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预测极是精确。
同日晚间,人定时分,在咸阳秦宫的怡情殿里,秦孝公坐在几前,不知何故,忽然觉得精神怠倦,面色蜡黄,全身似无一丝气力。
内臣悄声道:“夜已深了,君上,您该歇息了!”
秦孝公闭上眼睛,又坐一时,睁眼叹道:“唉,寡人想是老了,头也胀疼,时不时还要犯浑,这一犯浑,整个人就头晕目眩!”
“君上没明没夜地操劳国事,想是累了。要不,老奴传太医过来瞧瞧?”
秦孝公苦笑一下,摆手道:“累又不是病,召什么太医?”陡然想起什么,“咦,这几日驷儿哪儿去了?”
内臣稍作迟疑:“老奴不知!”
秦孝公知他没说实话,追问一句:“你当真不知?”
内臣只好叩首于地:“老——老奴听说,殿下在与几个公子斗蛐蛐儿——”
“几个公子?”秦孝公的眉毛渐渐拧起,“是哪几个公子?”
“是公子华、公子厘、公子文他们!”
公子华是公叔虔的次子,公子厘、公子文等是另外几个公室的子弟,秦孝公素知几人,松出一气,随口问道:“哦,怎么个斗法?”
内臣也缓下神来:“老奴听说,每个公子各选一只蛐蛐,捉对儿厮斗!”
“驷儿的蛐蛐叫何名字?”
“叫黑雕,听说甚是厉害,已经咬死多个对手了!”
孝公没有再说什么,又怔会儿神,轻叹一声:“唉,驷儿一天到晚只跟一帮娃娃厮混,何时才知操心国事?”
内臣劝慰道:“君上不必着急,老奴以为,殿下是个天才,只要担子搁到肩上,他必能挑得起来!”
秦孝公沉思有顷,转头问道:“那件事儿,你可办妥了?”
“依君上吩咐,全办妥了!”
“既然办妥了,就传驷儿来吧!”
内臣应一声,起身退出。
太子宫里,嬴驷正与公子华、公子厘等玩得起劲儿。
斗台上,嬴驷的小黑雕与公子厘的大黄熊激战正酣,嬴驷跳脚叫道:“咬哇,小黑雕,飞起来咬哇,咬死这头大笨熊,快咬哇!”
众人正在热闹,太傅嬴虔阴沉着脸走进来。公子华见是父亲,赶忙背过脸去。公子厘用手肘碰一下太子,悄声道:“殿下,公叔来了。”
嬴驷扭身一看,朝嬴虔揖道:“驷儿见过公叔。”
嬴虔白公子华一眼,努嘴道:“你们几个出去一下,我跟殿下说个事儿。”
公子华吐下舌头,与公子厘几个溜出宫门。
嬴虔扫一眼笼中的蛐蛐,缓缓说道:“殿下,您就这么一天到晚斗蛐蛐儿?”
嬴驷嘻嘻笑道:“斗蛐蛐好玩儿呀。不瞒公叔,别的不说,单看这头小黑雕,个头虽小,咬起架来可不含糊,昨儿就又咬死一头,嗬,那家伙块头真大!驷儿这还打算建它一个黑雕台,像这样的小黑雕,养它一群,到那时,不是吹的,驷儿保管打遍列国!”
“唉,”嬴虔长叹一声,轻轻摇头,“殿下,您——您总该干点儿正事才是!”
“正事儿?”嬴驷两手一甩,“国事有公父和公孙鞅在,家事有公叔您在,何事需用驷儿操心?”
嬴虔再叹一声:“若是殿下一直这么想,大秦江山,只怕早晚会是那个外姓人的!”
嬴驷冷冷说道:“只要公父乐意,让他拿去就是。”
嬴虔一愣,急道:“殿下,您——”
“公叔,您来找驷儿,没有别的事吧?”
嬴虔听出来他这是在下逐客令,只好叹口气道:“殿下,近日君上气色不好,您该抽空问安才是。”
“哦?”嬴驷略略一怔,道,“知道了。”
话音刚落,一个宫人在门口唱道:“君上有旨,宣殿下怡情殿觐见!”
嬴驷又是一怔,望一眼嬴虔,见他也是惶惑,抬头朝门外走去。
怡情殿里,仍在埋头读奏章的孝公见内臣进来,抬头问道:“驷儿呢?”
“老奴使人传去了,顷刻就到!”
孝公点点头,目光再次回到奏章上。这道奏章是公孙鞅从其封地商郡发来的,孝公已经读过不知多少次了,仍是没有看够,再次浏览一遍,不无赞叹地说:“商君此战打得实在漂亮,仅以区区三万之众即击溃楚军五万,斩敌两万有余,将楚人完全赶出了商於谷地!”
