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恭敬地垂手等在刘府门口,望着紧闭的朱漆大门。在他与大门之间,有五名卫士排成一条线,彼此相隔数尺。最中间的那一位壮汉神色阴郁,披挂齐全,手中还握着一把佩剑。
曹丕现在知道了,这人是甄宓的二哥甄俨,名义上是专门负责刘府的安全,实则是为了看守他妹妹。他的铠甲披挂整齐,连绦带都束得一丝不苟,应该是个认真谨慎的人。曹丕偶尔抬头,看到对方正盯着自己,便回一个茫然的微笑,然后低下头去。
甄俨盯了一阵曹丕,又把视线转移到即将靠近大门的一辆木轮车上去。其实无论是曹丕还是那木轮车,甄俨都不认为是个威胁,但他不敢掉以轻心——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那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四个字修炼成了人形。她总能想到一些荒唐又疯狂的办法,甄俨自认在想象力上无法与妹妹相比,只好用最笨拙的办法去杜绝一切可能性。
甄俨根本不想做什么刘府的护卫,这对一个校尉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他的实职是邺城卫的统领,管理着整个邺城的城防。可审配告诉他,甄宓是你们甄家的人,理应由你来亲自解决。甄俨知道这是审配想架空他,但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甄宓逃出邺城,那家族的声誉就全毁了。为了甄家的前途,甄俨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来,不能假手他人。
这时府门发出一声响动,旁边校门开了半扇,一名衣着华美的女子提着篮子从里面走出来。甄俨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心情紧张起来。他认识这女人,她叫貂蝉,是邺城一位士子的夫人,如今是刘府最受欢迎的人,可以来去自如无须通报。据说前几天让这些卫士疲于奔命的寿宴献艺,就是出自她的建议。
不知为什么,甄俨一看到貂蝉的身影,身体就莫名激动。他早已婚配,也知道貂蝉嫁了人,可一看到那道曼妙的身影,还是控制不住有些口干舌燥。
任红昌走出门来,撩了撩额头的头发,把篮子伸向甄俨,妩媚一笑:“甄校尉,你可辛苦了,检查一下吧。”甄俨忙不迭地把篮子接过去,随手翻了翻,篮子里都是些鲜果布帛,想来是刘夫人的赏赐。甄俨把篮子还回去,交接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任红昌的手背上蹭了一把。
这是何等滑腻细嫩的手啊,甄俨一瞬间有点迷醉,然后又紧张起来,这可是唐突之极的行为。不料任红昌面色如常,把篮子接过去,向甄俨道谢后就离开了。甄俨长出了一口气,抬起自己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那种滑腻感让心头一阵荡漾。
任红昌走到曹丕跟前,说咱们回去吧。两人并肩而行,慢慢走到一处河道旁。邺城新城为了追求风雅,在城内修了数条纵横河道,道旁还遍植垂柳,石基垫肩,是个幽静的去处。尤其是大战开启以后,来的人就更少了。
任红昌走到一块平整的大石旁坐下,打开篮子把里面的瓜果都拿了出来,摆满了石案。曹丕安静地站立一旁,一言不发。远远望去,还以为是一个侍女一个童子在忙里偷闲地赏春。
篮子拿空了水果以后,任红昌从底下一个垫层里抽出两张折好的麻纸文书,递给曹丕。曹丕打开一看,落款都盖着殷红的大将军印,条印分明。他赶紧将其揣在怀里,还左右看了看。
见文书收置妥当了,任红昌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这都是甄宓的功劳。那姑娘可真是个奇才。她想出来的办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曹丕把文书重新折叠好,放入怀里,没动声色。任红昌眨了眨眼睛,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这男孩的表情,促狭道:“这么聪明的姑娘,你都能靠一曲《凤求凰》勾搭上,也算是个奇才了。”
曹丕苦笑一声,脖颈处的牙印隐隐做疼。父亲曹操年少时和袁绍是亲密好友,他绝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去勾引袁绍的儿媳妇私奔。
“对了,她还让我问问你,有没有好好练琴。”任红昌揶揄道。
“我哪有那种匈奴时间。”曹丕有点恼火地嘟囔了一句,脸色却有些泛红,“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任红昌身子却没动,她软软靠着石案,欣赏着河道旁已经翠绿一片的垂柳,秀容浮现出几丝难以名状的寂寥。她轻轻磨动红唇:“真羡慕你们啊……”
曹丕惊讶地看向任红昌。在他的印象里,任红昌虽然形象多变,可从来都把自己的内心裹得严严实实,从不袒露心声。刚才那一声轻叹,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任红昌转过头来,对曹丕道:“你是否觉得我水性杨花、不守妇德?”曹丕吓得连连摇头。任红昌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去:“不必掩饰了,男人根本不懂遮掩自己的心思。你纵然不说,心里也一定在嘀咕。我从前追随吕布,后来做了郭祭酒的宠妾,又来做皇帝的侍婢,岂不是淫乱得很?”
