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朝堂之上,黄门官先是宣读了李隆基的奏书,然后再宣读李旦之诏。是时,姚崇与宋璟事先未闻一丝风声,当听到贬姚崇为申州刺史、宋璟为楚州刺史时,二人竟然有些呆了。申州在京城东北方向,楚州在京城东南方向,与京城相距二千里左右。
他们黯然退出太极殿,诏书中规定,二人须三日内携家眷离开京城。他们走出安福门,姚崇说道:“我们先入尚书省,容我先取一些随身物品如何?”
二人进入尚书省,来到姚崇日常办公的大堂里,姚崇随手收拾自己的物品,宋璟说道:“姚兄,我们设身处地为太子着想,他反而不领情,竟然要求圣上贬我们为流人,他为何如此做呢?”
姚崇摇摇头,没有接腔,依旧收拾自己的物品。
宋璟又道:“我们本想公主出京后,京城中再无掣肘之人,我们就可协助太子把事情办好。太子非不明事理之人,大势刚刚有了转机,他实在不该驱逐我们,这样其实是断其臂膀啊!嗨,此次若非圣上顾念旧情,我们果然就成了凄惨的流人了。”
姚崇停止收拾物品,走至宋璟面前,轻声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我们做事许是有些操之过急。公主固然离开京城,然她的两项好处依然留在京城。”
“两项好处?”
“是啊,这第一点,就是圣上对他的关爱之情。圣上对我们犹念旧情,圣上也说过,其同胞兄妹中,现在唯一剩下这个妹妹,自然是爱之无以复加;第二点,就是那些倒向她的朝中官员了。公主为何反对废除‘斜封官’?缘于其中有她的人。公主这些年在朝中培植安插自己人的功夫,实在凌于圣上之上。你说,圣上身边除了我们这几个愚忠之人,还有谁能为他忠心办事?”
宋璟想了一想,觉得有理,遂颔首同意。
姚崇又道:“我们尚能想到此节,你说,太子会想到吗?”
“应该会想到。”
“这就对了。太子现在虽名义上监国,然他手下无人,可谓无根之基,没有与公主叫阵的能耐。公主固然离开京城,然她在京外依旧可以遥控指挥!唉,太子此举,也实属无奈啊。”
宋璟明白了姚崇的意思,遂微笑道:“是啊,不想我们哥俩成了太子转移视线的替罪羊。”
姚崇道:“太子此举不拖泥带水,你我年轻之时,能有如此老辣之举吗?哼,此举既能抚圣上之心,又能堵天下人之嘴,公主知道我们与太子素无交往,其对太子的疑心就会大为减轻。我刚才思来想去,假若我处于太子如此境地,我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宋璟摇头道:“姚兄,你说公主疑心会大为减轻?我却以为未必。公主弄权由来已久,先帝在时她犹能长袖善舞,现在圣上仁弱素听其言,对其构成障碍者唯太子一人,她必搬除以为快。公主的性子以坚忍著称,你以为太子此举,公主就会不找麻烦了吗?”
姚崇叹道:“是啊,公主今后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太子此次以退为进,终究能缓一口气儿。今后他们如何争斗,你我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目睹,实在鞭长莫及啊。”
宋璟道:“天下混乱日久,眼见太子实为中兴之主,不料这个公主在这里缠搅不已。唉,若中兴之事被公主搅局,我实在心有不甘啊。若公主以后得了势,她定将我们恨之入骨,我们也许终有一日要到岭南为流人了。”
姚崇脸色变得十分严峻,断然道:“韦公在日,曾多次说过邪不压正,天下思治心切,我就不相信一个女人能够长远搅局下去。这样吧,我们临行之前,依次到郭元振、张说和魏知古宅中拜会一次。”
“我们不去见见太子吗?”
姚崇笑道:“太子与我们经此阵仗,虽未当面明言,内里皆一清二楚。再说了,太子如此虚张声势,终归把我们当了替罪羊,他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吗?我们走吧,如此在京城千里之外观戏,滋味不是更好吗?”
李隆基下朝后,与哥哥李成器约好,傍晚时一同在李成器府中用膳。
李隆基比约定的时候早到了一会儿,其入府后,就见两个哥哥两个弟弟皆在堂中聚齐。与别家兄弟相比,此五兄弟相处和睦,没有生分之感。这大约是李旦的家风所至,另外一点,即是大哥李成器生性宽厚,对几个弟弟亲爱有加。
李隆业看到李隆基进门,就笑道:“三哥当了太子,果然忙得多了。大哥的府中,恐怕也多日未来了吧?”
李隆基微笑了一下,然后走到李成器面前见礼,说道:“大哥,总算父皇开恩收回了成命,若非如此,愚弟就险些成为不义之人。”
李成器挥手令其坐下,说道:“此中过程,父皇那日赐宴时已经说过。三弟,我就是离开京城,亦非坏事啊。我们如此日日相见,就觉得有些烦了,不如离远一些,乍一见面倍加亲切。”
李隆基明白大哥所言非是虚饰,当是衷心之言,遂说道:“还是不要远离最好。譬如今日,我们倏忽齐聚大哥府中,既可大快朵颐一番,又能长叙兄弟之义。大哥若离远了,我们聚一回终是艰难。”
李隆业插言道:“三哥说得对。我们当初听说大哥要去同州,心里就不是滋味。外面人皆说此为三哥的主意,我们说不应该如此啊,三哥并非薄情寡义之人,然三哥已为太子,我有心想问终归不敢。这下好了,事情终归水落石出,原来是姚宋二人多的嘴。”
李成器叹道:“三弟,你如此表明心迹很好,然还是亏了这二人。我们皆知道,此二人为干事之人,你现在代父皇监国,其实还是你自己丢了这条臂膀。”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他们离间我家亲情,纵使再有才,也不可用。”
李成器不想继续此话题,说道:“三弟,你午前说今日晚间有话要说,兄弟们现在都在场,你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吧。那边的膳食已然准备好,我们说完后立刻开膳。”
李隆基道:“这件事儿本来单独对四弟和五弟说一下就成了,但我又想此事比较敏感,还是先要征得大哥的同意。”
李成器摇手道:“他们二人现为你的属下,你们若有事情,自己说清楚即可,没必要征得我的同意。”
李隆基道:“大哥,不然,此事还要大哥知晓最好。我想呀,四弟和五弟现在典北门四军,这些人皆是一帮桀骜不驯之人,最近又有一些亲贵子弟加入,需要整治一番。四弟和五弟此前未在军中历练过,所以手下要有几个得力的帮手才行。”
李隆业插言道:“三哥的意思,定是想让葛福顺他们帮助我们了?”
李隆基道:“不错,就是他们。这帮人在军中有相当威信,最近又立有大功,用他们来带兵,我最放心。大哥,你以为呢?”
李成器道:“我刚才说过了,这是你们之间的事儿,我没必要过问,你若一定要征询我的意见,我会说,这几个人既忠心又能干,应该重用。”
李隆业道:“大哥说话了,我们就照办。三哥,我们在军中两眼一抹黑,若没有知心的人帮助办事,弄不好也如韦氏兄弟那样稀里糊涂就掉了脑袋。这些人对三哥忠心,当然也会对我们兄弟忠心。大哥说得对,如此小事吩咐一声就行,何至于如此郑重其事?”
