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空寂,马征突然对狄青施礼,狄青并没有半分奇怪之意,只是道:“今日多亏你出手帮助,不然只怕我无法逃脱了。”
看着马征,狄青忽然想起那已逝去的老者。
凤鸣——西北十士的第九种!虽比霹雳声息要小很多,可是很早以前就已开始筹备。
如今凤鸣已现,逝者如斯……
当年在太白居的一刀,虽削去了马征的耳朵,但让马征得以顺利入了兴庆府的王宫。马征是甘愿如此来混进夏国都殿前侍卫来报答种世衡的恩情。早在多年前,种世衡就派遣不少人悄然的混入了夏国各地。
当然……也包括沙州。
凤鸣有两个用意,一是刺探夏国的军情,二是——全力、不惜代价的寻找香巴拉的秘密。这个不惜代价,不但包括耳朵,还包括生命。
十士中人,本来就是准备随时送命的。
只要死得值得!
马征脸上虽还有浮夸油滑的表情,眼中带分尊敬之意,微微一笑道:“狄将军,我知道你被关在王宫内,但我们在宫中人手太少,一直无法救你出来,因此听你吩咐一直没有举动。知道天和殿有大事发生,你也失踪了,我们很是不安。天幸再能见到你,想狄将军是好人,自有老天帮助了。”说罢松了一口气。
狄青笑笑,知道马征说的是实情。马征虽是凤鸣,但在夏国王宫中如沧海一粟,想要救出他狄青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好在马征还能给他传递消息。
马征又道:“属下已听从狄将军的吩咐,将宫中的一切事情转给韩笑。韩笑正在前面的那间院子。相比见到狄将军无恙,肯定会十分高兴。”
他们当初见面时,传达消息根本不需要言语。在牢房中,马征到来之时,狄青就用五指的细微动作,告诉了马征他的心意。而马征同样只需要五指的动作,就已答复了狄青。
狄青点点头,对飞雪道:“飞雪,我也很想尽快去沙州,但欲速则不达,等见到韩笑后,他会以最快的速度送我们前去。”见飞雪眼中露出了少有的担忧之意,狄青忍不住道:“飞雪,你到底担心什么?可否说给我听,看我是否能够帮上什么?”
狄青心中有由来已久的困惑,飞雪和香巴拉到底有什么关系。当年飞雪要带他去香巴拉,究竟是什么目的?
飞雪清澈的目光在狄青脸上一掠而过,正逢狄青望过来。狄青突然发现,飞雪的目光中带了分忧伤。
但那忧伤随着目光的移开而不见,飞雪只是道:“既然命中注定,那你尽快好了。”
狄青还待再问,却已走到陋巷的尽头。那里有道小门,马征轻轻敲了三下,小门打开,一张笑脸露了出来。
狄青见到那笑脸,暂时忘记再问飞雪,上前一步道:“韩笑,你们没事吧?”
出来那人正是韩笑,他装束有如城中的夏人,显然是在掩饰身份。见到狄青的那一刻,他张大了嘴,一时间忘记了笑,等确定眼前是狄青的时候,兴奋之情难以想象!
听狄青询问,韩笑眼中闪过分感动,忙道:“狄将军,我们没事。当初你来断后,李丁带几人负责接应你,我们把郭逵送到安全地方后,久等你不至,都很担心。后来去找……才发现李丁身负重伤,李丁说你被抓了,敌人太多,他寡不敌众,救不了你。”
“那李丁呢?”狄青心中感激,知道李丁看到他被擒,以李丁的性格,当然会全力来救。可没藏悟道早有准备,李丁面对汹涌的对手,能活下来都是奇迹。
韩笑摇摇头道:“他虽伤的重,但生命无忧。郭逵也没事,大伙都惦记着狄将军,本来正在设法要入宫救你出来。”说到这里,向马征望过去。
马征接道:“夏宫戒备森然,外人极难混入。韩笑已仿造了他们的令符,我准备拿这个先提你出狱,若是被他们看穿,就只能效仿今日之举,看看能不能冲出来。”
狄青知道这帮手下从未放弃他,心下感激,想起一事,说道:“卫慕山青和阿里还在牢狱中,不知道如何了。我想眼下宫中混乱,应该无人留意他们的动静,你们可派人救他们出来。”
马征尊令,韩笑吁了一口气道:“本来我们准备在元昊见你后立即发动,不想天和殿有变,好在你没事。”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其中的关怀之意不言而喻。因为他们不但是狄青的下属,还是狄青的兄弟。
这种感情,就算飞雪见了,也微有动容,她抬头望着天空,仿佛追忆着什么。
那一刻,她的脸上,突然现出分温柔……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怅然。
可狄青等人都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并没有留意到飞雪的异样。
韩笑接下来简单的说了下狄青被擒后的情形。原来韩笑知道狄青被抓后,立即判断是夏人做的这件事情,他们搜不到狄青的尸体,就抱着狄青没死的希望,立即命令沿途的待命打探消息。
不过没藏悟道做事极为周密,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线索。
韩笑被逼无奈,径直赶到兴庆府,他凭直觉来想,对手不遗余力的要擒狄青一事,肯定和元昊有关。
事实证明韩笑判断无误,韩笑未到兴庆府时,早就潜伏在夏宫的凤鸣就传出了消息,狄青就在王宫内,不但被囚禁,而且中了毒。
韩笑到了兴庆府后,立即展开营救狄青的活动,但他们毕竟实力有限,已准备冒险一击。不想天和殿巨变,元昊不知所踪,狄青却完好无误的出来。
说到这里,韩笑担忧道:“狄将军,马征说你中了毒……可解了吗?”