内臣笑道:“非商君打得好,是君上谋划高明!”
“哦,商君打胜仗,寡人何功之有?”
“君上将楚地六百里赏赐大良造,且封他为商君。大良造此战是在为他自己打,能不漂亮吗?”
“呵呵呵,”孝公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内臣大睁两眼直望孝公。
“这块封地是大良造自己讨要的!”
内臣愈加吃惊:“大良造他——他自己讨赏?”
“嗯,”孝公点头道,“河西一战,公孙爱卿劳苦功高,寡人欲将河西七百里尽赏于他,封他为少梁君,他执意不肯。寡人坚持封赏,公孙鞅无奈,方向寡人讨要这块谷地!”
内臣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要自己打下一块地盘!”
“是啊,”孝公半笑不笑道,“此人是个人精哪!但凡是他想要的,一定能够得到。不过,经商君这一战,寡人也就南顾无忧了!”
孝公缓缓站起身子,走向一幅烙在木板上的列国形势图。
内臣急叫:“掌灯!”
侍读的两名宫女各执一灯,走到图前,候于两旁。孝公凑近地图,拿出朱笔,饱蘸墨水,沿商於六百里谷地圈起来,在圈中写了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写完,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上移,渐渐落在河西,又用朱笔沿河水从北至南划出一道线,一直划到阴晋附近,也写出一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道红线。
这是秦、魏眼下的疆界。
远处传来打更声。秦孝公侧耳细听,内臣小声禀道:“入二更了,君上!”
秦孝公点点头,凑近地图,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
孝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渗出汗珠,握朱笔的右手微微颤抖。陡然,孝公的左腿打个趔趄,身子微微一晃。
内臣赶忙扶住,不无关切地说道:“君上?”
秦孝公用力稳住身子,从阴晋起笔,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划过去,一直划到函谷关、崤关等处,将朱笔重重地圈在函谷关、崤关上。
然而,孝公还没有圈完,竟是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庞大的躯体剧烈晃动几下。内臣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孝公已经重重摔倒于地。
内臣急将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正与宫人趋至门口的嬴驷听到喊声不对,急冲进来:“公父——”
秦孝公已是牙关紧咬,嘴角流出污血,双目紧闭,不省人事。在场的内臣、宫女全被吓傻了,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嬴驷飞身上前,一把抱过孝公:“公父!公父——”扭头急对内臣,“快,传太医!”
内臣这才醒过神来,急奔出去。
楚城涅阳,战鼓声中,秦兵冲开城门,守城的楚兵四散奔逃。两名秦兵冲上城楼,一把扯下“楚”字旗,换上“秦”字旗。
在众军士的簇拥下,公孙鞅、樗里疾等缓缓走进涅阳府。涅阳实际上已经超出商於谷地,再往东去,就是楚人的冶铁重地南阳。到此时为止,在河西战后仅一年时间,公孙鞅即趁楚国大举伐宋、楚人无暇他顾之际,强占了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公孙鞅在府中刚刚坐定,几骑急驰而来,在府前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急急走进府中。公孙鞅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监属下御史狄青。
狄青跌跌撞撞地趋至厅中,扑地叩道:“下官狄青叩见商君!”
公孙鞅见他神色惶急,不及回礼,出口问道:“狄青,何事这么急切?”
狄青小声禀道:“君上陡患中风,昏迷不醒。上大夫要下官速请商君回咸阳议事!”
公孙鞅闻言大惊,略一沉思,吩咐樗里疾道:“这儿交与你了。可修高城池,严加戒备,防范楚人卷土重来。同时诏告臣民,就说君上有旨,免除百姓十年赋役,任何吏员不得扰民,违令者秦法问罪!”
樗里疾拱手道:“下官遵命!”
公孙鞅喝叫备马,仅带数十骑护卫,与狄青等急朝咸阳驰去。
公孙鞅等昼夜兼程,连换数马,于翌日午时赶至终南山里。公孙鞅勒住马头,下马草成一信递与狄青:“你速往寒泉,将此信转呈寒泉先生!”
狄青受命,勒转马头,朝寒泉方向急驰而去。
公孙鞅又行一日,于次日午时赶至咸阳。刚进府门,就见上大夫景监已在厅中守候。
公孙鞅急道:“景兄,快随我进宫!”
景监摇头。
“哦,为何不能去?”
“殿下传出口谕,全体吏员暂时休朝,没有殿下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宫城!”
公孙鞅心头一怔,似也缓过神来:“君上眼下如何?”
