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仅与学宫一墙之隔的周室后宫里又是一番情形。周王后昏睡不醒,周天子守在王后榻边,大声呵斥几个御医。
长公主姬雪悲伤欲绝,坐在闺房的木榻上抽泣,圆润的肩膀随着她的抽动而微微起伏。姬雨红着眼睛走到她的身后,两手搭在她的肩头,轻叫一声:“姐——”
姬雪顾自啜泣一阵,声音嘶哑着说:“雨儿,母后——母后若是醒不过来,阿姐我——我——我真要悔——悔死了——”话未说完,勾头又是一阵抽噎。
姬雨劝道:“阿姐,快别这样想。母后之病,全是秦、魏逼出来的,与阿姐何干?”
听闻此话,姬雪越发哭得伤心,哽咽道:“雨儿,你——你想想看,若是没有阿姐,秦、魏就不会逼亲,父王就不会作难,母后也就不会——”将话顿住,再次抽泣。
“阿姐,你如此责怪自己不公平。不管有没有阿姐,该来的,是一定要来的!”
“雨儿,你说,母后她——”
“阿姐,方才雨儿想出一方,或可试试。母后喜欢听琴,尤爱《高山》、《流水》。我们去请琴师,请他弹奏。母后若是听到琴声,或能醒来。”
姬雪打了个激灵,忽地起身,匆匆洗去脸上泪痕,拉上姬雨,出后宫偏门急至太学。进门没走多久,她们就隐约听到琴室那边传来一波接一波的哄笑声。二人一怔,由不得加快脚步,转过一处墙角,远远望见众学子正在草坪上闹得不可开交。
姬雪、姬雨不知发生何事,三步并作两步地急赶过来,待看清楚时,不约而同地止住步子,相视一眼,粉脸微涨,两道目光不无冷峻地直射过去。
众学子围成圈子推搡苏秦,正在推得起劲,为首学子陡然打个惊愣,像见猫的耗子似的,做个鬼脸,刷地溜到一边。这些学子多是洛阳周边富贾大户的纨绔子弟,来此就学,为的根本不是学业,只图个虚名儿。众人望见为首学子的灰溜样儿,皆吃一惊,回身一看,全如中了邪一般,个个呆若木鸡。
苏秦被他们推搡得头晕眼花,突然失去推力,一时站立不住,噗的跌倒于草地上。又因两只胳膊让他们绑了个结实,这一跤跌得甚是实在,加上此时他半丝儿气力也无,哪儿站得起来?
在众泼皮推搡苏秦时,张仪心里虽觉过分,却也觉得甚是好玩,站在圈外看热闹。众学子于陡然间变成乖乖鸟,张仪甚是不解,见他们皆朝他的方向看,免不得也回头望去。这一回头,他也整个儿成了呆鸟,因为两个貌如天仙的女子刚好站在他的左边侧后,离他不足五步,满脸愠色。
琴师回过神来,急迎一步,躬身揖道:“老朽见过二位公——”
话未落地,姬雪急急截住,回一揖道:“小女子姬雪见过先生!”
琴师立即明白过来,知她们不想暴露身份,赶忙再揖:“老朽见过姬姑娘!”
姬雨原本冷傲,此时更是粉脸虎起,不怒自威,手指地上的苏秦,两道目光剑一般扫向众人,厉声喝道:“你们谁干的?”
众学子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张仪身上。
姬雨冷冷的目光直逼张仪,声色俱厉:“是你吗?”
张仪一下子傻了,任他巧舌如簧,此时竟无一字儿吐出,退后几步,嗫嚅道:“我——我——”
姬雨杏眉冷竖:“还不快去将这位士子解开?”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张仪二话没说,疾步走到苏秦身边,为他松绑。姬雨的目光扫向众人,朝他们喝道:“瞧瞧你们这点教养,像是天子太学的学子吗?还不滚回琴房里去!”
众学子个个都如触电似的,全都软塌下来,灰溜溜地转身走回琴室。张仪解完腰带,仍旧傻愣愣地站在苏秦身边,惶惶不知所措。
姬雨朝他瞪了一眼:“你还不走?”
张仪打个惊愣,待明白美女是在责他,急急站起身子,溜回琴室。
见众人皆已走开,姬雪转向琴师,小声问道:“请问先生,为何闹成这样?”
“唉,”琴师长叹一声:“都怪老朽无能!”指着苏秦,“这位后生在窗外偷听老朽讲琴,不想却被这些学子发现,就——闹成这样了!”
姬雪心里一动,凝视苏秦一眼,径直走过去,对苏秦深深一揖,语气甚是祥和:“这位士子,莫与这帮纨绔子弟一般见识。”回转身子,两只如水的眼睛望向琴师,“先生,自明日始,就让这位公子坐在教室里听吧。”
琴师深鞠一躬:“老朽谨听姑娘吩咐!”
听闻此话,苏秦一翻身爬起,两膝跪地,连连叩首:“草——草民苏——苏秦谢——谢——谢——谢过姑——姑——姑娘!”
姬雪见他是个结巴,轻声问道:“你叫苏秦?”
“草——草——草——草民正是城——城——城东轩——轩——轩里苏——苏秦!”
“苏秦——”姬雪念叨一声,然后喃喃重复几下,似要记牢这个名字,“苏秦……苏秦……”
苏秦仰脸凝视姬雪,似要记牢恩人的容貌。有顷,苏秦再次叩首,结巴道:“敢问姑——姑——姑娘芳——芳——芳——芳名,他日若——若是得——得——得意,苏秦定——定——定——定有厚——厚——厚报!”
已到这步境地,还要想着回报,姬雪由不得再次望他一眼,见他眉目端正,贱而不卑,更有一身傲气,心中一动,眼光落在被张仪解下后弃在一边的木剑上,走过去,弯腰拾起,端详有顷,轻声问道:“请问苏子,此剑可是你的?”
见她把玩自己的木剑,苏秦羞得满脸通红,勾下头去,有顷,微微点头。
“是你自己做的?”
苏秦再次点头。
姬雪将剑抽出,抚摸一会儿,再次插入剑鞘,啧啧赞道:“苏子好用心,好手艺,真是一把好剑啊!”款步走到苏秦跟前,双手递予苏秦,“姬雪敬重苏子勤奋上进之心,望苏子在此好好习读,早日出人头地,成就功名!”
苏秦抱剑于怀,泪水夺眶而出,连连叩拜:“苏——苏秦谢——谢——谢姬——姬——姬姑娘!”
看到苏秦流泪,姬雪轻叹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弯腰为他擦拭。苏秦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紧闭两眼,泪水更如断线的珠子,越发不可止落。
姬雨似是觉得姬雪过分了,走过来扯住她的胳膊:“阿姐——”
看到苏秦的窘迫、不屈、感恩和泪珠,姬雪由不得联想起自己的命运,想到自己受人摆布,根本无法掌控,命运一如面前这个结巴,姬雪心中一酸,不仅没有走开,眼中反倒滚出泪来。姬雪的泪水如珠子般滴落下来,落在苏秦的额头上。
苏秦打个惊怔,伸手摸了一下,见是泪水,大是惊诧,抬头一望,见是姬雪正在落泪,以为那泪水是为他流的,不由分说,将头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放声泣道:“姬——姬——姬姑娘——”
姬雪欲哭不能,再也忍禁不住,一个转身,捂脸快步离去。那块丝绢飘落于地,不偏不倚,刚好掉在苏秦怀中。
姬雨见姬雪陡然离开,大声急叫:“阿姐——”
姬雪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姬雨怔了一下,径直走到琴师跟前,小声向琴师说明来意。琴师一听,连连点头,跟在姬雨后面,急奔宫里走去。
琴室里,张仪与众学子或隐在门边,或挤在窗台上,无不踮着脚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紧盯着草地上发生的这一幕。看到琴师、姬雨也渐去渐远,众学子总算缓过神来,七嘴八舌起来:
“天哪,简直就是天仙下凡!那个臭小子真有艳福!”
“你们评评看,她们二人,哪个更美?”
“这还用说,当然是那个没骂人的。你们可知她是谁吗?”
“对对对,她是何人?”
“她就是当今天下第一美女,大周天子的长公主姬雪,人称雪公主!你们知道不,秦、魏此番争聘的,就是她!”
那学子话音刚一落地,所有人竟被震呆了,琴室里静得出奇,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有顷,大家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几乎没有谁相信他们方才见到的竟是事实。
好半天,为首学子咂咂舌头:“乖乖,怪道方才在下丢了魂呢!那——另外一个呢?”
那个知情的学子不无得意地朗声应道:“当然是雪公主之妹,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人称雨公主!”
为首学子咽了一下口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环视左右道:“不瞒诸位,本公子来此,名为学艺,其实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风采!好好好,今儿得偿夙愿了!”
有学子点头应道:“嗯,在下也是。挨这顿骂,值!”
有人陡然手指窗外:“看,那个结巴!”
众人这才想起苏秦,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见苏秦正在缓缓站起,手捧姬雪遗下的丝绢儿呆怔一时,纳入袖中,如同换了人似的,倒背木剑,大步走去。
有人道:“你们看清楚没?方才雪公主为这小子落泪了!”
为首学子恨恨地说:“他姥姥的,便宜这个叫花子了!我说诸位,咱们这就出去,追他回来,揍他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前面说话的那人懒洋洋地长叹一声:“唉,要去你去,本少爷只想回客栈睡它一觉,梦会两个小美人儿去!”转身见张仪仍在圆睁两眼,直直盯在远处姬雨的背影上,哂笑一声,“咦,张兄,人都走远了,你还发啥愣呢?”
张仪依旧盯住姬雨,不无叹服地说:“唉,到底是公主啊,在下服了!”
看到苏秦已沿来路走向大门,鬼谷子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舒展一下四肢,笑对童子道:“小子,看到公子王孙了吗?”
童子似是仍旧沉浸于方才的情景之中,小手捏成一个拳头:“先生,方才那些人欺侮怪人时,童子欲去救人,先生为何拦我?”
鬼谷子呵呵笑道:“你小子要是去了,谁救谁可就吃不准了。走吧!”
“去哪儿?”
“去挣一枚布币啊!没有这枚布币,还不把小子你饿扁了?”
自发病以来,王后在床榻上一躺半月,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若不是体内尚存温热,鼻孔尚有气息,整个就如死人一般。眼见王后日日沉睡,周显王茶饭不思,日日责令御医查出病情,抓紧诊治。宫中御医,有能耐的早到他国谋生去了,留下来的多是庸医,遇到这种怪病,根本无从下手,莫说是瞧出病因,即使脉相,也无一人摸出。当姬雨引领琴师走进靖安宫时,几个御医正在宫外扎堆合议,个个神色茫然,人人愁容满面。
姬雨与琴师走进大门,在珠帘外面摆开琴架。宫正见状,怦然心动,传令众御医暂回太医院讨论,拐回宫里,安排众宫女守在宫里,吩咐琴师起奏。
人海茫茫,知音难觅。对于琴师来说,王后不仅是衣食之源,更是难得的知音。但凡有事,无论是喜是忧,王后总要使人请琴师弹奏,且每次必点俞伯牙的《高山流水》。这支曲子,莫说是姬雪和姬雨,即使宫人,多也听得熟了,因而,只要琴声响起,只要是这支曲子,大家准知琴师到了。
此刻,面对知他用他、不久前还曾有说有笑、今却浑然无觉的高贵王后,琴师百感交集,两手抚琴,将《高山流水》弹奏得淋漓尽致,于清幽中加一丝悲凉,于舒婉中添一分哀怨,听者无不动容。
姬雨跪在王后榻前,握紧母亲之手,侧耳贴在母后胸上,倾听她的缓慢心跳。在琴师快要弹完时,姬雨陡然听到王后心跳加剧,强而有力,当即激动万分,颤声叫道:“先生,快,快弹,从头弹!”