狄青舒展下四肢,才待说些什么,脸上突然现出分古怪。他那一刻,竟感觉精力渐复,不再以往动辄疲惫的情形。想起出来时,飞雪曾给他粒药丸,难道说,那药丸竟然是解药?
飞雪怎么会有解药?
飞雪见狄青望来,说道:“解药是单单向张妙歌求的,元昊虽不懂单单,可单单懂元昊的。张妙歌在送你出来之前,又把解药给了我。”
狄青涩然一笑,眼前又浮出那狡黠天真的少女,瞪着眼睛对他道:“狄青,我们两不相欠了。”
可人和人之间的恩怨,又岂是那么容易算得明白?
回过神来,狄青说道:“韩笑,你要立即安排一件事情,眼下我和飞雪要全力赶往沙州……敦煌……”向飞雪斜睨眼,见她对地点并无异议,狄青心道:“原来赵明当年所言的地方,的确就是香巴拉所在。当初飞雪也要是带我去那里,如果当年我就跟她去了,结果会怎样?”见韩笑欲言又止的样子,狄青道:“可有什么不便吗?”
韩笑道:“那倒没有。从兴庆府到沙州,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穿腾格里沙漠走直线。另外一条是南下走凉州之地,然后西进经宣化府、肃州和瓜州前往。若论路程,第二条路比第一条要绕远的多。”见狄青有些犹豫,韩笑建议道:“走沙漠虽可能快,但变数极大。我建议狄将军若要赶去沙州,还是走第二条路的好,我们沿途都有接应。”
狄青知道韩笑的建议总有他的道理,点头道:“好,那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随时都可以。”韩笑道:“不过……叶捕头一直在找你,你能否等叶捕头来了再走?”
“叶捕头?叶知秋?”狄青有分惊喜,“他也在兴庆府?”陡然想到,叶知秋当年和他谈过伏藏一事后,就返回了兴庆府,这些年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叶知秋。
那个锐利如剑、执着干练的捕头,这些年来,到底在做什么?
韩笑道:“是呀,他也在兴庆府,还是他主动找到的我。叶捕头那双眼,真的犀利,我虽然乔装了,他竟然还能一眼认出我来。他听说狄将军被困在王宫,还安慰我道,他有办法救你。”
狄青一怔,想起叶知秋的时候,就想到了郭遵,忍不住道:“他有办法救我?难道郭大哥是他找来的?”
韩笑怔住,迟疑道:“郭大哥?哪个郭大哥?”
狄青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半晌才低声道:“是郭遵郭大哥……郭逵的大哥。”说到这里,不由又想,在天和殿里,郭遵胸口中了一箭,现在如何了?
韩笑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郭遵?不是……”他没有说下去,面前的站的若非狄青,他多半早就斥责为荒谬了。
“郭遵……”
“郭遵没有死!”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狄青才说出两个字,霍然扭头,就见一人已从墙头落下,说出“郭遵没有死”的几个字。
那人风尘满面,穿着兴庆府夏军的衣裳。衣衫虽敝旧,却挡不住如剑锋般双眉,如剑芒般的风采,众人见到那人后都是又惊又喜,那人正是叶知秋!