“下官不知!不过,宫中有人告诉下官,据太医所说,君上之病似乎不轻!这都七日了,仍旧昏睡不醒!”
公孙鞅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君上——眼下当务之急是诊治。我已安排狄青前往寒泉,若得寒泉先生下山,君上或可有救。”
景监急问:“先生何时能到?”
“至少还得三个时辰!”
“下官亲去城外迎接!”
“好吧。”公孙鞅点头道,“在下暂先处理府中杂事,待先生赶到,我们即进宫叩见!”
景监匆匆出门,疾走而去。
三个时辰之后,景监、狄青一行人果然回来,径直来到商君府,也即原来的大良造府。公孙鞅闻听声音,急迎出来,却只见到寒泉子的女弟子林仙姑,略略一怔,上前揖道:“先生可好?”
林仙姑回揖道:“先生甚好。先生接到商君书信,即使小女子随狄将军前来!”
“有劳仙姑了!”公孙鞅不及细话,带上林仙姑径奔宫城。
后宫里,老太后、秦公夫人、宫妃、公主等无不跪在院中,对天为孝公祈祷。
怡情殿中,除去内臣、御医之外,没有一个外臣。寝宫门外,太傅嬴虔、殿下及秦公膝下的十几个公子黑压压地跪下一片,都在为秦公祈福。几个太医守在孝公身边,孝公的腿上、头上扎着数根银针。孝公仍旧昏睡不醒,呼吸微细。
内臣走到嬴驷跟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嬴驷闭目有顷,点头道:“哦,商君回来了,请他进来!”
内臣走出殿去,不一会儿,引公孙鞅走进殿中。
公孙鞅在嬴驷身后跪下,嬴驷看到,赶忙退后一步,在公孙鞅身边跪下,泣道:“商君——”
公孙鞅叩首道:“微臣叩见殿下!”
嬴驷对拜,泣道:“商君凯旋,嬴驷未能远迎,请商君见谅!”
“殿下,”公孙鞅泣道,“莫说这些了,君上龙体好些了吧?”
嬴驷摇头。
“微臣从终南山请来一位仙姑,医术颇为精湛。微臣叩请殿下,允准仙姑为君上诊治!”
嬴驷略一思索,点头道:“快请神医!”
公孙鞅击掌,不一会儿,景监引导林仙姑走进殿来。内臣走出,领仙姑径至孝公榻前。几位太医退后一步,候立于侧。
林仙姑站在孝公身边,在一步之外闭目发功。有顷,林仙姑缓缓走出。公孙鞅看到仙姑脸色阴郁,心头一沉,指示内臣将仙姑领至一旁侧室,朝嬴驷点头示意。
嬴驷会意,与他一道走入侧室。
看到再无别人,嬴驷问道:“请问神医,公父所患何病?”
“君上元阴虚极,气血攻心!”
“可有救治?”
林仙姑微微摇头:“君上已是油尽灯枯,病入膏肓了。”
公孙鞅面色煞白,半晌方道:“这——务请仙姑施展神功,只要能治君上之病,秦国不惜一切代价!”
林仙姑再次摇头:“君上之病,莫说是小女子,纵使先生亲来,也无能为力!”
听闻此言,嬴驷泣不成声。
“那——”公孙鞅思忖有顷,“仙姑能使君上醒来否?”
“小女子可以一试!”
林仙姑再进宫中,屏退左右,去除孝公身上银针,端坐于孝公跟前,微闭双目,运神发功。不消一时,林仙姑已是额上汗出,全身热气蒸腾。再观孝公,面色渐转红润,呼吸开始均匀,加重。又过一时,秦孝公的眉头和眼皮竟然连动数下。
林仙姑收住功,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递与内臣:“请将这粒丹药让君上服下!”
内臣交与太医,太医伺服孝公服下丹药。
林仙姑缓缓退出,再次来到侧室。
嬴驷问道:“公父如何?”
林仙姑应道:“半个时辰后,君上当可醒来。只是——那粒丹药,顶多可使君上坚持三日,以后之事,小女子——”
嬴驷朝她深深揖道:“嬴驷谢过神医了!”
景监走来,领林仙姑至旁边一处地方歇息。
果如其然,半个时辰之后,孝公悠悠醒转,眼睛眨巴几下,继而闭合,头也微微扭动。太医见状大喜,急走出来。
嬴驷正与公孙鞅等正自叩于门外,见到太医,急问:“太医,公父如何?”
“回禀殿下,君上醒过来了!”
嬴驷长出一口气,继续祈祷。不一会儿,内臣走出,站在门口:“君上有旨,宣商君觐见!”
