秋长风立在金帐内感觉很是孤单,看起来朱高煦离他都很有些遥远。他突然有种想笑的表情,他也的确想要笑——笑容中满是无奈。
他瞥了眼一直沉默的朱高煦,突然道:“汉王,我记得我曾经对你说我是个锦衣卫的。”
朱高煦目光复杂地回道:“我也曾经是汉王。”
人都会变的,自古哪来的不朽?
秋长风缓缓道:“不错,人都会变的。可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我竟会去骗姚广孝,做一些以前从来不敢想的事情。但是我必须要去做,是不是?”
朱高煦无语,脱欢也保持沉默,他们都曾设想过秋长风的反应,但没想到他除了唏嘘外,还是很平静。
“我若不做这件事,我当然要死,也不会见到叶雨荷……”秋长风满是疲惫,“可我真的很累,有时候我都在想,一个人死了或许是件很舒服的事情。有时候死并不痛苦,活着才是。”
脱欢瞳孔收缩,缓缓道:“你只要成行,肯定会更舒服,你一生都会和叶雨荷厮守的。”
他本来极有信心——信秋长风必定会答应他的要求,但见到秋长风如此,反倒不敢肯定。
你实在不能要求一个快死的人太多,尤其是这个人看起来根本不怕死。
秋长风的身子虽很软弱,但他的意志却好像仍如钢铁长城。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叶雨荷,可脱欢还是不敢肯定,他虽听说秋长风为叶雨荷背叛了朝廷,但他一直不信什么爱情的。
朱高煦在一旁道:“你若事成,你就是姚广孝。”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事成后,朱高煦取得江山,他可与秋长风共分享。
脱欢威胁,朱高煦却是利诱,但他们两个显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让秋长风去骗姚广孝!
“可姚广孝看起来也不快乐。”秋长风哂然笑笑,“我来这里本是无路可走,只希望能改了必死之命后和叶雨荷离开一切烦忧,再不管天下之事,我不想做什么姚广孝。”
巨烛明耀下,他那一刻的表情不再平静,而是带了几分憧憬。
无论谁看到他的那种表情都不会怀疑他说的每个字。脱欢心中一动,缓缓道:“本太师倒有点羡慕阁下的幽情,也想玉成阁下的美事。阁下但请放心,只要金龙诀改命成功,我必定让你带叶雨荷安全离开。本太师言出必行,若阁下不信,本太师甚至可以再对迭噶立誓。”
秋长风看了脱欢半晌,说道:“我信太师,可是这件事极为难办。若在这之前未经三戒插手的话,事情恐怕好做得多……”
脱欢困惑道:“为什么这么说?”
秋长风叹道:“姚广孝对朱棣忠心耿耿……”旋即自嘲起来,“或许我和汉王会变,但姚广孝却绝不会变,这人智慧之高远胜旁人,只怕早从三戒口中得知太师的用意。”
脱欢冷笑一声道:“他知道能如何?”
秋长风道:“他倒不能对太师如何,但他绝不会背叛朱棣,他知道了太师的用意后又怎能再说出金龙诀的启动之法?因此这件事异常棘手。”
脱欢反倒笑了,“本太师倒不用想这件事是否棘手。”
秋长风苦涩道:“是了,太师只要想怎么让我去做就是了。”见脱欢神色森冷,“太师,但我在想办法套取姚广孝的秘密前,想单独和汉王说几句话。”他着重强调了“单独”两个字,脱欢听他竟有应允之意,心中微喜,虽好奇秋长风要和朱高煦说什么,还是大方地摆手道:“你们两个到帐角去说好了。”
秋长风环望金帐,寻了个离众人较远的地方,回头望去,朱高煦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见秋长风望来,朱高煦的表情有了那么几分复杂,随即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秋长风反问道:“难道不是汉王应该和我说什么吗?”
朱高煦的表情掠过几分阴冷,随即道:“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他问得极为奇怪,言语中还藏着几分别的意味。
秋长风坚决摇头道:“我不知道!”
朱高煦面对秋长风的执著脸色古怪,许久才道:“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话到嘴边终转淡漠,“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夕照,肯定在姚广孝手上!”
这消息若当脱欢面说出来,只怕脱欢会跳起来。
秋长风却连眼角都不挑一下,只是轻轻地舒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朱高煦皱眉反问:“你都明白了什么?”