李成器道:“三弟没有别的事儿了吧?若没有,我们就开膳吧。”
李隆基心中暗暗想道,看来还是自己想得过于多了。
转眼间已至暮春,长安的空气又渐渐燥热起来。朝廷这一段时间似乎变得沉寂起来。刘幽求果然被授为尚书左仆射,他私下里得了李隆基的言语,嘱他不可再碰“斜封官”的事儿。刘幽求知道,若“斜封官”的事儿不解决,那么其他厘改弊政的事儿也就无从谈起,他日日办些衙中的庶务即可。随着姚崇和宋璟的离开,朝中也没有人再提起厘改之事,日子又回复到往日的平淡。
人们看到“斜封官”无虞,于是认为新朝不过尔尔,朝政的运行轨迹许是又回复到前朝的模式。他们认为“斜封官”实在是一个好路子,花些钱讨来一个官做,既可以光宗耀祖,又有固定的俸禄,于是一些人又托门子找关系,欲按“斜封官”故事行之。
六品以下官员的授任由李隆基签署,一开始也有人到李隆基面前说项,当然遭到李隆基的拒绝,并将说项之人斥骂一通。其他人闻讯,明白了李隆基的禀性,再也没有人敢来找李隆基说项。
这些人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他们皆知当今皇帝生性淡泊,那么这样的人就有一桩好处,即是好说话便于请托,于是李旦昔日的府属及门子仆人,都成了这帮人热于联络的对象。李旦与其兄李显相比,绝非糊涂之人,他深明“斜封官”的危害,所以起初也默许姚宋二人废之。至于后来惹来的麻烦,那是他始料未及的,于是为了没有麻烦又决意缓之。他接受张说的建议令太子监国,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己不愿面对这些烦心之事。
李旦若为一名赋闲的亲王,绝对会躲入府中安静度日。然他现在是皇帝,是为一国之主,许多纷繁万端的事儿需要他一言定音,他如何能躲得开呢?
李旦于是很烦很烦。
那日李旦对李隆基单独说到,他想把六品以上官员的授任及其他军刑大事皆交由李隆基署理。李隆基不明父皇的实际心思,当即推辞。
这日又有一名昔日旧属入宫拜见李旦,说到最后,这人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上面写有一人的简历,不言而喻,这位旧属又接受请托前来求官。
李旦不忍拂了这名旧属的面子,推托道:“如今太子监国,诸事由太子拿主意,你去找太子说吧。”
这名旧属倒是很会说话,说道:“太子唯听陛下之旨,陛下向太子吩咐一句,此事也就办妥当了。”
李旦心里很烦,将这名旧属赶了出去,然后寻思道:这些烦乱的事儿,怎么就躲不开呢?他思来想去,心中有了计较,唤来黄门官令其传讯,诏京中三品以上官员明日早朝,他有话要说。
自从上次贬谪姚崇与宋璟那次早朝之后,李旦近两个月没有主持过早朝,百官闻讯李旦又要早朝,心想李旦可能又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李旦确实有大事宣布,他接受群臣朝拜之后,缓缓言道:“众位爱卿,朕素怀淡泊,不以宸极为贵。昔日朕为皇嗣,主动将皇位让与先皇;先皇又欲使朕为皇太弟,朕固辞不就。朕如今当了天子,总觉得诸事烦乱,心中不静,就又有了一个计较。”
殿内此时非常安静,百官静听李旦的下文。
李旦稍微缓了一下,然后又朗声道:“朕想好了,皇太子近来监国有功,诸事从善如流,众皆称善,朕意欲传位于太子,众卿以为如何?”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想不到皇帝今日竟然想退位,许多人不相信这是皇上说出的话,然抬头看到李旦坐在那里好整以暇,神色淡定,分明不是胡话。
别人也就罢了,李隆基应该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他闻言趋前两步,当即跪倒,叩首说道:“父皇万万不可!儿臣不知哪里做错了,望父皇重重责罚,唯传位一说,儿臣万万不敢奉旨。”李隆基听到父皇要传位,也一下子懵了,他实在想不通父皇为何要这样说。那一瞬间,他甚至冒出父皇是不是试探自己的念头。李旦依旧语调平静:“三郎,你起来吧。朕今日就是想听听大臣的意思,不用你说什么话。萧卿,你执掌中书省,是为朝中中枢,说说你的想法。”
李旦此前没有露出半丝要退位的风声,今日乍一说出,令萧至忠也措手不及。这一段朝中比较平静,太平公主远在蒲州通过萧至忠了解朝中情况甚详,其指示萧至忠要密切关注太子的动静,不给太子扩大权限的口实。现在皇帝说要退位,那是太平公主坚决反对的事儿。萧至忠也在顷刻之间就打定了主意,皇帝说出想退位的话,若当面激烈反对恐怕皇帝不喜,效果未必就好,且太子之人在一侧虎视眈眈,若再形成当堂争辩的局面,其结果实在无法预知。现在李旦询问自己的意见,萧至忠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此事重大,须徐徐商议最好。陛下即位未及一年,天下刚刚平稳,若骤然换之,臣恐天下由此会动荡,对百姓不利,须稳妥为之。”
李旦道:“朕征询众卿意见,就是寻稳妥之法。”
萧至忠再奏道:“臣以为,陛下传位与否,不必忙于定论,可多方征询意见。今日朝堂之上,众臣骤然得闻此讯,思虑不免失于简单,请陛下今日不用再议此事,容臣等细想一下,再奏于陛下。”
李旦摇摇头,说道:“萧卿,你退下吧,朕还想听听别人如何说。刘卿,你的意思呢?”
刘幽求明白自己的身份特殊,外人皆知自己是太子的嫡信之人,若顺着皇帝的意思说退位甚好,那么太子与自己肯定会成为千夫之指,他微一思索即躬身答道:“陛下春秋未高,不是退位的时候。且太子监国不久,还需长期历练才是。臣以为,陛下现在不宜退位。”
李旦明白萧至忠是妹妹的人,刘幽求是三郎的人,萧至忠说的话虽委婉,然外人皆能听出其不愿皇帝退位的意思,李旦没有想到这两路人马皆不愿意自己退位,心里不由得更烦。
此后,郭元振、崔湜、张说、窦怀贞、岑羲等人纷纷出班奏言,这些人无一例外,皆言李旦不宜退位。
李旦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他无心听群臣再奏他事,即落座退朝。
李旦的这番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散罢,各方人士一边揣测着皇上的真实心意,一边抓紧行动。
萧至忠的动作最大,他首先将王师虔召来,令他快马将自己写就的锦书传于太平公主;然后又分别把崔湜、窦怀贞、卢藏用、岑羲等人召来,嘱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单独面见皇帝,力阻其退位的想法;最后,萧至忠叫来侍御史和逢尧,嘱他访以圣贤大义上奏书一道,从儒家学说角度阐述皇帝不能退位的道理。
第二日,太平公主的回信送到萧至忠之手,其展开一看,就见公主盛赞萧至忠的处置之道,另让萧至忠派出数人入坊间,散布皇帝之所以退位,缘于太子紧紧相逼,以营造太子不遵孝道的气氛。
太平公主说道,若皇帝执意退位,她将在最后关头返回京城,力阻皇帝此意。李隆基回东宫后,也一直苦苦思索父皇此举的真实含义。他实在想不通,就离开东宫前往兴庆坊,欲找大哥讨个主意。
李隆基见到李成器,当即说道:“大哥,父皇今日欲退位,你事先知闻吗?”