狄青到现在,其实还对郭遵复活还很是疑惑,甚至觉得如在梦中,听叶知秋这般说,又是欣喜又是心酸,抢步上前道:“叶捕头,多年未见,一向可好?郭大哥可好吗?”他见叶知秋这么说,知道叶知秋肯定知道郭遵的事情。
叶知秋哈哈一笑,颇为爽朗。这些年他只是挂个捕头的名字,一直没有回转京城,可为人看起来,豪情不减,“郭遵受了伤,不过肯定死不了。”
“郭大哥在哪里?这些年他为什么不出现?”狄青急问道。
叶知秋一摆手道:“现在不是长谈的时候,郭遵让我找到你后,立即带你去见他,然后赶赴沙州,不能耽搁。什么话,到路上再说。”
狄青一怔,扭头望了眼飞雪,不解飞雪和郭遵为何都要这么急于去沙州?
这些年来都过去了,飞雪和郭遵好像就在这时候特别的焦急!难道是因为耶律喜孙去了香巴拉?可香巴拉不会飞,就算耶律喜孙去了后能如何?亦或是郭遵、飞雪都认为,眼下夏国内乱,眼下是去香巴
不及细想,狄青已吩咐道:“韩笑,你立即准备送我们前往沙州。”对叶知秋道:“叶捕头,郭大哥在哪里?请你带我去见。飞雪……你跟我走。”
众人均无异议,解药发挥作用,狄青体力渐复,就算再遇到夏兵也不畏惧。可为避免节外生枝,还是简单的乔装成夏军,飞雪亦不反对。
叶知秋出门前,对韩笑低声说了两句,韩笑点点头,回道:“我很快就到。”叶知秋这才出发,带狄青穿街走巷,对这里的地形显然颇为熟悉。
这时候兴庆府内早就肃杀风冷,时不时的有兵士出没。不少百姓只知道宫中有了惊变,却绝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狄青望着路人的神色,喃喃道:“他们若知道王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怕再也无法如此安宁。”他有感而发,只是在想在兴庆府未完全戒严时如何顺利出城。
叶知秋双眉一扬,轻声道:“不错,这消息实在惊天动地。若是传来,谁都遮不住。郭遵说了,若是看守香巴拉的目连王知道元昊死了,很可能就毁了香巴拉!”
飞雪本来好像将所有事不放在心上,听叶知秋这般说,脸色突然改变。狄青听了,也是心头一震,差点跳起来,他终于明白郭遵为何急于要他赶赴香巴拉,也懂得耶律喜孙因何要立即前往那里。
在护国寺,他曾听没藏讹庞说过,眼下镇守沙州的是目连王!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目连忠孝,与天同疆。
在佛教传说中,目连乃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神通第一,以对母亲的至孝和以身殉道最为世人敬仰。
元昊手下的龙部九王已死大半,眼下除了罗睺王和那个一直如在云中的阿难王外,只剩下个目连王!
目连王是对元昊最忠心之人。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知道元昊被叛逆所杀的话,接下来会做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
狄青想到这里,一颗心怦怦大跳,恨不得立刻飞到沙州去。
叶知秋像是知道狄青的心意,加快了脚步。三人很快又到了一巷口。叶知秋径直走进去,巷子的尽头,却是没有路!
叶知秋停也不停,纵身上墙跃了过去,原来他为方便走捷径,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连大门都不经过。
狄青扭头看了飞雪一眼,伸手搂住她的腰身,脚一用力,已带着飞雪上了墙头,又跳入了院中。对狄青而言,时间紧迫,飞雪绝过不了这高墙,他的动作是自然而然。
可他搂住飞雪纤细的腰身时,心中突然有了分异样。
那种感觉,似曾相识。
这时风虽冷,他的一颗心却是温柔的……搂住飞雪时,他似乎感觉已和飞雪相识了一生一世。
脑海中似乎有影子闪过,有金戈铁马,有繁花似锦。金戈铁马中,有将军疆场纵横,繁花似锦中,有伊人相望……
那些场景,他从未遇过,但怎么会有那些影像出现?
狄青满是诧异,跃下墙头时,不由向飞雪望了眼,见到她脸上现出少有的温柔之意,螓首似乎下意识地向他的胸膛靠来,但转瞬间,娇躯僵硬,硬生生的离开。
那不过是个细微的动作,狄青终于见到,心头微震,脚下亦是一震,二人已落在了地上。
狄青立即抬头向前望去,见到院中的石桌前坐着一人,微笑地望着他,正是郭遵!