秋长风带着几分自嘲道:“我一直不明白,汉王为何突然对我这落魄之人推心置腹,甚至不惜得罪太师也要保我。现在想想,汉王原来早知道姚广孝没死,也推断夕照必在姚广孝手上,让如瑶明月费尽波折带我前来,就是要刺探姚广孝的秘密了。”
烛光明亮,照在朱高煦的脸上,却闪出几分暗影。他虽被揭穿秘密,但并没有半分失措,只是移开目光,望向金帐内悬挂的巨烛。
巨烛落泪,无人知会。
秋长风又道:“汉王当然是从如瑶明月的口中得知了姚广孝未死一事,但我有点奇怪的是,汉王怎么肯定夕照会在姚广孝手上?”
朱高煦的神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恍惚,回道:“你以前推测的并没有错,我的确派高手杀了陈自狂,但并没有找到夕照。后来我多方打听,发现陈自狂之子陈格物沿江而下,曾经到过金陵般若寺,而姚广孝当时亦在寺内。”
秋长风立即明了,“因此汉王怀疑陈格物早将夕照给了姚广孝?”
朱高煦冷冷道:“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到别的可能。”说到这里,他脸颊肌肉狰狞地抽搐了几下。
秋长风的眼眸中满是悲哀。“汉王只因为这个猜测就千里迢迢地来到了草原?若猜的不对呢?”
朱高煦扭过头来,目光突变得有如刀锋般犀利,并未回答秋长风的问题,反道:“秋长风,你头脑到现在清醒依旧,我是极为佩服。但你方才说错了一件事……”
秋长风微挑眉角,问道:“哪件?”
朱高煦涩然道:“你开始说得不错,我让如瑶明月寻你,的确想要你帮我从姚广孝口中问出夕照的下落。但在脱欢面前我一力保你,却是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把你看作是知己了。”
那一刻,他神色萧索,眼色落寞。看着秋长风,带了几分肃然,他不解释、不立誓,但无论谁听到,都信他这时候说的是真话!
秋长风微震,凝望朱高煦良久,终究低声道:“那我误会了汉王,实在……过意不去。”
朱高煦冷哼一声道:“你误会我没什么,天下人都误会痛骂我也无妨,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从不后悔。你既然曾经说过本王‘不称帝,毋宁死’,就应该知道,眼下不止你在赌命,本王亦是一样。”
他说到这儿后抿了双唇,再无一言,只因他认为,该说的都已说完,不必再加解释。
如果他若猜错了,也就是夕照不在姚广孝手上的话,秋长风固然要死,他朱高煦也不见得再活下去。
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秋长风望着那孤傲依旧、冷酷如初的朱高煦,烛光下,目光也变得有些闪烁,片刻后才道:“如瑶明月知道这一切吗?”
朱高煦摇摇头,神色却有几分感慨。
人心难测,没有谁能真正了解另外一个人的心,他朱高煦也不例外。
秋长风心思转动,不知朱高煦摇头的意思,是说如瑶明月不知道呢,还是说朱高煦也不知道如瑶明月知不知道?
他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这时候问出的答案不见得是对的,眼下唯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判断。终于再次开口道:“汉王,我知道怎么做了。”不等朱高煦再说什么,秋长风转身走到脱欢近前,“太师,我去见姚广孝,可设法探出金龙诀启动的秘密。但此事极为棘手,你们必须按照我的意思去做。”
脱欢微笑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了。”
秋长风道:“我要有人帮手……”
脱欢四下望了眼,缓缓道:“本太师的手下人手颇多,就算你想用龙虎双骑做帮手亦不成问题。”
秋长风出乎意料道:“我想用如瑶明月作为帮手。”
脱欢微怔,沉吟许久才道:“她能帮你什么?”
秋长风道:“太师只要回答可不可以就行了。”
脱欢狐疑不定,却终于只是一笑道:“好,找如瑶明月来。”
如瑶明月走进金帐时仍旧娉娉婷婷如同出水芙蓉,听闻秋长风的要求后,她也有些诧异,不解秋长风要她做什么。
秋长风也不解释,又道:“太师,我来此本没料到要做这么多的事情,此刻若不讨价还价似乎有点太笨了。”
脱欢的手下俱是脸色改变,然而脱欢却只是笑笑,眯缝着眼睛道:“你要什么条件?”
