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游仙舫

第7章

丝丝缕缕的云气凝结成厚实的帷幕,忽有一艘画舫自云山雾霭间猛然跃出,浮浆游动,搅碎云幕。

晨曦氤氲,金丝倾泄,与云气萦纡交织,很快一同散去,露出画舫全貌来。

飞阁流丹、白玉栏柱,繁灯串接檐角,掠过云雾而起,洇出绚烂的天水碧与落栗,古朴的匾额上书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

游仙舫!

谢望生在底下看得瞠目结舌。

他换了身石青缎裳,当日蓬散的乱发挽作简单的道髻,收整一番也是个清秀的少年郎。

温瑟刚付过船票,就见谢望生迫不及待地高呼一声,跃上船舫。楚兆衡在后头厌恶地瞥此人一眼,暗自嗤其没见过世面,护在付青青身侧也跟着走了上去。

修士跨越地界有两种方式,一种走天路,一种走地路。天路包括乘坐游仙舫和御剑飞行两类,而地路则需要借助修仙世家间互相设立的传送阵法通行。

丹心门位于南境,药谷处于中州,两者不说相距十万八千里,距离也算不得近。游仙舫速度虽慢,却能省去大半路程。

温瑟朝着等在外侧的掌门和无忧真人等人弯腰作一揖告别,随后听得“轰”的一声,浮浆开始上下翻飞。

起航了。

船舫上不止他们几人,谢望生贼头贼脑地凑到白玉栏柱边,状似倚靠在上,实则手下来回抚..摸,感慨其温润手感的同时不禁生出敲下两块放入兜里的心思,还没待实施就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游仙舫上处处都有禁制,若擅自动手损害船体,禁制反弹可没人来得及救你。”

他讪讪地收回手,看见来人,自如地上前把胳膊一揽:“苏兄,这不是苏兄嘛!”

苏子仓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谢望生也不尴尬:“苏兄以前坐过这游仙舫?”

“没有。”

他微笑,面不改色。

怎么会有人扯谎扯得如此理所应当?

谢望生傻眼。

“子仓哥哥,”付青青恰到好处地过来打断他们的谈话。她今天穿了一身桃红云纹对襟,发髻上松松插着一支镂空金簪,整个人透着少女的纯真与烂漫。

“呀,谢师兄也在,师妹这厢有礼了。”

她似乎对那日谢望生突然出现用一颗奇葩的自孕丹夺走了头筹的事毫不介怀。

谢望生琢磨付青青对苏子仓略显亲密的称呼,后退两步,识趣地将空间留给他们。

这时一个扭头,他看见楚兆衡一张脸黑得墨水一样,眼珠子咕噜转动,起了逗弄对方的心思。

“楚兄啊,”他踱步到楚兆衡边上,摇头晃脑道:“你说小师妹那么殷切,和苏兄到底能不能成啊?”

楚兆衡对他的不喜和轻蔑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谢望生当然不是傻子。

“滚——”

一句话从牙缝间挤出来,谢望生又被吓一跳:“不说就不说,那么凶干嘛...”他又把目光放到白玉栏柱上,手心痒痒,最终还是怅惘地长叹口气,放弃将它弄进兜里的想法。

温瑟独自一人,收拾好厢房后,从包袱中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匣。木匣上光华流转,隐隐可见一股强大的气息隐藏其中。

强大的丹师也是毒师,只不过丹心门普通认为毒道不入流,少有人涉及此道。

但少有人不代表没人,恰好无忧真人对这种旁门左道尤其感兴趣。

这一枚大衍丹就是她耗费一番说辞向无忧真人要来的。

此丹一点粉末就足以致人死亡,整丹吞下可瞬间将人五脏六腑连带身体全部融成一滩血水,可谓是居家旅行害人性命之利器。

无法给体表造成伤害的情况下要怎么杀一个人呢?

死了许多脑细胞,温瑟找到两条路。

其一,修真界有许多针对神魂的灵器,更有大能可强行将神魂抽出。毁去神魂,自然便可将人杀死。但先不说她手头没有这样的灵器,只要涉及神魂,那任何灵器的价格都会飞涨。

好死不死,剑修最知名的就是...穷。

卖了她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第一条路pass,只剩下用毒了。

那么问题来了,该怎么哄骗苏子仓吃下这枚丹药呢?

她这厢正暗戳戳制定谋杀计划,背后猝然响起“咚咚咚”三声敲门声,接着是熟悉的清越嗓音:“温道友”

温瑟下意识一激灵。

妈的,忘记关门了...

她自然地将木匣放下,转身道:“有事?”

苏子仓扫过那木匣,视线定在少女镇定如常的脸上。他脑袋轻倚门框,双手抱胸:“温道友,中州路途遥远,这一路若靠修行度过未免太过无趣...”

“你想做什么?”

“道友可会下棋?”

