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武丹便约同穆子煦由西华门递牌子进大内觐见康熙。二人联袂由隆宗门进天街,穿永巷不远,早见李德全已候在垂花门口,还有两个八品文官跪石门口候见。李德全见他们来,忙迎上来,说道:“我在这专候着你们二位呢!万岁爷一夜没好睡,方才几位上书房大臣都进去请安了,听说魏东亭军门殁了,万岁更不高兴。二位军门多劝着主子些儿。”
两个人顿时愣住了,吃惊得张大了口。魏东亭是康熙皇帝乳母的儿子,自幼就和皇帝一处读书玩耍,号称熙朝第一侍卫,自康熙元年就侍从在侧,与武丹、穆子煦、曹寅、狼瞫几十年风风雨雨,保护康熙经过多少惊涛骇浪急流险滩,说一声死,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去了?乍听噩耗,真难相信这是真的,两个人不禁茫然对望一眼,心里空落落的,耳朵里嗡嗡直叫。但此时此地不能哭,也不能多谈,只好跟着李德全往里走,只是脚步像一下子灌满了铅似的沉重。
两个人恍恍惚惚进了养心殿东暖阁,果然见张廷玉、佟国维和马齐都跪在黄垫子上,康熙脸色苍白,歪在大迎枕上喝着参汤,正和毓庆宫总管太监何柱儿说话:“你早已从这里调去毓庆宫了,不要一趟一趟总回养心殿来。侍候好太子是你的本分!”
“奴才知过了。”何柱儿赔笑道,“不过这回奴才是奉差来的。太子爷卯时就进来了,因主子刚睡着,没敢惊动,叫奴才侍候着等主子醒了再去叫他呢!”康熙轻咳一声,一抬眼见武丹、穆子煦进来,摆手示意他们免礼,一边说道:“何柱儿回去吧,叫他不必请安了,孝顺不在这上头。”说着,从案上取过一份折子递给何柱儿,又道:“这个折子朕已经看过,处决的名单似乎多了些,叫他再审一遍,可矜的,可悯的,可疑的,但有一线之明,该停勾就停勾,脑袋掉了长不出来,要慎之又慎!”眼见何柱儿去了,康熙方转过脸,默默盯视着穆子煦,许久才道:“你毕竟来了。朕上次给你的朱批,说了不必来京,你们欠的那点子债朕心里有数,过两年朕南巡时还指望着你们陪驾,没有个好身子骨儿怎么成?东亭的事情知道了?”
穆子煦忙伏地叩头,不知怎地,止不住热泪只是往外淌,哽咽道:“老奴才赶着来京,倒不全为还债,这两年身子越发不济,一闭上眼满心都回想往年的事,越想越怕,生怕不能再见主子一眼就去了……上年去南京见了魏东亭,他躺在床上只是流泪,满心盼主子早点南巡,赏的金鸡纳霜都舍不得吃,谁知到底……”他啜泣着,说到这里已是语不成声。康熙先是静静地听,脸上皱纹刀刻似的一动不动,见穆子煦说得凄惶,哪里还忍得住,仰天长叹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万岁保重!”马齐眼见武丹也要开哭,忙跪前一步奏道,“一会儿太子还要回事,还要引见外臣,仔细着龙体。魏东亭年届耳顺,已是长寿,生荣死哀,似不必过分悲伤——穆大人,你也不必伤心了,我们费了多少唇舌才劝住了万岁,再一哭,伤了龙体可怎么好?”张廷玉、佟国维也含泪奏劝,三个人方慢慢止住了,张廷玉见是缝儿,忙道:“李绂和田文镜户部荐上来,因户部帐己清,引见外放,主子这会儿见他们不见?”