秋长风道:“太师和也先王子的许诺当然会兑现,不需我再来赘述。我只想太师再答应我一个条件……只要我骗姚广孝说出金龙诀启动之秘,你们就放了如瑶藏主,让他和如瑶明月相聚。”
金帐突静。
如瑶明月微震,讶然地望着秋长风,油然心生感激之意。她没想到此时此刻,秋长风竟还会牵挂着她的事情。
脱欢摸摸胡须,微笑道:“这好像和阁下没什么关系?”
秋长风斜瞥一眼如瑶明月,见她秋波盈盈地凝过来,移开目光道:“我当初得如瑶小姐相救,这才逃出朝廷的缉捕,这个恩情,我一定要还。”
帐中众人心思迥异,不知道这个秋长风究竟是聪明还是傻子,这时候居然还纠结着看似无关的事情。
脱欢想了很久点头道:“好,没有问题。不知道你可还有其他要求?”见秋长风摇头,脱欢又道:“你何时出手呢?”
秋长风打个哈欠道:“明晨……但在这之前,我想好好休息一晚……”
孔承仁见秋长风这刻居然好整以暇地还要休息,怒道:“你莫要得寸进尺!”
脱欢摆摆手,安详道:“阁下这时候不知可否把妙计说出来呢?”
秋长风语出惊人道:“我准备硬闯进山洞,杀几个守卫后,把姚广孝救出去!”
孔承仁喝道:“你这是痴心妄想。”
“闭嘴!”脱欢陡然喝道,孔承仁从未见到脱欢如此震怒,骇然俯首道:“太师恕罪。”
脱欢不理孔承仁,只是望着秋长风道:“你想用欲擒故纵之计?”
秋长风抚掌笑道:“太师果然比孔先生高明得多,如今姚广孝对三戒深有抵触,我等强攻只会让姚广孝更加戒备,只要我仍以锦衣卫身份营救他出去,自然会取得他的信任……到时候再骗他说出如何启动金龙诀,岂不是事半功倍?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好好休息几个时辰,养好精神才能去见他,不然很容易被他发现破绽。当然了,我去营救姚广孝之时,还要太师派人配合做戏才好。”
脱欢含笑道:“果然好计,本太师自然会和你演好这出戏。承仁,带秋长风、如瑶明月去休息,给他们各自安排个帐篷,今晚秋长风当养精蓄锐,不近女色最好。汉王殿下也可以回去休息了。”
秋长风哂然一笑,并不反对。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看了秋长风一眼,也不多言。
孔承仁应令,带三人出帐,很快回转,脱欢立即问,“秋长风可曾要求去见叶雨荷?”
孔承仁摇头道:“没有,他入了帐篷后,就熄灯休息了。如瑶明月那面反倒燃灯难眠,卑职听从太师吩咐,并未给他们单独交谈的机会。”
脱欢抚须沉默,喃喃道:“秋长风真的会为本太师做事吗?”
孔承仁在一旁道:“太师,此子心思一直难测,卑职只怕他会借此举救走姚广孝,或者趁机逃命。”
脱欢淡然一笑道:“这个可能倒是不大,他只余几日的性命,带着姚广孝还能逃到哪里?本太师任他闹得欢,但要收他还是反掌之间。本太师只是要防他耍些花样……”
孔承仁皱眉道:“秋长风如今还能耍什么花样呢?”
脱欢轻叹一声道:“承仁,叶雨荷、朱高煦均是不足为惧。本太师唯一感觉要提防的就是这个秋长风,自我见他第一眼起就感觉此子城府极深,难以揣测。不过……”嘴角带了几分难测的笑,岔开了话题,“朱允炆那面如何了?”
孔承仁道:“朱允炆仍是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王子派人详查了朱允炆这两日的饮食起居,有一个发现……”低声在脱欢耳边说了什么。
脱欢脸色微变,问道:“真的?”转瞬笑笑,喃喃道:“好,很好。承仁,你立即去办一件事情。”
晨欲破,山如魅影。远山近树,朦朦胧胧中,更显幽暗。
秋长风出帐时早换了夜行的装束,吸了口清凉的空气,精神也振作了许多,他看起来一日比一日衰弱,但他的双眸中还是闪着往昔的光辉。
如瑶明月几乎立即出现在他的身边,也换了夜行的装束,望着秋长风,明亮的双眸中微带了几分不安之意。
秋长风瞥了眼,微笑道:“如瑶小姐昨晚没有睡好吗?”
