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
伏寿坐在寝宫中,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件宽襟袍子。白皙的手指带着银针上下翻飞,金黄色的丝线灵巧地穿梭。这件羊毛翻边的长袍看似普通,实则颇有来历,那是寝殿大火那一天她从刘协的身上解下来又披在刘平身上的。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都把味道残留在这件衣物中,成为她在这个冰冷城中唯一的慰藉。
这时宫外传来脚步声,伏寿手一颤,一下走神,银针刺入指头尖。伏寿微微蹙眉,想要把指头含在嘴里吮吸,可她中途停了下来,把指尖上那一簇小血珠抹在了衣袍的衬里。
进宫的人是唐姬,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是极少数几个能进入到寝宫的人。她手里捧着几株药草,一进来就随手搁在了旁边的木桶里。桶里已经积存了不少植株,因为来不及处理开始变黄。
“还没消息?”伏寿头也不抬,继续穿针引线。
唐姬摇摇头,没有说话。伏寿喟叹一声:“没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她略停顿了下,“我现在最怕的是,得到一个确定的消息……”唐姬知道伏寿的心思,她把手搭在皇后的肩上,试图去安慰她。她能感觉到,微微的颤抖从伏寿的肩上传到手掌心。
自从白马城出事以后,伏寿再也没听到过任何消息。无论是郭嘉的靖安曹还是杨修的隐秘势力,都找不到刘平的踪迹。伏寿开始是惶恐,然后担忧得夜夜睡不着,现在反而变得平静,像是一眼即将枯竭的泉水,水面再无半点涟漪。
唐姬对她的这种平静很是担心,她觉得哪怕嚎啕大哭都比这样强。她决心要挑破这个伤口:“如果……嗯,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不那么好的消息传过来,姐姐你该怎么办?”
伏寿抬起头,眼神飘到一旁的梳妆台上,那里搁着一把匕首:“如果是那样,我会用那把刀殉国或者殉情——随便他们用什么词去描述——我会去九泉之下告诉他们,我已经尽过力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异常疲惫,让唐姬一阵心疼,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伏寿拍拍她的头,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刻,你及早出城,冷寿光会安排。你也尽过力了,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找个疼你爱你的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唐姬回答。
这两个女人相对无言,若有若无的愁云弥漫在清冷的寝宫内。这时候冷寿光从外头匆匆走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伏寿面色一变。唐姬问她怎么了,伏寿眼神闪过一丝厌恶:“孔融又来闹着要觐见陛下。”
“这个人难道就不能有片刻消停吗?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唐姬恨恨道。皇帝离宫的事属于机密中的机密,对外都宣称是卧病在床。文武百官都很知趣地不去打扰,只有孔融上蹿下跳,不停地折腾。尤其是聚儒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更是来劲。
“他现在在哪里?”伏寿问。她一瞬间已经把忧郁收起来,换回一副冷静的神情。
“宫门外,徐干已经去拦他了。”冷寿光道。
伏寿断然道:“不行,徐干这个人太弱,马上去告诉荀令君。”冷寿光领命而出,伏寿看了眼唐姬,苦笑道:“现在倒成了汉室跟许都卫同仇敌忾了。”
徐干不知道伏寿对自己的评价有那么差,他也不知道皇帝不在宫内。他只是牢牢记住郭祭酒临行前的指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孔融进入宫殿去觐见皇帝。”
若换了别人,直接叫几名卫兵撵走就是了。但此时在他眼前的是孔融,当世的大名士。徐干不敢动粗,只得伸开双臂,牢牢挡住禁中的大门。
“徐伟长!你难道要做个断绝中外的奸臣吗?”孔融瞪大了眼睛呵斥道,像是一只义无反顾的猛虎,作势要往里闯。徐干闪避着孔融的口水,解释道:“在下有职责在身,军令如此,不敢违抗。”
“军令?谁的军令?谁有资格下命令让外臣不得觐见天子?”
孔融抓住他的语病穷追猛打,徐干文采风流,可真要斗起嘴来,却完全不是孔融的对手。他只得狼狈地闭上嘴,维持着防线。
“我忝为少府,效忠汉室。只要天子出来说一句:孔融我不想见你。老夫立刻挂冠封印,绝不为难。可若是有人假传圣旨,屏蔽群臣,千秋之下,小心老夫史笔如刀!徐伟长,你是奸臣吗?”
