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口深井,
黑魆魆的环壁不断向上延伸,没有尽头。
唯有井口一轮清颓寒月洒下碎碎银辉,宛如从神明指尖泄露的点点慈悲。
一点一滴,陆离斑驳,少得可怜,却勾得人心惶惶。
地面积上厚厚一层血,粘稠得像有无数只小手拉着人,直到将其拉入深渊之底方能罢休。
碎语、咒骂、嘶吼,脑海嗡嗡,恍惚要被什么东西撑爆。
痛苦被蒙上薄纱,影影绰绰,迷离惝恍,唯独那股窒息感格外清晰。
耳边响起女子蕴含彻骨恨意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去死!”
温瑟猛地自枝丫间坐起,一身衣裳几乎湿透,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不可抑制地拼命呼吸,颤抖的手下意识抚上脖颈。
那里纤细柔软,完好无损。
不远处人声袅袅,弟子们兴奋地谈论着今日丹比的结果,近处微风簌簌,将叶子吹得沙拉作响,日光穿过树叶缝隙鎏金般落在她身上。
仿佛从地狱回到人间。
温瑟思绪回笼,仍旧心有余悸。
这时,树下忽响起熟悉的一声:“温道友?”
温瑟条件反射地脊背一振,梦中场景再次展现在眼前,她手下一滑,一个金丹竟就这么狼狈地自树上摔下。
“噗通”重重一声落地,惹得无数人闻声看来。
苏子仓讶然地看少女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惊弓之鸟般连连后退,直至两人间的距离至少间隔十米才停下。
【滴——,请宿主了解苏子仓的过去,并停止先前的危险行为。】
温瑟心下恼怒,面上不露声色,将微微发颤的手背在身后,避免被眼前的人看出不对来。
方才的梦后劲略足,她还没缓过来。
在发现惩罚手段毫无作用后,系统转而采取怀柔战术,想办法唤起宿主对任务目标的怜悯和同情,以期望温瑟能够放弃斩杀苏子仓的想法。
【警告!若宿主不听劝告,本系统将采取最终手段。】
“警告,如果你再不经同意给我灌输这种梦,就算割裂神魂,我也会把你挖出来,说到做到。”温瑟没好气地低声威胁,系统不说话了。
脑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她看向面前的人:“有事?”
苏子仓眨眨眼,莞尔一笑:“温道友,不知贵派可有厨房借我一用?”
温瑟这才注意到他提了一只鸡,棕红羽毛四散,鸡爪不断抽搐,然而命运的脖颈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扼住。
清贵的少年和炸毛的鸡,这对组合怎么看怎么不搭。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来,但比起惊讶他要做饭,温瑟更好奇:“你从哪弄来的鸡?”
丹心门上除了金贵的仙鹤就是各个长老养着用来做药的灵兽,普通的鸡哪能进宗门?
苏子仓笑而不语。
温瑟蹙眉,还是带他去了厨房。
求丹令是难得的机缘,掌门虽然想让付青青去,但也不可能只把机会给她一人,于是便有了此次丹比。
弟子们,不论身份,不论实力,只看能否创造出足够出色的丹方,择三名前往药谷。
当然,若付青青实力不够被他人刷下去,这机会也只能给旁人了。
不过掌门对他这个弟子有信心。
这种事向来与温瑟无缘。
她倚靠在木门旁,看少年熟练地抹了鸡的脖子,拔毛、清洗、切块,热气嘟噜噜冒,很快,诱人的香气飘出来。
温瑟咽口唾沫。
修仙人忌讳涉及凡尘之物,即使凝气弟子平日里也只食辟谷丹,但她本身对修行就没什么执念,对于这种清苦的生活方式更加无法赞同。
若吃不好睡不好,天天苦着张脸,那还修什么仙?
她奉行的是快乐地修行!
是以温瑟在丹心门内成为异类,不仅因为她是剑修,更因为她重口腹之欲,脱离不了凡人的生活方式。
苏子仓下了两碗面。
将鸡肉与煮熟的面条拌在一起,根根分明的面条登时刷上一层亮晶晶的油花,酱油和香料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勾起馋虫翻涌。
温瑟努力移开视线,却听见苏子仓道:“我一介散修实在食不惯辟谷丹,便借用贵派厨房了,不过面条太多,下了两碗,温道友,你是否要分一碗?”
闻言,少女“蹭”地将别过去的脑袋扭回来,跨两步迅速落座。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犹豫。
他以为她会拒绝。
苏子仓眸中闪过奇异的光芒。他将面端到木桌上,慢条斯理地擦拭木筷,笑吟吟道:“我以为温道友应当很讨厌我。”
他将衣袖挽到手肘,露出覆有肌肉纹理的小臂,圆润的指尖被热气熏出丹蔻般殷红的色泽。
温瑟接过筷子,抬眸瞥他一眼:“我不讨厌你。”
苏子仓动作一顿,逡巡地打量少女的脸,确认她一脸认真没在说谎后,不可思议地挑眉:“那温道友为何要杀我?”
“杀你和不讨厌你没有必然联系吧。”温瑟理所当然,“再说不讨厌你也不代表就喜欢你。”
自戒律堂一事后,苏子仓就真正走到了明面上。这几日他对她的态度亲近得诡异,温瑟一直戒备此人是不是打着什么别的算盘。
她不会因为他的亲近改变自己的态度,也不会因为看到他的过去就放弃原本的目的。
她只需要记住一点,那就是但凡苏子仓有成为魔头的可能性,就要在事情发生前将其斩杀!