康熙略一沉吟,拭泪点头缓缓说道:“叫进来吧。你们几个也不要跪着,起来坐到那边木杌子上。”说话间,已见田文镜在前,李绂紧随进了天井院内。
这两个人在户部办差两月有余,心计又好办事又勤,很得胤祥欢心,因为帐房的事已毕,只有几十个封疆大吏尚未清还,恰遇吏部遴选,胤祥知他们得罪人多,京官做不牢,便荐了田文镜莱阳县丞,李绂是进士,出任潮州同知,部文一下即刻引见。两个人面上平静,因是头一次独觐天颜,心里紧张极了,都是双手紧攥,捏得满把的汗。导引太监将他们带到丹墀下便退了下去,李绂小声说道:“田兄,你先报履历,我接着说,不要错了规矩。”田文镜心头突突乱跳,心里运着气点了点头,甩着马蹄袖登上丹墀,激动得声音发颤,大声道:
“臣,田文镜,康熙四十六年恩科拔贡——”
不料还未报完,李绂脱口接了上去:“——山东诸城人!”田文镜便回头看李绂,两个人竟愣在了殿门口。殿内气氛原本沉闷悲怆,这两个人乱报履历,倒弄得康熙破颜一笑,说道:“不要紧,进来吧。”两个人这才摆脱了尴尬,进来叩头礼拜。佟国维便道:“你们都是读书人,怎么如此浮躁?”康熙微笑道:“他们本来心里就捏成了一团,还架住你再训斥?”便温语垂询二人出身阀阅学历识量。李绂、田文镜方平静下来一一细奏。
“你们的情形施世纶奏过,”康熙说道,“在户部办事很认真,这原是好的。但户部差使讲的是锱铢较量,国家亏空库银已久,不能不这样,这叫矫枉过正。出去做外官,守牧一方,作养人才,抚缓百姓,不能全用户部分斤掰两这一套,讲究的是公忠勤能四个字,你们明白?”
“扎,臣明白!”
“只怕未必真明白。”康熙款款说道,“比如姜宸英,老名士了,又是状元,你们核出他一两多银子,也都追比,这个存心就有点过苛——你们不要怕,朕是开导你们,不是责怪。要帐并没有要错,但要有余地,要给别人留体面,你们年轻,宦途正远,要留心习学。”
“是……”
这是例行引见,通常只是见面磕头辞行,康熙这样叮嘱两个小吏,算是很优待的了,几个上书房大臣揣摸着这话,都觉得皇帝是说给众人听的,却又模棱含糊难明其意。大抵觉得胤祥等人在户部差使办得苛刻了些。待到田李二人辞出,康熙却又叫过李德全,说道:“你去户部传旨给胤祥、施世纶,朕已经处置了胤誐,给他们出了气,不可再恼!要好生切实办差,不可因循迟疑,务于十月初完差,轻松跟朕去热河狩猎。”几个人听了又是一怔,刚刚“明白”一点,又堕入了五里雾中。李德全答应着要退下,康熙又叫住了,说道:“你去内库。施世纶眼近视,把荷兰国贡的水晶镜片拿两副给他,由他自己配副合适的。”李德全忙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佟国维微笑道:“我跟了主子这些年,也没得这个彩头儿。老施真有福气。”
“就这样。”康熙站起身来,说道,“三个上书房臣子跪安办事去吧。武丹和穆子煦随朕散散步,太子要进来,叫他到勤懋殿去见朕。”张廷玉便知康熙要与武丹、穆子煦密谈,忙和佟国维、马齐一同退了出来。
勤懋殿地处皇城西北隅,重华宫东侧,工字形殿宇连堂结舍,十分僻静幽深。康熙带着武丹、穆子煦散了一会子步,心情畅快了许多,便在垂花门前站住了脚,注目看着满汉合璧的匾额,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子煦,当年你从侍卫调离京师,朕也是在这殿里见的你吧?”
“是。”穆子煦忙答道,“那时候这里破败得很,满院都是蒿草,可没有如今这么挺括齐整。”康熙嗯了一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当时地震坏了太和殿都没有钱修……”一边说一边抬步往里走,里头太监忙都躬身避道。武丹是头一回到这里,穆子煦却知道,这里按天罡数安排着三十六名哑巴太监,是康熙密见群臣的枢要重地,心不下禁凛然,不言声随后跟进正殿。康熙坐了虬根盘龙藤椅,接过太监递过的茶呷了一口,又道:“有件事,朕早就想细问一下,又怕穆子煦和魏东亭疑惧。今日带武丹同来,他来做个见证,其实朕早就知道,只是为你们周全,怕你们恐惶,才没问。”
武丹的脸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他已经知道康熙要问什么了。穆子煦赔笑道:“我跟主子四五十年了,魏东亭、武丹和我都是马贼出身,一步步调理到如今位极人臣功成名就,实实在在的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奴才扪心自问,决没有欺隐主子的事。主子有话只管问。”
“你们知恩忠君,朕十分清楚。”康熙一笑说道,“……不过说毫无隐欺,也只怕未必。朕想知道,康熙二十三年你出任江南布政使,破朱三太子炮轰行宫之案,擒住假朱三太了杨起隆之后,太子和胤禛从北京连夜赏你们物件。朕想知道,赏的什么,为什么赏,传赏的人还有什么话?”