孔融的攻击,比霹雳车的声势还要浩大,徐干一会儿工夫就溃不成军。他和满宠最大的区别是,他还要脸,还要考虑自己在士林中的形象。换了满宠,肯定是直接下令用大棍子把孔融砸出去了。孔融见徐干气势已弱,伸出手把他推搡到一边,迈腿就要往里去。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文举,禁中非诏莫入,带钩游走更是大罪,莫非你都忘了?”
孔融停住脚步,回过头去,冷笑道:“荀令君,他们总算把你请出来了。”
“我正在尚书台处理公务,听到这里喧哗,特意来看看。”荀彧并没说谎,他的手边墨渍未干,确实是趁着批阅公文的间隙出来的。徐干见他来了,如释重负。
“禁中非诏莫入,这我知道,可这得分什么时候。天子已经许久不曾上朝,有些大事非得陛下出面不可。”
荀彧也不着恼,温和地伸出手来:“若文举你有何议论,不妨把表章给我,我转交给陛下。”
“不行!”这次孔融表现得无比强硬,“你是处理庶务的。我这件事,却是千秋大事,事关人心天理。”
“是什么?”荀彧不动声色。
孔融忽然换了一副悲戚的表情,他双手高举向天:“郑公已逝,泰山崩颓啊。”这听到荀彧耳中,不啻为一声惊雷。饶是他心性镇定,也不由得浑身一颤。
郑玄死了?那个总执天下经学牛耳的神,居然过世了?荀彧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耳边嗡嗡作响。原本孔融说要请郑玄来主持聚儒之议,荀彧也颇为赞同,能为与这位当世圣人切磋学问而兴奋不已。可没想到,他居然没到许都就去世了。
“怎么回事?为何尚书台都没消息?”荀彧勉强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扯住了孔融的袖子,把他扯到禁中外门旁。孔融很满意这消息给荀彧带来的震惊效果,他卖了个关子,多享受了一会儿荀彧的惊讶神色,这才说道:“我派了杨俊去高密迎接郑老师。前日刚刚接到消息,杨俊说郑老师离开高密,走到元城,身体突然不行了。”
荀彧没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郑玄算起来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已是风烛残年,又要走这么远的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孔融的声音悠悠传来,凄悲痛切:“今年开春,郑老师曾经做了一个梦。梦里孔圣人对他说: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郑老师醒来以后,说今年干支庚辰,属龙,明年辛巳,属蛇。龙蛇交接,于学者不利。想不到……他竟是一语成谶……”
说到这里,孔融竟在禁中前大哭起来,眼泪将白花花的胡须打湿。他在担任北海国相的时候,力邀请郑玄返回高密,并派人修葺庭院,照顾有加,两人关系甚厚。这次郑玄愿意来许都,也是看孔融的面子。两位老友还没见面,就阴阳相隔,他如此失态地痛哭,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文举,人固有一死。郑老师学问究天人之极,又著书等身,也是死而无憾了。”荀彧劝慰道。孔融收住眼泪,抓住荀彧的胳膊,痛声道:“泰山其颓,天帝岂不知乎?哲人其萎,天子岂不闻乎?”
荀彧一时为之语塞。孔融这一下子,可给他出了个难题。郑玄名气太大了,如果天子不站出来说两句,确实不好交代。孔融的要求合情合理,可偏偏这是荀彧无法做到的。他站在原地为难了一阵,说道:“文举可以拟篇悼文,我转给陛下,发诏致哀。”
“陛下连当面听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吗?以郑公之名,连讨一句天子亲口抚慰都不得吗?”孔融寸步不让。
荀彧叹了口气:“陛下病重,如之奈何。”孔融盯着他的眼睛,严厉地问道:“是陛下真的病重,还是你们不打算让他接触群臣?”荀彧面色一沉:“文举,注意你的言行!”
孔融道:“如今聚儒在即,已有许多儒生云集许都。郑公之逝,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果天子连态度都不表一下,天下士人,恐怕都会寒心啊!”
荀彧何等心思,立刻捕捉到了孔融话里有话。他一捋胡须,微微垂头:“依文举之见,当如何。”
孔融毫不犹豫地说:“天子赐缞,以诸侯之礼葬之。在京城潜龙观内设祭驱傩,许人拜祭十日,九卿舆梓。”
“潜龙观?”