李成器摇头,他今日在朝会中未发一言,也在那里猜测父皇的真实心意。
“父皇前些时曾对我说过将所有政事交由我处分,我当时就推辞了。父皇今日事先不向我们透个讯儿,突然之间就要退位,弄得我手足无措。大哥,我们一起入宫面见父皇,要好好劝说他一番。”
李成器又摇摇头,说道:“三弟,我们不用去,这会儿父皇身边劝说的人儿又少了?”
李成器又道:“三弟,我刚才想清楚了。其实父皇欲退位,没有其他原因,还是他的淡泊性子使然。这一段时间你出面监国,父皇那里少了许多烦乱事儿,让父皇感受到了好处。他这次许是想清静到底,干脆把皇位传于你,从此一劳永逸。”
李隆基此前摸不透父皇的心思,缘于他想得太多。譬如他曾经冒出此举为父亲试探自己的念头,纯粹是以己之心度父亲之腹。这个世界很奇怪,简单的人往往把复杂的事儿想得简单,而复杂的人又把简单的事儿想得过于复杂,由此影响其对事儿的正确判断。李隆基比李成器灵动许多,然在此事的认识上,李隆基如坠云雾中,反不如李成器那样轻易就识出了父亲的心思。
李隆基叹道:“大哥,父皇实在糊涂得紧呀。其即位不到一年时间,天下未稳,现在如何是时机呢?再说了,我又有何功德和能耐居之呢?大哥,我这些日子也有些烦乱,觉得当太子也是一个苦差使,我也不想再做了,这个太子之位本来就是大哥的。”
李成器道:“唉,又说胡话了。太子之位与我无涉,你今后不可再提此话。你当太子感到烦乱,若换了我们几人,恐怕一天都难以做下去。三弟,你不可胡思乱想,我帮你出一个主意。依我看来,父皇这次突然有此念头,然经众人一齐劝阻,估计他也许不会再提了。你速速上奏一道,力劝父皇不可退位,则此事就完结了。”
李隆基闻言,衷心谢道:“大哥指点迷津,让我茅塞顿开,我这就回宫,马上按大哥说的办。”
李成器笑道:“你不用谢我,我不过与父皇相处日久,比你多能体察父皇的心意而已。依我估计,父皇此波虽平,然他的退位心思终不能完全放下,说不定过了一段时日,他又要旧话重提。三郎,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若坚执推托,终为不美。我劝你呀,从现在就做好准备,别到时措手不及。”
李隆基闻言,张嘴欲拒,被李成器抢下话头:“你不要说了。父皇是如此性儿,我们兄弟皆助力于你,你就不要推托了。你回吧,抓紧办你的事儿。”
李隆基只好长揖及地,辞别而去。
李隆基回到东宫,立刻召来东宫左庶子李景伯,他自己口述一番,令李景伯当即草拟奏书。
这道奏书写得十分情真意切,李隆基不仅推辞皇位,甚至连监国也要让掉。更有甚者,李隆基还要把太子之位还给李成器,并请召太平公主还京城。
李成器对父亲的看法是非常准确的,有句话叫“知子者莫如父”,用在李成器身上,则可为“知父者莫如长子”。李旦经过多拨人的轮番劝说,又阅了李隆基的奏书,觉得自己不可拂了众人之意,就勉为其难把皇帝继续干下去。
李旦认真回应了李隆基的奏书,四月十二日,李旦颁布一道制书,其内容为:
一、太子要求让位给宋王李成器,此仁义之心可以褒奖,然坚决不许;至于太子推辞监国,更是不许。
二、“政事皆取皇太子处分,若军马刑政、五品以上除授,政事与皇太子商量,然后奏闻。”李隆基由此扩大了权限。
三、皇太子仁孝,请求召太平公主返回京师,特准。
如此,李旦自己无端搅起的一场风波算是收场了。
李旦的制书颁布之后,京城流言铺天盖地,矛头直指皇太子李隆基。
“皇太子面貌虽诚,然内心奸诈阴暗,其处心积虑谋求皇位。知道吗?他杀了韦太后之后,本来想自己登上皇位,然惧怕天下不服,才把相王推上皇位以为障目。现在他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这不,又逼着他的父皇让位。”
“不对吧,我听说皇上素爱清静,不愿烦乱,所以主动提出退位呀。”
“你的这些话,肯定是太子之人散布出来的。哼,主动退位?皇帝好好在位,他为何在盛年之时就要退下呢?换作是你,你愿意退吗?”
“嘿嘿,你就会拿我开心,我庶民一个,怎么能当皇帝?”
“哼,谁人不想当皇帝?只是你没有这个命罢了。知道吗?太平公主好好待在京城,为何被赶出京外?”
“不知道。”
“皇帝生性淡泊,公主却明白事理。太子觉得公主碍眼,就想着法儿把公主赶走了。”
“听说公主又回京了。”
“那是当然。太子做出此事后,终究心中有愧,又不堪正直之人的指责,只好上奏皇帝将公主召回。他不做如此亏心事儿,怎会如此殷勤?”
“你说的还算有理。太子既然敢逼公主,那么想尽法儿逼迫皇帝退位,也在情理之中。”许多人就被如此说服,至于其他诋毁李隆基的流言更加不堪。
李隆基当然听到了这些流言,他明白这些流言的策源地在哪里。看来姑姑就是不在京城,一样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姑姑的能耐。
这日李隆基在东宫里呆坐,高力士看到他那郁闷的样子,就轻轻上前问道:“殿下大约为外面那些流言发愁吧?”
近几个月来,李隆基感受到高力士非为寻常太监,此人明理有识,举止有节,且与内外官皆有瓜葛,闲暇时候就与其说话多了起来。渐渐地,李隆基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太监为伴,两人谈谈说说,能让自己轻松许多,说话就少了许多顾忌。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是啊,这些流言实在让人厌烦。其无根无基,就是想找人争辩,又能找谁说去?”
高力士道:“这几日宫里也是流言四起,小人将宫内宫外流言对照,发现其内容并无二致。看来这流言起处,大约还是始于一处的。”
“嗯,看来你果然留心。流言虽多,无非有人瞧着我当太子不舒服。你说得不错,别看流言四起,似为民意,其背后也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在卖力散布。”
“殿下既然明晓内里,其实不用为之烦恼。别看这些流言来势汹汹,你若不理它,它就会渐渐消退乃至消散。”高力士得李隆基赏识的原因之一,就是此人不会刨根问底如谋士一般出主意,他会恰到好处收住话头,极为妥帖地熨慰李隆基的心灵使之归于平静。
李隆基颔首同意高力士的说法。
高力士又道:“殿下近段时候整日里忙于公务,难得今日有空闲的时候。外人皆赞殿下毬艺高超,然小人未曾目睹,殿下不如约上王崇晔等人到北苑毬场上玩上一回如何?”
