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杀掉贾士芳,见众人都吓得痴痴茫茫呆若木鸡,笑道:“明儿是八月十五,我今儿给你们先挂一彩!冤有头债有主,贾士芳要报冤自然寻我李卫。东洋戏西洋戏是我和五爷苦心研磨出的办法。他既一死,你们开堂子万不可再演,国法天理都不许的。五娘给我和五爷备马,我们这就要进园子复命缴旨。”弘昼笑道:“没想到这牛鼻子脑袋这么不经砍,原想连西洋秘戏图双料演练来着!东美将军、五娘,你们都受惊了!”岳钟麒此时才知道这是二人奉旨精心设计,专为杀贾士芳的办法,自己无意中被拉来作了跑龙套的。他脸上回过神来,说道:“这法子杀人新鲜,不过太费钱了。”说着,三人一齐下楼逶迤,但见前楼座客仍旧吆五喝六划拳吃酒,酒保小二举菜端酒穿行其间,外间街市依然车来轿往,嘈杂之声不绝于耳,都有恍若梦醒之感。
三人骑马出宣武门,岳钟麒因恐有旨传到驿中,或有朋友来拜,匆匆打马去了。按李卫的意思,要和弘昼一同进畅春园。弘昼却道:“我在府里给贾士芳预备着往生水陆道场,他是真有道行的人,得防着他作祟,你自个去缴旨就是。”因也放马回府,李卫只好独自进园,到澹宁居见雍正。不知怎的,李卫原来极兴奋的心,突然变得有点失落低沉,进园连着碰见几个熟人,打招呼都有点心不在焉。他悠着步子在澹宁居石阶前站定,看一眼两边正在丹垩修饰的配宫。正要禀报,小太监秦媚媚已挑起帘子,说道:“主子叫迸呢!”李卫这才收神定性,几步跨进殿内,却见雍正正和孙嘉淦、朱轼说话,忙伏身叩头行礼。
“你气色像是不大好,受惊了的模样。”雍正侧转脸看了看李卫,说道,“挨着孙韵公坐吧!高无庸,把朕的那碗参汤赏了李卫。朕用一碗奶子就成。”高无庸忙答应着去了。
朱轼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河南地处中原,其实没有多少军务要办,当初设这个总督衙门,是因为田文镜资望政绩应升总督,河南又离不开,所以一身兼了总督巡抚二职。田文镜既出缺,这个总督衙门设着似无必要。现在王士俊是署理安徽巡抚,到河南任巡抚也略有提拔,不如就便撤裁掉总督衙门,省了许多事。”李卫这才知道是安排田文镜身后公务,深觉朱轼说的有理。但雍正却道:“王士俊在安徽疏通淮河,清理灌运,差使办得极好,升任总督也是该当的,为田文镜死王士俊去,恰就撤衙,反见这衙门主为田文镜设的了。西边岳钟麒军事未了,河南为运粮周转之地,也算军务,暂时留着这个总督衙门吧。”孙嘉淦道:“王士俊在安徽民间有个诨号叫‘王一光’,和田文镜的‘抑光’谐音,犯的一样毛病。求主上留意,务请他效文镜之长,弃文镜之短。”
“田文镜晚年精力不济,政务有许多不是处。”雍正语气平缓,像是咀嚼着什么似地慢吞吞说道,“他的急功事利是明摆着的,人都说朕袒护他,不知私地里申斥过他多少次!一个人存了这念头事君,就是心诚,天也会不许。河南近几年连连有灾,就是上天的儆戒。你们将来看朕给他的朱批谕旨就明白了,他是报喜报惯了,又屡奖赞,有忧也不敢报。看来上天总不肯叫人一点毛病也没有,想作个‘完人’谈何容易呢?朕不明指田文镜缺憾,一来他确实对朕赤诚不二,办事尽心到十二分。二来他也有病,又是累出来的,朕也不忍。他能全名而终,也是朕的心愿。”说着,见弘历进来,只点头示意他在自己案前坐,又转脸对李卫道:“漕运的粮船盐船,在山东安徽境里几次被截,折子转给你看了没有?”