琴师得知王后竟有反应,更是激动,抖擞精神,两手鼓琴,从《高山》起始,直到《流水》,将曲子童弹一遍。《流水》不及弹完,姬雨感到王后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姬雨更紧地握住王后,将脸贴在王后脸上,轻声呢喃:“母后,母后——”
姬雨连叫数声,王后终于从长睡中缓缓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姬雨热泪盈眶,哽咽道:“母后,您醒了,母后,您终于醒了,母后——”
王后朝姬雨微微一笑,重又闭上眼皮。宫正喜不自禁,急急走出宫门,飞奔至御书房,欲将大好音讯亲口禀告陛下。姬雨示意琴师,琴声随即大大舒缓,少了一分哀怨,多了一丝欣喜。
又过一会儿,王后再次睁开眼睛,朝姬雨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雨儿——”
姬雨颤声说道:“母后——”
王后的声音极其缓慢:“雨儿,母后——母后这是在哪儿?”
“母后,您在宫中。”
“是吗?”王后转头,环视左右,确信无疑,点了点头,朝姬雨又是一笑,“是的,是在宫中。看来方才所历,皆是虚境!”
“是的,母后,您昏睡半月了!”
“半月了?”王后不无惊异地重复一句,似是完全回到现实之中,轻叹道,“唉——”
姬雨坐到榻沿上,望着珠帘后面的琴师:“母后,是先生弹琴,将您召回来了!”
“是的,”王后笑了笑,“母后听到了。雨儿,代母后好好谢谢先生!”
姬雨“嗯”了一声,倾耳听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母后您听,先生弹得真好!母后醒来,先生不知多高兴呢!”
王后果然倾耳听琴,琴师正入佳境,两眼闭合,十指翻飞,将自己完全忘了。王后听有一时,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姬雨:“雨儿,有件事情,你马上去办!”
“谨听母后吩咐!”
“你到大街上,帮母后寻访一人。母后估算,他该来了!”
姬雨大是惊异:“寻访何人?”
“白眉老人!”
“白眉老人?”
王后点了点头。
“若是见到此人,雨儿是否请他入宫?”
王后轻轻摇头:“你什么也不必说,只要见到,马上回来禀报母后。”
姬雨点了点头,欲走开,却又恋恋不舍。
王后催道:“去吧,这事儿要紧。”
姬雨松开王后,疾步跨出宫门,远远看到周显王、宫正、内臣三人从御书房处赶来,另一条道上,姬雪及众御医也在朝这个方向飞跑。姬雨放下心来,快步回到闺房,喊上贴身侍女春梅,二人换上平民服饰,溜出王宫偏门,经由太学走向大街。
大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摊位。
姬雨头戴遮阳斗笠,肩披纱巾,一身商女打扮,肩悬宝剑,沿大街一路走去,两只大眼不停地搜索长有白眉的老人。春梅依旧是侍女打扮,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因琴师离开、琴课中止而在街上四处溜达的张仪抬头望见,顿觉眼前一亮,定睛细看,当即认出是太学里见到的二公主,一颗心就如跳动的兔子,上下翻腾起来。经过冷静思考,张仪全力压住心跳,扯上小顺儿的衣角,悄悄尾随上去。
姬雨的注意力尽在白眉老人身上,莫说是尾随在身后的张仪,即使在她前面二十步开外的苏秦,她也未曾注意。
是春梅先看到的。正行之间,春梅失声叫道:“公——”后面的“主”字尚未出口,陡然意识到走嘴了,赶忙改过来,“小姐,快看那人!”
姬雨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方才注意到不久前在太学里遭人羞辱的那个结巴。
苏秦勾着脑袋缓缓而行,一把木剑被他倒背于肩,看起来甚是好玩。春梅压低声音,轻声说道:“看那人的剑,是倒着背的!”
姬雨第一次注意到苏秦背剑的样子,扑哧一笑,放慢脚步,将斗笠拉下一点,免得被苏秦认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两眼仍在搜索白眉老人。
苏秦走到丁字路口,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站有一会儿,他从袖中摸出姬雪的丝绢,放在掌心审看一时,放在胸口处,闭眼喃喃几句,似在祈祷。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纳入袖中,抬头走去。
前面不远处高高扬起一个看相的招幡,童子手持旗杆笔直地站在那儿,鬼谷子端坐于地,两眼微闭,似在打盹。
行人来来往往,有的直走过去,有的扫视招幡一眼,却没有人停下来看相。童子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实在憋不住了,低下头去,轻声对鬼谷子道:“先生,童子的肚子叫得越来越欢势了!”
鬼谷子一眼瞥到苏秦,呵呵一笑:“你小子快点站好,送布币的这就来了!”
童子打起精神,站直身子,打眼一瞄,望见苏秦正在朝这杆旗幡张望,身子不打弯儿,声音却从口中出来:“先生,可是方才那个怪人?”
鬼谷子点了点头。
童子于心不忍,小声抗辩:“先生,他身上只有一枚布币。童子看得出,他也饿坏了!”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心肠倒是不错。不过,好心肠当不得饱饭吃,你小子若是不饿,为师可就收推子了!”
童子未及说话,苏秦已走过来。鬼谷子缓缓合上眼睛,童子也忙扶正旗杆。
苏秦的脚步越来越慢,两眼直盯盯地望着招幡上的两行大字:“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
看样子,苏秦并未认出眼前的算卦老小本是前日晚间在小庙里自己见过的。许是“鹏程”二字太有吸引力,他迟疑半晌,仍是走到鬼谷子跟前,蹲下身子,讷讷说道:“先——先生——”
鬼谷子的眼睛眯成两道细缝,缓缓说道:“客官请讲!”
“晚——晚生欲——欲求先——先生一卦!”
鬼谷子仍旧眯起两眼:“远可观过去未来,近可求旦夕祸福,大可问人生机运,小可见婚丧嫁娶!不知客官欲卦何事?”
“就——就请先——先生观——观——观晚生此生可——可——可——”
不待苏秦结巴出下文,鬼谷子即截住话头,缓缓说道:“请客官预付卦金!”
过往路人见有人算命,好事者纷纷围拢过来。姬雨一眼瞧到鬼谷子的两道白眉,一阵狂喜,心儿咚咚直跳,长长吁出一气,拢了拢头发,拉过春梅,站在观众堆里。
苏秦对周围的观众视而不见,一边伸手入袖摸钱,一边问道:“晚——晚生请——请问先——先生,该——该付多——多少卦金?”
“欲知人生机运,一金;欲知婚丧嫁娶,十铜!”
苏秦脸色立变,伸进袖中掏钱的右手陡然僵在那儿:“我——我——”
更多的行人围拢过来,张仪也引小顺儿疾步趋入,挤到前面。苏秦脱身不得,面呈窘相,不无尴尬地说:“先——先生——晚——晚生没——没——”
观众见苏秦结巴不出来,哄笑起来。苏秦更加窘迫,正欲起身夺路逃去,鬼谷子缓缓说道:“看客官这样,必是求问人生机运的,伸出手来!”
鬼谷子的声音如有一股神力,苏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鬼谷子一只老手直搭苏秦脉搏,微闭两眼,似在诊病。
有人叫道:“嘿,大家看,打的是看相的幡,不想却是看病的!”
有人附和:“我说各位,你们有谁见过把脉算命的?这叫算命先生变郎中,哈哈哈哈!”
更多的人哄笑起来。
张仪似已忘记了站在旁边的姬雨公主,直将两眼圆睁,紧盯鬼谷子搭脉的老手。
把过一时,鬼谷子松手,微闭双眼,朗声说道:“客官天赋异秉,贵至卿相,老朽恭贺你了!”
众人无不惊异,有人手指苏秦,哈哈笑道:“就他——哈哈哈哈,贵至卿相?哈哈哈哈,大家瞧瞧这个乡巴佬,还是结巴,哈哈哈哈,你们哪一个见过结巴卿相?”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有人认出苏秦,顿时惊咋起来:“这不是轩里苏家的二小子吗?什么贵至卿相?出了名的浪荡子儿,二流子,差一点没把他的阿大气死!”
有人应道:“要不怎叫天赋异秉呢?”
哄笑声越发响亮。
苏秦却是不羞不恼,朝鬼谷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谢——谢先生——吉——吉言!晚——晚生没——没有一金——”从袖中摸出在米铺里挣到的那枚铜币,恭恭敬敬地放在鬼谷子面前,“晚生只——只有这枚铜——铜币,不——不足以酬——酬报先——先生!”
鬼谷子睁开眼睛,凝视他一会儿,复又闭上,缓缓说道:“客官请起,老朽要的就是这枚布币,至于余下酬金,待你官至卿相之时,再付老朽不迟!”
苏秦又是三拜:“晚——晚——晚生谢——谢——谢过先生!”
不待鬼谷子发话,人群中猛地爆出一声冷笑。众人齐齐望去,却是张仪。
姬雨扭头一看,陡然认出张仪,大吃一惊,忙将斗笠斜在脸上。张仪看出二公主也认出他来,忖知显示自己才气的时机就在眼前,当下豪气攀升,瞥一眼姬雨,朝鬼谷子抱了抱拳,朗声说道:“看相的,你这牛皮吹得也忒大了点吧!”
鬼谷子微微睁眼,斜睨张仪,早已认出他是学宫里的那个狂生,当即说道:“客官何出此言?”
张仪手指旗幡:“你那招幡上写道,‘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鹏程万里一时无法验实,谁都可以胡诌。晚生请问,旦夕祸福,先生可能算准?”
鬼谷子缓缓说道:“当然!”
张仪眼睛一眨:“若说旦夕,晚生有点为难先生。晚生请问,一月之内,在下可有福祸?”
鬼谷子不再搭脉,睁开眼睛,将张仪仔细打量一番,闭眼道:“你将遭逢人生大悲!”
听到卦得凶,张仪只道他是故意的,勃然怒道:“你——你一派胡言!好吧,我再问你,依你所说的这位贵至卿相的客官,一月之内可有福祸?”
鬼谷子看也不看苏秦,随口应道:“他将遭逢人生大喜!”
张仪彻底震怒了:“什么?我有大悲,他却大喜,列位说说,天下可有这等巧事儿?哼,似你这等信口胡诌,不过是为那枚钱币而已,张仪我可是一清二楚!”