孝公醒来,第一个要见的竟是商君,嬴驷心头一震。
公孙鞅迟疑有顷,缓缓起身,趋入宫门,跪于榻前,泣道:“君上——”
孝公慢慢伸出手来,公孙鞅看到,也忙伸手。君臣二人互相握住,孝公眼中流出泪水,颤声道:“能见爱卿一面,于愿足矣。”
公孙鞅泣道:“君上好端端的,何出此话?”
孝公惨然一笑,叹道:“唉,好与不好,寡人心里有数。公孙爱卿,寡人本想与你携手再干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怜,这就召唤寡人去了!”
“敢问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东据河水,南扼武关,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为四塞之国,雄踞关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此为万世基业,可惜寡人恨无时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微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微臣一定殚精竭虑,谋取函谷!”
孝公苦笑一声:“眼下看来,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今召你来,是有大事相托!”
公孙鞅泣道:“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之后,无论发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负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微臣记下了!”
孝公两眼紧盯住他,许久,缓缓说道:“寡人另有心腹之语相托!”
“微臣但听吩咐!”
“太子嬴驷,孱弱无断,易受旧党左右。旧党素为权贵,一向仇视新法。今有寡人,他们不敢兴风作浪。寡人走后,他们必会鼓噪新君,朝新法发难!”
“果真如此,鞅何以应对?”
孝公斩钉截铁:“公孙爱卿,一切以新法为上。若是新君不废新法,商君可以辅之,若是新君忤逆新法,商君可以废而代之!”
公孙鞅冷汗直出,以头抢地,泣道:“君上,公孙鞅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公孙鞅纵使肝脑涂地,断不会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
公孙鞅连连叩首,把地面磕得山响。
“唉,”孝公点头道,“爱卿真心,寡人岂能不知?”指指榻边,“来,公孙爱卿,你坐这儿!”
公孙鞅诚惶诚恐地站起身子,坐在孝公榻边。
孝公颤声喊道:“来人!”
内臣急至。
“传太子觐见!”
嬴驷应声进门,跪于榻前,叩拜道:“儿臣叩见公父!”
孝公执牢公孙鞅之手:“嬴驷听旨,自今日始,你当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驷叩拜:“儿臣遵旨!”
“驷儿,拜见国父!”
嬴驷迟疑一下,朝公孙鞅拜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公孙鞅急急下榻,与嬴驷对面而跪,泣道:“殿下万万不可!”
公孙鞅跪着转身,朝孝公叩道:“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是秦国新君,公孙鞅卑微之躯,何敢以国父之尊谒见新君?君上,君臣之礼不可擅越,微臣斗胆请求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摆手道:“有爱卿辅佐驷儿,寡人九泉之下,心可安矣。你们退下吧,寡人累了!”缓缓闭上眼睛。
公孙鞅再拜,泣道:“君上保重,微臣告退!”
嬴驷叩道:“儿臣告退!”
听到公孙鞅与太子走远,孝公迅即睁开眼睛,急对内臣道:“召太傅!”
候在外面的嬴虔急急走至,跪下泣泪:“君兄——”
望着自己的亲弟弟,孝公的泪水缓缓流出,抚着嬴虔的手道:“寡人先走一步,国事家事,尽托与三弟了!”
嬴虔泣道:“君兄——”
孝公指指榻边,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摸摸嬴虔被刑过后装起来的假鼻子:“三弟呀,寡人此生,若有什么憾事,就是那年刑了三弟的鼻子。唉,寡人——寡人不该呀!”
孝公提起那段旧事,嬴虔伤心难忍,呜呜咽咽起来:“君兄,是臣弟不肖,臣弟应该受罚啊!”
“三弟呀,”孝公轻轻摇头,“不是你应该受罚,而是寡人要罚你,秦国要罚你。三弟,那时,你不是在代驷儿受罚,你是在为寡人受罚,为秦国受罚啊!”
嬴虔泣不成声:“君兄,臣弟知道,臣弟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孝公望着蠃虔,目光诚挚,“此事儿怪不得公孙鞅,相反的是,寡人要罚你时,公孙鞅屡次求情,说愿代你受罚。可你想想,寡人怎能让公孙鞅代你受罚呢?寡人罚你,等于是罚太子,也等于是寡人自罚。寡人若不罚你,如何能在秦国推行新法?没有新法,秦国又何来今日之盛?”
嬴虔开始理解当年自己的冤屈,连连点头:“君兄,臣弟明白了。”
“你能明白,寡人也就放心了。三弟呀,秦国好不容易有了这点气势,断不能半途而废!寡人这要走了,可寡人不放心哪。寡人不放心的是驷儿。唉,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旧不知操心国事!”