那时间,狄青喜悦充斥了胸膛,已将所有的困惑抛在脑后,上前几步,紧紧地握住郭遵的手,反复道:“郭大哥,你没死……太好了。”除了这几个字外,他实在无法表达心中的激动之意。
郭遵脸颊消瘦,神色有些苍白,可握住狄青手,依旧如往日一样刚劲有力。望着狄青,郭遵微笑道:“狄青,这些年来,你……很好。走吧,我们一起去沙州。”
狄青喉间哽咽,不想郭遵突然出现第一件事就是要救他,第二件事就是带他去沙州。
难道说,这些年来,郭遵一直在为香巴拉一事奔波?
想到这里,留意到郭遵有些苍白的面孔,狄青突然皱了下眉头,暗想以郭大哥的性子,若要带我去沙州,适才就和叶知秋一块找我就好,为何他一定要等我过来?凝望向郭遵的胸膛,见那里微微凸起,狄青霍然明白,握住郭遵的手都有些颤抖,“郭大哥,你伤得很重?”
郭遵向叶知秋望去,叶知秋苦笑道:“我什么都没说。可你的兄弟明白你。”郭遵想笑,可终于用手掩住了口,轻轻咳了几声,声音暗哑,“我是中了元昊一箭,不过没事的。”
“可是那一箭……”狄青亲眼见到那一箭射穿了郭遵的胸膛,忍不住的鼻梁酸楚。他已知道郭遵和他家的往事,但他从未恨过郭遵,对于郭遵,他只有感激。
郭遵笑笑:“元昊虽强,但要杀我,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好了,别婆婆妈妈的了,这沙州我一定要去的。知秋,都准备好了吗?”
话音未落,前门已有响动,不多时,韩笑进来,说道:“我已探得消息,现在兴庆府许出不许进,正利于我们出城。马车准备好了,混入商队中出去后,沿途会有快马和马车交替接应,我们可日夜兼程,不会耽误了行程。”见到了郭遵,韩笑也是一脸诧异的表情,但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郭遵点点头,缓缓起身道:“狄青,你放心,我没事。走吧。”他不再多说,已大踏步的出门。
狄青知道这个大哥的倔强,无奈跟随。
众人混在商队中出城,倒是有惊无险。等到了城南后,郭遵本建议快马赶赴沙州,狄青见天色已晚,坚持不许,只说先坐马车过了一晚再说。
郭遵沉吟片刻,终于同意。
众人上了辆四驾马车,郭遵和狄青面面相对,飞雪静无声息的坐在狄青的身旁,叶知秋却亲自驾马,沿黄河而下,绕长城群山而走。
车行辚辚,颇为颠簸,狄青虽有千般心事,可见到郭遵的脸色,已然一句都问不出口。
不知行了多久,郭遵反倒开口道:“你一定奇怪我这些年去了哪里,为何不找你和小逵?”说到小逵时,郭遵眼中有了分温情和怀念。
这些年来,他就记挂着两个兄弟,一个是狄青,另外一个就是郭逵。幸好这两个兄弟,都平安无恙。
狄青道:“郭大哥,过几日再说吧。”
郭遵笑笑,说道:“其实我三川口一战,真的以为必死了。唉……”长叹一口气,想起当年的惨烈情形,郭遵神色黯然,“我无能救那么多跟随我的弟兄,真想一死了之。当初情形混乱,我杀了百来人后,也受伤颇重,中了几箭。终于捱不住,落下马来,被河水一冲,都不知道滚到了哪里。”
狄青听郭遵说的平淡,暗想以郭大哥这般能力都捱不住,可见他当时的确是九死一生。安慰道:“郭大哥,你当年尽力了,兵败怪不得你。”
郭遵神色中露出分奇怪,喃喃道:“那怪谁呢?”见狄青微愕,郭遵岔开了话题道:“想必那时候死的人实在太多,一条河都变成血河,尸骨堆积,夏军找不到我,就继续追杀了去过吧。我醒来后,发现都要冻在河中,我能醒……也算是个奇迹吧。”脸上露出分古怪,郭遵半晌才道:“醒后的我,养了一年多,伤势才好。”
狄青想问郭遵为何不在养伤的日子给他们送信,可见郭遵神色黯淡,只是静静等郭遵说出来。
郭遵道:“那时候我听你已闯出了偌大的名声,很是高兴。不过我那时候伤虽好了,但功夫却没了。”
狄青奇怪,暗想在天和殿中,郭遵雷霆一击,功夫更胜当年,郭遵说功夫没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郭遵道:“我知道以我那时候之能,帮不了你们什么。又因为……”顿了下,郭遵没说因为什么,说道:“我考虑了许久,去了藏边青唐,见了唃厮啰。”
狄青微震,犹豫道:“你见唃厮啰做什么?”