童子听到张仪出言不逊,怒目圆睁,直盯张仪。鬼谷子睁开眼睛,又看张仪一眼,再次闭上,以无比肯定的语气缓缓说道:“命数如此,信与不信,客官自便!”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大声叫道:“老先生且慢闭眼!晚生问你,一月之内,如果先生所言并不灵验,该当如何?”
鬼谷子并不睬他,依旧闭着双眼。
张仪哈哈笑道:“就知道你是一派胡言!不然的话,为何不敢说话?”
鬼谷子似乎已经入定,口中却是跳出一句:“年轻人,老朽在此候你一月就是!”
“好!”张仪转向众人,左右拱手道,“诸位看客,你们权且做个见证。三十日之内,若是灵验,晚生向这位老先生磕三个响头!若是不灵验,哈哈哈哈——”瞟一眼童子身边的招幡儿,“先生的这个小招幡儿,只怕要成布条条儿!”
童子朝他怒瞪一眼:“你敢——”
观众再爆哄笑。
鬼谷子再次送出一句:“年轻人,待到那时,只怕你早没了这份心气儿。”
张仪又是一阵长笑:“好,我们君子一言!”
说完此话,张仪如同斗胜的公鸡似的,昂首挺胸,转头去看姬雨,见她与婢女早已扭身远去。张仪甚觉失望,正欲尾追上去,眼角瞥到苏秦正沿大街朝相反方向走去。张仪心中一动,顾不上二公主,拉上小顺儿,远远跟在苏秦身后。
正如童子所言,苏秦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响。夕阳西下,正值晚饭时候,街头面摊上面香扑鼻,摊主招徕客人的声音此起彼落。苏秦停下步子,望着坐在那儿的大小食客,咽了一下口水,想要离开,两腿却重似千斤。
苏秦再咽一下口水,狠心正欲走开,肩上被人轻拍一掌。苏秦陡然一惊,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两人,正是张仪和小顺儿。
因有前面两次交道,苏秦马上认出,弯腰深揖一礼:“苏——苏——苏秦见——见过士——士子!”
张仪不无讥讽地说:“是该称呼苏子苏卿呢,还是苏相?苏卿相吧,这样就都齐全了。在下姓张名仪,魏人。”动作夸张地还了一礼,“魏人张仪见过卿相大人!”
苏秦脸色涨红:“张——张子莫——莫开玩——玩笑!苏——苏秦——吃——吃罪不——不起!”
张仪调侃他道:“咦,苏卿相说的是哪儿话?我见苏卿相在此流连忘返,可是饿了?”
苏秦的窘境被张仪一语道破,顿时脸色紫涨:“在——在下——”
张仪哈哈大笑:“卿相大人,屈天屈地,屈人屈己,万不可屈了肚皮。只是——这些面摊上的饭食实在太差,只配下人填填皮囊。依苏卿相之尊,自当换个高雅所在才是。”扭头看一眼小顺儿,“你小子,可知王城里面,何处可配苏卿相进膳?”
小顺儿眼珠儿一转:“回少爷的话,文庙附近有家万邦膳馆,听说是专门招待列国使臣、达官显贵的,在王城首屈一指!”
张仪点了点头:“嗯,万邦膳馆,名字不错,正配卿相大人进膳。苏卿相,在下就在万邦膳馆请大人小酌一杯,还望大人赏脸!”
苏秦听出是反话,面色羞红,连声推辞:“我——我——不——不——”
张仪却是不依不饶:“苏卿相,在下诚意相请,大人您就赏个脸,算是在下赔罪好了!”
苏秦甚是诧异:“赔——赔罪?”
张仪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方才在太学里,是张仪让卿相大人难堪了!”
苏秦见张仪说出此话,不免感动,嗫嚅道:“苏——苏秦不——不怪士——士子!”
张仪连连摇头:“卿相大人可以不怪,张仪之礼却是要赔的。苏卿相,请!”
小顺儿也走上去,一把扯住苏秦胳膊,嘻嘻笑道:“苏大人,少爷请客,您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何必饿着肚子逞能呢?走吧,万邦膳馆就在前面。”
苏秦感觉二人不似在拿他取笑,只道张仪真心赔礼,深鞠一躬:“张——张子盛——盛情,苏——苏秦谢——谢了!”
张仪朝他呵呵一笑,挽住他的手道:“嗯,这才像个卿相!走!”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万邦膳馆。一眼瞧见膳馆里面的华丽装饰,苏秦揉揉眼睛,像是做梦一般。
见张仪衣着华丽,小二满脸堆笑,引领他们走进二楼雅室。张仪伸手礼让:“卿相大人,请!”
早已晕头的苏秦亦伸手道:“张子,请!”
张仪朝小顺儿喝道:“还不快扶卿相大人上座!”
小顺儿扶苏秦坐于首位,张仪于陪位坐下。
小二趋前一步,跪地道:“小人恭请二位爷点菜!”
张仪将手一摆:“不用点了,你自去配吧,要八热八凉。嗯,记住,熊掌、鱼翅、豹唇、麋心四品,不可缺少!”
小二听到此话,满心欢喜,朗声应道:“爷放心,这些均是本馆招牌菜,误不了的!几位爷欲饮何酿?”
张仪眯起眼皮:“你家都有何酿?”
“回爷的话,全是大周陈酿!”
“大周陈酿?”张仪思忖有顷,“多少年陈?”
“有三年陈、五年陈、七年陈、十年陈、二十年陈、五十年陈,还有一坛八十年陈酿,天下少有,是极品了!”
“好!”张仪朗声说道,“就来那坛八十年陈酿!”
小二抖擞精神,高声唱道:“好咧!”
不多一时,众伙计开始上菜,一盘接一盘,直把眼前的几案摆得满满的。苏秦也不知上的是些什么,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些美味佳肴,结巴道:“张——张子,这——这么多菜,岂——岂不糟——糟践了?”
张仪将伙计抬来的一坛陈酿打开,果见酒香四溢。张仪斟满两只酒爵,朗笑一声,接住话头:“苏卿相何等贵人,几碟小菜,一坛老酒,如何能是糟践?”朝小顺儿喝道,“我和卿相大人在此喝酒,你小子在此干啥?去,外面守着!”
小顺儿见张仪朝他连使眼色,心中明白,只好咽下口水,巴巴走出门去。
苏秦急忙说道:“张——张子,这——这么多菜,我——我们又吃——吃不完,何——何不让——让他也吃?”
张仪呵呵笑道:“此等下人,岂能与卿相大人共席?”举起一爵,将另一爵推至苏秦面前,“卿相大人,请!”
苏秦迟疑一下,举爵道:“张——张子,请!”
张仪不停劝酒,两人一爵接一爵,不多一时,便将一坛陈酒喝得见了底。如此陈酿,酒劲自是奇大,平时很少喝酒的苏秦哪里经受得住,眼见已是酩酊大醉。
张仪端起酒坛,将酒坛子翻底儿倒上,滴满最后一爵,递予苏秦:“最后一爵了,请卿相大人品尝!”
苏秦面色紫红,胆子早让酒精鼓舞起来,伸手一把夺过酒爵,朗声说道:“张——张子,你——你真——真是人——人中豪——豪杰!看——看我的!”举爵一饮而下。
张仪觉得差不多了,咳嗽三声。候在门外的小顺儿听到信号,推门进来,在张仪耳边低语几句。张仪听毕,朝苏秦抱拳说道:“外面有人找在下议事,卿相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在下去去就来,待会儿再开一坛!”
苏秦起身,拱手让道:“张——张子只——只管前——前去,苏——苏秦等——等你再——再开一坛!”
张仪装作醉状,在小顺儿的搀扶下走出雅室,下楼而去。
门外,天早黑定,已交二更。小二见张仪走出大门,急追几步,拦住他道:“这位爷,您哪儿去?”
张仪喷着酒气:“爷方便一下,去去就来!”
小二忙赔笑脸:“爷,馆内就有方便之处,小人领您去!”
张仪脸色一变,破口骂道:“本少爷想到哪儿方便,是你管的吗?”
小顺儿急忙拉过小二,轻声说道:“少爷喝多了,想到外面吹口凉风,醒醒酒去,迟一会就来!你若是惹恼少爷,他敢砸了你家馆子!”
小二想到楼上还有一人,谅他们逃不了,赶忙赔笑:“爷要方便,尽管去就是!”
张仪指着楼上,喷着酒气:“小二听着,那位爷喝多了,你小子替本少爷好——好生照看着些!”
“爷放心,小人这就让他喝碗醒酒汤去,保管没事儿!”
张仪点了点头,在小顺儿的搀扶下,步态踉跄地出门而去。
两人出门,走到暗处,见小二并未盯梢,撒腿即走。不一会儿,回到张仪租住的客栈,小二打开房门,张仪一头倒在榻上,哈哈狂笑。
笑过一阵,张仪吩咐道:“小子,你得再去一趟,探探风声!”
小顺儿点了点头,开门出去。过有半个时辰,小顺儿疾步回来,张仪听出脚步,迎上问道:“那小子怎样了?”
小顺儿气喘吁吁道:“回禀少爷,两个壮汉守在雅室门口,立逼结巴付账!”
“结巴在干什么?”
“正在雅室里坐等少爷您呢,听人说,他仍旧嚷嚷着要与少爷再开一坛,说要一醉方休!”
张仪思忖有顷,点了点头:“嗯,再去打探!”
小顺儿转身跑去。又过半个时辰,小顺儿再跑回来,急急说道:“回禀少爷,掌柜动粗了,将那结巴吊在梁上,说是明早就要押他送官。”
张仪微微一笑,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什么贵至卿相?什么人生大喜?本公子倒要看看,这个结巴喜从何来?贵在何处?”
小顺儿试探道:“少爷,还要小人干什么?”
张仪打声哈欠:“去,端洗脚水去!”
天色大亮,街上现出不少行人。万邦膳馆里,一个壮汉打开大门,掌柜与小二走进大厅,两个汉子跟在身后。掌柜扫一眼在梁上吊了一整夜的苏秦,朝一汉子努了下嘴。那汉子直走过去,解开拴在柱子上的绳头,猛地松开。苏秦像只麻袋一般,“咚”地掉在地上,疼得“哎呀”惨叫一声。
小二径走过去,朝苏秦身上狠啐一口,破口骂道:“臭结巴,敢到万邦膳馆吃白食,还要净挑山珍海味,活得腻味了你!”
苏秦此刻的酒劲早已过去,听到骂声,脸色涨红,垂下头去,一语不发。
小二厉声喝道:“快拿金子来,不然的话,掌柜立马送你见官,大牢里关你三年不说,还要在你脸上黥字,让你一辈子做人不成!”
闻听此话,苏秦大是窘急:“我——我——我没——没吃——吃——吃白食!”
掌柜冷冷说道:“哼,到此境地了,还在嘴硬,掌嘴!”
一汉子闻声走出,几步跨到苏秦跟前,拉开架势,正要掌嘴,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慢!”
众人皆吃一惊,扭头一看,是张仪和小顺儿站在门口。
见是张仪,苏秦甚是激动:“张——张子,你——你可——可来了!”