“君兄,依臣弟看来,殿下未必不知操心国事。殿下行事独特,即使游猎嬉戏,也不同于寻常之人。虽说殿下有时像个孩子,可细细想来,殿下说话做事,确也没有不检点之处。臣弟思量,殿下是个有主见之人,能干大事!”
“三弟这么一说,寡人稍稍宽心一些。有三弟和商君撑着,驷儿起初几步也许好走。以后的事,就看他自己的了。顺便问一句,老太师身体可好?”
嬴虔心头一怔:“君兄是说甘龙?”
“唉,”孝公轻叹一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专断,为护新法,得罪了不少旧人,尤其是对不住老太师呀。寡人时日无多,无法登门向老太师赔罪,特托三弟向他转达寡人的歉意!”
嬴虔迟疑地说:“太师一向敌视新法,君兄这是——”
“去吧。无论如何,太师也是先君旧臣,为秦大小数十战,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肤。寡人记得,当年与魏大战,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师三冲魏阵,舍命救出先君的。三弟,你去告诉太师,就说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百!”
“臣弟遵命!”
在老太师甘龙府前二十步远处,嬴虔喝叫停车。
嬴虔跳下车子,屏退左右,独自走向太师府院门。
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关闭,看起来十分破败,莫说别人,就他嬴虔便能一脚踹开。而嬴虔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的太师府曾经是何等光耀,门前从早至晚人欢马叫,莫说是一般人等,纵使官员,做不到中大夫这个级别,就不敢在此露面!
然而,官场风云,说变就变。十几年前,公孙鞅变法,嬴虔和甘龙同为旧党,竭力反对,遭到君上强力压制。旧党中,他被刑鼻;公孙贾遭刑杖五十,面上黥字;甘龙则因战功显赫而免除刑杖,但也被免官去职,在家闭门思过,颐养天年。谁想,这一养竟是十几年,旧党成员或被杀,或被充军,余下几人因惧新法,谁也不敢再登太师府门一步。
如今的太师府前一片凋零,离大门一步之外就是蒿草,足有一人来深,竟也无人铲除。看这光景,太师甘龙真的已是心如死灰,失了东山再起的念头。
嬴虔轻叹一声,走到门口,轻轻叩门。
没有人应声。
嬴虔重重敲门,大声叫道:“老太师,您在府上吗?”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脚步声,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走过来,打开院门。嬴虔一看,原是太师府中的老家宰。
老家宰见是嬴虔,一下子怔了,好半天方才缓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叩于地:“老奴叩见太傅!”
“老太师在吗?”
“主公在呢,太傅稍候,老奴这就进去禀报!”
老家宰跌跌撞撞地走进府中。不一会儿,白发苍苍的老甘龙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出房门。远远望到嬴虔,老太师猛地一甩胳膊,头前走去。嬴虔也迎面走来。
二人相距约十步远,各自停下。
嬴虔看他一眼,朗声说道:“太师甘龙接旨!”
听到是秦公旨意,甘龙悚然一惊,以为是取他性命来的,顿时面色惨白,惶惶跪下,叩首至地。嬴虔从袖中取出诏书,当院宣过,使人抬上黄金五百。
甘龙万未料到竟是喜讯,涕泪交流,将头重重叩在地上:“老臣叩谢天恩!”双手接旨,再拜后起身,对嬴虔躬身揖道,“太傅大人,请府中叙话!”
因吃不准秦孝公是何用意,嬴虔不便多留,拱手回过一揖:“老太师保重,嬴虔尚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
甘龙一怔,还礼道:“太傅留步,老朽还有一事,欲请教太傅!”
“老太师有话,尽可吩咐!”
“听闻君上龙体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似是弦外有音:“君上已无大碍。太师也要保重贵体啊!”
“保重,保重,”甘龙连连点头,“老朽这条老命是君上所赐,不敢不保重哪!老朽恭送太傅大人!”
嬴虔与众侍从转身出门,驱车而去。
甘龙望着一行人马渐去渐远,这才返回院中,跪在那堆金子前面,手捧诏书,号啕大哭道:“苍天呐,您总算开眼了!”哭有一时,扭头喝道,“来人!”
老家宰跨前一步:“主公有何吩咐?”
“速召公孙大人、杜大人、白大人,还有老朽的其他旧人,让他们来府议事!”
“老奴遵命!”