郭遵斜睨了飞雪一眼,飞雪也望了过来,二人目光相对,飞雪突然轻轻地摇摇头。郭遵移开了目光,垂下头来,衣袂无风自动。
狄青只感觉郭遵、飞雪间仿佛有种联系,又像是有些话,他们不想对自己讲。
飞雪素来如此,话说三分不到,可郭遵为何对他狄青也是这般?
狄青虽不明白其中的端倪,但信郭遵,还能静待郭遵解释。他知道,郭遵若知道香巴拉的秘密,绝不会隐瞒他狄青的。
郭遵垂头半晌,才道:“唃厮啰也曾受过五龙影响……”
“这个我知道了。是飞雪告诉我的。”狄青立即道。
郭遵又向飞雪望了眼,眼中的含义复杂万千,喃喃道:“你知道了?哦……我见了唃厮啰后,他给了份地图,说是香巴拉的地图,是曹姓子孙留下的。”
狄青微震,急道:“那地图……多半是假的!元昊心狠手辣,刻意放出那地图将要去的人一网打尽。郭大哥,你没有去吧?”说罢从怀中掏出了两份地图给郭遵道:“郭大哥,这两张地图,一张是种世衡的,另外一张是……单单公主给我的。你看看。”
郭遵神色异样,缓缓的接过那两张地图,先展开种世衡的那张地图看了眼,就道:“这就是唃厮啰给我的地图!”
狄青见郭遵脸上没有半分诧异愤怒之意,显然已知道此事,忐忑不安。只怕郭遵真的中招,但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郭遵如今不还好好地坐在他的眼前?
郭遵展开了单单给予狄青的第二张地图时,脸上突然有分激动之意,他看了良久,看得仔细,许久后,这才放下地图,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狄青很是糊涂,问道:“郭大哥,你明白了什么?”
郭遵道:“你看看这两幅地图有什么区别呢?”他又将地图递给了狄青,飞雪却是望着。狄青接过地图看了半晌,抬头道:“这两幅图有些相似,但在细微处好像有差别?”
郭遵苦涩一笑,“这细微处的差别,真要了人命。单单给你的地图,的确不差,但是……”又望向了飞雪,郭遵道:“但是恐怕单单,也不清楚香巴拉现在的情况。”
狄青听郭遵话中有话,忙问,“郭大哥,你……莫非去了那里吗?”
郭遵沉吟片刻,点头道:“不错。我多年来在沙州左近,已探明香巴拉就在敦煌左近,三危山以下。那地下情况复杂非常,我在其中转了很久,才稍微摸出门道。”
狄青半晌才道:“郭大哥,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沙州吗?”那一刻,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郭遵竟将多年的光阴,都放在沙州之上,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他狄青。
郭遵像是看出狄青的心思,笑笑道:“我也不全是为了你。那时候也是无事,更好奇香巴拉到底是什么,这才一个心思找下去。我得到唃厮啰给我的地图,立即循图去找。那里夏守军极少,可是……陷阱很多。”
狄青苦笑道:“郭大哥,你中计了,那本来就是元昊坑杀前往之人地方。”
郭遵突然一笑,神色中却满是振奋,“我当时第一个念头也是这么想。可转念又想,这里既然有如斯陷阱机关,那就说明防御反弱。兵法之道,本来就是虚虚实实,三危山要道夏军极多,我很难混入,就算混入的话,也无法接触地下。既然如此,我如果循险境而走,不失一个接近香巴拉的好方法。”
飞雪目光中突然现出分异样,再望郭遵的眼神已有些钦佩。
狄青心中一动,看了郭遵半晌,问道:“那后来呢?”
郭遵又望了飞雪一眼,才道:“那假地图上标注的道路,可说是处处杀机,不过我用了些时日,过去了大半。”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中不知道夹杂着多少险恶和艰辛,可他终究还是不再赘述,只是道:“可我在那里,却发现了几处脚印,那脚印纤细,似是女子留下的……”
飞雪一直沉默无言,这时才道:“那想必是我留下的。”
狄青微震,失声道:“你入香巴拉,也从那里进去吗?”