李隆基摇头不许,并警告道:“高力士,今后不许你引我兴玩乐之事。我现为太子,若动辄玩乐,定会有人说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再说了,我此前为郡王时,可以与刘幽求、王崇晔等人来往甚密。然我现为太子,他们为朝廷官员,若再往来频密,定会有人说我欲建朋党,且如此会冷了一些官员之心。”
高力士躬身谢道:“小人知罪了。”
李隆基立起身来,说道:“这样吧,如今外面为暮春时节,我们轻车简从到郊外转悠一圈,正好观看外面的春色。”
高力士急忙出门准备。
安乐公主死后,其私有的定昆池由朝廷充公收回。李旦鉴于赵履温修建此池时曾惹下无穷民怨,遂下令将定昆池向民众开放,任庶民百姓自由出入游赏。于是,这里又成为长安近郊的一处好景致。
李隆基仅带同高力士一起出城,两人换上了寻常书生装扮,各骑一匹大马,然后出了延平门向西南方向行去。他们信马由缰,浏览着沿途的春色,李隆基的心胸也渐渐舒展开来。
长安近郊一马平川,春风吹绿了原野上的树丛和庄稼,沟渠以及汊湾里的碧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高耸入云的白杨树抖动着闪光的枝叶,枝条飘拂的柳树似乎想把树身掩映在低矮的荆棘丛里,整齐的田垄里的麦苗儿已窜高了许多。李隆基眼观麦苗儿,心中忽有所感,驻马说道:“哦,麦苗儿想是该抽穗儿了吧?想不到长得如此快。”
高力士为岭南之人,不识麦苗之事,笑道:“殿下兴致很好,不妨吟咏一回。”
李隆基摇头道:“罢了,我久不吟诗,竟然有些生疏了。我们走吧,记得前面不远即为定昆池,自去岁其开园之时来过一回之后再未来过,我们看看去。”
主仆二人骑马到了定昆池,李隆基入门后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高力士,嘱咐他找地方拴马,自己信步到池中转悠。
这里的游人不多,偌大的池中显得有些过于寂静。远边池西首,可以看到有三两个渔人在那里张网捕鱼。李隆基心想,定昆池开放之后,估计来这里捞鱼的人肯定不少,这样日日捕捞,鱼儿肯定不多了。
李隆基漫步走上池畔的假山,从这里可以观看池中心那座华岳山的全貌。阳光已然西斜,将华岳山的阴影投入到池水之中,池中有一群野鸭在那里戏水,它们搅动涟漪,使池水有了一丝欢快的生机。李隆基观之竟至凝神,眼神有些迷茫起来。
姑姑又回到京中,以李隆基对其的认识,知道姑姑若认准了事儿,就会一条道儿走到底,绝不会因亲情而扰其心智。她现在将自己视为敌手,那是无法更改之事。
自己将如何应之呢?现在看来,自己若一味示之以柔弱,姑姑却不领情,观近日流言之来势,姑姑不想让自己为太子的想法昭然若揭。事情很明显,自己若不当太子,姑姑自会偃旗息鼓;只要自己一日在太子之位,那么姑姑绝不甘休。由是观之,太子之位是姑姑心中症结所在。
李隆基相信,姑姑回京之后,其招数定会花样翻新,攻击自己的手段将更为凌厉。
李隆基有时候也想,干脆再搞一次事变,把姑姑囚禁起来,如此就一劳永逸解决了问题。毕竟,禁军一直由自己牢牢控制,自己随便带上数百人就可把姑姑及其爪牙一网打尽。然这个念头仅在其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知道,当初起事诛灭韦氏时,该举动顺乎民心,符合大势,自己若举兵杀向姑姑,肯定成为千夫所指。
如要避免这个矛盾,唯剩一个办法,就是李隆基真的辞去太子之位。
然李隆基决计不会走这条路,别看他数度向父皇退让,这个太子之位嘛,那是绝对不能丢的。
李隆基明白自己有了这种选择,决定了自己将与姑姑争斗下去。至于如何玩法,也只好边走边看了。这一时刻,李隆基忽然感到人世间的许多无奈,其实很多你是无法逃避的,唯有面对。他思念至此,口中忽然咏出贾谊《鸟赋》中的句子: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则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其吟完数句,然后长叹一声。这时,就听身后有人朗声道:“兄台如此伤春寂寥,大约有许多心事了?”
李隆基愕然而顾,就见身后站立一名身着白色布衫之人。此人三十有余,肤色白净,身材中等,一张国字脸,眼大且亮,望之即为书生模样。然其布衫虽整洁,毕竟有些旧了,腰间还不起眼地缀有两处补丁,一双六合靴显然穿了许久,上面蒙有尘土不说,其靴帮处磨损严重。李隆基仅此一眼,断定此人为落拓书生身份,其转身后换颜一笑,答道:“兄台踯躅独行,又觅此幽静之地,其心绪大约与我相同。”
那书生摇头笑道:“不然。观兄台衣衫既新又净,当是乘车马而来,定然衣食无忧。我却赶牛在池外吃草,为生计而奔波,我们的心绪能相同吗?”
李隆基认定此人为书生身份,听到其在放牧,心中大为奇怪,问道:“赶牛?你既然放牧,难道将牛撇在一边,自己独入池中赏景不成?牛儿跑了怎么办?”
那人笑道:“不妨。寒舍离此不远,所谓老马识途,我这老牛吃饱了,自会慢悠悠自行返于舍下。”
李隆基听到此人说出老马识途的典故,愈发明白此人为书生身份,遂对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道:“敢问兄台台甫?”
“敝姓王,名琚。兄台名讳呢?”
李隆基听到此人的名字,忆起普润曾向自己推荐过名为王琚之人,心想莫非凑巧遇到了此人吗?遂答道:“敝姓李,名瞒。”
却说普润被号为镇国大禅师,又被加为三品之身,由此地位相当尊崇。其将宝昌寺土地扩大了一倍,寺内殿堂又重新翻盖一遍,宝昌寺成为京城中香火最旺的寺院之一。普润除了在寺中讲禅之外,依旧到官宦之家穿行。不过他现在所入之家更为显贵,如李隆基所居的东宫就是他去的地方。
普润这日向李隆基言道,他在寺中结识一位名叫王琚之人。此人明天文经纬,普润与之一番晤谈后,觉得此人虽年仅三十,然智识谋略犹胜于自己。普润认为王琚可以为用,因向李隆基推荐。
李隆基却对王琚没有上心,不过他的记忆力甚好,就记下了王琚的名字。
李隆基有心试探,遂问道:“兄台名为王琚,鄙人在京中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听说这个王琚曾向驸马都尉王同皎建言,密谋刺杀武三思。不料事情败露,王同皎等人被杀,这个王琚却不知所踪。不知此王琚与彼王琚有干系吗?”
王同皎娶了唐中宗李显的三女儿定安公主为妻,贵为驸马都尉,日子过得很惬意。然他某一日宅中收留了朋友一家,由此惹下了祸端。王同皎的这个友人名叫宋之逊,是宋之问的胞弟。宋氏兄弟因献媚张氏兄弟皆被贬岭南,宋之逊带领一家到了东都洛阳不愿再往前走,就藏于王同皎家中。
是时武三思已然勾搭上韦皇后和上官婉儿,正在琢磨扳倒张柬之等“五王”的法子。定安公主非韦后所生,由此就疏离了一层,王同皎又是一位直性子之人,见了亲戚朋友,往往切齿痛骂武三思,连带着对韦后也有不逊之言。
宋之逊在帘外悄悄听之,为了取媚武三思,遂决定出卖朋友,派出儿子向武三思密告,说王同皎与一帮人密谋欲刺杀武三思,这帮人中就有王琚的名字。
武三思闻讯,遂与韦皇后商议将王同皎屈打成招,将王同皎及其密友皆斩首,独王琚逃逸。武三思此后以此为引子,诬陷张柬之等人也参与了密谋,一举将“五王”贬官并逐个追杀。
王琚微笑道:“兄台久在京城,当知王驸马一案系武三思攀诬而成。鄙人听说,圣上即位后已恢复王驸马后人之爵位,则王驸马之冤已被昭雪。”
王琚说得不错,李旦即位后,王同皎一案随同张柬之等人恢复爵位后,被一同平反。
李隆基也笑道:“是啊,好像有这一档子事儿。我虽在京城,平时不问外事,所以不甚了解个中详细。由此来看,你果然就是那位王琚了。这么多年,你一直躲在这里吗?”
