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四方桌上摆满碟盏,有糖蒸酥酪、桂花糕此类甜食,也有飘满油花的狮子头、鲍鱼盏和水晶冬瓜饺,让人食指大开。
自顾家小姐的小阁出来后,温瑟被带去了雅阁,听说城主每日都会宴请府里的医者们,所以她没能马上回去。
至于苏子仓,在说出意味不明的那几个字后不知跑去了哪里。
一堆老头围坐一桌,乐得胡子都打了结。
得知温瑟两人暂时也没有治疗顾家小姐的办法,尹华再次容光焕发,丝毫不见白日里被打击的模样。
他连夹两块狮子头到温瑟碗里,态度亲近:“女娃娃吃得愣慢,你们这些老不羞,也不知道照顾照顾人家女娃子。”
“尹大夫,明明你自个儿吃得最多!”被称作吴老怪的老者瞪眼。
月色正好,顾仲在最前方举起酒杯:“诸位,近日辛苦你们了,还望各位医师能再接再厉,尽早治好小女的病症。”他面带笑容,说完一饮而尽。
老者们也纷纷起身,客套道:“城主实在太客气了,这是我等应尽的本分。”
尹华喝多了,脸颊醺红,按捺不住一肚子的说话欲,他凑到温瑟跟前,贱贱地看着前方的顾仲八卦道:“哎,女娃娃,你也看到了,这顾家小姐是个美人吧。”
回想起床上姑娘闭眸酣睡的模样,温瑟点点头,不过她的注意力基本都在城主旁边的蒙面女子身上,只想着什么时候找机会能单独和对方聊聊。
尹华接着道:“不过你肯定不知道,这顾家小姐啊,名唤九九,其实不是城主的亲生女儿!”丢下一个重磅炸弹,他期待地等着温瑟的反应。
如他所料,少女一脸惊讶的样子让尹华极为满足,他得意洋洋:“其实早些年顾大人有一位未婚妻,不过据说那位未婚妻给顾大人送了顶帽子,而且还是未婚先孕。后来那位未婚妻家道中落,顾大人又是个善良的人,就连母带子一起接到了城主府。”
“那位未婚妻呀,可是个大美人,就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温瑟好奇。
他啧啧惋惜道:“可惜那位夫人难产而亡,顾大人虽然非常悲痛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后来他把那位夫人的女儿视如己出,唯一的问题就是保护得太好了,这顾家小姐长到十六岁除了贴身侍女没人见过她的模样,所以天方府有流言称顾小姐无盐之女,相貌丑陋所以从不曾出府...”
“流言不可信啊,顾小姐明明那么好看...”尹华唏嘘。
温瑟正仔细思考,耳边的尹老头忽没了话,她抬眸,却见他一脸认真地拂袖,正襟危坐,弄得她也不禁紧张起来。
他庄重作揖:“老夫虽知人外有人,但被这么年轻的娃娃赢在医术上还是头一次。待顾府这桩病症了了,老夫也要再度云游,女娃娃,老夫认可你了,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让老夫的名号响遍世界的角落!”
还没等温瑟回答,他严肃地摆手:“打住,想好再回答老夫,要知道神医的邀请可是难得的机会,不要让你的愚蠢化作后悔。”
他摇头晃脑,一双老目却是难得清明,也不知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温瑟骤然绽开了颜,这尹老头倒同她季同师叔颇像,只不过她师叔可没那么自大。她拒绝:“多谢先生好意,但是不了。”
“理由,老夫要理由!”尹华生平第一次邀请人被拒绝,他眉毛倒竖,只觉得自尊心极为受创。
想到什么,温瑟挤眉弄眼,促狭道:“因为我比尹大夫你大呀,别看我这样,我其实已经过百了。”
尹华一愣,这时,蒙面女子不知对顾仲说了什么先行离开,温瑟对还迷迷糊糊扳手指算岁数的尹老头告辞,瞅准机会也猫腰离开宴席。
月色朦胧,层层叠叠的云气缥缈,给皎月罩上一层薄纱。
到了夜晚,城主府更显静谧,竹笕的声音也愈加空旷,白日里葱葱茏茏的大树在黑暗中张牙舞爪,仿佛有猛兽能从中窜出,平添几分惶恐不安。
温瑟叫住前面的蒙面女子:“方士,花方士。”
女子闻声而停,她慢慢转过身,皮肤苍白,像只昼伏夜出的猫,莫名高傲:“你是...新来的医师?有什么事么?”
温瑟行礼:“我想问下关于招魂仪式的事,不知道方士是从何判断顾小姐需要招魂仪式的呢?”
若对方是修士自然能发现顾小姐离魂,但问题在于普通修士为何要潜伏城主府,更何况以她所知,眼前的方士还搜罗了全城的镜子,并且让城主明令禁止任何一家持有镜子,这又是什么原因?
不过也不排除这方士只是一般的能人异士。
听到这话,花朝眸光一凝,打量温瑟,没看出什么特别才松松肩膀:“这与医师何干,医师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她冷笑一声,施施然离开,素白裙角曳地,腰际环佩撞击,发出悦耳的声响。
温瑟若有所思,说时迟那时快,手从身后忽然被什么抓住,拖着她往假山缝隙间去。
她倒吸口凉气,反应迅速地反手抓住对方胳膊,脚下借力一旋,就要把身后的人甩出去,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瑟瑟,是我。”
温瑟动作一停,对上一双黝黑的眸子,咬牙切齿:“苏道友你这是做什么呢?”