几个时辰过后,太师府前焕然一新,门口的蒿草尽皆除去,庭院也被他的两个儿子组织臣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辆接一辆的轺车在门口停下,公孙贾等一大帮反对新法或受过新法惩戒的世族贵胄纷至沓来,一直冷清了十几年的太师府前,再度热闹起来。
老太师甘龙一身新装,站在厅前朝众人逐一打揖:“诸位大人,请!”
老国尉杜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前一步,拱手问道:“老太师,听说君上他——”
甘龙眼中挤出两滴老泪:“老朽请诸位大人来,就是要诸位大人向上天为君上祈寿!来,我们开始吧!”
听说是为孝公祈寿,众人莫不惊异。
公孙贾摸了摸脸上黥的那个罪字,恨恨说道:“什么?老太师,您要我们为他祈寿?这个昏君,下官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杜挚也道:“是啊,老太师,十几年来,昏君一味偏袒公孙鞅,诛杀功臣,害得我们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师为何还要我们为他祈寿?”
甘龙缓缓走到厅堂正中的一个条案前面:“诸位大人,请看!”
甘龙揭开一块黑布,上面是君上的诏书和五百金。
在一片唏嘘声中,甘龙缓缓说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太傅大人亲至老朽府上,宣读君上诏书,说自今日始,恢复老朽太师职位,同时为老朽晋爵一级,赏金五百!”
公孙贾显得不可置信:“老太师,这——君上他卖的什么药?”
甘龙微微一笑:“诸位大人,不管他卖的是什么药,我等出头之日,这就到了!”
“请太师明言!”
“老朽揣摸,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众人无不惊异:“殿下?”
甘龙点头:“是的,公孙鞅怂恿君上推行新法,戗害忠良,首先反对的是殿下,领头抗法的也是殿下。眼下君上中风,必是上天报应。殿下是个孝子,当是他出面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赎罪!”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殿下既已恢复老朽职爵,就不会不管你们。老朽这就上奏,要求殿下起用旧臣。你们当中,凡是有爵无职的授予职位,是虚职的转成实职,被削去职爵的依旧恢复!”
众人无不大喜过望,齐齐跪下叩道:“谢太师提携!”
“老朽乞请诸位大人,看在殿下的份上,为君上祈寿吧!”甘龙率先跪在地上。
众人也都纷纷跪下。
商君府中,公孙鞅居中坐下,眉头紧锁一处。
车英、景监分坐两侧,面色不无忧虑。
车英微微抬头:“商君,君上此时抬出老太师,意欲何为?”
“肯定不是君上旨意!”景监应道,“下官以为,此举或是嬴虔怂恿,殿下颁诏下旨的。太傅、太师、公孙贾同为旧党,都是殿下老师,又都曾代殿下受罚,殿下和他们本就是一伙的。眼下君上病重,殿下当政,为报旧恩,自然要与这帮旧人串通一气了。”
车英不无忧虑地望着公孙鞅:“商君,新法已经推行多年,深入民心,我们万不可听任他们复辟旧制,前功尽弃!”
景监接道:“君上一旦驾崩,殿下就是新君。若是新君打算复辟旧制,我们谁能拦阻?”
车英眉头横起,有顷,捏紧拳头:“商君,依下官之见,先将旧党悉数控制起来。若是他们胆敢谋逆,我们可抢先下手,将他们全部正法示众!”
“景兄,车兄,”公孙鞅扫视二人一眼,缓缓说道,“这桩事情到此为止,二位万不可轻举妄动,陷鞅于不忠不义!”
车英、景监皆是一怔。
“唉,”公孙鞅轻叹一声,“两位有所不知,君上大限就在这几日,殿下心思,我们尚不知晓。我想殿下不是笨人,变法是好是坏,他必也心知肚明。那些旧党若有动作,想必殿下自有裁处,你们无论是谁,都不可在此当口,为殿下添乱!”
见公孙鞅言辞肯定,车英、景监不好再说什么,点头退出。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公孙鞅长叹一声:“唉,两位仁兄,你们可否想过,秦国能有今日,实属不易,不能出内乱啊!”
怡情殿里,在孝公的病榻前面,嬴驷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看样子,他跪许久了。
孝公终于动一下,睁开眼睛,轻声说道:“是驷儿吗?”
嬴驷泣不成声:“公父,是驷儿!”
孝公摸住嬴驷的手,挣扎着起身。内臣看到,赶忙上前,扶起孝公,在他身后垫上锦被。孝公摆摆手,内臣会意,与众宫人退出,顺手关上宫门。
看到宫中只有嬴驷,孝公微笑一下,缓缓说道:“驷儿,刚才寡人睡了个长觉,做了个怪梦!”
“能说与儿臣吗?”