李卫喝完一碗参汤,精神好了许多,忙赔笑道:“励志廷已经转了奴才那里,只粗粗过目,还没有细看,已经安排了人沿运河去查。奴才已经杀掉了贾士芳,这几日也要出京,回南京任上料理一下衙务,专心办理漕运,主子尽管放心。”
“贾士芳已经处置了?”坐在侧旁边听边看奏折的弘历失口问道。“几时?”雍正也问道:“弘昼呢?”朱轼和孙嘉淦不禁对望一眼,他们方才陛见还在向雍正谏说“方士道释之流,像贾士芳这样的,其实是妖人,应该逐出皇宫,以清内苑”。雍正只笑不说话,忽然顷刻之间,贾士芳已经人头落地?这也太惊人,太不可思议了!
李卫忙离座伏身回话,说道:“和亲王爷回府,给贾士芳办往生道场去了。回四爷话,奴才刚刚儿割掉他首级,一路不停就赶到这里来了。”因将方才庆云堂楼上的情形捡着要紧的回奏了,笑道:“奴才知道这法子龌龊下作。但几次玩笑试过,这贼道不怕水溺,不怕火烧,不怕刀砍,还能平白的就没了影儿……实在是个妖精!没法儿,只好用下三烂门道……朱大人孙大人必定要笑我。我本就是个叫花子,玩叫花子手段也只凭大人笑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为正道,”孙嘉淦笑道,“以毒攻毒从妙之门,这一点也不丢人。”朱轼仰脸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笑你。大宗旨是除患嘛!这办法台湾的刘国轩曾经用过,也是有个头陀,会些邪术,在郑成功军中骄纵不法。刘国轩设筵歌舞,乘其不备挥剑杀掉了他。我朝名相熊东园以为,刘国轩虽然投主不明,处事机断杀伐有度合道。李卫这么作是为国家君主,自然更为光明正大。”
李卫最怕这差事办成,又要遭人非议攻讦,见朱轼和孙嘉淦都这么说,不禁高兴得脸上放光。雍正也深感欣慰,看了看表,笑道:“朕用贾士芳这些黄冠释流,不过万几余暇偶尔和他们讲道说禅,娱乐而已。这两年来朕身子不爽,只要医者能用药,从来不轻易传叫贾士芳。贾士芳几次为朕按摩,口诵咒语,天地鬼神都由他主持管辖,不经之言不臣之心已经溢于言表,是他自罹于杀身之祸。他要修己自隐敬天畏命,就在朕跟前侍医,何至于落到这一步?唉……不去说他了。明儿八月十五,你们几位是朕股肱,朕为你们单独赐筵。天色已经向晚了,弘历替阿玛陪一陪吧。”
“是。”弘历忙起立躬身说道,吩咐高无庸传旨备筵,整理着案上卷宗,捡出一份呈给雍正,赔笑道:“这是今年秋决名单,刑部才送上来的。下头这一份粘单是云南巡抚朱纲的,请旨勾决杨名时。还有一份附件,说杨名时在云南邀结士民围攻督署衙门为自己请命,皇上先看着。儿子遵旨,没有勾决杨名时。因有这些新奏件,并请皇上圣裁。”雍正一边接过看,口中道:“朱纲已经有旨署理云贵总督,他是急着要得正差职!杨名时早已下狱囚禁,又怎能去‘邀结士民’?若是平日就‘邀结’了,不又恰证杨名时是清官?杨名时这人断不能杀,他的案子还要再看看,再复审。”
朱轼和孙嘉淦原已站起身子的,见议说到这事,朱轼跨前一步,说道:“老臣愿意走一趟大理,复审杨名时!”孙嘉淦道:“臣根本不信杨名时会有贪污的事。”李卫笑道:“奴才也不信。奴才是参劾过杨名时的,当时觉得有理有据,但一直心里犯嘀咕,怕冤了他,奴才也以为另派钦差复查复审是正理。”
“你们用膳去吧。”雍正摆了摆手,“这不是说说就清楚的,朕自有主张。”
人们都退了出去,澹宁居九楹大殿立时显得空落落的,雍正看了一眼平时贾士芳为自己疗疾前打坐的蒲团,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一阵心悸,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命秦媚媚:“把那个扔到后院烧掉,看引娣这会子作什么,叫过来和朕说说话儿。”秦媚媚去了一刻,果见乔引娣带着两个宫女过来。乔引娣是新封的嫔,头上戴着二层顶的东珠冠,朱毪缨络上衔的十七颗珍珠闪闪摇摇晶莹生光。身上还穿了一件石青色片金绿朝褂,彩兑上绘着云芝瑞草,全身上下簇新,走一步珠动佩摇叮咚乱响。雍正笑道:“这么一打扮,把头髻梳起,任谁也看不出你是汉人了。西偏宫已经造好了,现在正在丹垩修饰。这会子天晚,我们出去走走,顺便看看你的宅子,好么?朕今儿杀了那个贾士芳,心绪也有点不宁,想疏散一下。”