苏子仓食指抵住唇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探头,确认那蒙面女子已经离开,这才回过头,第一句话却不是解释自己在这里的原因,而是歪着脑袋道:“瑟瑟为何不唤我的名字?”
见温瑟黑着张脸,他轻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白天发现了什么吗?跟我来。”
温瑟怔愣,下意识跟上。
苏子仓带她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顾小姐的小阁。
小阁不见一丝光亮,隐于黑幕中。
温瑟本想着从侧窗翻进去,但所有窗棂被封死,根本不可能进去。她转头,见苏子仓大摇大摆地立在正门口好整以暇地看她,也不出声,跟瞧戏似的。
她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能和疯子生气。
他们进了小阁,躲在山水屏风后。温瑟琢磨不透苏子仓的用意,还没等她问,他又做了一次噤声的手势。
黑暗中,他的眸光亮晶晶,带着某种隐秘的兴奋。
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
没过一会儿,门口传来动静,温瑟收敛气息,将存在感降低。
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进来的是顾仲。他还带着一身酒气,点亮两侧的灯烛后坐在床榻边,轻拂顾九九的额发,长叹口气,忧心忡忡,若不是方才听了一堆八卦,温瑟真以为这俩是亲生父女。
只是,总觉得顾仲并不像他表现出来那么简单。
“九九啊...”他说话了:“你可是不能原谅为父,所以不愿醒来?”
“可是这不是为父的错,若不是你娘那个娼妇,为父又何至于此?!”他念着念着,面目逐渐狰狞,与之前那个儒雅温和的城主截然不同:“她爹娘想将我从城主的位置上拉下来,所以我杀了她爹娘有什么不对?!”
“怪就怪她不该探究,更不该想逃!”
“我好吃好喝地待她,她竟然想从暗室跑出去,向世人告发我,我只能拿铁链把她锁起来,九九,我的好孩子,为父都是无奈之举,你该懂我的。”
床榻上,顾九九的睡容越发酣恬,顾仲低下头,贴上她光洁的额头,痴痴笑道:“不过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同你母亲真像啊,好奇心都那么旺盛,如果那日你不去书房,为父也不必...睡吧,九九,睡吧,别醒来...”
他后面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呢喃碎语,那眼神,根本不该是父亲看孩子的眼神。
温瑟在屏风后听得心惊肉跳,转头看见苏子仓张口说了什么。她仔细辨认,那是两个字:疯子。
他无声咧唇,眸底是翻滚的滔天暴戾和嘲弄,好像在说,看吧,世人皆如此。
他像被戳中某个开关,状态越来越不对劲,温瑟心脏跳得愈来愈快,她一把抓住少年的手,下意识浅浅出声:“苏子仓。”
少女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清甜的丹香。苏子仓眼底的暴戾凝滞,下一瞬,屋内灯光骤熄。
突然陷入黑暗,温瑟看不清他的表情,时间宛如停止,一秒被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苏子仓挣脱她的手,温瑟心下一紧,伸手再抓去,却是一片空。而后,温暖的光再度亮起。
少年长身玉立,捧着灯烛,煦暖的色泽映在他的面容上,亮得晃眼。
他唇角含笑:“瑟瑟愣着作甚?”
见他恢复正常,温瑟一口气松懈,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担心,她只想,现在自己没有修为,若这疯子发狂还真未必能制住他。
“所以,顾九九沉睡其实是顾城主干的?”她开口,一时脑子空白,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在理线索的同时思绪慢慢回拢:“可是顾城主怎么做到的?”
她感到不可思议,顾仲一个普通人怎么能把顾九九的魂魄从身体里扯出来?
刚思及此,一个词跃然心间。
“招魂仪式!”温瑟失色,招魂仪式不是为招魂,反而是为了不让顾九九的魂魄回到身体,为了让她能长长久久睡下去。
那方士有问题!
“瑟瑟真棒,这么快便明白了,”苏子仓夸她,好似刚刚的事情都不存在一般,“不过还有一点。”
温瑟端详他:“你又知道什么了?”
“瑟瑟还记得镜阁那三绝么?”
那说书人的故事?温瑟一怔,回忆道:“一绝镜海,二绝春秋镜,三绝镜阁阁主之女…春秋镜?!”
“没错。”他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镜身由三根虬曲的古木环绕结成,镜面光华,却映不出任何事物的身影。其上隐隐透出岁月的气息。
乍一看恍似能把人带回远古。
温瑟瞠目结舌,苏子仓自顾自道:“镜阁守镜女弟子爱上春秋镜化作的春秋妖,盗镜叛阁,沦落天方府,不过这镜子里已经没有春秋妖了。”
线索一一相连,逐渐拼成一副完整的图画。
“所以那名叫花朝的方士就是盗镜的女弟子,因春秋妖脱离春秋镜,她才同城主合作,一方面满足城主愿望,将顾九九离魂,另一方面搜罗全城的镜子只为寻找春秋妖?”
那么顾九九的魂魄究竟被招魂仪式弄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