孝公点头道:“寡人梦到列祖列宗了。寡人好像非常年轻,就像是小时候,比你还小。列祖列宗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看不出来是在哪儿。他们坐成一排,或朝寡人点头,或朝寡人微笑。后来,坐在中间的老祖宗示意,先君站起来,二话不说,牵上寡人的手,领寡人去往一处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身子,默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嬴驷惊道:“一处地方?是何地方?”
孝公摇头道:“寡人不知,好像是一直朝西走,不是走,是飞。我们一直飞出咸阳城。飞有几十里,看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似有一株大树,树下有口老井。”
嬴驷眼睛大睁:“老井?”
“是的。先君领寡人走到井边。列祖列宗全都围井站着,然后,开始绕井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记不清转了多少圈子。后来,列祖不转了,围着老井坐下。就在此时,先君开口说话了。”
嬴驷的心已被吊在嗓眼上了,迫不及待地问道:“先君说出何话?”
“先君指着井口说,嬴渠梁,秦国的前程就在里面,还不取去?言讫,先君将寡人猛推一掌,寡人猝不及防,一下子落下井去。”
嬴驷惊问:“公父下到井里,看到什么没?”
孝公叹道:“唉,什么也未看到。寡人吃此一惊,竟是醒了!”
嬴驷沉思一会儿:“公父,儿臣这就动身,一定寻到那口宝井!”
“驷儿。”孝公郑重说道,“寡人此前从未做过此梦,寡人忖思,此事儿不会有假,既然牵动列祖列宗,那口井里必有玄妙。不过,此事涉及秦国前程,你务必悄悄寻访,不可使外人知晓!”
嬴驷点下头,缓缓退出,寻思一时,喊上一名得力侍卫,各骑快马,径开城门,沿大道向西急驰而去。
出城三十里,嬴驷果然看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真有一棵大树。大树左边,也真有一口废弃的古井。
嬴驷大喜,朝古井跪下,连拜数拜。拜过,嬴驷朝井中一看,并无水影。他略想一下,朝井中扔下一枚石子,不一会儿,听到下面传出一声闷响,方知井中无水。
嬴驷忖思一阵,让侍卫将随身所带绳子拴在腰上,另一头拴于树干上,对他说道:“昨夜本宫梦到井底有件宝物,你可下去,为本宫取上来!”
侍卫二话不说,顺绳索滑下井去。侍卫在井底寻找一时,又惊又喜地朝上面叫道:“殿下,小人找到了,是只石匣子,在淤土里。”
嬴驷喜道:“快,装入袋中,系在绳子上,拴牢一点!”
不一会儿,嬴驷从井下提上一只石匣子。嬴驷验过石匣子,知是此物不疑,眼珠儿一转,环视四周,寻到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搬过来,眼一闭,朝井底下猛地砸下。井底传出一声惨叫,再无声息了。嬴驷又寻一些石块扔下井去,将侍卫埋了,将袋放在马背上,径回咸阳。
嬴驷提了袋子,直奔怡情殿。
孝公榻前,不知何时挂起一只鸟笼,笼中三只黄鹂在里面跳来蹦去。嬴驷不及多想,将石匣子摆在孝公前面,叩道:“儿臣按公父所嘱,在那眼宝井中寻到一只石匣子!”
“哦?”孝公睁开眼睛,表情愕然,“快,打开看看!”
嬴驷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撬开石匣:“公父,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儿臣看到了,有块小石板!”
嬴驷拿出小石板,仔细查看,惊讶地说:“公父,板上刻了文字!”
孝公略现诧异,问道:“文字?是何文字?”
嬴驷细细读道:“是‘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孝公闭目思索:“老聃?你再念一遍!”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驷儿,快,为老聃上香!”
嬴驷将石板置于案上,点上香火。
“叩拜老聃!”
嬴驷叩拜。
“驷儿,”孝公语重心长道,“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为何弃周西行,来到我大秦地界,原来,他老人家早就参破了上天玄机啊!”
嬴驷两眼大睁:“上天玄机?”
孝公点头:“驷儿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请公父指点!”
“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
嬴驷似乎没听明白:“儿臣愚钝,请君父详示。”
“驷儿可知我大秦为何以黑为国色吗?”
“秦为水德,水色为黑,因而先祖以黑为国色。”
“是的,”孝公点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
嬴驷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方道:“公父——”
“驷儿,如此王业,可惜寡人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嬴驷激动地说:“公父,儿臣一定不负天命,振兴大秦,君临天下!”
孝公长出一口气,微微点头:“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
“儿臣明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
“儿臣谨遵公父之言!”