如瑶明月轻叹一声道:“秋长风,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何会帮我?这时候,又如何还能这般镇静呢?”
秋长风笑笑,“我帮你,无非还是帮自己。我这么镇静,因为我……习惯了。”
孔承仁亦是彻夜未眠,见秋长风、如瑶明月从各自的帐篷钻出时,迎上来道:“太师有令,一切听阁下的指挥。眼下当然先带阁下和如瑶小姐去山洞前。”递过把带鞘钢刀,“洞外减弱了防备,目前只有四人,一般的身手,依阁下之能,杀了应该没有问题。”
如瑶明月虽也见惯杀戮,见到这帮人如斯冷血,视人命于草芥,也是暗自心惊。
秋长风接过单刀,似乎不堪单刀之重,叹口气道:“我现在能杀的人,只有自己。杀人的事情,还有劳如瑶小姐了。”
如瑶明月默然不语。
孔承仁又牵了两匹马来,将缰绳递给秋长风道:“这是逃命的马匹,你们到时候可骑马逃走。”
秋长风却不接缰绳,叹口气道:“我们能潜入进来救姚广孝已是奇迹,还能骑马进来,你把太师的防备真的视若无物,还是把姚广孝当作傻子?”
孔承仁脸色微红,略带恼怒道:“那你们如何逃走?虽说太师有令让我等配合你逃走,但你也要逃得聪明些,不要让我们欲盖弥彰。”
秋长风轻轻道:“这点倒不用先生担心,只希望先生跟紧点,莫要找不到我们,那就不好对太师交代了。”
他说完后,当先向姚广孝囚居的地方行去,等近数十丈的距离,孔承仁止住脚步,冷冷道:“我们会暂时撤掉方圆里许的防备,怎么逃走,就看阁下的本事了。还望阁下真的有点本事,莫要阴沟翻船,被山洞前护卫的四个守卫宰了。也先王子顺便吩咐,铁笼的机关就在你们当初站立之侧,以阁下的聪明自然能找到了?”
他故意不说详细位置,这倒有点刁难之意,本以为秋长风会请教,不想秋长风淡然一笑,居然也不问详细,向如瑶明月使个眼色,二人趁天色朦胧,向洞口走去。
孔承仁机心用在了空处,一颗心反倒被吊了起来,只盼秋长风找不到机关出个大丑,又怕秋长风找不到机关反坏了大事。
洞外果有四人,但都是倚石闭眼,昏昏欲睡。
如瑶明月暗想秋长风虽是在做戏,但无论如何出手时机总是极为恰当,这种时候,无疑是人最疲惫、也最松懈的时候,忍者高手行刺,多半也选在这种时候动手。
秋长风来到那四人身前丈许时陡然低声道:“我一个,你三个。”话音未落,脚步加快,冲了过去。
洞口那四人虽是困倦,但乍闻动静还是有人豁然站起,喝问道:“是谁?”他话音才起,秋长风已反手拔刀,一刀就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秋长风此刻身手虽远逊巅峰之时,但出手之准确,杀人之利落,仍和常日无异。
另外三人遽然而惊,纷纷就要跳起,如瑶明月目光一闪,手腕一动。朦胧中也不见如瑶明月有什么兵刃出手,那三人蓦地放弃了拔刀,伸手去掐着脖子。
可三人的手才到了脖颈,双眼就翻白,喉咙咯咯作响,仰天倒了下去。
这情形极为诡异恐怖,就像那三人活生生地掐死了自己般。
秋长风扫了眼却不惊诧,只是道:“果然是‘相思弦一起,魂魄黄泉见’。”说话间他脚步不停,继续向山洞内走去,似乎早料到如瑶明月能轻松解决其余三人。
如瑶明月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心中暗道,这个秋长风,恁地有这般广博的见识?