飞雪只是点点头,不再言语。狄青心中却是疑惑大生,暗想飞雪既然也知道进入香巴拉的方法,为何一直在外游荡?当年飞雪要带他狄青去香巴拉,所为何来?飞雪怎么又有能力避开那些陷阱?
郭遵见飞雪直承此事,眼中有分古怪,沉默半晌才道:“我当初见到那脚印,并不知道飞雪曾在那里出没……”
狄青听到这里,又很是奇怪,郭遵当初不知道,后来为何会知道呢?听郭遵继续说下去,“我很是奇怪,但细心观察,发现那脚印留下的地方,正是陷阱中安全之处。我试了几次后,反倒开始寻找那脚印所在,本来地图还有前方标志,但那脚印到了一个地陷处,突然消失不见。那地陷如同大地被撕裂个口子,深不可测。”
飞雪淡漠道:“郭遵果然聪明。元昊的那张地图其实是虚虚实实的,通往香巴拉之入口就在其中。你若不循图而走,一辈子也不要想接近香巴拉,可你完全按照图上所说而走,也一样找不到香巴拉的入口。”
狄青恍然道:“莫非香巴拉的入口,就在地陷之旁。”不知为何,越感觉接近了香巴拉,心中反倒越是忐忑。
郭遵长吁一口气道:“不管元昊如何想,但我真的从那地陷之处进入了香巴拉!而真正入香巴拉的秘道,其实就在那险境下方不远!单单给的地图和唃厮啰给的地图看似相差不大,但位置纵向差别数丈距离。”有些感慨道:“早有单单的地图,可省我几年的功夫。唉……看来缘分一事,真的难说。但我这番辛苦,也没有白费,香巴拉之神满足我一个愿望,让我恢复了一身武功!”
飞雪脸上突然现出分异样,欲言又止。
狄青完全被郭遵所言吸引,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香巴拉真的存在,也真的有神?那神长的什么样子?”
郭遵不答反问,“你莫要不相信我说的话?”
狄青忙道:“不是,不是……可是……”他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安,可一时间想不清楚为什。
郭遵轻轻拍拍狄青的肩头,神色也有分迷茫之意,唏嘘道:“那神长的什么样子,我还真的无法说出。不过你很快就要去了,你到了,自然就会知道。不过……我们一定要赶到耶律喜孙他们之前到达香巴拉。”
狄青越想越觉得奇怪,感觉郭遵所言也不尽翔实,见郭遵已闭上双眼,神色疲惫,不忍再问。向飞雪望过去,见到她斜倚着车厢,也是闭上的双眸,似已睡了。
马车颠簸,飞雪长长的眼睫毛一抖抖的,脸上虽还平静,但不知什么缘由,狄青总感觉到,这个神秘的飞雪就算闭着眼,也像在看着他狄青。而那本是平淡若水的脸上,越近香巴拉之时,没有喜悦,反倒带着分淡淡的忧伤。
第二日清晨,郭遵就要骑马,狄青执拗不过,只好换乘马匹。等到夜半时分,奔出了三四百里的路程。郭遵受伤虽重,可直如铁打般,眉头都不皱一下。
韩笑精明强干,一路早就飞鸽传信,命沿途的待命接应换马。
这些年来,待命、凤鸣两部虽没有真正的接近过香巴拉,但在夏境向西一线,也着实安排了不少眼线,这时倒是充分发挥了作用。
众人白日驰马,夜晚换马车乘坐,小憩片刻。这一路可说是昼夜不停地赶路,经黄河行云般的凉州,远望苍山雄拔,蜿蜒万里。过春风难度之玉门,见苍漠浩瀚,气势磅礴。
在途并非一日,众人入瓜州后,偶遇古地绿洲,更多地看到的是荒芜的苍凉,天地间尘沙滚滚,浩荡下自有一番古意悲凉。
等过瓜州西的常乐城后,众人已近三危山,远望敦煌。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狄青从未来过这里,但因为心悬香巴拉,对敦煌亦早有了解。
在这苍凉的丝绸古道上,天下西疆的尘沙中,不知道书写了多少青史悲歌,英雄血泪。
敦煌自古有名,往往有中原族落的百姓落败后到此避难。从战国、秦汉,到五胡、隋唐,烽烟战歌从未止歇。
骠骑将军霍去病陇西出塞,马踏祁连,痛击匈奴……