一时间曹丕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任红昌拿起一片小石子,扬手丢入河道里,泛起几丝涟漪:“我羡慕甄宓。我应该如她一般率性而为,轰轰烈烈地谈一段情,才不枉费此生。甄宓说她心羡卓文君,我又何尝不是——”她的声调陡然提高了一点,“哪怕像普通女子一样,学学女红,读读《女诫》,寻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终老一生也好。甄宓避之不及的人生,对我来说也是奢求。”
“生逢乱世,皆有不得已之事吧。”曹丕笨拙地劝解道。一抹苦涩与坚决同时出现在任红昌的脸上:“你说的不错。我有我不得已的责任,我舍弃了这么多东西,就是为了完成这份责任——二公子,你会帮我么?”
曹丕以前也知道,任红昌不是中原人氏,她来这里是想寻求支持,以求复国。他不知道那个国家在哪里,也不清楚任红昌的打算。但一接触到她忧郁的眼神,曹丕热血涌上,一拍胸脯道:“我一定帮你!”
他对任红昌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既不同于对母亲的眷恋,也不同于对伏寿的迷恋。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描述的话,应该是“大姐姐”。曹丕有姐姐,可他几乎见不到她们。身为弟弟的体验,他要从黄河被救起时才觉醒。这一路北上,曹丕在任红昌身上感觉到了来自姐姐的呵护,这让他感到温馨,同时也激起了他的保护欲。
面对曹丕的慷慨激动,任红昌笑了笑:“曹家公子的承诺是很贵重的,不要随意许诺啊。”曹丕道:“怕什么,有郭祭酒在呢。”一听到这个名字,任红昌面色一黯,却没多说什么。
曹丕见任红昌似有疑虑,抬起三指对天发誓:“我曹丕在此起誓,必助任姐姐复兴国统,子孙亦然。如有违背,天雷共劈。”
任红昌摸摸他的脑袋,用力揉了一下:“有你这句承诺我就放心了。”她站起身来,递给曹丕一个果子,说你把文书带回去给陛下和司马先生,我还有点别的事情。曹丕一愣,问她去哪里。任红昌嫣然一笑:“我去找甄宓的哥哥谈谈心,大人的事,你就不要问了。”
曹丕脸色一红,赶紧转身离去。任红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以后,仰望东方的天空,忽然轻轻叹了一声,把头发绾起一个蛇鬓,又返身朝着袁府走去。
曹丕怀揣文书,朝着馆驿走去。他现在身上也带了一块随行的腰牌,所以也不担心沿街搜捕的卫兵。他怀里的这两份文书,都是司马懿亲自拟定的,一份是城防调令,还有一份是模拟袁绍笔迹的书信,后者是为了进入许攸私宅而准备的。许攸被软禁在家,任何人不得进入,唯一可能接近的办法,就是伪造袁绍的手令。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右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文书,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一个小小的念头悄然从曹丕的意识深处爬出,像春天的毛毛虫一样,顽强而坚定地向上攀缘,很快就爬到了心尖。
“文书既然在我这,为什么我不自己去呢?”
这个念头一想出来,便无法抑制。胡车儿想要通过徐他转达给许攸一句话,而这句话与当年宛城之战密切相关。曹丕来到邺城,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许攸,搞清楚当初在宛城到底发生了什么。直觉告诉曹丕,这件隐秘很可怕。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单独去见许攸。无论是任红昌还是当今天子,都最好不要插手宛城之事。
而此时,正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曹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么做有点背信弃义,可他别无选择。他朝前走了三步,又后退了五步,脚尖一转,眼神变得坚定,整个人朝着右边毫不犹豫地走去。
许攸的宅邸不算是秘密,他们一早就已经打听好了。这是一座位于西城区的深宅,许攸一家都在这里住。门口有大将军幕府直属的卫兵看守,这些人连审配的面子都不卖,唯袁绍命令是从。平时一日三餐都由幕府派人送到门前,再由卫兵送进去。
曹丕把自己的仆役服脱掉,从成衣铺里买了一套成人的旧短袍换上。他的身材不低,这套短袍并不显宽绰。他又用炭笔在嘴边淡淡地扫了几笔,让自己起码看起来年长了五岁。曹丕准备停当以后,忽然又想到什么,就地打了一个滚,沾了好多灰尘在衣服上头,径直朝着许攸深宅走去。
“干什么的!?”一名卫兵看到曹丕走过来,端起钢枪大吼一声。曹丕毫不畏缩,一直走到快顶到枪尖才停下脚步。没等卫兵再次发问,曹丕先低声做了一个手势:“东山来人。”然后亮出一块木牌。
那块木牌是蜚先生赠送给刘平的,代表了东山身份,在他们逃离白马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现在曹丕又把它拿了出来,打算故伎重演。卫兵拿起木牌检验了一番,面露疑惑。这牌子是东山颁发的无误,但东山的活动范围一直是冀南,邺城是不允许他们的势力进入的,而且,眼前这个家伙未免太年轻了吧?