温瑟跟苏子仓来到茶室。

游仙舫外表看上去不大,内部却别有洞天。大概是用了空间类灵器,除去诸多厢房,整艘船舫还包括修行室、炼器室、炼丹室以及为还不能辟谷的修士所设的茶室。

茶室宽敞,正中间修士们对坐着高谈阔论,最前方则隆起一座高台,高台之上有一修士盘坐于小小的案几后。

他打扮成人世说书先生的模样,捋起袖子,拿起醒木就这么往案板上轻轻一敲。

“当”的一声,室内便静了半成。

他清清嗓子,声音悠长,回荡在室内:“诸位仙友,在下说书人季荣。碧纱秋水三九夜,千里因缘来相会。我等本无交集,今日能于游仙舫上一聚何其有幸,长路漫漫,且让季荣陪诸位消遣消遣。”

“先生,别墨迹了,快接着昨天讲!”

说书先生慢悠悠抿上口茶,道:“莫急,且说玄心坊那位堕入邪道的弟子,其所修功法诡异非常,只要将筑基以上修士炼作人傀,就能夺其修为补益自身。一夜间,玄心坊损失近三成弟子。”

“那此人抓到没?”

“事情发生得突然,玄心坊又如何能料到自己门下会出这么个混账,自然是让其...逃了!”

醒木又一拍。

温瑟和苏子仓坐下,他于上方一拂袖,一副木质棋盘出现在桌上。

“黑子白子?”

“黑子。”

温瑟其实只懂得一些基本规则,不怎么会下围棋,但当时她并不想让苏子仓在门口多待,免得他发现木匣不对劲,所以才应了他来下棋。

棋子晶莹圆润,沁出些许凉意,放在手中把玩极为舒适。

下到一半,苏子仓单手托腮,眼眸半阖,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光这样下似乎还是无趣。”

他落下一子。

温瑟苦大仇深地盯着面前的棋盘,黑子早已被吃得丢盔卸甲,所剩无几。她哪还来得及管什么有趣无趣?

“不如我们玩个游戏?”苏子仓想到什么,心情极好地勾起唇角。

“什么游戏?”

他看着手中素白的棋子,笑吟吟道:“温道友若吃我一子,我便回答你一个问题,反之亦然。”

“坦白局?”温瑟怔松,随即眯起眼睛:“我怎么知道你说得是真的假的?”

“我绝不欺骗温道友,也希望温道友不要骗我,如何,道友可要入这一局?”

她确实有很多想问他的事。温瑟摩挲指尖,思忖片刻,点点头。

苏子仓笑意更深了。

规则重新制定且有利可图,温瑟战意更强,很快吃下第一个白子。

苏子仓两手一摆,落落大方:“道友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要去药谷?”

似乎没想到她第一个会问这个,苏子仓眼眸放空一瞬,很快回神:“因为我想跟着温道友。”

哈?

温瑟愣神,不爽道:“你耍我?”

“怎么会,规定不能欺骗,我又如何能违反?”他满脸无辜纯良,看得温瑟郁结。

此人当真会遵守规则么?

秀眉拧成一条线,她迫不及待地接着问:“那你为什么想跟着我?”

苏子仓食指抵住唇珠,双眸幽邃似深不见底的玄潭之水,他轻启薄唇:“道友,你违反规则了。”

吃一子只能问一个问题。

温瑟一噎,只好老老实实下棋。

但好运似乎只闪现一次,她很快回到了先前凄惨的状态。黑子一个接一个被白子击溃,到最后,整个棋盘上只剩下一枚黑子。

苏子仓啧啧两声,目露同情:“道友这棋艺真是...潜力无穷。”

换言之,有待提高。

温瑟咬牙,瞪着那盘棋,思考掀桌走人的可能性。

但答应都答应了,她屁股黏在凳子上,没好气道:“问吧。”

“道友既然只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不能欺负道友,就问一个问题吧。”

“你确定?”温瑟哼哼两声,放松下来。

“我自认先前从未见过道友,道友为何如此执着于...我的性命?”

温瑟不语。

茶室宽敞,但不空旷,说书人似乎讲到关键的地方,底下的听众愈发激动,他们的声音混杂其中。

苏子仓静静等着面前的少女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温瑟舔了舔略显干涩的嘴唇,鬼使神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有一个人,他会在不久的未来会杀你,灭你的同门,但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你会怎么做?”

苏子仓眼神闪烁,若有所思:“那自然是...提前斩草除根。”

闻言,温瑟莫名怔然。

心中不是没有困惑,只是下意识将矛盾全部掩盖。

她的选择真的正确吗?即使一个人可能会沾满鲜血,但在什么都还没做的时候就将其定下罪责真的合理吗?

本以为是无可奈何下的选择,没想到自己竟跟他是同一类人。

也许她也有成为疯子的潜力?

思及此,温瑟长呼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笑道:“我输了。”

她坦然地注视着他,整个人似被清泉濯洗,脊背雨后青松般挺拔,再不见一丝迷茫。少女静坐于此,衬得喧闹的茶室竟如灼灼青山,杳杳星河,璀璨夺目。

苏子仓恍神,却见温瑟对他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他抓起一把棋子,掌心抵住额头:“真是...明明是我问的问题...”

柔软的战栗感滑过心头,苏子仓控制不住地咬住颊边肉,直到尝到熟悉的血腥味,他才放开,黑亮的眼中潜伏的凶性此时明明晃晃露出来。

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醉与...兴奋。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