原来如瑶明月曾仗天涯咫尺琴傲行忍者诸部,天涯咫尺琴有三招绝杀,分别是明月心、入骨针和相思弦。
当初如瑶明月和秋长风交手,却被秋长风连破明月心和入骨针,后来不得不依靠相思弦逃命,但相思弦除了逃命外还因无色透明,极为坚韧,亦可杀人。方才如瑶明月挥手间就是用相思弦套住了那个三人的脖颈,勒死了那个三人,招式奇诡巧妙、干脆利索。
如瑶明月当初未用相思弦和秋长风一战,事后想想,总觉不甘,这刻见秋长风对自己的绝技了如指掌,多半也有破解之法,倒有些庆幸当初未有出手。
二人入了山洞,走了不久,就见前方有残灯暗火闪烁,火光尽头,姚广孝依旧一身黑衣地面对石壁而坐,铁栏将姚广孝的出路封断。
秋长风见了,伸手在身侧的石壁上一拍,只听到咯吱吱声响,铁栏升起。
如瑶明月见了暗自叹息,心道秋长风对这种土木机关看起来也极有研究,这人的一身本事真不知道怎么练的。可就算有这种本事只怕也离死不远了。
一念及此,如瑶明月脸色微有异样。
姚广孝闻声却不回头,只是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显然以为又是三戒大师前来威胁利诱。
秋长风几步蹿到姚广孝的身边,低声道:“上师,是我,锦衣卫千户秋长风。”
姚广孝微震,终于扭头望过来。他本是光光的头顶,这段日子不经剃度,早长出头发,让他本是枯槁的面容更显诡异。他双眸深陷,眼珠灰败,看起来比死人只不过是多了一口气罢了。
见到秋长风的那一刻,姚广孝本是灰败的眼眸陡然一闪,极为惊诧道:“是你,你怎么来的?”
秋长风低声道:“上师,金山惊变后,圣上知上师失踪,坚信上师未死,因此派我等四处搜寻。卑职历尽辛苦,这才找到上师的下落,特来相救。上师先跟我走,一切等安全了再说。”他当初虽对朱高煦说不会演戏,但那显然是自谦之词,此刻无论声调、表情、动作,绝对让人看不出有半分心虚和破绽。
如瑶明月要不是早知道真相,几乎就认为秋长风是再创奇迹来救姚广孝的。
姚广孝却不急于离去,只是问道:“只有你来了?”
秋长风道:“我带了个同伴,是东瀛忍者,不过信得过。还有锦衣卫帮手,但眼下事态紧急,一时间无法通知,请上师跟我先走。”说话间,一把拉起了姚广孝,向如瑶明月使了个眼色。
如瑶明月立即上前扶住姚广孝,向洞口冲去。
天微明,孔承仁心中陡然有了几分不安之意。秋长风、如瑶明月已入洞中好久,按照孔承仁的推算,就算这三人爬,只怕也爬出了好远,可直到此时,他竟仍然没有秋长风的消息传来。
他只是配合秋长风演逃亡之戏,取信姚广孝,但显然不会让秋长风逃走很远。
这方圆数里他虽撤了警卫,但在这之外,他早就埋伏了暗卡伏兵,只要秋长风路过,他没有道理不知情。
当然了,他目前是要监控秋长风的行踪,并不实施抓捕,一切行动都要等秋长风套出了姚广孝的秘密后。但直到这时,外围的哨卡居然还没有秋长风的行踪来报,让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终于按捺不住,孔承仁一摆手,带着兵士向山洞处冲去。
众人一到洞口,就见到防卫的四人死去,立即警哨声大作。这警哨声,半是做戏半是认真。
孔承仁虽早有预料,可见到死去的四人中有三人扼住喉咙,双眸怒睁、死不瞑目的样子,还是心中发毛。
这时已有兵士冲到洞中,片刻后冲出惊呼道:“孔先生,姚广孝被人救走了。”
孔承仁做戏自然要做足,喝道:“他们定然跑不了太远,分头去搜,一有消息,立即回来禀告。”
众兵士凛然听令,成扇形向山下、山上搜去,孔承仁坐镇洞口附近不远,见山石林立,随便捡了块大石坐了下来,听手下人一路路地回传禀告,没有发现姚广孝的行踪。
这会儿都是做戏的兵士回来禀告,孔承仁倒还安心,可不多时,有消息传来,山洞附近的暗卡竟然也没有发现姚广孝。
天沉沉,乌云蔽日,孔承仁心中蓦地涌起了一股寒意,他从未想到过,这场戏居然弄假成真!
姚广孝逃了,不但姚广孝逃走,就算是秋长风、如瑶明月二人也是消失不见。
孔承仁本是稳坐中军帐的样子,这刻再也忍不住了,他着令兵士继续搜捕,自己坐不稳石头,急匆匆向山下走去,才行了里许,就遇到也先带着龙骑前来,又惊又急道:“王子,秋长风使诈……不见了。”他立即将所有的一切说了一遍,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次倒不是做戏。
他实在不明白,秋长风几人,怎么会在众人的重重监视下突然消失不见?