王琚道:“不错,正是鄙人。兄台以为我一直躲在这里吗?哈哈,当初武三思的爪牙何其多也,我若再来京城,恐怕早就成为刀下鬼了。”
王琚当时逃出东都洛阳,昼伏夜行,东奔到了扬州。为了谋生,其来到一名盐商家当了仆人。王琚一口京腔,举手投足处透出藏不住的优雅,盐商早就猜测其来历,他又暗中观察一段时间,愈发觉得王琚非为常人。这名盐商生意做得很大,在扬州富贾一方,他平时出外游历很多,所以在识人一节有着独到的眼光。过了半年后,这名盐商找来王琚,开门见山提出要把女儿嫁给他。王琚穷途末路,忽遇此美事,他又知盐商女儿生得美貌,自然满口答应。
盐商拨钱为王琚造了一处宅子,令他在这里迎娶自己的女儿。王琚成婚后,不用再当仆人,帮助岳父打理生意上的事儿。数年下来,王琚展示了他那灵动的思虑、得体的话语以及娴熟的待人接物方面之能耐,使岳丈的生意又扩大了不少。盐商也向王琚承诺,再过两年,可以让王琚独立门户自行经商。
凭岳父的帮助和自己的能耐,王琚日后也能成一富商。恰在这时,李隆基事变成功诛灭韦氏,朝廷又换了新皇帝,王琚闻之,顿时怅然所失。
中国向来重官轻商,你就是再有钱,若无朝廷品秩,终究是白丁一个。王琚知道,新皇帝首先消散了武氏、韦氏家族,自己当时为反武之人的死党,许是机会来了。
他向岳父谈了自己的来历,岳父当然大力支持,赠其钱物,允许其带领妻儿向京城进发。然其到了京城,惜无人引为门路,如此蹉跎近一年时间,岳父赠给的钱物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好搬出京城到郊外租地谋生。其间他削尖脑袋,甚至找到普润来碰机会,惜无结果。
王琚简略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几句,李隆基闻言大为感慨,说道:“兄台遭遇奇特,竟然遇到如此岳丈,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王琚笑道:“岳父若知我今日落拓样子,心中滋味定然不好。富商之女顿成农夫之妻,看来还是他当初看走了眼。”
李隆基此时却对王琚之妻产生了兴趣,问道:“兄台之妻遭此际遇,果然无怨无悔吗?”
“拙妻言道嫁鸡随鸡,却也没有什么悔意。”
李隆基叹道:“看来王兄命中有神佑相助啊!你能逃脱大难,得富商青睐,以佳人为妻,确属幸运。眼前虽为困厄,终究为一时之困,许是不久就可脱厄入顺。”
王琚拱手道:“托兄台吉言,鄙人这里深谢了。我们今日偶然相逢,说话虽未深入,然甚是投机,许是兄台就是鄙人的贵人了。兄台,现在太阳西斜,时辰已晚,这里离寒舍甚近,请兄台到寒舍一叙,由拙荆奉上粗饭解饥如何?”李隆基与王琚的一席话,也使他觉得两人有些投缘。大凡二人相见,往往几句话一说,就能决定今后交往程度的深浅。且普润曾向李隆基荐过王琚,普润识人眼光非同一般,李隆基也想继续瞧个究竟,遂答应道:“好哇,如此就叨扰了。入门处那里还有一名我的伴当,我们就同去了。”
王琚满口答应,他们就起身离池。王琚看到高力士之后,再与其寒暄数句,心里不由得大震,他又再观李隆基的面貌,心中也就有谱了。
王琚的居所果然简陋,除了一座四面透风的棚子外,连个院墙都没有。李隆基心道,这样的棚子在春夏秋日尚可居住,若到寒冬腊月,那如何可以?
王琚之妻迎出门外,李隆基定睛一看,只见她虽布衣荆钗,衣服显得很洁净,一张略显菜色的脸庞上掩不住柔媚的俏丽,举手投足间显得落落大方没有畏缩之感。李隆基想到这样出身富贵之家的女子,为随王琚甘愿贫穷,心中就对她有了许多敬重。王妻与李隆基问询数句后,即反身入室奉水弄饭。
王琚从棚内搬出一张破旧的方几,以及三张小凳,说道:“兄台,棚外更显清新一些,我们就在这里坐吧?”
高力士不敢与李隆基坐在一起,就从中取出一张小凳,将剩下的两张小凳对面放在一起,服侍李隆基坐下,自己悄声走到一边。王琚见状没有吭声,心中愈发明白李隆基的身份了。
王琚家中没有存茶,只好用白水相奉。李隆基饮了一口水,含笑问道:“兄台既为王琚,传说你有经天纬地之能,果如其言吗?”
王琚笑道:“鄙人若有此能,大可到东市悬一幡替人卜筮测字,也不用为农夫受厄吃苦了。凡天象地兆,所对应人间之人为非常之人,此经纬玄学,若无贵人相应,终为无用。”
“王同皎为贵人吗?”
“其身虽贵,终非贵人。”
“何人为贵呢?”
“譬如太宗皇帝,即为贵人。”
“哦?王兄眼光颇高,等闲人难入其眼嘛。如我等这样的凡夫俗子,能与王兄晤谈良久,亦属殊遇了。”
王琚笑道:“兄台自谦了。观兄台之相,与太宗皇帝相比,并无二致。只是兄台近时遭遇煞星,以致蹉跎困顿。”
“兄台言过了,鄙人如何敢与太宗皇帝相比?再说了,我日日洒脱游赏,心愿已足,并无未遂愿的地方。你这煞星之说,又是从何而来呢?”
“所谓煞星,即是兄台之光被该星笼罩,让兄台没有舒展的时候。兄台今日此行,刚才在那里伤春寂寥,正应此意。”
二人在这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所涉话题甚多,不知不觉太阳已隐入群山之中,夜幕也渐渐张起。到了这个时候,王妻方过来在几上布上几碗菜,观其模样,皆为田野中所采野菜,最后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焖牛肉。
李隆基见之愕然道:“王兄,你莫非将自己的耕牛屠宰了吗?如此一来,你今后耕田怎么办?再说了,朝廷禁宰耕牛,万一官府得知,你还要为此吃官司。”
王琚笑道:“贵人来此,鄙人无物相奉,唯有一牛可为招待。至于官府之事,这里穷乡僻壤,无人问津,只要兄台不说,我们就乐得大饱口福。来来,这里有拙荆自酿的米酒,请饮尽此盏。”
李隆基这一年多来,精神高度紧张,其先是盘算诛韦之事,继而又与姑姑暗中较劲,难得有如此轻松的时候。他于是就着野菜牛肉,饮着米酒,与王琚言笑晏晏,竟然饮之微醺。高力士上来劝阻,说待会儿还要骑马回城,李隆基方才停杯。
再看那一大盆牛肉,他们二人竟然吃下去大半盆。
李隆基执手相辞,王琚夫妇将之送至马上,然后目送他们驰入夜幕之中。
王妻一边收拾残杯乱盏,一边轻轻叹道:“唉,牛儿被宰了,我们全家可以有数日口福。然今后怎么办呢?这些薄地没有了牛儿,如何来耕呢?”