“啊!贾士芳死了?”乔引娣惊愕得张大了口,半天才道:“怪不得秦媚媚方才去烧那个蒲团!”雍正笑道:“杀他,是因为他有罪。有什么惊怪的?过了中秋,朕还要勾决几百死囚。非惩恶不足以扬善,这就是孔子的章程。走吧走吧,不要想这件事了。贾士芳一个出家人来侍候朕,不晓得韬晦深藏,却借机会掌握朕——他要朕好朕就好,要朕病就病——这样的人当着不可怕么?”雍正说一句,乔引娣念一声佛,说道:“我不是怕,是想着这人生不可捉摸……大前天见他,他还有说有笑,说我和娘就要见面了,转眼儿几天,他已经伏法了……”一边说一边随雍正出来。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殷红的晚霞像渐渐冷却的一块红铁,变得又灰又暗,几处云薄的地方,泛着死鱼肚一样苍暗的白色。一阵又一阵的西风,吹得满园竹树都在不安地摇曳发抖,影影绰绰像无数舞蹈着的黑影子。森凉的风时而扑面,带着浸骨的凉意,袭得人直打寒颤。雍正和引娣在苍色中绕着西偏殿看了,那殿还没有装饰好,工人们没用完的浆料、颜色桶杂乱无章地放在阶前。脚手架被风吹得吱吱咯咯作响,听得人很不舒服。雍正下意识地回头,见张五哥德楞泰两个老侍卫不远不近跟着,心里安宁了点。一边踏着花径走,一边问道:
“你家还有什么人?”
“娘、爹,还有个弟弟。”
“你入京后,有他们消息儿么?”
“自从打诺敏一案,我卷进去,和家里就失散了——家里人怕,也许地方官巴结诺敏欺侮人,待不住——后来我又连着遭事,只想……死罢了,也没顾上。前次内务府有人山西出差,我托他们打听,人还没回来……贾士芳虽不好,料事还是神的,但愿他说中了……阿弥陀佛!我娘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再隔几年,见面兴许都不认得了呢!”说着便拭泪。
雍正被风砍得身上一阵阵发噤,把引娣揽在怀里,一边往回走,小声安慰道:“他要打听不出来,朕明儿写密谕给山西巡抚叫他查!你每年也有两千两银子进项,在这京里花五六百两银子能买一处上好的宅子。朝廷制度你不能随意归宁,但你娘每月照例能进来看你的……啊哟——这是什么?!”
“什么?”引娣正听得受用入神,忽见雍正似乎绊了一下,俯身用手去摸什么,忙凑到跟前。雍正却吓得暴然后跌一步,引娣的手已是触着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只觉得是冰凉粘湿,水桶来粗长的东西,还在蠕蠕而动。她叫了一声“老天爷”!身子一软就瘫了下去……
雍正惊得两眼圆睁,此时园中暮色晦晦如瞑,微风吹来树动草摇鬼影幢幢,什么也不清爽,看着那东西蠕动着进了草丛,急过来扶起引娣,颤声问道:“你……怎么样?”引娣一返身便扑进雍正怀里,说道:“是蛇!又凉又粘的……”雍正蓦然间毛发森树,说道:“朕……朕摸着是刺,狠狠扎了一下,出血了呢!”二人惊悸间,林中突然一陈刺耳的鸱鸮怪叫:“血利利……格格格格……”像煞是贾士芳平日得意时的笑声。雍正紧紧护住引娣,大声喊道:“侍卫,侍卫!”
“奴才在!”
张五哥和德楞泰就在林边石甬道边,已经听见这边动静有异,边跑边答应:“奴才来了……”雍正自己身软难支,还勉强架扶着引娣,竭力镇定着慌成一团的心,说道:“叫两个太监来搀着引娣主儿,你们点着火把搜这片草丛!”说话间,有两个小太监飞也似跑来,一边一个扶了引娣,和雍正出了那边小树林。那德楞泰和张五哥也不点火把,见那片草丛也不大,只手拽脚踢混搜一气。约莫半袋烟功夫,五哥大声喊道:
“有了!畜生,哪里跑?”