也先皱了下眉头,倒还镇定,只是低声道:“你立即带人去看守叶雨荷,莫要让她再不见了,这件事我会处理。”
孔承仁早就心中发冷,不迭地答应着向谷中冲去。
也先并不着急,只是和龙骑并肩到了洞口处,进去转了一圈又走了出来。
龙骑满是错愕,一时间真的不知道秋长风会逃到哪里,这个秋长风,看起来总能让人出乎意料。
也先立在洞口,目光转动,突然问道:“这附近可有密林?”
龙骑微愕,立即道:“有两处密林。”
也先立即决断道:“带我前去,仔细地搜。姚广孝绝跑不了太远,很可能会在密林之中。”他说话间当先行去。
龙骑不知也先为何这般肯定,但立即带兵跟随也先前往。
众人闹哄哄地离去了,本是喧闹的洞口处很快变得静寂下来,只有地上还留着的四具尸体,怒睁着双眼,好像要诉说什么,但又无法说出口来。
不知过了多久,孔承仁曾经坐过的石头旁的不远处,有块黝黑的石头好像动了下。
石头蓦地能动,好像变成活物般。
那种感觉异常的奇怪,甚至有几分阴森的感觉,石头将裂未裂之时,听到如瑶明月的声音从石头中传来道:“现在怎么办?”
秋长风的声音亦从石头中传来。“眼下他们均去林中搜寻,一时半会儿不能回转,山洞反倒是他们忽略的地方,更无人把守,我们暂时入山洞躲避一时。”
石头陡开,里面竟现出三人,赫然就是秋长风、姚广孝和如瑶明月。
孔承仁若在当场,只怕会目瞪口呆,不解石中为何能够藏人,这秋长风难道真的有孙猴子的本事?
石头分开刹那,还可见秋长风、如瑶明月双手均撑个似绸似布的黑色外套,转瞬间,那黑色的外套已被如瑶明月卷入手中,再一抖手,消失不见。
如瑶明月并不多说,立即带着姚广孝跟随秋长风再入山洞。三人很快到了姚广孝当初被囚禁之地,石洞内静寂得可怕,但目前来说,这里显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瑶明月轻舒了一口气道:“总算逃过一难,秋长风,你下步要怎么做?这里并非久留之地,若让他们回来,只怕要瓮中捉鳖。”
秋长风倒显轻松道:“有如瑶小姐的色藏之术瞒天过海,我们何必害怕?”
如瑶明月叹口气道:“你真的不是人,竟记得我有这种忍术,怪不得一定……”看了姚广孝一眼,“怪不得你一定要带我来。”
她身在局中,也有了那片刻的混乱,直到如今,竟有些分不清秋长风究竟是在骗姚广孝,还是要救姚广孝。
秋长风目光闪烁,却向石洞的上方望去,接道:“我和如瑶小姐曾经一战,当然更清楚如瑶小姐的本事。”
色藏术属于忍者八技中的藏之法门,当初如瑶明月曾用这招对付过秋长风,以秋长风的目力,一时间也看不出如瑶明月藏身之地,最后用言语恐吓,这才惊出如瑶明月。
慌乱之中孔承仁自然更看不出秋长风等人原来并未跑远,只是一出洞后就藏身石缝中,然后用如瑶明月拿出的忍者衣,和秋长风各撑一边,将三人罩在其中,施展色藏术化身为一块大石。
这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但不过是野外动物的一种躲避天敌的本事。忍者将其中之术更发挥得淋漓尽致,若非真的到近前绝难发觉。
孔承仁虽知道秋长风的本事,但也绝对没有想到他竟这般胆大包天,这次居然就躲在他的眼皮下。
如瑶明月忍不住叹息道:“你让我带你们变成石头躲在那里,真不怕他们坐在上面,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地?”她当时的确有些担心,色藏术毕竟不是仙法般天衣无缝,人只要靠近抚摸接触,肯定会发现其中的异样。
秋长风轻道:“我们藏身那地方相对凹陷,同时前方有尖锐的碎石铺垫,极不适合站立走动。正常人就算休息选坐的地方,只会选方便之地,绝不会坐在那里。”
如瑶明月细细一想,只感觉其中道理简单,但能够运用之人真不会有几个,叹道:“你这一辈子从未有算错的时候?”