张仪冷起面孔,缓缓走到掌柜跟前,指着苏秦,声色俱厉地斥道:“你们怎么将这位爷弄成这样?”
掌柜一见他来,早已眉开眼笑:“这位爷,在下——”转对汉子厉声骂道,“愣个什么?还不快为这位爷松绑?”
汉子急急解开苏秦手臂上的绳子。
张仪依旧冷冷问道:“共是多少金子?”
掌柜转对小二:“聋了?爷问你呢,共是多少金子?”
小二拿过一条竹简,呈予张仪:“回爷的话,昨夜餐饮,共是八金又二十八铜,此为明细,请爷审看!”
张仪摆了摆手,朝小顺儿道:“付账!”
小顺儿掏出九金,交予小二。小二正要找零,张仪又一摆手:“不用找了!”
掌柜见状,点头哈腰道:“士子爷,今日之事,在下有所得罪,请爷包涵!”
张仪白他一眼,冷冷说道:“得罪本少爷倒无关系,得罪这位苏大人,掌柜总得有个交代吧!”
掌柜眼珠儿一转,转对小二与两个汉子:“昨儿晚上,你们当中是谁吊了苏爷的?”
小二与两个汉子面面相觑。掌柜的眼珠子再转一下,手指小二骂道:“就知道是你!来人,将他吊到梁上,为苏大人出气!”
两个汉子不由分说,跨前架起小二,在他的号叫声中,三下两下将他吊到梁上。
掌柜满意地看了一眼,朝张仪再鞠一躬,赔笑道:“这位爷,如此可否解气?”
张仪点了点头,冷冷说道:“好!你们吊苏爷多久,也吊他多久!”转对苏秦,“苏大人,走吧!”
苏秦欲走,两腿却是困麻,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张仪示意,小顺儿扶起苏秦,三人缓缓走出。
赶至街上,张仪转对苏秦,拱了拱手:“苏卿相,昨日在下有点急事,本欲去去就来,不想却喝高了,出门迎风一吹,竟如一摊烂泥,直待天亮,酒劲儿方过。唉,谁想这一醉酒,却是苦了卿相大人!”
苏秦拱手还礼,心中已如明镜儿似的,口中却道:“士——士子莫——莫要自——自责!士子让苏——苏秦领——领略何——何为人——人间富——富贵,何——何苦之有?”
张仪呵呵一笑:“苏卿相宽宏大度,张仪佩服!”
苏秦再次拱手:“谢——谢张——张子美——美食,苏——苏秦告——告辞!”
张仪亦拱手道:“苏卿相慢走!”
苏秦扭身,踉跄着缓缓走去。望着苏秦的背影,张仪眼珠儿又是一转,自语道:“不行,此人若是走失,如何验实那个老白眉的胡言乱语?”眼睛一眨,扬手道,“卿相大人留步!”
苏秦顿住步子,回望张仪:“张——张子有——有何吩——吩咐?”
“在下甚想知道,苏卿相家住何处?”
“城——城东轩——轩里!”
“苏卿相此去,是要回家吗?”
苏秦思忖有顷,摇了摇头。
张仪不无诧异:“不是回家,卿相大人欲去何处?”
想到天下之大,自己竟然无个归处,苏秦不觉茫然,咬了会儿嘴唇,长叹一声,摇头道:“在——在下也——也是不——不知!”
张仪似乎明白过来,思忖有顷,打定主意,拱手道:“在下居处倒还宽绰,卿相大人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同住!”
苏秦大喜,朝张仪深鞠一躬:“苏——苏秦谢——谢士子美——美意!”
姬雨回到靖安宫时,王后身边只有宫正一人,太医、姬雪均已离开,连显王也不在身边。姬雨觉得奇怪,见宫正迎上来,赶忙问他:“父王、姐姐和御医呢?”
宫正禀道:“娘娘需要静养,让他们离去了!”
姬雨急道:“母后如何?”
宫正悄声说道:“娘娘好多了,正在候你呢!”
姬雨点了点头,走到榻前。王后微闭双眼,身体仍很虚弱,不过,一眼看上去,气色已有明显恢复。
姬雨走到榻前,轻道:“母后,雨儿回来了!”
王后缓缓睁开眼睛:“快,扶母后起来!”
姬雨扶王后起来,在她背后垫上枕头,一脸兴奋:“母后,雨儿找到他了!”
“哦?”王后的脸上浮出微笑,点了点头,慈爱地抚摸姬雨的秀发,“来,坐母后身边,细细说予母后!”
姬雨在王后身边坐下,依偎在母后怀里,将街上一幕从头至尾细述一遍。王后听毕,长舒一气,微微笑道:“听你这么说来,此人必是了。”
姬雨一脸迷茫:“母后,白眉老丈是谁?母后为何要去访他?”
王后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他是一位得道高人,住在云梦山,叫鬼谷子。”
姬雨失声叫道:“他就是鬼谷子?”
轮到王后惊讶了:“怎么,你知道他?”
姬雨点了点头:“嗯。常听琴师提说此人,说他是当今琴圣。琴师还说,即使俞伯牙再世,只怕也要低他半头!”
王后微微一笑:“鬼谷先生岂止是个琴圣。”
姬雨眼睛大睁,更是诧异:“母后,难道他是神仙?”
王后点了点头:“在母后眼中,他就是神仙!”
“嗯,”姬雨笑起来,“那人看起来真还有点儿道骨仙风。母后,您怎会知道他来洛阳?是他托梦予您吗?”
王后摇了摇头道:“不,是母后求他来的。”
姬雨不可置信:“母后认识他?”
王后点了点头。
姬雨顿时来劲了:“母后,您快说说,您怎么会认识这位神仙?”
“唉,”王后拍了拍姬雨的脑袋,似是回到过去,“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母后年幼时,肤粗发黄,是宫里出了名的丑丫头。可你外公晚年得女,对母后甚是疼爱。十二岁那年,母后突患一场奇病,高热不退,黄发脱落,神志不清,连续昏睡四十八日。你外公甚是焦急,遍请名医,皆不能治。第四十九日,宫外有位白眉老丈求见,说是专治此病。你外公闻讯大喜,降阶迎请老丈。老丈提出要求,说母后是天生道器,病愈之后,须随老丈进山修道。你外公求治心切,当即应允。老丈在母后身上连扎数针,留下十包草药,拜辞而去。临行之际,老丈言称自己是鬼谷子,百日之后即来迎接母后。母后按时服药,又过四十九日,不但康复如常,而且长出黑发,全身蜕皮,重新生出一身光滑细嫩的皮肤,后来听人说,这叫脱胎换骨。这且不说,自此母后遍体生香,甚是奇异。”说到此处突然打住话头。
姬雨听得入神,急问:“后来呢?母后为何没有随鬼谷先生进山修道?”
“唉,”王后又叹一声,“全都怪你外公。百日之后,鬼谷先生如约来接,你外公却又心生悔意,再三推托,说让鬼谷先生再候三年。三年之后,鬼谷先生践约再来,你外公愈加不肯,不顾母后再三恳求,硬将母后献予周室。母后出嫁那日,鬼谷先生站在宫外,眼睁睁地看着母后含泪走进迎亲的王辇。鬼谷先生长叹数声,扬长而去。仅过三年,楚人兴兵灭蔡,你外公他——也就死于战祸了!”
“那——再后呢?”
“鬼谷先生自此再未露面。后来,母后生下你们姐妹二人,渐也断去修道念想。三年前,母后突然梦见鬼谷先生,先生说,他仍旧记挂母后,只要母后愿意,他随时可来接母后进山。母后醒来,想到此生所失,甚是叹喟!”
“母后,您——您还想修道吗?”
王后又是一声长叹:“唉,修道首要抛却凡俗之念。母后虽有此心,一是割舍不下你们的父王,二是割舍不下你们姐妹二人。眼下秦、魏逼聘雪儿,你的父王左右为难,母后苦无良策,方才求助于鬼谷先生,谁想他——”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倒是真还记挂母后,竟然来了!”
“母后,这——鬼谷先生真的能帮咱们渡过难关吗?”
王后点了点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母后相信,这个天底下,没有先生办不成的事儿。只要他在这里,母后之心就踏实了!”重新躺回榻上,“雨儿,去吧,母后累了,甚想歇息一会儿。记住,此事不可说予他人知道!”
姬雨点了点头,叩首退出。
第二日,正当显王、姬雪、姬雨前来探望王后,一家四人尽享天伦之乐时,东周公突然引领陈轸和魏惠侯特派御医闯入宫中。
内宰拦住他们,进宫禀报:“启禀陛下,东周公带魏使陈轸前来探视娘娘病情!”
周显王心头一震,目视王后,王后沉思有顷,从枕下摸出那粒青玄色药丸,和水服下,过了一会儿,朝显王点了点头。
宫正垂下珠帘,周显王沉下面孔,缓缓说道:“宣魏使觐见!”
不一会儿,西周公、颜太师引领陈轸及三名医师趋进宫中,在帘外叩首。陈轸朗声叩道:“大魏陛下听闻娘娘病重,特派御医前来诊治,请大周陛下允准!”
陈轸在大周正宫里公然嚷嚷大魏陛下,气焰之嚣张令人瞠目。周显王脸色铁青,姬雪杏眉冷竖,姬雨的纤手慢慢按向剑柄。
一阵可怕的沉寂过后,跪于陈轸一侧的颜太师缓缓出语,沉声斥责:“魏使阁下,此处是大周宫室,不可妄语!”
陈轸略略一顿,语气中仍带嘲讽:“陈轸知罪!”接着朝帘子努一下嘴,叩于地上的两位女医会意,随即起身,内宰带她们走进帘后,为王后诊病。
王后依旧躺在榻上,神态祥和,两眼微闭。两女医先是摸脉,然后察看舌苔,细细诊看许久,面上皆现惊异不定之色,茫然相视一眼,缓缓退出。
见二人退出,陈轸叩道:“魏使陈轸告退!”
周显王冷冷送出一句:“送客!”
陈轸诸人回至馆驿,两个女医向一个年岁稍长的御医细述了脉相和舌苔,御医听毕,似也陷入茫然。陈轸见三人各自低头思忖,小声问道:“娘娘所患何病?”
御医拱手应道:“回禀上卿,娘娘所患之病甚是怪异,疑是寒症,又似热症,下官——下官难以决——”
他的“断”字尚未说出,就被陈轸打断:“什么热症、寒症?我只问你,娘娘是真病还是假病?”
御医毫不迟疑:“真病!”
陈轸大怔,轻轻挥手:“知道了,去吧!”
三人退出。
陈轸的眉头渐渐拧起。
魏使的蛮横无礼显然将周显王惹火了。魏使走后,显王一脸怒容,缓缓起身,步态沉重地走向宫门。临出门时,扭身转向宫正,语调冰冷,一字一顿:“自今日始,无论何人,若是再来后宫,须以大周礼仪觐见,违旨者以大周律令治罪!”
“老奴领旨!”