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丝绸之路……
赵破奴击败姑师国大破楼兰……
班超纵横大漠,再击匈奴……
这些人的丰功伟绩,无不和敦煌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
大漠长河中,不知书写了多少英雄往事,终被雨打风吹去。到五胡十六国之时,中原烽火并举,战乱频频,有无数百姓学儒逃亡到敦煌左近,有更多佛门子弟东渡传道,西来求经,途径敦煌。
从前秦乐尊和尚在三危山大泉河谷开石窟供佛后,这里就兴起开窟造佛之举,绵延近前年。
这也造成了敦煌的空前繁荣,佛教气息浓郁。
郭遵人在马上,远望群山连绵,近见沙中隐约有古碑雕刻,佛踪可循,叹息道:“记得隋大业九年时,隋炀帝曾派一代奇臣裴矩到敦煌、张掖左近通商,那时候大隋为天下之盛世,有西域二十七国前来朝贡,盛况非常。大隋之疆土,也是鼎盛一时。”
狄青不解郭遵为何突然说及这些,远望黄沙高卷,心中想,“可大宋呢……就连横山都是无法冲过,更不要说到敦煌、张掖让西域朝贡了。自唐乱以后,汉人江山日颓了。当初赵祯还对我说,他是汉武帝,我就是霍去病。但我狄青此生,远远不及那些英雄好汉了……”
郭遵远望绵延苍山,心中亦是和狄青一样想,轻轻一叹道:“但就算千古风流,也不过被尘沙遮掩。人这一生……打打杀杀,究竟是何意义呢?”
这时有羌笛声隐约从风中传来,似有歌声。
狄青心中突然想起飞雪当年所唱。
草伤秋、蝉如露,暮雪晨风无依住。
英雄总自苦,红颜易迟暮,这一身,难逃命数!
玉门千山处,汉秦关月,只照尘沙路……
这玉门关外的千山耸然,不改苍苍,尘沙满路,只映秦汉关月,但那自古的人儿,却是再也不见。
人生苦短……相思绵长。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向飞雪望去,心中一震。原来方才他出神时,飞雪就在望着他,脸上那绵绵的柔情,虽随尘沙而灭,但只是刹那,已是万年。
众人近三危山时,有凤鸣来报,说耶律喜孙等人尚未前来,不过只怕很快要到。种世衡确定香巴拉就在沙州附近后,已派遣凤鸣潜入沙州刺探香巴拉之密,虽一时得不到翔实消息,可毕竟也知道些夏军中的动静。
郭遵闻言,轻舒一口气,带狄青、飞雪和叶知秋三人从僻径入山。
这里有夏军镇守,但毕竟山脉连绵,夏军只守在关隘险道,对于天然之险境,防范倒弱。郭遵入山后,早就轻车熟路,山中看似无路,但他往往只是一转一拨,转过险要,拨开枯藤后,前方就能柳暗花明。
行了不远,叶知秋脚下突然咯吱声,像是踩到什么,忙抬脚一看,只见到枯草烂泥中,有白骨显现,这一脚,正踩在白骨的胸口之上。
叶知秋皱了下眉头,见到那白骨的胸口上有只竹箭,竹箭已腐,深深的扎入那白骨之中。
郭遵闻声,回头道:“从现在起,前方陷阱多有,危机重重,一些已被我破去,还有一些却没有发动。你们跟着我的脚印走,莫要走错。狄青,你保护飞雪。”
狄青点点头,示意飞雪跟在自己的身后,他小心翼翼的又跟在郭遵身后,而叶知秋断后。
众人一路行来,只见到地上白骨累累,有被竹箭射死,有被巨石压死,有被枯藤吊到了半空,活活的风化而死。还有一个大坑,表面的枯枝杂草已塌陷,露出下方数丈深的大坑,那坑中满是削尖竹子,竹尖上血迹斑斑,有白骨数具。
更有无数机关暗藏,以狄青眼力之敏锐,已见到树上、地下隐有锋芒寒光显示。显然是这些机关很早就已布下,就等来人触动。
狄青暗自心惊,才知道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前来寻访香巴拉,均是丧身在此。他能轻易的进来,其中却不知道包含有郭遵多少辛苦的汗水!