仿佛一下子抽干了穆子煦的血,他的脸变得香灰一样又青又暗,惊恐得睁大了眼,翕动着嘴唇,一时竟回不出话来!当年他奉密旨去金陵,在莫愁湖与魏东亭合手,一举抓获伪朱三太子杨起隆,捣毁东正教徒在南京毗卢院的巢穴,并发现两江总督葛礼与这谋逆巨案瓜葛甚深,正要穷追底蕴,查出事主,太子胤礽和四阿哥胤禛却从北京六百里加紧送来了赏赐,联想到葛礼与前上书房大臣索额图的渊源,又想到索额图是太子的私党,魏穆二人惊骇之下,商议此案决不可深究,因而连夜释放葛礼,归还总督衙门全部封存文书,只将杨起隆一人审结正法了事。这两个结义兄弟立誓,此事上不告天地父母,下不告妻子儿女,让它埋在心里,烂在肚里,带到棺材里——整整二十四年中,只要一想起来,就是一阵心悸,其实二人身体,实坏于此事——幸而案过之后,多年平静无事,原以为已经过去,谁料今日康熙皇帝居然亲口问及!难道心上这愈合多年的伤痕又要破裂?难道是杨起隆那张可怕的嘴在地下又张口说话?难道……他微睨一眼武丹,像被电击了一下,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这事与武丹无干。你不要疑心,不要怕。”康熙忧郁地说道,“事关天家骨肉,皇帝太子,即便是朕,设身处地也只能和你们一样。朕要处置,寻个什么事杀不了你?你起来——听朕说,这事本来朕也预备睁一眼闭一眼的。但如今朕老了,对后世的事想得多一点。过去这事只是父子君臣的事。如今就关系着天下后世,不能不问清楚,看这个太子根基如何,想想他配不配当这个太子。”
穆子煦慌乱地爬起身来,好半日才回过神来,颤声说道:“这件事主子不点醒,奴才至死不敢言传,其实赐的物件并不贵重,一个如意,一只卧龙袋,来人一句话也没有,赏了东西当夜就回去了。因为实在蹊跷得很了,魏某和奴才才越发恐惧,糊涂结案了事。如今回思,奴才们这就是欺君之罪,求老主子重重惩办,奴才心里或可稍安……”说着,眼中泪水已夺眶而出。武丹起先愣住了,怔怔听完,沉思着说道:“皇上,这事奴才也是头一回听见,乍闻之下也吓了一跳。但这会子想着,太子那年才十二岁,四爷才七岁……都还是孩子。必是索额图怂恿着办的,太子不懂事,当时也没有如今这么多规矩,阿哥不准结交外臣。主子明察!”
“朕就是想知道太子当时陷的有多深,并不要追究。”康熙起身橐橐踱了几步,目中波光闪烁着说道,“不过你们也别忘了,你们跟朕时,朕也只十二岁,诛除权奸鳌拜,就是朕十二岁的决策……”武丹想了想,笑道:“人和人不能比,奴才十二岁时,就知道偷着杀人家的狗吃。万岁爷这么英睿圣明,我看太子那么良善厚道,难比万岁机谋深远。何况当初鳌拜霸道专横,万岁也是给逼出来的,这和太子爷处境也不一样……”康熙回过头来,仔细审量武丹,忽然一笑,过来拍拍武丹肩头,说道:“朕一直以为你只会杀人取乐,挖心尝鲜,真历练出来了!你这话算不得奉承。但你须知,朕在位时间长,这皇位腾不出来,有人比太子还急。人逼急了能长见识;人受怂恿久了,也容易生出异样的心思。你看御花园里那株老柏,生出来时何尝是那样,园工们一日三弯,叫它什么样就什么样!”
穆子煦和武丹对望一眼,康熙疑太子疑到这个份儿上,处在他们的地位也实在不敢胡乱插言。正沉默间,一个哑巴太监进来打了个手势,康熙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就此说说罢了,易经有云,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你们要仔细——太子来了,叫进来吧。”
胤礽进来了,他刚去了一趟东寿堂后的偏宫和郑春华幽会了一阵子,柔情蜜意地正得趣,何柱儿跑去禀说了康熙的旨意,这一来就是没事,也必须来一趟了,胤礽意兴阑珊地进了勤懋殿,见武丹和穆子煦也正,怔了一下,打千儿道:“儿臣给阿玛请安了!”