周显王气呼呼地回到御书房,屁股刚刚落定,秦使樗里疾就又领着一个女巫医进宫求见。女巫医是寒泉子的弟子之一,名唤林仙姑,自幼跟随寒泉子修习医道,医术了得。原来,公孙鞅得知樗里疾急报,特别进山恳请,寒泉子派仙姑前往洛阳,为大周王后诊病。
内宰禀道:“陛下,秦使樗里疾宫外求见!”
周显王眉头陡横:“晓谕秦使,娘娘玉体欠安,寡人概不会客!”
“老奴也是这么回的,可秦使坚持说,他们正是为此而来。秦公听闻娘娘玉体欠安,特从终南山请来一位道姑,说是神通广大,或能诊治娘娘之病!”
听到是终南山的道姑,周显王沉思有顷,微微点头:“转告秦使,既然是秦公从终南山中请来的神医,可按大周礼仪,带神医到后宫为娘娘诊病!”
内宰走出,将显王旨意讲予樗里疾。樗里疾让林仙姑跟随内宰前往太医院,在宫正、内宰、王室太医的陪同下,共同来到靖安宫。宫正掀开珠帘,引林仙姑趋近王后床榻。王后头裹丝巾,似已昏睡。
林仙姑并不搭脉,也不察看舌苔,而是站在离王后约一步远处,闭目运功,开通天目,自上而下审视王后。林仙姑审视一刻钟左右,起身告退。
宫正、内宰从未见过此种诊病方法,相视一眼,叫住仙姑。
内宰揖道:“请问神医,可否诊出娘娘之病?”
林仙姑既不说诊出,也不说没有诊出,只是微微一笑,朝他们回揖一礼,转身走出。回到馆驿,樗里疾和副使皆迎出来,急切问道:“请问仙姑,娘娘所患何病?”
林仙姑淡淡说道:“娘娘无病!”
樗里疾的嘴角绽出一笑,点头道:“仙姑果是医术高超!”思忖有顷,转对副使,“速将仙姑的话传扬出去,晓谕魏人!”
“下官遵命!”
魏使从员得到密报,急至陈轸处禀报:“下官从秦使馆探来风声,说是秦公从终南山中请来的仙姑诊出娘娘是装病!”
“嗯,”陈轸微微点头,脸色转阴,“我早看出此为周室缓兵之计,特意请来御医,不想御医也被他们瞒哄过去了!”
那从员不无忧虑地说:“秦使诊出病因,必至周室诘问天子,周天子必是理屈词穷,或有可能将长公主嫁予秦室!”
陈轸冷冷一笑:“哼,轮不上他了!备车!”
陈轸驱车直驶周宫,求见显王。正在宫中守值的御史见陈轸脸色黑沉,不知何事,也不敢多问,当下寻到内宰。
内宰思索有顷,叩见显王:“魏使陈轸求见!”
周显王眉头微皱:“他不是刚刚去过后宫吗,又来为何?”
“陛下,听御史说,陈轸气色不对,别是寻衅来的!”
“宣他正殿觐见!”
陈轸黑沉着脸走进正殿,径至朝堂,跪地叩道:“大魏使臣陈轸叩见大周陛下!”
周显王白他一眼:“魏使平身!”
陈轸依旧跪在地上,朗声应道:“回禀陛下,陈轸身不能平!”
周显王略感诧异:“哦,为何不能平?”
“陈轸奉大魏陛下诏命,前来贵国聘亲。今至洛阳已近一月,贵国迟迟未予答复。陈轸有辱使命,故而再来叩请,无论陛下允与不允,陈轸只求一句准话,这就回朝复命!”
周显王脸色黑沉,目光转向御史。
御史回道:“魏使听好:按照大周礼仪,陛下龙体、娘娘玉体但有不适,王室概不谈婚论嫁。方今娘娘大病未愈,王室上下忧心如焚,如何议定公主婚事?魏使若是诚心求聘,可再耐心等待,待娘娘玉体康复,再行聘亲不迟!”
陈轸冷笑一声:“可陈轸听说,娘娘玉体安然无恙,并无大病!陛下若是不愿与我大魏结亲,明说就是,大可不必寻此托辞?”
眼见王后病成那样,魏国使臣却是如此说话,直把大周天子气得面孔扭曲,全身颤抖。御史也是听不下去,正色说道:“魏使不得妄语,请遵行天朝礼仪!”
“好,陈轸这就遵行天朝礼仪!”陈轸嘲讽一句,缓缓叩下头去,“大魏使臣陈轸最后一次叩请大周陛下,大魏陛下诚心与大周陛下结亲,寻求天下和解之道,大周陛下若是执意不肯,陈轸只好回朝复命。大周陛下应该知道,大魏陛下一向看重面子,万一陛下——”将话故意打住。
陈轸口口不离“大魏陛下”,御史脸色铁青,正欲申斥,周显王早已忍无可忍,拳头啪的震于几上,语气虽缓,却是不无威严:“魏侯定要求个准话,就请魏使明日辰时,上殿听宣!”厉声喝叫,“送客!”话未落地,拂袖而去。
翌日凌晨,周室突然宣布大朝,大夫以上诸臣皆集正殿,三国聘亲使臣樗里疾、陈轸、淳于髡皆来朝堂,候于殿前。
周显王扫视一眼众臣,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寡人许久未上朝了。今日召请诸位特别上朝,只为宣读一道旨意!”转对御史,“宣旨!”
御史从袖中拿出诏书,朗声宣道:“……依据大周王制,长公主姬雪去岁及笄,可结婚约。今有燕公、秦公、魏侯分别遣使聘亲,周室诸公秉承天意,主婚长公主姬雪嫁予燕公姬闵,特此颁诏,告示天下……”
周显王的决定大出陈轸、樗里疾的意料之外。二人面面相觑,不无吃惊地看着燕国使臣。淳于髡抒了抒衣袖。走至殿前,顿首谢恩:“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叩谢大周天子恩宠,恭祝天子陛下万寿无疆,龙体安康!”
周显王声音沙哑,一声“退朝”之后,径自起身离去,众臣也各自纷纷散去。陈轸、樗里疾互望一眼,悻悻走出宫门,并肩走下正殿外面的台阶。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秦、魏两家争执不休,可谓是两败俱伤,终了却被老燕公捞得便宜,这个结局是陈轸、樗里疾谁也不曾料到的。就在走到最下面一道台阶时,陈轸、樗里疾不约而同地顿住步子,各爆一声长笑。
樗里疾朝陈轸长揖一礼,嘲道:“常言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今日之事,此话当是应在上卿身上!”
陈轸亦还一礼,回嘲道:“常言说,弄巧成拙。今日之事,此话当是应在五大夫身上!”
樗里疾微微一笑:“上卿大人,是巧是拙,现在谈论,为时尚早吧!”
陈轸亦是一笑:“五大夫,热豆腐能否吃得,现在谈论,不也早了点吗?”
两人说完,俱是一阵长笑。
笑罢,樗里疾再度拱手:“上卿大人,在下告辞,河西见!”
陈轸亦拱手道:“五大夫,一言为定,河西见!”
陈轸回到安邑,将周王后如何装病、又如何将长公主嫁予燕公一事向魏惠侯细述一遍,末了自责道:“都怪微臣办事操切,未能玉成好事,请陛下降罪!”
魏惠侯唏嘘再三,嗟叹道:“唉,这桩事儿,真也难为周天子了!王后装病,姬扁将宝贝女儿嫁予老燕公,皆是无奈之举。爱卿此去,未使秦公的如意算盘打成,就是大功!”
陈轸起身再叩:“谢陛下不责之恩!微臣听说上将军在河西捷报频传,甚是高兴。公孙鞅尽管诡计多端,可要在沙场上真刀实枪,哪里能是上将军的对手?”
魏惠侯点了点头:“嗯,近日里河西倒是日日皆有捷报,也收复不少城邑,不过,寡人总是觉得放心不下。”
“敢问陛下挂念何事?”
“从全局来看,河西捷报频传,净是小胜。秦军所伤,不过是些皮毛,真正的大战尚未开启。寡人忧心的是,卬儿许会在意这些小胜,忘乎所以,误了大事。”
“陛下圣虑极是,微臣叹服!”
“爱卿今日回来,甚是及时,寡人想让你赴河西一趟,一来看看前方情势,二来提醒一下卬儿。你可告诉他,就说寡人口谕,此战关乎魏国未来命运,叫他务必谨慎,军务上务必请教龙将军,稳扎稳打,不求速胜!”
陈轸再拜:“微臣立即动身,将陛下旨意悉数转呈上将军。”
魏惠侯呵呵一笑:“倒也没那么着急。爱卿此去洛阳,想也辛苦了,可回府中暂歇一宿,明日动身不迟。”
“谢陛下关爱!”
就在这日夜间,设于一片辽阔谷地的魏国中军大帐里,夏虫呦呦,火烛齐明。三军主将公子卬不无得意地站在沙盘前,看着参将又将两面魏军小旗插在长城右端的两个城池上。他的左边站着副将龙贾,右边是先锋裴英。
远远望去,沙盘上星星点点,插满了藏青色的魏军小旗,黑色的秦国军旗则节节退却,越来越少,秦国近十万大军被渐次压缩于杜平西边宽仅六十里、纵深三十里的长城防线。秦军正面是公子卬的六万中军,左侧是三万河西武卒,其中两万是新兵,由副将龙贾统率,右侧是三万车骑,是大军铁军,由公子卬爱将、左军先锋裴英统领。秦军似已败局落定,眼下无非在凭借魏国修建的坚固长城作最后顽抗。
参将插好旗子,闪身退于一侧。
公子卬的目光从两面新插的旗子上移过,不无赞许地望着裴英:“裴将军,今日你一举拿下杜平、辛城两座城邑,彻底卡死长城右侧,着实打得好哇!”
裴将军朗声应道:“是上将军运筹有方,末将不敢居功!”
公子卬呵呵笑道:“功就是功,推却什么?”转向龙贾,“龙将军,该与秦人决战了吧?”
龙贾迟疑有顷:“回禀主将,末将与秦人对阵多年,未见他们如此不堪!末将以为,公孙鞅此举,或为诈败,我当小心提防为上。”
公子卬朗声大笑数声,转问裴英:“裴将军,龙将军说秦人是诈败,你意下如何?”
裴英面孔微涨,侃侃说道:“回禀主将,秦人绝非诈败。以末将之见,秦人战力并不像某些人说的那么可怕。前番秦人因为玩弄诡计,方才袭取河西。然而,数万秦兵,竟连我少梁的五千老弱残兵也奈何不得,更不用说阴晋和临晋关了。待我大军回援,秦兵就如经霜的树叶,根本不经一碰,近日来更是屡战屡败,伤亡惨重。秦人如此不堪一击,末将初也起疑,后面观察秦人败迹,方知不是假败,完全是溃不成军,连将军号旗也被他们踩于脚下!”
公子卬点了点头:“嗯,裴将军所言,入情入理。秦兵若是诈败,总该不会扔掉粮草、辎重和伤兵吧?”
龙贾急道:“正是这样,我们才要提防啊!”
公子卬白他一眼,冷笑道:“老将军,您别是让秦人吓破胆,草木皆兵了?”
