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温瑟是村里有名的怪人。
她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独自住在山上,只在月头月尾才下山来采买些物件。
寻常姑娘在她那个年纪早已相夫教子,可她偏不,拿着一把弓一柄剑就这么靠山吃山地活下来。
没有半点姑娘家家的样子。
村子里对她的来历甚是好奇,老人家们对她的行事作风多看不惯,家长里短诸多闲言碎语,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那个姑娘呀实在是不成体统...”
温瑟不知道村里人对她的议论吗?
不,她知道的,只是懒得管罢了。毕竟就算能堵上一人的嘴,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既如此,又何必将这种事放在心上,无端坏了自个儿心情?
然而有一天温瑟突然从村子外带回个少年。
少年长得极俊俏,身姿颀长温润如玉,眉目朗朗,像春日融化的第一柸雪。眼下一颗泪痣更是勾得人心惶惶。
温瑟带着少年一同住在了山上。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独行侠竟不独行了!
与此同时,流言更多了,有人说那是温瑟从外头抢来的男子,也有人说温瑟是破坏了人家家庭做了三儿,但不管怎样,孤男寡女住在一起总叫人诟病。
村子里的流言渐渐从“那个姑娘不成体统”变成了“那个姑娘风流成性”。
温瑟才不管,她帮少年上好药,收拾东西间才得知对方的名字叫“苏子仓”。
好听的名字,她想,只是出现的地方不对劲。近年战事频繁,百姓从南面逃到北面,又从东面逃到西面,是以许多村子都没了人,慢慢荒废下来。
过不久就是生辰,她仗着有些手段,本想去镇上扯匹布给自己做身新衣裳,若不是心血来潮从那荒村经过,想必这少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世间魑魅魍魉横行,害人性命之事不少,这人独自在荒村的井中呆着,怎么瞧都有问题。温瑟自认为不算蠢笨,留了个心眼儿,但还是没忍住废了昂贵的布将人救上来。
没办法,太好看了。她忙活间用眼角余光一瞥再瞥,不禁啧啧感慨:长成这样子真是犯罪,被夺了魂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她摸着心口安慰自己。
苏子仓托腮,少女走到哪他的视线便移到哪,许久,温瑟终于忍不住转过头:“你能不能...”然对上他的目光,她又克制不住地撇过半张脸,双颊微红,声音低下来:“能不能别看我了?我会分心...”
苏子仓颇为新奇,他从没见过她这般毫无攻击力的模样,禁不住道:“为什么?”
“因为你好看!”脱口而出的瞬间温瑟就想把自己的话堵回去。
少年愣神,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意从眼角眉梢层层叠叠展开,沁进了那双漂亮的眼底。
魅妖,这定是书上写过的魅妖!温瑟一时又被迷昏了脑袋,她猛甩头。不行不行,她必须得凶点,不然如何能制住这魅妖?
她清咳,站在少年跟前,伸出三根手指:“你说你无处可归,要我收留你也可以,但是必须得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
“没错,”她重重点头:“第一,不得不劳而食,比如说我若在外打猎,你得...”
“在家做饭?”
帮忙两字还未说出口就被打断,闻言温瑟眸光发亮,“你会烧饭?”
苏子仓笑意未褪:“你不信?”
“我信我信,你会做饭真是太好了。”温瑟身子前倾,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末了才想起自己原打算凶狠一点,又忙退回来:“第二,不得害人。”
苏子仓眸子倏地一沉,温瑟感受到他气场忽然变得散漫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摸摸脑袋:“你长得太好看了,出去万一把人家小姑娘看晕怎么办?”
书上写过,古时就有女子因承受不住他人美貌而活生生把自个儿乐死过去,若在这平静的小山村发生了这样的事那可怎么好,她颇为担忧。
苏子仓怔愣,怎么也没想到少女忧虑的方向竟如此与众不同,他想了想,点头:“好。”
怎么...怎么这么乖!
温瑟捂住自己不规律跳动的心脏,不自觉移开视线:“第三...第三我还没想到,后面如果需要再补。那就先这样,同不同意?”
“同意。”
苏子仓看着少女递到跟前的小指头,抬眸疑惑。
她催促他:“拉钩呀,拉钩就是立下约定,便不能再反悔了。”
他半晌没动作,温瑟急了,干脆拉起他的手,将手指勾上去,一晃三唱: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反悔的人就变猪头。”
有什么融化了,一滴又一滴,坠在平静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悠悠推远。
“好,约定达成!”