雍正此刻站在澹宁居檐前灯下,听见这一声,又吓得心里一悸。听得两个侍卫脚步蹬蹬地跑过来,张五哥用衣服裹着一团东西,抖开撂地下瞧时,却是一只豪猪!雍正说道:“不对,这里怎么会有豪猪?再说,引娣说摸着又凉又湿,粘滑的……朕摸的是刺……”
“主子您瞧。”五哥笑道,“您摸着这厮的刺了,引娣主儿摸了它的鼻子……这地方紧挨着放飞泊,圆明园南边还有一座放生园。刺猬、豪猪、鹿、狍子常有跑到这边觅食的呢!”
雍正这才松了一口气,才觉得浑身内衣都汗湿透了,勉强笑道:“还是放生吧,吓了朕一跳!”乔引娣也从殿里出来看看,双手合十念佛道:“阿弥陀佛!吓死人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见东边灯笼导引着朱轼孙嘉淦李卫,由弘历陪着一路过来,料是领筵口毕过来谢恩的,闪身便回了自己下处。众人随雍正进殿,这本是照例行礼虚应故事的事,雍正却又叫住了,说道:“弘历退出去吧,明儿还有多少事等着呢!你们几个——叫方苞也过来,再陪一会朕,朕今儿心绪不宁,想听你们说说话儿……”
这是个不成理由的理由,弘历似乎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良久,退了出来。李卫眼尖,见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内微微潮红,额前和颏下却发暗,不时地摇头发噤,因笑道:“主子,奴才瞧您似乎受惊了的模样……敢是方才在园子里克撞了什么了?”
“嗯,也没什么。”雍正留下这几个人其实没话说,但他就是不愿让他们走,因将方才的事约略说了,又道:“虽说是一场虚惊,朕仍是不能释怀快心,神思不净若有鬼神……朕疑心是贾士芳冤魂作祟……”说话间,方苞也进来了,后边还跟着弘昼,方苞笑道:“张五哥都说给臣了。主上安心宁耐,入定一会儿也许就好些。那贾士芳以妖术要挟人主,上获天谴,罪在不赦,皇上不过代天惩罚他罢了。这种人,死一万个也不足挂怀,也无足为祟!”朱轼道:“臣以为贾某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骗子,世上压根没有鬼神,这都因皇上信佛的过。皇上,你闭上眼想想,世上谁真的见过鬼,见过神,见过什么神天佛菩萨?你不信他,他就祸害不了你!”孙嘉淦道:“圣天子百灵相助,哪个妖邪敢近?这是皇上心障罢了。如有什么,奴才一身当之!”
弘昼却是个什么都信的,这些“君子之言”一句也听不入耳,忙起身叫过高无庸,叫他寻《玉匣记》、《青囊传》来混翻一气,吩咐小苏拉太监到园里焚香烧裱发送。李卫却另是一种作派,笑着对雍正道:“我借皇上朱笔用一用。”见雍正点头,要过一张黄裱纸,蘸了朱砂写字。弘昼凑过来看时,上头歪歪斜斜写道:
贾士芳:操你妈的牛屄道士!生情造意杀你的是叫化子李卫,割你鸟头的还是李卫!五爷已经寄(给)你做了水绿(陆)道场,还不赶紧投胎混张人皮?要聒噪你崩(甭)寻我们主子,到我宅里咱们折腾!不然,我就叫龙虎山真人五雷劈你,万姐(劫)不得复生!李卫切告。
李卫口中喃喃呢呢煞有介事地念诵一阵,将那裱放在烛上烧了,几个人都想笑又不敢。雍正比先前安生了许多,端膝趺坐着,呼吸匀称,脸色也好了。听众人俱各不安,雍正叹道:“朕好些了,这里不要人多,留一个在门口侍候,余下的回去歇着。”他这样一说,几个臣子都争着要留下守候。弘昼道:“依着我说,朱师傅有年纪的人了,回府歇着。李卫值头半夜,孙嘉淦有煞气,值子夜,后半夜我值,我年轻……”正说着,太医院医正刘绍宜亲自带着两个太医匆匆进来,刚要诊脉,雍正说道:“谁这么蛇蛇蝎蝎叫你们来的?朕没有病,你们退出去!就照弘昼的话办。”
“跟我来。”朱轼越看雍正越像有病,招手叫过几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医生,“这里留下李卫,别的人都到东书房。”孙嘉淦虽觉张致太过,但雍正有病似乎不假,因便跟了众人一同过东边小书房商议办法。