龙贾万未料到公子卬会出此话,气得浑身打颤,嘴唇哆嗦:“上将军,你——”
公子卬没有接茬儿,转对一旁的参将,朗声下令:“传令,合围杜平。明日准备一日,后日与秦决战长城!”
“末将得令!”
公子卬转向军前御史:“以本将语气,拟战书!”
“末将遵命!”
军前御史似乎早有准备,不消一刻就将战书拟好,呈予公子卬。公子卬读毕,点头赞道:“嗯,写得好,书中所列之八条罪状条条属实,嬴渠梁、公孙鞅阳奉阴违,出尔反尔,更以见不得人的手段偷取河西,真就是不仁不义、鲜廉寡耻之徒,当人人得而诛之!不过,末尾尚可附加一句,就说秦公虽然寡情薄义,为人所不齿,但他养出的紫云公主却是贤淑,甚得本将欢心,此番出征也割舍不下,随身带在中军帐中。还有公孙鞅,本将念他做媒有功,生擒之日,可改凌迟为腰斩。哈——大魏三军主将魏卬!”
“这——”御史犹豫一下,“上将军,战书上写出此话,怕是不妥吧!”
公子卬喝道:“有何不妥?就照原话写上,那声长笑莫要漏了!”
“末将遵命!”
龙贾回到军帐,咚咚几步走至几前,闷坐有顷,将拳头重重擂在几上:“竖子得志,气煞人也!”
正在沙盘上观察战场情势的公孙衍轻声叫道:“龙将军!”
龙贾站起身子,阴沉着脸走到沙盘前面。公孙衍手指地图,缓缓说道:“将军请看,杜平以西,山地林木茂盛,坎坷不平,既不利于车骑驱驰,也不利于长兵器施展,更不利于排兵布阵。仅此局限,我大魏武卒的优势就会消弭于无形。反观秦人,在杜平一线沿长城摆开,战线拉开六十里宽,三十里纵深,退可据守长城,进可与我死战。天气炎热,山地水源多为秦人所据,武卒多是铁甲裹身,不出三天,必不战自乱。此时,秦军若是趁机——”顿住话头,目视龙贾。
龙贾倒吸一口凉气,呆怔半晌,方才说道:“依公孙兄之见,可有破解?”
公孙衍点了点头:“此战不可速胜,只可久拖。再说,我军东西远距离来回奔袭,早已疲惫,急需休整。因而,在下以为,上上之策是后撤五十里,在开阔地带筑垒坚守,与秦人对峙。同时,暗发精兵五万,出函谷、阴晋,沿洛水插入,夺回洛水沿岸壁垒,尤其是大荔关渡口,筑垒设防。此举一可绝其粮草,断其退路,二可阻敌后援。眼下适逢夏季,洛水暴涨,可抵十万雄兵。秦人援兵受阻,主力又被困于长城一线,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再加上山地水资源短缺,粮草无继,整个就如水牛入井,有力用不上,不出三月,必将不战自乱!届时,敌迫于无奈,只能开到平原,与我决战。”
龙贾听得连连点头,顾不得多想,当即拉起公孙衍:“走,面陈上将军去。”
公孙衍想了一想,摇头叹道:“唉,还是将军去吧。在下无职无爵,如何能进中军大帐?”
龙贾猛跺一脚,策马直奔中军大帐,将公孙衍所言一五一十说予公子卬。公子卬听毕,心头一沉,思索有顷,抬头问道:“龙将军,你这么多话,方才为何不说?”
龙贾迟疑一下:“不瞒上将军,末将方才也是不知。”
“哦?”公子卬暗吃一惊,“听话音,说此话者另有其人了?”
龙贾决定趁机推举公孙衍,点了点头:“是的。末将回到军中,听麾下参将公孙衍如此分析。末将认为甚是在理,急来求见将军,望将军当机立断,全歼秦寇!”
龙贾的分析入情入理,公子卬本也听得进了。然而,一听说是公孙衍的主张,公子卬气血上涌,冷笑一声:“哼,用兵打仗的事儿,一个相府舍人懂个什么?如此打法,只怕三年也赶不走秦人!”
龙贾急了:“上将军,十几万大军,不是儿戏啊!”
听到“儿戏”两字,公子卬愈加震怒:“儿戏?本将自幼饱读兵书,破卫、击齐、却赵、退韩,历战无数,难道还要让一个舍人教诲本将如何用兵吗?”
龙贾苦笑一声:“历战无数?老朽镇守河西之时,上将军您尚未出生呢!”
公子卬啪的一拳擂于几案:“好你个龙贾,终于露出心底话了!本将早就知道,父王未让你当主将,你心中不服!好,既然你成心在本将面前显摆资质,本将就跟你算算老账!本将自入河西,与秦人大小三十余战,连战连胜,无一败绩。观那秦人,整个就是落花流水,丢盔卸甲,根本不堪一击!而你久居河西,却三番五次夸大秦人战力,动机何在?难道不是欲借河西防务之机,向父王要钱要粮、中饱私囊吗?”
龙贾气得浑身打颤:“你——你——”
公子卬极是不耐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龙老将军,本将念你老迈,暂不与你计较长短。若是再无新鲜玩艺,请回营帐去,看后日本将如何生擒公孙鞅!送客!”
龙贾一个转身,大步走出营帐,刚到门口,公子卬的声音再次传出:“还有——”
龙贾停住步子。
“那个相府舍人何时变成你的麾下参将了?何人任命他的?你可转告那厮,让他即刻滚出军帐,如若不然,本将就以冒充职爵治罪!”
龙贾走到帐外,仰天长叹:“唉,有此竖子,魏国气数真是尽了!”
龙贾驰回军帐,又是一阵闷坐。公孙衍无须再问即知端底,长叹一声:“唉,七百里河西、十几万甲士、数十万百姓就此葬送于这对父子手中,着实让人心疼!”
龙贾泣道:“公孙兄,别说了!你离开此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怎么?”公孙衍不无诧异,“龙将军难道介意这儿再多一具腐尸吗?”
龙贾只好实言以告:“是上将军介意!”
公孙衍沉思半晌,复叹一声:“唉,这个混货,不容在下也就是了,连在下为国尽忠的机会也要剥夺!好好好,在下成全他,这就离开!”
公孙衍噌噌几步走到帐边,从壁上取下子胥剑挂在身上,转身径出帐篷。龙贾急追出来:“公孙兄,你——你欲去何处?”
“阴晋!”
听到这个名字,龙贾心头一动,当即明白了公孙衍的用意。公孙衍算准河西必失,因而欲去力保阴晋。阴晋是函谷关西门,若是不失,就可为魏人日后复仇留下一只踏脚板,一旦元气恢复,魏人或可由孟津渡河,经崤关、函谷、阴晋一线,进逼秦都咸阳。
想到此处,龙贾不由得一阵感动,急回帐中取过一支令牌,递予公孙衍:“张猛在那儿。你可拿上这个,万一事急,他可听你调遣。”
公孙衍点了点头,接过令牌,牵出战马,朝龙贾抱拳道:“龙将军,您多保重!”
龙贾含泪抱拳:“公孙兄保重!”
当公子卬的战书送至秦军大帐时,公孙鞅仔细看过,叫人取过五金,赏了下战书的军尉,叫他回去转呈上将军,就说他的回书随后就到。军尉前脚刚走,公孙鞅就使参将通知三军诸将中军帐议事。
不消一个时辰,三军诸将皆至中军,齐刷刷地立于帐前。公孙鞅扫视众将一眼,缓缓拿出公子卬的战书,扬了一扬,咳嗽一声,声音低沉:“诸位将军,魏人下战书了!”
众将皆是振奋,七嘴八舌地嚷叫起来:
“将军,魏狗子的战书咋个写的?”
“是啊,写明何时交战没?我们早就等不及了!”
“狗日的魏人,老子一退再退,一忍再忍,让他们美这几日,他们倒真来劲儿了!”
……
公孙鞅又是一声轻咳,众将止住议论。
公孙鞅将战书摆正,依旧是低沉的中音,缓缓说道:“诸位将军,既然你们都想知道这战书是怎么写的,本将这就念给诸位。前面那些就省下了,本将只念最后几句:‘秦公虽然寡情薄义,为人不耻,但他养出的紫云公主却是贤淑,甚得本将欢心,此番出征也割舍不下,随身带在中军帐中。还有公孙鞅,本将念他做媒有功,生擒之日,改凌迟为腰斩。哈——大魏三军主将魏卬!’”
公孙鞅的声音极其平缓,就像平日里吟咏诗书一般。公孙鞅念完,中军帐里并未如预期的那样炸了锅,反倒静得出奇,静得几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众将几乎忘了愤怒,也没有人七嘴八舌,似乎他们皆在追悼逝者,皆在为亡灵默哀。副将车英率先跪下,接着,所有将军尽皆跪下,无不眼中噙泪。
公孙鞅也跪下来,沉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将军,紫云公主才是战士,是冲在最前面的战士!对紫云公主,我公孙鞅再无话说,只有拿起宝剑,打败魏人,光复河西,为她流下的每一滴泪水,复仇!”
众将齐吼:“为紫云公主复仇!”
“诸位将军,”公孙鞅缓缓站起,“眼下,紫云公主就在魏人的中军大帐。如何复仇,我们这就谈谈。诸位,请起来吧!”
公孙鞅走到沙盘前面,众将也都跟过来,围成一圈。公孙鞅转向车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车将军,你先说说魏人情势!”
车英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诸位将军,魏军共分三部分,一是公子卬征卫时的五万武卒,从卫境撤回时尚余四万;二是龙贾的河西武卒,本有五万,吕甲一万被我歼灭,尚余不足四万,外加两万新兵,当有六万;三是魏王从安邑等地临时征调来的,不足六万。三路人马共计一十六万,四万镇守近日收复的河西诸镇及临晋关、少梁、阴晋等处,余下十二万众分为左、中、右三军。右军三万,一万是武卒,两万是新兵,由龙贾统领;左军三万,是魏军战力最强也最具威慑力的铁甲车骑,由裴英统领;余部尽归中军,公子卬亲自统领!”
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众将多已知情,车英的介绍,不过是走个程序。待车英讲完,公孙鞅拿起一根木棍指着沙盘里的不同地方,朗声说道:“诸位请看,从这里到这里,是龙贾的右军;从这里到这里,是裴英的左军,从这里到这里,是公子卬的中军!就目前为止,诱敌之计已获成功,十二万蠢猪已经完全依照我们的意愿跳上案板,哼哼着等待诸位将军前去宰杀。不过,蠢猪虽然跳上案板,却也不会束手待毙。如何享用它的美味,就看诸位将军的本领了!”
众将齐声吼道:“如何动刀,请主将下令!”
“好,诸将听令!”
众将齐齐立定,一双双眼睛直盯公孙鞅。
公孙鞅朗声说道:“本将决定,背依长城,用一字长蛇阵缚牢魏猪。司马错!”
司马错应声而出:“末将在!”