王琚笑道:“娘子放心,没有牛儿,我可挽犁而耕。娘子,你知道此人为谁吗?”
王妻摇头不知。
王琚道:“你应该看到他的那名从人吧?此人面净无须,话声尖利,分明是一名宫中的太监。我问你,当今天下能得太监侍候的又有几人?”
“妾听说,好像皇帝和太子方有太监侍候。”
“对呀。此人又告诉我他姓李,名瞒。我听说太子李隆基有一个别号,名阿瞒。此人当属太子无疑了。”
此时李隆基行在路上,起初酒意上涌,遂按辔徐行,其向高力士感叹道:“家中无长物,唯有一头耕牛还将之宰了,如此待客之道,你见过吗?”
高力士道:“小人观其与殿下说话甚为投机,此人肯定不是农夫,大约为蒙难之人吧。”
李隆基道:“你明日到城中寻一处宅子,将一应器物备齐,然后将他们接入宅中居住。事儿办妥后,你再把王琚领入东宫见我。”
高力士连声答应。
后两日,王琚一家搬入城中新宅居住。高力士办事很妥当,还为他们一家准备了各自的衣服,全家由此焕然一新。李隆基还授王琚为东宫詹事府司直、内供奉,成为朝廷的九品官员。看来李隆基说得对,王琚虽迭遇凶险,然吉人天相,这一次失去耕牛一头,却换来了此后的仕宦坦途。
太平公主从蒲州返回京城后,其府前车水马龙,朝中的许多官员前来拜谒。这些官员皆瞧得十分清楚,以姚崇和宋璟之能,其又有相王府属的背景,他们妄想与太平公主作对,结果闹了个被贬官的结果,那么太平公主之势难以撼动。于是,这帮人皆手持礼品,皆想在太平公主那里留下一个殷勤侍候的好印象,除了张说和郭元振少数几个人之外,朝中官员都来了一遍。魏知古也不能免俗,也手执礼品,前来殷勤探望一回。
至于萧至忠、崔湜、窦怀贞等人,基本上每日都要入府一次。窦怀贞每日散朝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入公主府问安,此后成为惯例。萧至忠与崔湜见窦怀贞如此巴结,心想还是窦怀贞知趣,遂也随其惯例,散朝后齐入公主府中问安。岑羲此时也扯下此前遮遮掩掩的伪装,与卢藏用等人一起踏破了公主的门槛,以公主的亲信之人为荣。
太平公主对这帮人还是有区别的,她将萧至忠视为自己无话不谈之人,若有要事,她都要将萧至忠召入静室密谋一番。崔湜偶尔还在枕席之中侍候公主一番,如此肌肤之亲,公主的许多机密话不对他说知,让他空自艳羡萧至忠的能耐。
太平公主这日又将萧至忠召入静室之中,公主说道:“府中下人们皆知街上的流言,这件事儿办得不错。”
萧至忠道:“公主,下官有两个想法。一者,太子已然偃旗息鼓,其在朝中没有人脉,又要受皇上和公主的钳制,实在无足轻重。公主如此苦苦相逼,老臣觉得白费了力气;二者,散播流言的法子用处不大,上次圣上制书一出,流言顿时流散,似可用别法。”
“萧公,你不可有妇人之仁。你还是不了解三郎到底为何种样人!这小子心思叵测如僵蛇一般,现在看似无声无息,若稍有温暖,他定为反噬咬人。我在蒲州一直在想,姚宋二人想将我和大郎驱逐出京,极可能是这小子的授意,他看到势头不好,立刻反咬一口,以此来换取皇兄的同情。对这样的人,你能怜悯他吗?”
萧至忠沉吟道:“公主说得有理,下官也想过此事,觉得其中定有蹊跷。若果然如此,太子的心机叵测,以此蒙蔽了圣上和天下之人。”
“对呀,你能心存怜悯吗?你说不用流言,当用何法?”
“下官注意到了,太子对他事可以放任不管,然对于军中之权,他处心积虑要牢牢控制。这一次四郎和五郎典北门四军,我听说实际节制之人,还是那帮随太子起事的禁军将领。太子还把张暐、麻嗣宗、王崇晔等人编制其中加强控制。公主,下官以为,这一点不可不防,须想法渗透军中,以为应对。”
太平公主笑道:“萧公过虑了。三郎若想起事,他要杀的人就是我和皇兄,如此杀父弑姑,定为天下不齿。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说了,北门四军毕竟有四郎和五郎亲典,他们能够允许三郎干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吗?”
萧至忠想想也有道理,然还不放心,叮嘱道:“话虽如此,要防其性急乱出招,公主不可不防。”
“嗯,我知道了。”太平公主对此事并不上心,她的心思还在哥哥身上,接着说道,“要想一劳永逸,还是要在皇兄身上下工夫。皇兄若想废掉太子,无非一句话的事儿。”
“唉,公主若说起圣上,老臣甚为忧心。他上次甚至要退位,让他来废太子,估计太难了。”
“对了,我让你打听皇兄上次想退位的真实原因,打听到了吗?”
“下官多方询问宫内圣上身边之人,他们说圣上那些天日日待在宫内,基本未见外人,太子也去得很少。看来圣上意欲退位,非为外力所迫,当是其禀性所至。”
“三郎去得很少?他毕竟去了。萧公,自古以来有像皇兄这样的皇帝吗?其刚刚即位不及一年,就想着退位之事,真正成了天字号的大傻瓜了。我在蒲州,日日想着这件蹊跷事儿,皇兄难道不知道当皇帝的好处吗?他当然知道!我以为他还是受了三郎的蛊惑,你千万不要小瞧了三郎,他的手段令人想象不出。”太平公主无疑属于那种把事儿想得过于复杂之人,李旦要求退位本来基于其淡泊的性子使然,她却疑窦丛生,将事儿攀扯到李隆基的身上。
太平公主又道:“我这几日要进宫一次,好好与皇兄谈上一番,千万不能让他着了三郎的道儿。对了,萧公,那帮相王府旧属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我招揽他们却毫不领情,还处处找我的麻烦。郭元振得皇兄信任,我们一时无法可施,魏知古还算聪明,那个张说和姚宋一样的货色,你要想个法儿将其赶出京城。”
萧至忠答应道:“我知道了,此事应该好办。眼下东京留守正缺人,公主若见圣上也说上一声,下官再向圣上建言,即可顺势而成。”
太平公主想了一下,说道:“也罢,我这就进宫。我回京后,皇兄那日赐宴时我们仅见上一面,什么话也没说,我该与他畅叙一回了。”
李旦此时正在殿内吟读《诗经》,其读到《小雅?湛露》一章,其中有句云“其桐其椅,其实离离”。他对“离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李旦独自倘佯在自己钟爱的王国里,从古书中搜寻到“离离”的二十多种用法,用时近两个时辰。看到妹妹来访,李旦方才从书堆里走出。
太平公主看到哥哥刚才在那里忙碌,说道:“四哥,你大约又在钻研训诂之学了。你现在为皇帝,天下有多少大事需要处置,如此耗费时辰,太为不值了。”
李旦“嘿嘿”一笑,说道:“人皆有所爱,我就在这些事儿上耗费时辰最快乐,相比而言,那些军国之事实在令人乏味。我让太子监国,正想为我腾出时辰,办我高兴的事儿。”
李旦主动提出太子监国之事,太平公主不想过早涉及此话题,遂岔开话题道:“是了,你在宫中快快活活,却把妹子抛在边鄙下州,你那些日子是不是把妹子忘了?”