“屋里还有些番薯和黄瓜,水缸里养了鱼,”她一边风风火火一边絮絮叨叨,清脆的嗓音如珠玉落盘,叮叮当当琳琅作响,“趁着天色还没黑,我再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打些野味回来,不过最近还没暖和起来,估摸着会有些困难。”
温瑟拿下墙上挂着的弓,回头打了声招呼:“那我走啦!”
木门“嘎吱”关上,室内陷入一片静谧。
苏子仓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合拢掌心,第一次,目光空白而茫然,他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他不知道。
冬末春初,积雪尚未消融,迎春花自灌木丛的犄角旮旯里探出嫩黄的脑袋。
温瑟哎呦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儿,她龇牙咧嘴起身,方才好不容易叫她挖着个兔子洞,但冬日石块上结了一层薄冰,脚下打滑,便摔了一跤。
真是出师不利。她长叹,一瘸一拐地准备回去。
这时一道灰影猝然从脚边窜过,有力的腿儿前后蹦跶,毛茸茸的耳朵对折,兔眼里满满的挑衅。
嘿,这兔子…温瑟装作没看见走了两步,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捞,揪住兔耳拎起:“叫我抓着你了吧。”
与此同时,身后一人扑了上来,温瑟眼疾手快,一脚踹了上去,手中兔子趁机蹬腿,于半空翻个个儿转瞬就跑没影。
温瑟捏捏吃痛的手腕,忿忿看向那人,他捂着肚子呜呼哀哉,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却不老实地在少女身上打转:“小美人,你下手也太狠了,若踢伤了我你会后悔的。”
她当即冷脸:“癞皮头,你找死?”
每个村里都有这么一个人,无妻无子,浪荡恶心,专挑未嫁娶的小姑娘下手。他知道温瑟孤身一人住在山上,对这个看似凶蛮实则长相不错的少女早已垂涎三尺,然几次跟踪都被对方甩掉,今日好不容易堵上一回,机不可失!
“我呸,装什么清高,还不是寂寞到带了男人回来?村里都传遍了,”癞皮头眼珠子咕噜乱转,一口脏话唾沫星子乱飞:“我早知你是个不安份的,既如此,不如叫我享用了你多好。”他说着扑了上来。
温瑟转动木弓,毫不留情地扇上他的脸,狠狠把人抽出了三米远,直抽得癞皮头头昏脑胀,几颗带血的牙滚落到雪地上。
“狗屁!什么玩意儿?”她一跃而起,踩住癞皮头的肩,粗砺的长弓硬生生往他嗓子眼怼:“如果不想要这张嘴我可以帮你废了它!”
癞皮头惊恐,慌忙摇头。
“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附近,你知道后果!”少女凶神恶煞,摇着拳头狠狠威胁,随后抽出长弓砸在旁侧树干上,雪花簌簌落下,她低吼:“滚——!”
癞皮头连滚带爬,生怕慢了一步少女的弓就会再度抽上来,跑出一段距离,他方才回头恶毒道:“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听到这话,温瑟龇牙作势又上前一步,见状,癞皮头慌不择路,忙转头就走。
她拍去肩上的雪,松开握弓的手,这才发觉柔软的掌心被压出一道红痕,可见刚才握得有多紧。长吁口气,温瑟转过头,自言自语:“兔子也没了…算了,回去吧。”
天黑了,点点繁星挂在黑丝绒幕布上,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山间的风流窜过木林,时不时发出哀嚎,割得人脸生疼。
温瑟涉雪回去,远远便看见她那小破屋亮起一抹澄黄的烛火,好似黑夜中一盏明灯。
是了,她猛然想起来,自己捡了个人回家。
心里头忽有种难以言明的雀跃,可到了门口,竟踌躇起来。她将手心的汗擦了又擦,却怎么也不敢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
她在害怕什么呢?
温瑟不明白,
下一秒,门却倏地从里面打开。
暖融融的光铺天盖地洒了一身,在这一刹,冬日积雪恍似尽数消融。
少年站在门口,怎么也挡不住后头蒸番薯和红烧鱼的香气,他笑意吟吟,平常道:“既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温瑟呆呆地,只觉自己身处幻境。
是的,她捡了个人回家。
往后他们会住在一起,即使外出打猎,回来时也不会冷。因为有那么一个人,会在空落落的屋子亮起一盏灯等她回家。
明天、后天、大后天...也许是蒸番薯的香气,也许是红烧鱼的香气,又或许是最平常不过的酱黄瓜。每一天每一天,都那么令人期待。
她再不会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