“魏人倚重的是裴英手下的三万铁甲车骑。交战之时,你带散骑一万,迎战魏军铁骑,引其前往葫芦谷中,即算成功。然后,你部尽可穿谷而过,莫管后面的铁骑,抄小路直奔杜平,断去公子卬退路!”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向另一位将军:“李将军!”
“末将在!”
“你领榔头兵两万,伏于葫芦谷左侧,待魏军车骑入谷之后,用铁蒺藜封牢两端谷口,专击马首!”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向紧挨他的一人:“赵将军!”
“末将在!”
“你领步卒两万,伏于葫芦谷右侧,待战马倒地后,专击落马甲士!”
“末将得令!”
公孙鞅缓缓转向车英:“车将军!”
“末将在!”
“你领轻甲步卒五万,伏于长城一线林地,断掉一切水源,待魏军武卒冲杀过来,将其诱至密林深处,避其锋芒,游而击之,分而围之,聚而歼之!”
“末将得令!”
公孙鞅扫视其余诸将:“其他诸将,各带本部人马,随本将迎战公子卬!”
诸将齐声吼道:“末将得令!”
众将散去,公孙鞅特别留下司马错,暗嘱他道:“司马将军,截住公子卬后,务必救回紫云公主!记住,公主若是有所闪失,本将唯你是问!”
司马错朗声应道:“末将得令!”
送走司马错,公孙鞅坐回帐中,略想一想,亲笔写了回书,让帐前军尉送呈公子卬。
公子卬接到回书,推予参将,摆手道:“拆开,念吧!”
参将拆开,朗声念道:
〖上将军战书收悉,鞅再三读之,不胜惶恐。将军于书中历数秦公及鞅之罪状,鞅有口莫辩。今借回书一角,容鞅解释一二。河西本为秦土,六十年前为吴起强借。如今两国已结秦晋之好,形如一家。既为一家,秦公当然认为陛下理应归还河西。秦公派鞅前来接收,亦是分内之事。鞅既受君命,自然不敢懈怠。鞅恳求将军将鞅之苦衷言于大魏陛下,只要陛下愿意归还河西,秦公保证世代听凭陛下驱驰。如果将军执意厮杀,鞅虽不敌将军虎威,因无退路,也只能操戈相见。鞅不通武学,仅在幼年时读过一字长蛇阵法,今就摆在长城脚下。明日阵前,鞅率三军恭迎将军!
秦三军主将公孙鞅顿首〗
公子卬听毕,哈哈大笑数声,朗声对下书的秦国军尉道:“好,你可回去转告公孙鞅,就说本将让他在阵前伸好脖子等着,明日辰时,本将必去砸烂他的蛇头!”
秦国军尉转身退出,公子卬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转对参将:“哼,一字长蛇阵也敢叫板!传诸将帐前听令!”
“末将遵命!”
翌日晨时,杜平西侧的开阔地带,公子卬登上了望高塔,远远望见秦国大军果如公孙鞅所言,在长城前面摆开宽约数里的一字长蛇阵。
公子卬暗喜,决定亦将魏军全面展开,从蛇头到蛇尾全线出击,将长蛇拦腰斩成三段,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公子卬走下高塔,召来诸将,传令三军也呈“一”字儿摆开。
一个时辰过后,魏军阵势已成,三万铁甲车骑排于左侧,一溜儿望去,甲光闪闪,先锋大将裴英昂首挺枪,站在中间一辆战车上。与此三万铁骑对阵的是司马错的一万轻骑,秦军先锋司马错横枪立马于阵前。相形之下,两军强弱立判。
中军阵上,公孙鞅、公子卬各自站在主军帅车上。辰时至,两边战鼓同时擂起。战鼓声中,两家主帅各将战车挺进百步,距一箭之地勒马停下。
公孙鞅虽然也是甲衣裹身,手中却无戈矛,空着两手站在车上,待战车停稳,抱拳冲公子卬揖道:“公孙鞅见过上将军!”
公子卬左手提枪,右手指着公孙鞅,大声喝道:“公孙鞅,明人不做暗事!本将原本敬你是条汉子,今日观之,不过是个口蜜腹剑、反复无常的小人!本将奉大魏陛下诏命,特来擒你。提起你的枪来,本将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公孙鞅抱拳再揖一礼:“上将军武功高强,公孙鞅不敢提枪。”
“既不敢提,就请速速下车受缚!”
公孙鞅哈哈笑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公孙鞅尚有这些兵勇。上将军若有本事,只需将此一字长蛇阵破了,公孙鞅二话不说,自会下车受缚。”
公子卬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什么一字长蛇阵!在本将眼里,根本就是一条死蛇!公孙鞅,看枪!”话音落处,挺枪放车直冲过来。
公孙鞅的战车轻轻一转,径回本阵。公子卬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趁势打转车头。
时已酷暑,赤日炎炎。两军阵上,但见军旗猎猎,戈戟闪耀,剑拔弓张,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静得几乎有点沉重。
公子卬大声叫道:“何人愿夺头功?”
裴英应声而出:“末将愿往!”
一通鼓响,裴英战车鼓动而出,冲到阵前,挺枪朝秦军阵上大声叫道:“大魏先锋裴英在此,何人敢来受死!”
裴英的话未落地,秦军阵上,一骑马冲出,正是秦军先锋司马错。
两军阵上鼓声大作。不消一时,裴英的战车就与司马错的坐骑搅在一起,一车一骑互相缠斗起来。
两人战有十余回合,司马错败相毕现,似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裴英却是越战越勇,将一杆银枪舞得上下飞转,引得大魏三军将士阵阵喝彩。
司马错抵挡不住,拨马而走。裴英哪里肯依,驱车直追。公子卬不失时机,扬手叫道:“左军进击!”夺过鼓槌,亲自击鼓。
早已蓄势待发的魏国左军铁骑紧跟裴英,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秦军。秦国散骑似乎一下子吓傻了,待愣过神来,竟是后队变前队,落荒而逃。
秦军主将公孙鞅看到魏国铁骑已被引走,假作惊惶状,急令退兵。一时间,秦国步卒竟也未战自溃,纷纷退却。
公子卬哪知是计,急忙挥动令旗,喝令龙贾的右军出击。秦人不战自溃,龙贾一双老眼看得明白,忙叫旗手挥动令旗,用旗语说明敌人是在诱敌深入,万不可进击。
看到右军迟迟不动,公子卬急了,大骂龙贾一句,一车当先,狂追上去。中军将士见主帅率先士卒,无不争先恐后,个个奋勇,狂追“狼狈”溃退的秦国步卒。
裴英一心欲歼秦军轻骑,率三万铁甲骑士狂追不舍,将秦兵渐渐“逼”入葫芦谷里。裴英毕竟也是久经沙场,见谷内形势险恶,迟疑有顷,顿在谷口驻马不前。然而,当他远远听到谷中人喊马嘶,一片惊慌时,终是未能抵住诱惑,挥军追入谷中。
魏骑在谷中紧追数里,但见两边高山巍峨,树木丛生,青藤横飞,山道上并不见秦人一人一骑。魏将感觉有疑,急令撤退。却是迟了。两端谷口突然杀出数以千计的秦兵,将木栅、铁蒺藜等物尽数抛在谷口,围成阵势,将谷外、谷内彻底阻断。
紧接着,鼓声大作,杀声震天,树丛里冒出无数榔头兵,借着树木掩护,专击马首。战马受到重击,或倒地,或狂奔,魏军车骑纷纷被摔下车马。可怜这些铁甲骑士,多数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应声冲出的秦军步卒挥刀抹了脖子。那些未被击中的,长枪在林地里难起作用,根本不敌手执短兵器、灵活自如的秦军步卒。
在谷外接应的裴英听到谷中杀声大作,情知不妙,急率余军冲入。魏骑连冲数次,战马踩在铁蒺藜上,纷纷倒地。裴英急了,跳下战马,拔出短剑。魏骑见状,无不下马,车骑变步兵,长枪换短剑,紧跟裴英踢开铁蒺藜,搬开木栅栏,呐喊着冲向谷中。镇守谷口的秦人敌不住魏武卒气势,竟被他们冲入谷中。
谷中已是一片惨象,到处都是倒地悲鸣的战马和非死即伤的魏卒。尚未倒地的魏卒渐渐聚成几个团儿,拼死搏杀。
裴英死命救出被围魏兵,一步一步地撤往谷口。待全撤出来,计点军马,三万铁甲车骑,竟然折去二万有余。
且说公子卬驱动中军掩杀过去,一路追至长城脚下。秦人沿丘陵地带结成阵势,开始顽抗。公子卬震怒,再次擂鼓冲击,秦人再溃,四散奔入丛林。公子卬喜不自禁,喝令将士放开手脚,散开追击,彻底夺占长城。
然而,待魏武卒追至林中,果如公孙衍所言,长枪派不上用场不说,反成拖累。加之暑热难当,魏人因无足够准备,均未带水,热汗一出,个个口渴难耐,奔到溪边,溪水早被秦人切断,竟是干涸。魏人急切之间,竟然寻不到任何水源。魏卒心情烦躁,欲找秦兵搏杀,却又寻不见一人。欲找地方喘口气,秦兵却又突然杀出,简直是防不胜防。
双方激战至中午,裴英引领从葫芦谷里仓皇撤出的几千残兵匆匆赶来。公子卬一见,大吃一惊,急令鸣金收兵。
然而,此时收兵却是迟了。听到魏人鸣金,一直坐在长城城堡里安然饮茶的公孙鞅传令击鼓进军。秦人鼓声响起,数以万计的秦兵纷纷从长城、丛林里杀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魏兵。经过大半日折腾的大魏武卒听闻鸣金,早无战心,于惊慌中纷纷成为秦人击杀的靶子。魏军溃不成军,正自危急,龙贾三万右军及时杀到,如中流砥柱般挡住秦军,井然有序地且战且退。
公子卬也紧急后撤。急切间,帅车的车轮陷入土坑。远远望见秦人追近,公子卬不及多想,跳下战车,割断辕马套具,连鞍也不及备上,骑上辕马,在裴英等将保护下落荒而去。
这场战斗从辰时打响,到黄昏时已近尾声。
夜幕降临,各部战报纷纷传入秦军大帐,车英统计已毕,乐呵呵地对公孙鞅道:“主战场战斗结束,粗略统计,葫芦谷中,歼敌铁骑两万二千,其中斩首一万八千,俘敌四千。沿长城一线,共计斩首魏武卒四万七千,俘敌一万一千,缴获辎重无数。我部伤亡尚在统计中,粗略估计,应不超过三万!”
公孙鞅点了点头:“司马将军呢?”
“正在追击公子卬!”
公孙鞅凝眉问道:“说是紫云公主已被救出,人呢?”
车英小声禀道:“是司马将军亲自救出的。下官恐出意外,已使专人护送公主前往洛水,估计此时已与君上、殿下他们骨肉团聚了。”
“哦!”公孙鞅长长地松出一口气,微微闭上眼去,有顷,抬头吩咐,“打扫完战场,可让将士们好好睡一觉,这些日来,他们真也累了。”
“末将得令!”
车英正欲传令,司马错所部参将急急进帐:“报,司马将军已在杜平以东围住公子卬、裴英等人,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司马将军特让末将请令!”