“我已经叫人去兵部请四爷了,这里的事暂由五爷维持。”方苞老鼠胡子翘着,两只小眼睛椒豆一样又黑又亮。“头一件就是不能张扬,皇上这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要能不犯病,大抵也就过去了。明儿八月十五,照例要筵赐百官,怎么着不显山水过去,大家想一想,一会请四爷定准。”“好,我先说,”弘昼说道,“我瞧着这里没有一个信神的。不过我相信,因为谁也没有我知道这个贾士芳。《三国演义》里头有个左慈你们知道吧?贾士芳就是今日的左慈。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是左慈。为什么这会子我特别防他,还为他是左慈!四哥一会来了,他也是不信神鬼的。所以我这会子就告诉你们,前一个月我已经派人去江西请龙虎山娄师垣真人,我估摸着也就要到京了。原请他来,是为降伏这个贾士芳,现在来了,我要在这园里设场子降他。我先说一声儿,你们不要拦着我。”
他这一说,几个人齐皱眉头,雍正不过碰一只豪猪,略受了点惊,这么大事铺张闹起来,叫外头臣子瞧着乌烟瘴气的,这公明朝廷算怎么回事?正发怔间,弘历已经进来,众人忙都起身相迎。
“我刚接见过岳钟麒。”弘历语气很深重,说道,“准葛尔人两万人偷袭北路军,科舍图两军已经交战,岳钟麒得连夜赶回大营,这是头等军务,大家说,要不要奏?”
几个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这边皇帝有恙,那边要请道士降妖,突然又冒出绝大一件军国要务,驴唇不对马嘴似的不协调。弘昼绷着脸问道:“特磊呢?叫这王八蛋出来解说!”“这也是一件事,”弘历似乎心里很焦急,皱眉说道:“是杀是放,我们不便作主的。”
“这样办,”朱轼说道,“请四爷五爷这会子过澹宁居看看,如果主子能理事,还是要请旨,如果不能理事,就叫张廷玉、鄂尔泰、十六王爷十七王爷进来,由四爷主持决定。等万岁龙体好一点再奏。”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最好,弘历起身招手叫过弘昼。二人一齐出了书房,一边往西走,一边说话。弘历因笑问:“你方才说有什么事来着?好像还怕我知道!”弘昼将要设坛的事说了,又道:“你是个道学君子,我怕你不同意。”弘历一边走一边默谋,说道:“好弟弟,这是孝道嘛,病急乱投医,还说什么道学不道学。贾士芳在阿玛那里许多年,他有些道术,那是一点不假的。我也有些心障呢!怎么拦着你?只密些儿,不要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御史们又要唠叨了。”说着李卫已迎了过来,弘历便问:“皇上这会子怎么样了?”
“皇上一直睡不着,坐一会躺一会的,不能安宁。”李卫忙道,“您听,这又起来漱口了,爷们要见,这会子最好。”说着先挑帘进了殿,一时便出来,小声道:“二位爷请进。”
弘历和弘昼进殿行礼毕,抬头看雍正时,不禁都吃一惊,刚刚离开一会儿,雍正就仿佛老了许多,头发也有点蓬乱,颧骨凸起处还有一点斑红。弘历这才知道雍正的病比众人说的还厉害些,因跪着劝道:“阿玛,听说您不叫太医看脉,儿子不以为然,您身子骨儿是受了风寒,神不守舍,所以恍惚不安。这是常见病,几剂药就会好的。”
“朕没有病……朕是让贾士芳给缠上了……一闭眼就是他在面前,直冲着朕笑……”雍正半歪在大迎枕上,看着昏幽幽的烛光,炯炯地睁着双眼,气弱声微地说道:“有病自然叫太医,但这确实不是他们治得了的,治不好还要张扬出去……方才贾——贾士芳来,说朕碰到的是年羹尧……年羹尧不有个绰号叫‘年豪猪’么?唉……体气一弱,譬如衰草,一点风都经不得了……”
兄弟两个听着这似梦呓似真切的话,都觉得汗毛根儿直炸。弘历正要安慰,雍正却问道:“西边军情有变,是么?弘历。”弘历忙叩头道:“是……皇阿玛,您……?”