“你来了也好,”康熙一笑,指着绣龙瓷礅命胤礽坐了,说道,“朕想问问,户部的差使到底办得如何了,胤祥的总帐房已经撤了,不知如今清出了多少银子?”胤礽听是问这事,松了一口气,欠身说道:“估约清出四千来万……”“不要估约,”康熙说道,“到底是多少?”胤礽胆怯地看了一眼康熙,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三千九百万吧。这事揽总儿的是胤禛,原来库存八百七十万,如今是四千八百万。是胤祥给胤禛回事儿时儿子听到的。”
康熙听了没言声,起身支颐沉思了一阵,说道:“四千八百万,这是个不小的数儿了,你们办差难,朕心里清清楚楚。不过有些事情,你该早点回朕,比如胤誐卖家产,弄得风雨满城,又大闹八月十五,朕连节也过得不受用。皇阿哥是宗室里最亲贵的,太失体面了也不好。”胤礽忙起身赔笑道:“前阵子儿臣只忙着谳狱的事,没想到就到这地步儿,这是儿臣的疏忽。”康熙点头道:“你有你的难处。这不是要帐的过失,显见是胤誐借题发挥,故意跟你打擂台。可说到底,他是你的亲兄弟,要能未雨绸缪,先和他见面谈谈,何至于到这地步儿?”
“是,阿玛教训的是。”胤礽忙道,“昨儿的事都怪儿臣……”“不都怪你。”康熙打断了他的话,又道:“也有胤祥的份儿,追逼得太苛了。不怕招怨是好的,但也不能学小家子放贷讨债,应该有个变通之法嘛。一死就是几十个朝廷命官,叫后世人怎么评你这个太子?比如魏东亭欠债,你跟朕几次南巡,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花的?怎么朕亲笔朱谕给魏东亭,叫他缓缴欠银,南京通政司衙门还是一日三催?要不是这么逼着,魏东亭就死得这么早?”胤礽想了想,这件事他是有责任的,忙道:“这事情儿臣知道。当时儿臣还写信给南京藩司,他们回信说,密折他们见了,但密折朱谕不同于明发诏旨或廷寄,过后必须缴还皇上,他那里空口无凭,没法跟四爷十三爷交待——既这么说,皇上下一封诏书,就免了魏东亭、武丹、穆子煦、曹寅他们的债,不就结了?”
康熙冷笑一声,说道:“你何其省事!单这几个人欠债,朕早就免了,还用你来说?多少人眼巴巴存着这份侥幸心,等的就是这份诏书!夫天下社稷,乃公器也,你做了几十年太子,不懂这个道理么?”胤礽抬起头来看了看康熙:既不下明诏,又要变通,不能叫人有侥幸心,又不许逼得太苛……他当真不明白康熙的“圣意”,但只好口中答应道:“儿臣勉力去做。”
“好吧,”康熙说道,“就是这。你知道么,曹寅也病疟疾。叫大内药房去人送金鸡纳霜,直送江宁织造司。胤祥那边朕已经告诉他,代武丹和穆子煦告假了。朕许久没有出宫散散心,有这两个老货陪着朕,就算你们尽着孝心罢了。”
胤礽糊里糊涂辞出来,心里直犯嘀咕:清理户部的差使,自从胤禛代他清帐之后,原是有些兴头的,没想到康熙面儿上几次夸奖,心里竟有这许多的不然!魏东亭死了,穆武两个人还不知向皇上密陈了些什么,要再死了曹寅可怎么好?闷闷回到毓庆宫,已是辰末时辰,却见师傅王掞、长史朱天保陈嘉猷正在翻阅各地递进来的奏折,他满腹心事地颓然坐下,吩咐道:“端碗参汤来!”王掞三个人早已站起身来,见胤礽气色不好,朱天保刚要问,胤礽便道:“我的奶兄凌普从承德来了,进来过没有?知会太监们,凌普安置下来,就叫他进来见我。”
“他们住南横街东夹道的宅子了,方才进来请安,太子爷不在。”陈嘉猷是个腼腆人,柔声细气说道,又问:“太子爷见他有事?”