摈弃杂念,出剑才不会迟疑。
面条做法简单,味道却不错。
苏子仓似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眸光亮得惊人。他舌根抵住后槽牙,禁不住浅笑出声,随后放肆大笑,一颗泪痣皱起,衬得双勾魂眼清色融融,如同昆山玉碎,烟络横林。
无端让人心一紧。
温瑟专心扒面,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若理解了疯子在想什么,那她就离成为疯子不远了。
洗丹台。
诸多丹鼎伫立,鼎内各色火焰跃动,弟子们注视着火光,时不时将手中草木丢进去,调整火候。
丹比一共两轮,第一轮辨别草木,第二轮才正式炼丹。草木是基础,一个丹师若没有丰富充沛的草木药理知识,其实力也可想而知,然世间草木千万,又有谁能够将其全部辨别出来呢?
所以第一轮丹比刷下了近三分之二的弟子,剩下的都是门内能叫得上号的人物。
只除了一个。
洗丹台最左边的角落,一个蓬头垢面的弟子守着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炉鼎,眼中不时闪过精光,嘴里断断续续念叨着什么,细听去,能分辨出几句:
“妈的,天根果、鹿华木...好东西啊,都是好东西。”
“悄悄摸两个应该没人发现吧,嘿嘿嘿...”
“知道了知道了,别烦我,回去再喂你,现在老子忙着呢。”
他手中草木扔得飞快,似乎根本没看清是什么就丢进了炉鼎里,残影中,不时将几株珍贵的草木悄摸摸塞进兜里,动作娴熟,显然是个惯犯。
洗丹台上的弟子们都离他远远地,掌门倒是有些好奇,问旁边的长老们:“那名弟子从未见过,他是谁的门下?”
长老们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一随侍弟子上前道:“回掌门的话,他叫谢望生,应当是看管灵兽园的杂役弟子。”
“哦?无人教导竟能突破第一轮丹比?”
“大概只是运气好吧。”有长老道。
掌门笑着摇摇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
况且第一轮丹比可不仅仅靠运气就能度过,就是胆子够大,在他面前也敢暗度陈仓。
当真以为没人发现他的小动作?
“当——”
太皇钟震响,钟声厚重绵长。
“时间到!”
弟子们纷纷停下手中动作。
掌门拂袖起身:“今日丹比,为避免有徇私舞弊的嫌疑,丹药品阶与效能皆由鉴宝盘判定。”
一个小小的圆盏摆在案几前,盏身上刻有“万宝之宝,荟聚我身”几个小字。
“诸位按编号上前吧。”
第一名弟子将手中丹药放在鉴宝盘上。
神奇的事发生了,小盏的边缘竖起相合,像嘴巴一样咀嚼起来,然而嚼了没两下就将丹药吐出,人性化地“呸呸”两声:“不入流,难吃难吃!”
场下顿时发出哄笑。
那弟子脸一阵红一阵白,煞是好看,捡起丹药愤而离去。
“下一位”
一个接一个,许多弟子被淘汰,而品阶最高的只有楚兆衡的二品融魂丹。
终于轮到付青青上前,她将晶莹剔透的丹药放入盏中。
鉴宝盘一顿,盏身上几个小字游走浮动,亮起金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佳肴,三品上——!”
“三品?!”
“凝气修士竟能炼出三品丹药,而且还是自创丹方!”
“不愧是小师妹。”
掌门两手背在身后:
“不错,青青,此丹有何药效你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是,”付青青抚下鬓边随风飞扬的碎发,一双美目里写满志得意满:“此丹是疗伤丹,但不止疗伤之效。”
“我添加了三七枝与金髓粉,只要伤势不涉及神魂都可在一炷香内痊愈,此外还可帮助恢复三成灵力。”
疗伤丹加蕴灵丹的混合效果,虽不少见但能无中生有创造出新的方子已经不错了。掌门满意地点点头,他对自己这个弟子从不担心。
楚兆衡抬头仰望俏丽的少女,心里被填得满满的,剑眉都柔和了下来。
他定会赶上她!
“二品加三品,两个名额已经没了。”
“怕是没人能超过小师妹了。”
轮到最后一人,谢望生大大咧咧上前,随手将丹药丢进鉴宝盘中,态度随意散漫。
单单这场丹比就已让他“收获”颇丰,能不能去药谷无所谓。
场下传来嗤笑。
没人觉得他能得到求丹令的名额。
鉴宝盘咀嚼着咀嚼着一顿,盏身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珍馐...珍馐...”
谢望生一愣,却见鉴宝盘死死闭合,就是不把丹药吐出来,一道声音刹那让所有闲言碎语戛然截止:
“这是我的!”
“什么你的,这是我炼的丹!”谢望生怒了,当即上手去掰,一人一盏开展拉锯战,好不容易将丹药抢回来,只听得鉴宝盘嘤嘤哭泣:“呜呜,还我珍馐...”
掌门睁大双眼,长老们发怔,所有弟子呆滞地看向场上那人邋遢的背影。
从没见过鉴宝盘这般反应,况且还没给出具体品阶。
掌门清咳两声:“小辈,你炼的是什么丹药?”
他着实新奇。
谢望生挠挠头发,不知道要不要说。
“你若愿意告知我等,此次丹比草木随你挑。”
听到这话,谢望生当即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随后一脸正色:“其实弟子苦于灵兽园内的灵兽没有繁..衍欲..望,无法供应门内丹药需求,所以才练就此丹以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这药的药效是?”掌门有些不好的预感,却见邋遢少年大手一挥,目光狂热,好似找到一生的信仰:“能够让灵兽自产自销,弟子将其命名为...”
“自孕丹!”
一整个洗丹台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不好意思,刚刚是旧稿,我忘记放修改过的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