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刚蒙蒙亮。
一夜雨水过后树木愈发苍翠,晶莹的水珠自草叶上滑落,滚进生机勃勃的大地。
集市的菜涨价了,
王家的小子考上秀才了,
村东的癞皮头不见了...
听说山上的姑娘要嫁人了!
消息风一样从村头传至村尾,温瑟下山没多久,遇见的每一个人都用神奇的眼光一遍又一遍地打量她,有好事的上来问,得到肯定回复后更起劲地到处传。
嫁人要准备什么呢?
三媒六聘?她和苏子仓都身无分文,没这条件。
拜父别母?两人无父无母,但她靠山长大,便以天为父,以山为母吧。
至于旁的,凤冠霞帔那铁定不能缺。温瑟把身家底都掏出来,准备去镇上定制一套。
刚离开村子没多久,一堆骑兵威风凛凛地来到村口,为首的官兵满脸横肉,将大刀往身前一放,旌旗一竖:“北山王诏,天下承平已久,然有鬼魅魍魉之辈起于边远,故募兵十万,尔者不可违,违者皆斩!”
“把男的都给我带走!”
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压抑得整个世界都静极了。
血深深地浸透苍青的大地,三尺之下只余触目惊心的红。
尸骸残肢散乱地铺在残垣断壁之上,邪物或蹲或趴,肆意且贪婪地吞吃尸体,享受一顿难得的美餐。
破碎的旗帜随风飘下,落于地上,很快被鲜血染红,模糊了上面苍劲有力的“付”字。
这里昔日是一个鼎盛的家族,修真界三族之首,家主以独创的“附灵之术”享有盛名,供养门客无数,其实力远超药谷,乃人人忌惮的庞然大物。
可惜,那都是曾经。
尸海中央,一个中年男人被根长长的铁索吊起,铁索之上依稀残留一股馥郁的甜香。他容貌俊美,眼下一颗泪痣点缀在细纹间,丝毫不显突兀。
他身前站着一个瘦削少年,同样眼下一颗泪痣,却更有妖冶之感。
少年长身玉立,仰头看着奄奄一息的男人,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极致淡漠下的平静,与背后一派尸横遍野交相呼应。
中年男人四顾,面目愈发扭曲,他字字凄厉:
“下贱的怪物,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杀了你!”
是啊,若杀了他哪还有那么多事。少年侧过身,脸上肌肉滚动,一左一右牵出一个精致的笑容来:“谢谢你把我带出来,父亲。”
“闭嘴,闭嘴——!”男人淹没在涌来的邪物中,很快没了声息。
若有似无的腥臭血味萦绕于鼻尖,苏子仓微微睁开眼,残阳透过窗棂斜斜打进室内,划成明暗交界的两部分。
他面庞一半曝露于光下,一半隐于暗中,黝黑的眸子一明一晦,通透而干净。
他“唔”一声,翻过半边身子,挪进黑暗里。
远处隐约传来尖叫和哭泣,他懒懒掀开眼皮,不耐地轻蹙眉,最终还是起身。
村子里已是一片乱象。
官兵往家家户户拖人,连八岁稚童也不放过。
有老妇人不愿放自家八旬老头离开,嘶哑着嗓子咒骂“你们这群天杀的!”,转眼却被一着甲胄的粗莽汉子断了两条手臂,鲜血自断口处飞溅。
有妙龄少女被几个官兵淫..笑着拖到墙角,不一会儿他们提着裤腰带出来时她已没了气息,只余一片血肉模糊。
为首的官兵骑在马上,任由手下士兵为所欲为。
残阳如血,不知从哪里飘来两点火星子,被风一吹,转瞬撩成熊熊大火。
人们哭泣呐喊,濒死的绝望充斥身体,却无人得救。
苏子仓盘膝坐于树木枝干间,繁茂的枝丫切割斜晖,斑驳地落在膝上。他托腮,注视眼前一切,莫名嗤笑。
温瑟在各式各样的布匹前挑花了眼。
她正踌躇着,旁边掌柜惊惶的一声“温娘子”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一着布衣的妇人支着腰,捂着大肚子,似有七八个月的样子。
这么巧,也姓温?温瑟挑眉,忽察觉不对劲。妇人秀眉紧拧,额上冷汗直冒,看上去极为不舒服。
不好!她当即上前一步扶助妇人,问道:“掌柜,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走过前面转角就是!”
“还能走吗?”温瑟低声问,妇人咬牙,点了点头。
看她的样子,温瑟犹豫一瞬,下一秒,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妇人惊呼一声,抓住少女的衣襟不再说话。
待到了医馆,大夫匆匆忙忙将人推了进去,因那妇人无人相陪,温瑟只好在医馆等了半盏茶的时间。
她出来的时候面色好了许多,拉着温瑟的手轻声细语:“多谢姑娘,今日若不是你我的孩子怕是...这些银子你收着,便当做我的谢礼了。”
“没事没事,”温瑟摇头,将银子推回去:“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见她真的不愿收,妇人只好把银子收回,她细细打量温瑟,莞尔一笑:“我瞧着姑娘亲切得很,同我有几分相像,既姑娘不愿收银子,我便以别的来报答。”
这话倒不作假,温瑟看她总觉得熟稔,细想来,大抵是两人眉眼相似的原因。
妇人沉吟片刻,将少女眼前的碎发别到耳边:“姑娘近日是不是有了思慕的郎君?”