秋长风喃喃道:“我倒算错过几次……”
如瑶明月见他有些发青的额头,心中悚然,暗想秋长风唯一算错的地方,就是为救叶雨荷中了也先致命的一剑。
像秋长风这样的人,算错一次只怕就会万劫不复,一想到这里,如瑶明月的神色有了几分异样,又道:“方才孔承仁绝不会留意到野外突然多块石头,但这山洞里的一切他们极为熟悉,蓦地多出块石头肯定会引发他们的怀疑,只要他们再回转,我们绝不可能幸运地躲过。”
秋长风似乎早有算计,向上一指道:“你难道没有留意上方有个凸出的平台可供我们几个落脚?”
如瑶明月借昏黄的灯光望上去,果见石洞的上方有凸出的岩石。恍然道:“若他们回转搜寻,我们就化作石头躲在上面去,人的上空本是视线的死角,很少有人留意,我们若再用色藏术,他们绝不会发现。”
秋长风微微一笑道:“不错,你越来越聪明了。”转望一直沉默的姚广孝,“上师,他们搜寻后若发现不了我们的行踪,有八成的可能会再返回入洞搜寻,那时候我们再躲到上方,只要避过那劫后,他们这里的防备必定松懈,到时候我们能逃出去的机会更大。只要一到山外,自有我们的人接应,可保上师平安。”
如瑶明月若不知道真相,真会感觉秋长风计划周详,可就算知道真相,都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秋长风此刻真是想救姚广孝。
姚广孝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其实你不用救我。”
秋长风忍不住皱眉道:“上师何出此言?”
姚广孝不带感情道:“我被飞天梵音击昏后,反倒醒了……”
如瑶明月略有些不自然,也有几分不解。秋长风立即道:“上师,忍者部出现叛逆,搅乱沿海,这位如瑶小姐本是忍者尊主如瑶藏主之女,知道此事后,奉如瑶藏主之命,和圣上有了约定,助我等铲除叛逆,今日来救上师可见诚心。当初在金山用飞天梵音击晕上师一事,如瑶小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秋长风并不隐瞒如瑶明月的身份,但说的话显然是半真半假。
姚广孝还是一如以往的冷漠和萧索,也不知道听到秋长风的解释没有,自顾自道:“我助圣上取得天下,自以为改了命运,但后来想想,或许这也是命,我一直在梦中,只有这些日子才是真正的清醒。你走吧……”
如瑶明月一怔,实在搞不懂姚广孝在说什么,但知道秋长风很可能功亏一篑。秋长风的脸上掠过几分焦灼,目光一闪,关切道:“上师,他们现在随时都会杀你。”
姚广孝“哦”了声,目光一闪,望着秋长风的眼,似乎等待他的解释。
秋长风并无任何心虚的表现,直视姚广孝的双眸道:“脱欢他们已取得了金龙诀和离火、艮土、夕照三物,但若不知启动之法,金龙诀亦是废物。上师以为他们不从你口中逼问出启动之法,不会对你如何,因此才觉得性命无忧?可上师并不知道,朱允炆竟然来了。”
姚广孝终于一震,声音中带着几分波澜。“他来了?他……知道金龙诀启动之法?”
秋长风道:“是呀,卑职探听到,朱允炆得太祖密信,知道金龙诀启动之法。要启动金龙诀,是不是要先拿罗盘定住金龙诀的乾位……”
姚广孝听闻朱允炆前来脸上更现枯槁之意,喃喃道:“他果然回来了,还真的知道金龙诀启动之法!哦,他定是从太祖那里知道的了。”突然伸手握住了秋长风的手,带着几分急切,“他怎么启动金龙诀,是不是乾转大有、趋同人、变无妄,走离位后启动离火?”
说到这里,姚广孝死死地盯着秋长风,静待他的回答。
如瑶明月心中一震,她对中原文化颇有涉猎,虽还不解姚广孝所言的具体含义,但知道姚广孝所言均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方位,亦明白这多半就是开启金龙诀的关键所在,一颗心忍不住怦怦大跳。
她显然没有想到过,脱欢百求不得的开启之法,居然被秋长风施展诡计,轻而易举地就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