李旦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笑道:“你毕竟已经回京了。这样吧,妹子,我郑重向你发誓:终我余生,我们兄妹勿复分离。唉,我当初听信了姚崇与宋璟之言,办下如此不美之事。你也知道,我已将那二人贬至边远之地,你可以藉此消气。”
太平公主笑道:“罢了,此事已然过去,今后不用再提。再说了,蒲州有山有水,又濒临黄河,风景俱佳,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春天,其感受要比京城好得多了,也算不虚此行。”
“妹子心宽就好。”
“我若不心宽,岂不是早让人气死了。对了,你那些相王府属看来对你并非忠心。四哥当了皇帝,他们本该勤谨办事才是。然他们在那里捣七插八,不知道想的是何种心思。”
李旦叹道:“韦公已死,姚宋远离,也剩下没几个人了。”
“听说那个张说与姚宋交往甚密,姚宋离京后,他在私下说出了许多不逊言语,明显替姚宋鸣不平。四哥,你要小心此人。”
“是吗?我回头问问。”
太平公主知道,若想赶走张说,自己不可说得太直白,须点到为止,剩下的自由萧至忠等运作,则此事能成。她于是又转换话题道:“四哥,你怎可如此糊涂!我这次回京听说,你前些日子竟然想传位给太子,你即位未及一年,若如此做,天下之人又会如何说呢?”
“天下之人会如何说?我不想当皇帝了,国有储君,我按制传位,此事很正常呀,又碍他们什么事儿了?”
“当初韦氏祸乱天下许久,你即位后刚刚维稳,你若传位,天下复又动荡,怎么与他们没有干系呢?”
“嗯,你说得有理。我当时就是想到此点,方罢此议。”
“四哥呀,我闻此讯在想,是不是三郎有些性急,就撺掇你退位,他来做天子?”
“妹子想到哪里去了?三郎如今不愿监国,还要把太子之位让给大郎,他如何有当天子之意呢?”看来李隆基的一连串动作在李旦这里收到了效果,李旦由此认为李隆基敦厚仁义,可堪为任。
太平公主摇头道:“四哥,你如此来看三郎,可是大错特错了。你宅心仁厚,不识此子心机。我在蒲州一直在想,姚崇和宋璟把我和大郎赶出京城,又让四郎和五郎为东宫左右卫率,由此受三郎节制,他们到底所图何事?原来他们早将四哥视若无物,竭力想把三郎推上皇位。看来他们早已成了三郎的羽翼,所以如此行事肯定得了三郎的授意。此前三郎不向我们禀告,率然发动诛韦事变,他的这份心机和胆气,我们事先觉察了吗?”
李旦怫然不悦,说道:“妹子,你就爱疑神疑鬼。姚宋二人向我说起此事时,三郎根本未闻半丝讯息。我的儿子,是你了解还是我知晓呀?这等话你今后不可再说,我心中有数。”
太平公主没有退缩,依旧强项道:“四哥,你久处室中,不识人间人心险恶。我现在说一句话放在这里,日后自有验证。人人渴求权力,虽亲如父子兄弟,若遇争夺之事亦如外人一般。以太宗皇帝之贤,其杀兄逼父,未能免俗。三郎之禀性你固然知晓,他的某些方面酷似太宗皇帝,我在一侧却比你瞧得清楚,你不可不防。”
李旦闻言,对妹子有些恼火,脸色变得有些严肃,嘴也嘟了起来。太平公主何等聪明,见状急忙岔开话头,又说了一些轻松之事。
薛崇简眼见母亲回京后忙得不亦乐乎,又是接见百官,又是与萧至忠等亲信之人常常密谈。又听母亲口中多说出对李隆基的不满言语,知道母亲想全力对付李隆基,心里就有了计较。看到母亲从宫内回来后独坐中堂,遂怯生生入堂面见。
太平公主试探过哥哥的口气之后,感觉哥哥对李隆基非常信任,心里就感到郁闷,便在私下苦思对策。看到薛崇简入堂拜见,她没有心思说话,就随便应了一声。
薛崇简鼓足了勇气,说道:“母亲,儿子有衷心之言想说出来,又恐母亲震怒,不知能言否?”
太平公主此时正没好气,闻言斥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当言不当言?”
“儿子以为,母亲对太子误解很深,似应对他更换关爱一些的态度。”
太平公主明白儿子想替李隆基说好话,心中又涌出怒火,斥道:“哼,人家当初把你玩得如偶人一般,如此灰头土脸,你还有心情当他的说客?”
薛崇简伏地叩首道:“儿子以为,母亲为镇国公主,儿子们也有爵位,极得圣上恩宠,如此可以长保富贵,应该十分满足。母亲虽为李家女儿,毕竟为他姓之人,朝中之事不宜操持过多。国无二主,如今许多朝臣下朝后再入府中拜安母亲,若长此以往,恐惹祸端。”
太平公主冷冷说道:“恐惹祸端?你的话挺稀奇,我倒要仔细听听。”
“母亲,儿子与三郎相处日久,知道他们兄弟五人如同一体,三郎又智谋百出,众人皆服。三郎现为太子,即为皇家正朔,母亲若一味与三郎相斗,长此以往终将不敌。母亲与三郎的事儿,如今朝野议论纷纷,儿子奉劝母亲尽敛锋芒,今后多关爱三郎,如此方为长远之计。”
“你懂什么?到底是我惹事儿,还是三郎主动来逼?我刚刚回京,此次被驱出京外,你难道不知这是三郎办的事儿吗?崇简,你为男儿之身,当知水火不容的道理。人家咄咄逼人,你若一味退让,终究不是办法。”
“然如今朝野私下议论,皆言母亲苦苦相逼,三郎成为弱势。再说了,太子为储君,终有继位的那一天。母亲若与三郎从此结了梁子,他若大权在手,能够善罢甘休吗?”
太平公主闻言大怒,大声喝道:“滚出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薛崇简再复叩首,脸上已泪流满面,说道:“儿子今把衷心之言说与母亲,望母亲珍重视之。”言讫起身,悄然退出堂外。
太平公主脸色铁青,看来被儿子气得不轻。过了片刻方缓过劲儿,喃喃说道:“哼,你若当不成太子,还有当权之日吗?”
且说王琚成为东宫僚属,其他人认为王琚系李隆基在草莽中结识,估计没有什么能耐。李隆基与其谈话数次后却不是这样认为,感觉又有一个似刘幽求的人物来到身边。
李隆基这日又把王琚召来,问道:“你那日说过,近几日有计献我。今日正好闲暇时候,你且说来听听。”
王琚道:“属下入东宫以来,感同身受,愈来愈觉得太子殿下境遇堪忧。如今朝野仅知太平公主,谁又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
李隆基含笑不语,这等事儿自己心里如明镜也似,听听这位初涉朝政的新人的见识,也算有趣。
王琚接着道:“韦氏躬行弑逆,使天下动摇,所以殿下取之甚易。如今天下已定,太平公主却弄权朝中,左右大臣多为其用,圣上以其为元妹,能忍其过。若长此以往,殿下声息渐无,此非好兆头。”
王琚入宫不久,能在短时间内有此见识,实属不易。且他能对李隆基直抒胸臆,足见忠心。李隆基闻言,叹道:“王兄所言,我其实也知啊。我当此境遇,她毕竟是我的姑姑,如之奈何?所以我才能轻车简从游,恰遇王兄。王兄,你有什么计策?”