荀彧听到这名字,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孔融为了聚儒之议搞的新建筑,就修在城内,距离宫城不算太远。起名潜龙,是为了和白虎观并称,孔融一心想把它搞成《白虎观通议》一样千古留名。不过孔融没用“青龙”,而用“潜龙”一词,荀彧知道这是他嘲讽曹氏专权的小动作。
若能在潜龙观公祭郑玄,将为聚儒之议添上厚重的一笔。孔融如今非要觐见天子的举动,说白了,不过是以进为退,向荀彧讨可祭郑的首肯罢了。
平心而论,这些要求很高调,但多是虚事,倒也不算过分。于是荀彧答道:“我会禀明陛下。不过如今前方战事紧,所有的葬仪器具与花费,你得自己想办法。”
曹军在官渡的对峙,诸项用度都非常浩大。荀彧光是琢磨如何筹措粮草及时运上去,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更别说拨出富裕物资来搞这种事情。孔融想搞这些事,可以,只要你自己掏钱。
孔融达到目的,不再闹着要觐见。他眉开眼笑地对荀彧道:“对了,文若,还有个消息。各地儒生如今云聚许都,就连荀谌那边,都送来了三十几位士子。你如果有空,不妨去见见。他们对荀令君的仰慕,可是不小呢。”
这件事荀彧早已通过许都卫知道了。那三十几个人都是北方各地家族的子弟,前两天突然跑到许都,口口声声说是来参加聚儒。荀彧让徐干查了一下,结果发现他们都是幽、并、青等州的,唯独冀州籍的一个都没有。
而孔融现在居然故意说他们是荀谌送来的,明摆着要扎一根刺在荀彧身上。试想一下,一群打着河北标签的儒生在许都城里乱逛,师承还是河北重臣荀谌——这放到有心人眼里,对荀彧的声望可不怎么好。
但荀彧只是温和一笑,对这个挑衅视若无睹:“最近我太忙了,还是让陈长文代表我去吧。”
“陈群?那家伙说话不太讨人喜欢。”孔融摇摇头。
“你可以教教他。”
荀彧扔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官渡那边一封接一封的催粮文书发过来,他可没那个时间跟孔融斗嘴。
等到荀彧离开以后,孔融恢复了一脸冷峻,仰脸看了看禁中的巍峨城门。这是寝殿大火以后新修的,青森森的高大砖墙像囚笼一样把皇城团团围住,显出拒人千里的冷漠。
“既然陛下不能视事,那么纳贡总还可以吧?”孔融问徐干。徐干擦了擦额头的汗,表示没问题。孔融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河北士子此来许都,为陛下进献了一些贡物。我既不能觐见,就烦请内臣转交吧。”
徐干知道如果自己不接,这个疯老头子一定会絮絮叨叨再说上一个时辰大道理。他接过盒子,打开检查了一下,发现里面只放着一本《庄子》,抄录者的笔迹颇为清秀。徐干自己就是鸿儒,《庄子》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他翻了翻内容,没什么可疑的。大概是那些穷鬼没钱,只好手抄一本以示诚意吧。
“学问之重,甚于钱帛。”孔融看徐干有些不屑,正色劝诫道。
徐干连忙摆出受教的神情,把《庄子》交给冷寿光,请他转给陛下,然后陪同孔融离开宫城。
很快这一本《庄子》通过冷寿光转到了伏寿手里。伏寿好奇地接过去,信手翻了几页,觉得这笔迹有些眼熟。她忽然看到《庄子·大宗师》这一段里,有一句“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啕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相濡以沫”四个字旁边,划了一道淡淡的墨线。
她捧着它,忽然哭了出来。
司马懿最近的日子,过得颇为清闲。他跟随曹丕回归曹营以后,对曹丕表示自己身份敏感不方便露面,于是曹丕就把他藏在营中养伤,就连郭嘉都不知道。
司马懿就这么好整以暇地赖在榻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曹丕对他言听计从,什么事都问计于他,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隐藏的智囊。曹操本来想让曹丕赶紧回许都,司马懿教曹丕说了一句“父亲此地若败,天下岂有儿容身之处?”成功地说服了曹操,让他留了下来。
曹丕很享受这种拥有自己幕僚的感觉,而司马懿也借此悄悄了解战场变化和刘平的行踪。这一天,曹丕又来找司马懿,两只眼睛发黑,明显昨天一夜没睡。
“昨天又梦魇了?”司马懿半支起身子问。
曹丕摇摇头道:“这次不是。仲达,你说杨修这个人,可信不可信?”
司马懿没有马上作答。杨修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杨彪之子,汉室幕后的智囊,是刘平最大的依靠。他突然跑过来找曹丕,到底有什么用意,最重要的是,对刘平的计划有什么影响,这都是司马懿要考虑的。虽然司马懿现在一提刘平就火冒三丈,但还是得帮他时时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