车英不无兴奋地一震几案:“传令司马将军,生擒公子卬!”
“末将得令!”
那参将正要退出,公孙鞅睁眼叫道:“慢!”
参将回转身来。
“转告司马将军,斩首裴英,放掉公子卬!”
参将却不动脚,惊异的目光直望向车英。车英虽也不解,仍旧喝道:“愣个什么?传主将军令!”
参将应声“喏”,急急离帐。见参将上马驰走,车英这才不无疑惑地望向公孙鞅:“自古交战,以擒获敌方主将视为完胜。今公子卬已成囊中之物,大良造为何放他活路?”
公孙鞅应道:“公子卬好歹也是大魏陛下的公子,多少总得留张面皮嘛!”
车英思忖有顷,似有所悟:“大良造是说——”
公孙鞅呵呵笑出声来:“如此活宝,还是大魏陛下留着用吧!”
公孙衍赶到阴晋,见过守将张猛。二人不由分说,自然谈起河西战事。公孙衍将敌我情势粗略讲述一遍,张猛听毕,神色大变,半晌方道:“公孙先生,可有挽救之法?”
公孙衍沉重地摇了摇头,看看天色,轻叹一声:“唉,如果不出所料,眼下秦人已经开始屠杀了!”
张猛急道:“公孙先生,总不能让末将眼睁睁地看着将士们任人屠戕吧?”
公孙衍又叹一声:“这有什么办法?屠戕魏卒的不是秦人,而是我们的陛下和他的宝贝儿子!”
尽管天气炎热,张猛还是打了个寒噤,许久方才岔开话题:“先生此来,是想让末将保住阴晋吗?”
公孙衍再次摇头:“眼下秦人还顾不上阴晋。”
“那——张猛能够做点什么?”
“在下想借将军之力,走一步险棋!”
张猛急道:“先生快说。只要能够挽回败势,莫说是步险棋,纵使来取张猛的脑袋,先生也只管拿去!”
公孙衍从腰中掏出龙贾的令牌:“你为在下挑选五千精壮,再调一员虎将!”
“先生放心,末将手下,没有一个不精壮的。至于虎将,末将如何?”
“好,让将士们即时休息,黄昏开饭,苍黑出发。还有,每人带白巾一条。”
“末将得令!”
天色黑定,公孙衍引领五千猛士悄悄打开阴晋西门,沿洛水直插杜平。阴晋距杜平一百五十里,公孙衍等在午夜过后悄然赶到。公孙衍将人马隐于林中,让他们原地休息,黎明前出击。
黎明前的夜最是阴暗。杜平西侧,沿长城一线宽约数里的山坡上,秦军中军数万人马经过数天紧张和一天激战,此时完全丧失警惕,睡梦正酣。即使那些站岗的,也都困得连枪也拿不稳了,更有甚者早就抱着枪杆子发出鼾声。
不远处的丛林里,五千魏卒严阵以待。
公孙衍拿出一块白布,绑上左臂,吩咐张猛:“传令,凡是臂上没有白布的,格杀勿论!另外,只可猛打猛冲,不可恋战!天亮之后,以击鼓为令,沿原路返回!”
张猛一怔:“击鼓?”
公孙衍点了点头:“正是。听到鼓声,立即撤兵!”
张猛似也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公孙衍手指前面的一大片帐篷,轻声说道:“张将军,那片山坡帐篷最密,想必是公孙鞅的大帐了!”
张猛也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绑在左臂上,咬牙说道:“传令,凡臂上没有白布的,格杀勿论!天亮以后,闻鼓退兵!”
远处,雄鸡啼晓。
公孙衍挥手,五千魏卒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冲向死寂一片的秦营。不一会儿,连绵十数里的秦国中军营帐火光冲天,杀声贯耳。秦营大乱,互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魏兵四处屠戮,秦兵被残杀时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中军帐里,连日操劳的公孙鞅睡得正死,听得喊杀声起,打个激灵,翻身坐起,未及说话,车英已是急急进来:“快,魏兵袭营,随我冲杀出去!”
公孙鞅本是和衣而卧,闻言即拔剑冲出营帐,早有兵士牵马在侧,公孙鞅翻身上马,与车英及众亲兵冲杀而出。
冲没多远,张猛、公孙衍杀到,见到二人,急追上来。车英回身,跃马挺枪迎住张猛,口中大叫:“大良造,快走!”
公孙衍听得清楚,急叫:“将士们,公孙鞅在此!”
正在附近砍杀的数十名魏卒听到喊声,呼啦一声齐冲过来,将公孙鞅等四面围住。情势正自危急,也是公孙鞅命不该绝,在杜平看到火光急来救援的司马错引军冲入包围圈中,护住公孙鞅、车英等急撤而去。
公孙衍见天色放亮,命人击鼓。黑暗中,司马错原也不知魏军杀来多少人马,又听鼓声紧密,急急组织防御,待反应过来,魏人已是从容撤离。
天亮后清点人马,仅此一战,秦军竟然折损一万三千余人,伤者不计无数。
望着一片狼藉的秦军营地和横七竖八的尸骸,公孙鞅久久没有说话。这些尸骸不是倒在战场上,而是倒在睡梦中,他身为主将,此时又能说些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鞅抬头问道:“查出是谁劫营了吗?”
司马错沙哑着嗓子低声应道:“公孙衍!”
公孙鞅颓然坐下,再无言语。
陈轸见过惠侯,依照嘱托在家休息一日,于次日晨起赶往临晋关。因无急事,陈轸一路上不慌不忙,在过黄河浮桥时,竟是突然得知,河西战局已是尘埃落定。
陈轸急急赶至临晋关,刚进守将府中,就有逃奔而至的将士将实情禀报于他。陈轸大惊失色,跌坐于地。他的所有赌注尽皆押在这场大战上,可——唉,这个公子卬,真是一摊扶不起来的烂泥!
次日天明,陈轸正自气恼,“杀”出重围的公子卬浑身是血地驰入关中,被守将迎入府中。公子卬见到陈轸,既不见礼,也不说话,径自坐下,可谓是,默默凄凄两眼泪,怔怔痴痴一身愁。
两人闷坐一刻,公孙卬喝叫守将搬来两坛老酒,也不要菜,顾自坐在那儿,一爵接一爵地扬脖狂灌。陈轸也不加劝,只是双目微闭,眉头紧锁。
许久,陈轸长叹一声:“唉,公子此败,当真是满盘皆输啊!”
公子卬瞥他一眼,陡然扔掉空爵,端起酒坛,咕咕咕一气喝下,猛摔酒坛,拔剑就向脖颈横去。
陈轸瞧得清楚,一个箭步急冲上去,一把夺下。公子卬抬头,血红的眼睛直瞪陈轸:“败军之将,唯死而已,你——你为何拦我?”
陈轸重新坐下来,又叹一声:“唉,事已至此,将军纵然一死,于事何补?”
公子卬放声悲泣:“大魏三军——全——全完了,你叫我——叫我有何颜面再见父王?”
陈轸未及说话,临晋关守将急急进来,不无兴奋地朗声禀报:“报,今日凌晨,阴晋守将张猛率部五千夜袭公孙鞅中军,暂首万余,伤敌不知其数,差一点生擒公孙鞅!”
公子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才喃喃说道:“张猛?五千人马?奇袭中军?伤敌不知其数?”
陈轸大喜,沉思有顷,挥手让守将出去,长出一口气,转对公子卬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公子卬听出话音,急道:“请问上卿,此话怎讲?”
“下官有一计,或可为公子开脱!”
公子卬如获一根稻草:“上卿有何妙计?”
陈轸附耳低语。
公子卬翻身叩拜于地:“此乃再造之恩,上卿在上,请受魏卬一拜!”
陈轸拉起公子卬,当即告辞,急急返回安邑,径至魏宫,见魏惠侯已如雕塑般呆坐于几前,眼中噙满泪水。陈轸五体投地,屁股高高地撅在空中,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毗人手拿战报,缓缓走进书房:“陛下,上将军战报!”
毗人将战报呈于魏惠侯面前,魏惠侯似无任何反应。毗人略略一怔,慢慢退出。刚刚退至门口,传来魏惠侯沉沉的声音:“传旨!”
毗人顿步。
“赐白绫三尺,让这个败军之将永远留在河西,陪伴寡人的八万甲士吧!”
毗人似乎没有听见,一动不动。
魏惠侯睁开眼睛,厉声喝道:“还不快去!”
毗人跪下:“陛下——”抬头又望惠侯一眼,嗫嚅道,“老——老奴遵旨!”
毗人正欲退出,陈轸缓缓抬起头来:“慢!”
毗人站住。
陈轸再拜:“陛下,微臣有话!”
魏惠侯非但没有睬他,反而将面孔扭向一边。
陈轸从案上拿起战报,佯作阅读一阵,叩首说道:“河西失利,非上将军之过,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魏惠侯扭过脸来,手指陈轸,浑身打着颤道:“陈轸,你——寡人还未来得及治你的罪呢,你倒先替这个孽子狡辩!寡人问你,短短两日之内,八万甲士竟然毁于这个浮夸之徒手中,你说不是他的过错,难道错在寡人不成?”
陈轸不急不慌,缓缓叩道:“请陛下听微臣一言,再治大将军与微臣之罪不迟。”
魏惠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说道:“说吧!”
“微臣细读战报,方知河西之战原是败在副将龙贾身上。临战之前,龙将军屡次要求避战,皆被上将军驳回。大战那日,上将军下令右军出击,进击的鼓声早已擂起,龙将军却因怨气在心,公然不听号令,右军迟迟未动,致使贻误战机,全盘皆输!”
魏惠侯大是震惊:“龙将军不听军令?这不可能!”
“微臣原也不信,亲赴三军查过,三军将士无不这么说。陛下,龙将军按兵不动,皆为三军所见,微臣岂敢编谎?”
魏惠侯面色冷峻,似乎在琢磨此话的真实程度。
陈轸侃侃陈词:“所幸上将军临危不乱,指挥若定,首先稳住阵脚,而后密令阴晋守将张猛所部长驱奔袭秦人中军,火烧连营二十里,斩敌三万,伤敌不计其数,差一点生擒秦军主将公孙鞅、副将车英!”
魏惠侯心中一震,急切问道:“快,战报何在?”
陈轸将战报呈予惠侯,惠侯急不可待地从头细读一遍,震几怒道:“这个龙贾,果真误了寡人大事!来人!”
陈轸急急叩道:“微臣还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爱卿请讲!”
“龙老将军镇守河西数十年,也算戎马一生。此番临阵怯战,皆因其残年老迈之故。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念在龙老将军曾有大功于国,权且饶恕他一次!”
魏惠侯沉思有顷,摇头叹道:“唉,论起此事,也算错在寡人。既用卬儿为主将,就不该再以龙贾副之。好吧,寡人准你所请,许龙贾告老还乡,永不续用。”
“陛下圣明!”陈轸再拜道,“上将军奏请暂时撤军河东,待时机成熟,再与秦人决战河西,请陛下圣裁!”
“准允上将军所请!”
“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