东山在普通袁军士兵眼中,多少带点神秘色彩,里面充斥着奇人异士。所以卫士对曹丕的疑心稍显即逝,东山的人嘛,古怪一点也很正常。
曹丕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官渡急报,主公有密事与许先生相商。”然后他把司马懿伪造的袁绍手令递了过去。卫兵接过手令,打开来看,确实是袁绍手笔,说见信如见人沿途不得阻挠云云,落款大印鲜明无比。
曹丕道:“我可以进去了么?”卫兵犹豫了一下,身体却没动:“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许任何人与之接触。你可以把信函给我们,我会转交给他。”
曹丕眉毛一挑,把怀里的另外一份公函露出个边:“主公在手令里说得明白,这函干系重大,必须亲自交到许攸手中。在许先生亲手拿到这封密函拆开之前,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碰它——你想把它拿走么?”
卫兵没敢接受这种挑衅,他胆怯地后退了一步道:“可我们也是奉了命令……”
“你在质疑这份手令是假的喽?”曹丕低声吼道,把袁绍手令扔到他脸上,“官渡战事正急,若因为你而耽误,这责任你敢承担么?!”
卫兵没有回答,可还是没动。曹丕冷笑道:“很好,我这就去回禀主公,可不是我没把密函送到,而是有人不太想让主公在官渡获胜,所以在此许以阻挠。”曹丕说完,转身要走。
刚才那句话太诛心了,卫兵一听吓得脸都白了。曹丕这一走,就等于坐实了他里通曹操,这个罪名扣得实在太大。他连忙把曹丕拉住,解释说自己也是照章办事。曹丕道:“我对你的解释没兴趣。我只想知道,凭着主公的手令能不能进去?”
卫兵这次不敢再阻拦了,但要求必须有人跟随。曹丕也没坚持,就让两名卫兵跟在左右,亦步亦趋地往里走去。卫兵们把守的位置,是在许家宅邸外围的里坊,再往里走上二十几步,才算是许家宅邸的正门。
卫兵敲了敲门,从里面走出一个侍婢。侍婢以为是来送饭了,把上次吃剩下的食盒拿了出来,卫兵一挥手,表示不是为了这事。侍婢一愣,连忙放下食盒,放他们进来。
院子里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正趴在地上玩着沙土,一名姿色还算不错的女子在一旁照顾着他。女子看到他们,连忙别过脸去,用袖子挡住。曹丕心想,这大概就是许攸的家眷了吧。他没有多做关注,继续朝前走去,来到一间青砖铺地的瓦房前,许攸就在里面。
曹丕迈步上前,要去敲那扇房门。他看到卫兵也跟了进来,眉头一皱:“你要干吗?”
“你递送密函的时候,我必须在场。”
曹丕冷冷道:“笑话,你都说是密函了,还要在场?等下我呈递完密函,还要等许先生给主公回书,才赶回官渡。这等军机大事,你区区一个小卒也配参与?”
“我必须确保许先生安全。”卫兵还在坚持。
曹丕转向他,高举双手,不耐烦地喝道:“你可以搜一下,看我是否带着什么凶器!”卫兵检查了一番,除了胸前那封密函,别无可疑之处。卫兵没办法,只得悻悻退了下去,却不肯离开,站在院子当中等着曹丕出来。
曹丕敲敲门,大声道:“东山来人,主公密函!”屋里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这声音尖细锐利,好似铁枪尖在铜镜上摩擦的声音。曹丕轻轻推门迈进去,把门顺手带上。他一抬头,看到堂前一人在伏案奋笔疾书,背后堂中还挂着一把长剑。这人头发花白,脸形极瘦,下巴尖得好似一枚锥子。
他对曹丕的进入恍若未闻,也不抬头,继续在写。直到这一页纸都写满了墨迹,他才心满意足地吹了吹气,把毛笔挂起来,用旁边的丝绢擦了擦手,向堂下的曹丕望去。
“东山来人,主公密函。”曹丕重复了一遍。许攸看看窗外,问道:“卫兵没为难你吧?”曹丕道:“有主公手令。”许攸“哦”了一声,却不急着追问,他走到窗前,对院内的妻子挥了挥手:“我要谈主公的要事,你们都站远点,别在这里碍事。”
他妻子连忙扶着孩子进了隔壁厢房。那名卫士本来不想走,可许攸一双三角眼一直盯着他,也不说话。他实在顶不住,只得又退到院门的位置。
许攸把窗户关好,回到案几前跪定。他用胳膊肘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俯,似笑非笑道:“曹阿瞒好胆识,竟敢把自家公子送进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