行了足足半天的功夫,郭遵这才到了一处断壁前。
那壁立千仞,远远望上去,只见到山峰高耸入云般。狄青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原来他已进入了一处山谷。四面环山,看似已无去路,若非郭遵领路,只怕他一辈子也找不到这里。
郭遵到了那断壁前,向左摸去,扯在一处枯藤,前方断壁处霍然现出道裂缝,那裂缝不宽,勉强可供人通过。可断缝之下,却有寒风吹来,一眼望去,下方黑黝黝的不见尽头。
狄青心中一寒,低声问道:“这里……就是地陷之所吗?”
他终于近了香巴拉,一想到如能进入香巴拉,见到香巴拉之神,可救回羽裳,一颗心忍不住的怦怦大跳。
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想起若能救活杨羽裳的情形,但事到临头,心中反倒有了畏惧。
他不怕死,只怕希望落空!
他没有注意到,飞雪一旁静静地望着他,眼中又现出分忧伤之意。飞雪究竟为何而忧伤?
叶知秋望着那缝隙,奇怪道:“郭兄,这里地形奇怪,怎么会突然出现一条进入香巴拉的道路呢?”
郭遵显然早想过这个问题,说道:“我当初也感觉到奇怪,不过看这道裂缝极深,像是地震所致。因此据我所想,这里本没有入口。不过是因为地震后裂开了一条道路。”
狄青突然想到赵明当年所言,迟疑道:“只怕是那历姓商人和曹姓后人触动机关,导致山裂所致。”他将当年赵明所言说了遍,郭遵点点头,说道:“这也大有可能。”
叶知秋苦笑道:“这世上真一种机关,可以造成如此威力吗?”
狄青凝滞,一时间无话可说,郭遵道:“或许是天地之威吧。知秋,当初在白璧岭时,你不也见到过一个大坑?那坑的深度,不也骇人听闻?”
叶知秋回想当年,宛若隔日。当初那坑极深,他曾下去一探,但绳索用尽后,也没有见底,事后想想都是不可思议。那件事他倒一直没有忘记,不过后来他奔波劳碌,一直没有再去哪里,现在想想,那洞也满是怪异。暂放了念头,叶知秋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进入看看。”
他才要挽袖子进去,被郭遵一把拉住。郭遵迟疑下,才道:“知秋,你在这里为我们把风如何?我只怕……有人封住这里,那进去的人恐怕就出不来了。”
叶知秋一怔,心道这见鬼的地方,鬼都找不到,怎么会有人封住洞口?见郭遵眼中满是恳切,叶知秋知道郭遵所言必有原因,迟疑片刻后才道:“我留下可以。但你们出来后,我也是想进去看看。人我看得多了,可我从未见过神,此生若是错过,岂不遗憾?”
郭遵眼中有分笑意,拍拍叶知秋的肩头,道:“谢谢。”
叶知秋笑笑,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嘱咐道:“那你们小心。”郭遵点点头,当先顺着裂隙钻了下去。那裂隙看起来虽深,但并非垂直,郭遵虽伤,但下去也不是难事。狄青随后而下,飞雪默默地跟随。
叶知秋好不容易忍住跟随的念头,见三人消失不见,心中也很奇怪。他一方面奇怪郭遵为何坚持他留在外边,一方面也奇怪郭遵、狄青为了香巴拉冒险有情可原,但飞雪执着的跟随着狄青,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找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来,叶知秋只感觉四周静的可怕。他这一生,出生入死,可说是见过了太多的场面,但这般寂静的场所,却是从未到过。
突然感觉有些奇怪,暗想这里是荒山,有枯树杂草,本该是动物出没之地,为何和郭遵到了这里后,一直没有见过野兽出没呢?一想到这里,叶知秋背心冒出分凉意,这时候斜阳过峰,早落到山的那头。
天色已晚,整个谷内暗得更早。山气寒冷,吹得人毛骨悚然。叶知秋从未想到那静寂的环境也能给人造成无边的压力,缓缓地吸气,自嘲笑道:“叶知秋呀叶知秋,你莫要自己吓自己。”
他自嘲之下,稍微放松,陡然间心头一紧。因为他听到远处有沙沙之声……
那声音渐近,像是有人踩着枯草而来,暗夜中有着说不出的诡秘之意。叶知秋一凛,已手按剑柄,闪身移到一大石旁。
如此诡地,如此时间,怎么会有人再来这里?难道说来的不是人?那来到是谁?是鬼、还是神?
叶知秋凝望远方,手心已有了汗水,风一吹,凉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