王琚微微一笑,说道:“属下想起汉朝的盖主,她却与太平公主有些相似。”
盖主即汉昭帝的大姐,又称鄂邑盖主,鄂邑系其食邑,其驸马为盖侯,因称盖主。汉昭帝年幼之时,盖主对其关爱有加,汉昭帝即位后,她就被称为“长公主”。是时,霍光受汉武帝遗嘱辅政,大臣上官桀、桑弘羊以及燕王刘旦感到受其制约,密谋废之。他们先是向汉昭帝密告霍光谋反,汉昭帝不听;他们又让盖主设家宴请霍光入席,准备在席间杀掉霍光。结果阴谋败露,上官桀等人被灭族,盖主也被勒令自尽。
王琚道:“盖主供养昭帝,而帝犹以大义去之。太平公主如今大树朋党,有废立之意,殿下何不与张说、刘幽求、郭元振等人计议之,设法去之呢?”
李隆基明白王琚的心意,他默思片刻,摇头说道:“此事不可!她毕竟是我的姑姑,若此行之,我即为千夫所指。”
王琚也摇头说道:“殿下当此境遇,若一味示以仁弱之心,恐怕大祸不远了。”
这时,刘幽求匆匆入殿,看来显然有急事儿。他看到王琚在侧,欲言又止,李隆基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不妨,你有话尽管说,王琚不是外人。”
刘幽求道:“殿下,今日萧至忠带同严善思匆匆入宫面见圣上,严善思估计又在搞名堂了。”
“你打听清楚没有?他们入宫所为何事?”李隆基问道。
“我悄悄问过中书省之人,他们说昨日司天台曾有一道奏书,主要言及前日夜里西天出现的星象。”
李隆基和刘幽求皆知严善思已成为公主的党羽,他现在又言星象且写有奏书,则非同一般。萧至忠与其一同进宫,当是他们事先已有密谋,更令李隆基警惕万分。
李隆基仰头叹道:“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由它去吧。唉,姚崇不知从什么地方寻来这样一个妖人,整天无事生非。”
刘幽求道:“这些人肯定要不利于太子,还是早做预备才是。”
李隆基向王琚笑道:“王兄,你有预备之法吗?”
王琚摇头不语。他们心里皆明白,遇到这种事儿,唯有听天由命好了。
看来果然有事发生,黄门官很快过来传达皇帝口谕:诏太子及宰相职以上人员入宫议事。
前天晚上夜半时分,西天忽然一阵光亮,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一划而过。萧至忠与严善思入宫,就是当面向李旦剖析这次异常的天象。
唐人深信“天人合一”的道理,地上的人群与天上的星辰皆有对应,李旦对此说也深信不疑。他看到司天台的奏书之后异常重视,急忙把萧至忠和严善思召来当面问询。
李旦道:“你们说的这次天象,朕那日晚间也看到了,朕当时就想,扫帚星许久未见,此次想警示什么呢?”唐人以为,彗星每次出现,皆为不祥之兆,地上肯定有大事发生。
萧至忠示意严善思说话。
严善思禀道:“臣夜视天象,发现帝星及前星有灾,此次扫帚星出现,正为警示此事。”按照古人对星座的命名,将天空中可见的星分为二十八组,东西南北各七宿,其中东方青龙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为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为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弘、翼、轸。
心宿有星三颗,中星象征天子位,即是严善思所说的帝星,中星之前的星则犹如太子。
李旦急问道:“若果然有灾,当用何法祛之呢?”
严善思禀道:“唯有一法,即是皇太子合作天子,不合再居东宫。”
这是太平公主使出的一招撒手锏!她是这样想的,哥哥即使再淡泊的性子,毕竟会恋栈皇位。她指使严善思前来胡说八道,言说破解之法唯有皇太子移出东宫。若皇太子移出东宫有两种途径可选,一种是“合作天子”,就是取代李旦之位;另一种则是被废,李隆基从此不成为太子。
太平公主显然认为哥哥会选择后一种,为了激将李旦,她指使严善思正话反说,用了一招更为凌厉的以退为进的招数。
李旦闻言,闭目沉默半天,然后问道:“严卿,这破除之法,唯有此一途吗?”
严善思斩钉截铁答道:“陛下,皇太子移出东宫,方可避祸,再无它法。”
萧至忠道:“陛下,臣以为,若避祸须皇太子移出东宫,即是皇太子不能再当太子了。其合作天子,臣以为不可行,或者去除太子名号,亦为可选。严卿,是这样吗?”
严善思答道:“萧公所言不错,只要今后没了太子,即可避祸。”
李旦颔首道:“嗯,朕明白了。萧公,你先退出殿外候着,让朕好好想一想。过一会儿,你随太子和众宰臣入殿议事,朕有话说。”
萧至忠候在殿外满心喜欢,心想这一次总算把李隆基给扳了下来。他和太平公主的想法一样,认为天象示意李隆基不可再居东宫,由此给出李旦两个选择。那么人性惯例,没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权位让出来,则李隆基只有被废的一条路。这时,被召之人陆续进入,萧至忠微笑着与他们打招呼,并悄悄攀谈数句。
李隆基与刘幽求一起入宫,他们看到萧至忠的笑容,心中就有了不祥的感觉。
然而李旦的决定令所有人大出意外。
李旦见众人聚齐,缓缓说道:“萧公,你把司天台所奏的事儿说上一遍。”
严善思无缘与会,萧至忠绘声绘色将星象所示说了一回。
李旦道:“朕刚才仔细考虑了一遍,既然天象有示,应当顺应天意。朕意已决,立刻传位于太子!”
李旦此言一出,李隆基异常震惊,萧至忠等公主党羽更是傻了。萧至忠先是愣怔了一下,继而出班叩首道:“陛下正是盛年时候,千万不能退位。”
李隆基等所有人也随之跪倒,李隆基泣道:“父皇万万不可退位。儿臣听明白了,只要儿臣移出东宫,父皇另立太子,则一样能避祸。请父皇下旨,即时改立太子吧。”
其他人也相继发言,皆劝阻李旦不可退位。
李旦无动于衷,说道:“朕上次就想退位,奈何你们接连劝阻,朕就随了你们之意。这一次大非寻常,你们不许再劝。遥想中宗皇帝之时,群妖用事,天象有异。朕当时劝中宗皇帝顺乎天意,择贤子传位以应灾异。奈何他不听朕言,且很不高兴。那些天啊,朕因为忧恐竟然不食数日。结果呢,大家都知道了。朕如今遇此天象,岂能于中宗皇帝时可以劝之,于自己时就漠视之吗?”
李隆基涕泣说道:“父皇,儿臣薄有微功,不次为嗣,已然不堪其惧。陛下若骤然传位,儿臣断难奉诏,请父皇三思。”
李旦道:“社稷所以再安,朕所以得天下,皆为你的功劳。如今帝座有灾,朕希冀转祸为福,所以传位,你有何惧?”
李隆基叩头再请。
李旦有些不耐烦了,斥道:“朕问话,你是孝子吗?你若为孝子,难道非要在我的灵柩前即位吗?你们,都退下去吧,有司按朕说的立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