“贾士芳……方才告诉朕的……”雍正惊悸不安地震颤了一下,一枝烛“嘭”地一爆,弘昼吓得身子一缩。仿佛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就站在面前,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双腿,靠近了一点弘历,却听雍正微微一笑,说道:“他……他已经退下去了。说吧,说说正经军务,朕还好过一点。”
弘历压抑着极度的不安,把西部科舍图一带敌军异动情形,条理清晰地说了,又把方才众人意见奏明,俯身等着雍正旨意。
“朕现在这个样子太憔悴,不愿见臣子。你兄弟两个代朕送送岳钟麒,命他火速回营处置军务……”雍正此时不觉得心悸,但却觉得心跳得厉害,额前的青筋都胀了老高,无可奈何地一笑,又道:“要有什么紧急军情,朕又不能料理,弘历自己可以作主,但要和众人商议着,集思广益。你虽聪慧,到底没有历练过军事……”
“是,儿臣明白。”弘历咬了咬牙,说道,“那特磊是专为欺君而来,准葛尔部三番五次耍弄这种伎俩,朝廷不能示弱。儿臣以为应该诛之以儆后来。”
雍正听了深深太息,说道:“朕何尝不知道特磊该杀?但朕的手软了,更不愿杀这个自投罗网的人。各为其主嘛……特磊是条汉子呢!当年他曾在科布多围困过圣祖,他也不避讳,都对朕说了……老葛尔丹自尽,他是亲兵,就在他身边……这是个百战之余的汉子,朕不忍下这个手。”弘昼说道:“皇上赏他那么多东西,至少应该收回!”
“人都饶了还说什么东西?别那么小家子气。弘历照朕这些话传给他,叫他回去打仗。”雍正显得很是慵懒无力,剖断却依然明晰,“你们退下吧。明儿八月十五,朕不能接见臣子们了。朕也不愿他们到园子里聒噪,由你十六叔,十七叔,你兄弟还有军机处所有大臣代朕在乾清宫赐筵,朝朕的御座磕头完事。不要张扬,反正朕这几年时好时不好的,人们已经惯了。”
“是!”兄弟二人深深叩下头去,慢慢却步退出了澹宁居。他们退出去,时钟正敲十一声,天交子时。疲累已极的雍正却不敢合眼,听着外边的风声,细微得像远处有人不停地吆呼,一会儿又传来白杨树叶哗哗的响声,又像无数的人在鼓掌欢笑,在这凄风冷月深苑静夜中显得格外阴森。高无庸几个大太监侍坐在隔栅子外边,几次挑那蜡烛芯,总觉得挑不亮,心里越是发怵。青黯的烛下幔幛微动,几案死寂,仿佛隐藏着什么怪物,随时都要扑出来似的,听着外头动静,都一阵阵心里发懔身上起怵……
突然,窗纸上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上面撒了一把土,接着檐下铁马叮咚乱响,像是还不够热闹,几只鸽子惊起,扑楞楞带着哨音飞去,中间还带着怪笑一样的咯咕声。雍正腾地撑身而起,直瞪瞪盯着挂衣服的一丈红,恶狠狠道:
“是朕!你怎么样?君臣无狱(指君臣之间不以平等身份判别是非)——别说你罪有应得,就杀错了你也不能报!”
几个太监几乎被他吓瘫了下去。满殿寂然青灯绿暗,几案似乎都在蠕动,又像有几团霸雾一样的黑影在无声移动。雍正索性闭上了眼,立时便见贾士芳那张惨白的脸,上边还涂了一层垩粉,盯着自己直笑;笑着,眼中流出血来!雍正再也撑不住,大叫一声:“侍卫们何在?把他打出去!”
“臣在此保驾!”孙嘉淦几步跨进殿来,向雍正一躬身,朗声说道:“臣孙嘉淦在此,主上安息,哪个邪魅敢近?!”
“噢,嘉淦!”
雍正的神智一下子清明过来,一把拖了孙嘉淦说道:“坐到朕跟前——你在跟前,朕很安心……”孙嘉淦望着惶恐不安的雍正,心里一酸,已是坠下泪来,把持着说道:“臣就坐万岁爷身边。您不要忧心,只管放心好好睡一觉。贾士芳撮尔一妖道,他何能作祟?!”雍正点点头闭住了眼,果然没有见神见怪,口中兀自喃喃说道:“有你在,朕安心……你是朕自元年就识定了的臣子,还要留给儿子使。貌丑心正孙嘉淦,清廉循良杨名时,朕知道的……”他终于稳住了呼吸沉沉睡去。
孙嘉淦脱掉官靴,轻步满殿游弋,什么怪变也没有,连太监们也都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