温瑟下意识想躲,闻言不自觉睁大眼睛,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她俏皮地眨眨眼睛,随后抚着她的脑袋长叹道:“姑娘,我还知道你心有困惑,却无人可解,是不是?”
“但你只需问自己两个问题,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两个问题?”
“是的,两个你明明知道,却刻意忽视了的问题。”
“第一个,你爱的人真的是你所爱吗?”
“第二个,”她伸手轻抚温瑟的脸颊,慈爱而伤感:“你认为现在的自己是自己吗?”
什么意思?!温瑟心悸,然而妇人忽后退两步,手轻轻放在肚子上:“姑娘是个好人,要是我的孩子长大后能同姑娘一样勇敢善良就好啦...”
她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畔,但人已不见踪影。
温瑟挑完布匹,神思不属地回去。那两个问题宛如钟杵撞击华钟,浑厚绵长,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挥散不去。
然而刚到村口,她不由得倒吸口凉气。
早上还一脸八卦地朝她打听的青年半截身体倒在路口,一双眼死不瞑目地瞪着她。血迹自他身后,一路延伸到深处,远方火光一片,烧红了半片云霞。
发生什么了?!
“呦,这还有个貌美的小娘子,跟爷爷去快活快活,哈哈哈。”一甲胄大汉说着作势要拽她的衣领,温瑟眼神冰凉,反手一扬,凛凛寒光夹杂血迹滑过。
大汉捂住手臂,那里已出现一道深深的口子。他目光凶狠,大跨步上前:“你爷爷的找死!”
温瑟深吸口气,瞅准机会,一脚狠狠踹在了他裆..下,趁他吃痛弯腰,利落精准地将匕首送进他心脏。
大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被个女子杀了,倒地前瞳孔震惊久久不散。其他几个官兵注意到村口动静,抽出大刀下马赶来。
温瑟甩去匕首上血点。刀刃银白,刀柄淡青,是一把极为漂亮的匕首。
杀一个人还可以,但面对那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她不认为自己能取胜。温瑟毫不犹豫拔腿就跑。
村子里都是尸体,浓烟卷着血气呛得人难受。
看到这副惨状,她哪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近年战乱频繁,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乱世中哪还讲什么仁义道德,官兵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只是没想到这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小村子竟也会被卷到战事中。
心中隐隐不安。温瑟恍神,不慎被一官兵扑倒,她咬牙,狠狠将匕首刺入他脖颈。
令人作呕的血沾了半边脸,几点血迹溅上背后装布匹的包袱,她将尸体翻开,踉跄着爬起来,大口喘..气:“苏...子仓”
她家在山上,很难被发现,应该会没事的...
可万一呢?
万一他被带走了怎么办?
她得去找他才行!
温瑟趔趄,大量的浓烟让人脑子发昏,视线模糊,找不到熟悉的路。
苏子仓眼看少女磕磕绊绊地到处寻他,冷淡的眸子深处渐渐涌上一股说不上来的郁躁。
忽而膝弯一软,她力软,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上,护了许久的包袱散落,大红布匹直直铺在跟前,宛如绚烂的花儿绽放。
“找到了,在这!”
“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还想跑哪去?!”
官兵大声怒吼,声音近得在耳畔,又远在天边。
温瑟艰难呼吸,澄澈的眸子里倒映出火光与夕阳,一点寒芒亮起,刀尖离瞳孔愈来愈近。
然而下一秒,世界静止了。
人群好似相片定格般停下,无论是持刀凶狠的官兵,还是翻滚腾跃的火焰,一切都停了下来。
空中传来水流汩汩声。
一声声,越来越清晰。
官兵面皮下,有什么在游走膨胀,然后“嘭”一声炸响,天上下起倾盆血雨,如凛冬雪景,壮观绝美,又似曾相识。
是的,似曾相识。
多么熟悉的场面,为什么会忘了呢?
脑海里仿佛有根弦断了,耳边响起清晰的“咔嚓”一声。
少年跨过官兵尸体,踩上大红布匹,来到她眼前,黝黑的瞳孔深邃而冷漠,宛如一汪幽潭,深不见底。
半晌,他歪过脑袋,唇角含笑:“瑟瑟,我们该回去成婚了。”
“你爱的人真的是你所爱吗?”那两个问题又一次响起,叩问内心。
她爱的少年,如清风朗月,温柔正直。他会在夜晚亮起一盏灯,等她回家。
她恋眷他的温暖,恋眷那最平凡不过的人世烟火。所以他们会成亲,会像每一对相爱的夫妻那样,扶持着过一辈子。
她曾经坚定不移地将他视作她的归宿,她也会成为他的归宿。
哈
都是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