胤礽接过参汤喝了一口,嫌苦,把碗放在案上,透了一口气说道:“他是我的家奴,虽说在外头办差使,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他、还有托合齐他们,还该进来侍候。”王掞听了,在旁说道:“凌普如今在承德已经做到都统,还有托合齐、齐世武、英斌,进京是见皇上述职的,他们虽是家奴,也是朝廷大员。您是太子,不同别的爷,就便要见,也得有个规矩体统,太子跟前还少了侍候的人了?必要听他们进来当值,才算尽了主仆情分了?”王掞严刚方正,崖岸高峻,康熙就是看中他这一点,特简他来做太子太傅,循遵师重道的礼,其实带着管教的味道,胤礽于百官之中,最不耐烦也最怕的就是这位从来不苟言笑的清癯长者。听他出来谏止,心里不是滋味,却不敢发作,只一笑说道:“师傅,凌普是我乳兄,托合齐他们,还有兵部尚书耿索图,都是多年的老人儿,常进来见见怕什么?”
“不是这一说。”王掞脸上毫无表情,“上次巩善进京,太子请他们几个来宫中聚饮,外头人就啧有烦言,说太子亲近私人。御史们虽说没敢动本,但就有闲话,就于太子不利。”胤礽冷笑道:“师傅,听那起子小人犯舌头做什么?我心中至公无私,堂皇正大地见见自己的奴才都不许么?”朱天保等他话音一落便顶了回来:“太子是皇储,揽天下才,弘天下用才是正理。他们在外做官的奴才,把差使办好,不过落个‘该当’,些微一点毛病,别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他们没事一趟趟进宫走动,好么?上回万岁还说,‘这耿索图是怎么回事?兵部放不下他么?总见太子做什么?’这瓜田李下之嫌,不可不留意!”陈嘉猷也跟着说道:“还是不见的好。”
胤礽没来由随便说一句,便抬得几个人异口同声反对,又好气又好笑,因道:“罢罢!不叫他们进来还不成么?”说着便要起身,“我去一趟四贝勒府。”朱天保忙道:“太子,这是方才上书房送过来的急件。阿拉布坦在准噶尔出兵喀尔喀蒙古,车臣台吉抵挡不住,西宁将军请调兵防护,还有粮秣军饷出项,一大堆军务,请过目。”胤礽满不情愿地坐下一件一件看,却是有点意马心猿神不守舍,脑子里一会儿是郑春华,一会儿是康熙,还是穆子熙、武丹,忽又想到叫太医院的贺孟俯配药,可不能叫眼前这几个人知道了……朱天保道:“太子,您今个儿似乎有什么心事,看上去有些烦躁不安?”胤礽“啪”地将案卷向案上一甩,冷笑道:“我倒有心事,只没人安慰也是枉然!真不知老十三在户部是怎样折腾,胤禛一味只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说罢,将康熙方才接见的话说了,末了叹道:“清理这差使得见好就收,万万不敢再出人命。今日闹得欢,不防头日后拉清单么?我最怕皇上变心,如今果不其然!”
“皇上说的变通,未必就是变心。”王掞沉思着道,“如今帐收回了九成,又到节骨眼上,太子你得立定主意,你一软,不但四爷十三爷里外不是人,好容易开创的局面就完了。”陈嘉猷皱着眉头道:“皇上疼怜体恤老臣,他要抚慰人,不发作自己儿子发作谁?太子千万不要疑到别的上头。”朱天保十六岁中进士,十八岁选在东宫,一心一意要辅佐胤礽为一代令主,自己自然也就成一片名臣,所以说话坦诚耿直,毫无避讳:“太子爷,不能听风就是雨。您为国之储君,于臣下也则君,于皇上也则臣。皇上天禀聪明,圣心高远,越是这样,您越要拿出器宇。我们光明正大,即便是皇上,说的是,凛遵照办,或有不是,该犯颜直谏也当仁莫让。这么疑前虑后可怎么得了?”
胤礽腾地红了脸。他不便当面驳王掞,见这两个小臣也如此放肆,心中不禁光火,霍地立起身来:“我怎么疑前虑后了?又怎么不‘光明正大’了?连见见我的家奴,你们先就有一车的闲话,你们倒不疑前虑后?朱天保你狂什么?我的大世子比你还大一岁呢!”说罢气咻咻拂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