“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儿臣记下了。”
孝公闭上双目,似要睡去。嬴驷将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于怡情殿的密室里。看到孝公又要睡去,嬴驷正欲离开,孝公却轻声说道:“驷儿!”
“公父,儿臣在!”
“新法为兴秦根本,断不可废!”
嬴驷郑重点头:“儿臣铭记于心。”
“新法既不可废,驷儿可知如何对待商君?”
嬴驷沉思良久:“公父,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儿臣既以新法为兴秦之本,必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
孝公半晌无语,有顷,缓缓说道:“驷儿,你知商君否?”
嬴驷摇头:“儿臣不知!”
孝公问道:“商君陈奏,你敢不听否?”
“儿臣不敢!”
“商君任免官员、兴兵征伐,你敢不从否?”
嬴驷不再说话,半晌,摇头。
孝公不再问了,缓缓闭上眼去。有顷,重又睁眼,将头扭向悬在一边的鸟笼,凝视里面的三只黄鹂。
嬴驷也望过去,却是不解其意。
孝公缓缓闭上眼去,口中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吟到此处,眼角滚出两行泪水。
这是《诗》里《秦风》中的一首,嬴驷自幼就熟读了的,接着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鍼(zhēn)虎。
维此鍼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声音越来越慢:“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就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嬴驷泣道:“公父——”
“驷儿,听说你在养小黑雕,可有此事?”
嬴驷点头。
“好好养吧。只有自己养的,你才能知它们,它们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谋大事!”孝公说完,缓缓闭上眼睛。
夕阳西下,秦宫渐入夜幕之中。
是夜人定时分,宫中丧钟传出。不一会儿,哀乐齐鸣,悲声四起。
翌日辰时,秦国当朝太傅、秦国三公之一、秦孝公胞弟嬴虔宣读孝公传位诏书,秦国太子嬴驷即位,史称惠文公。
惠文公即位当日,当殿连下两道诏书,一道是拜公孙鞅为国父,另一道是宣布恢复公孙贾、杜挚等一十三名旧党职爵。
两道诏书同时下发,列国为之震动。
在魏都安邑,上大夫陈轸得到急报,匆匆走进魏宫,叩见魏惠王,将秦宫惊变详述一番。
魏惠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爱卿是说,嬴渠梁他——死了?”
陈轸轻声说道:“是的,陛下。微臣得到密报,秦公是前日晚间驾崩的,谥号孝公。太子嬴驷于昨日辰时继位!”
“嬴驷?”魏惠王重复一声,沉思起来,有顷,抬头说道,“寡人听说此子一向不思进取,可有此事?”
“陛下所言甚是!”陈轸应道,“据微臣所知,嬴驷在继位之前,整日与一帮公子哥儿混在一起,吃喝玩乐,射猎斗鸡,很少去干正事,中看不中用!”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嬴渠梁一生好强,不想却生出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上天真也公允!看来,寡人的河西,该从此子手中讨回来了!公孙鞅现在如何?”
“嬴驷继位之时,当殿拜公孙鞅为国父,将国中诸事,尽托于他!”
魏惠王略略点头:“嗯,此子乳臭未干,此举也是在所难免!只是——有这公孙鞅在,寡人若图河西,倒也棘手!”
“陛下,嬴驷同时颁下诏书,恢复公孙贾、杜挚等一批旧族职爵,现在秦国是新旧两党并列朝堂,不似昔日公孙鞅一枝独秀!”
“哦?”魏惠王像是一下子嗅到什么,沉思良久,抬头望着陈轸,声音洪亮,精神抖擞,“秦公驾崩,新君嗣立,也算是列国大事,寡人不能没有表示。寡人国事在身,不能亲去,烦请爱卿辛苦一趟,替寡人送老贺新,全个礼数!”
“微臣遵旨!”
“老该怎么送,新该怎么贺,爱卿可要想想清楚!”
“回禀陛下,微臣早已心中有数!”
“有数就好,”魏惠王中气十足道,“新君老臣,新贵旧党,秦国朝堂这下子倒是热闹了。爱卿啊,这可是一场大戏,寡人能否收回河西,就看你的了!”
陈轸起身拜道:“微臣竭尽全力,不负使命!”
怡情殿被惠文公改作孝公灵堂,堂中烛光四射,中间停放的是孝公灵柩。
一身孝服的惠文公独自跪于堂前,陪在身边的是公子华。
灵枢一侧挂着那只鸟笼,笼中是三只准备陪葬的黄鹂。
惠文公的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鸟笼,口中吟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惠文公口中吟着,脑子里却如一团乱麻。改朝换代,万事待举,但何事为大,何事为小,何事为急,何事为缓,他必须理出一个头绪来。
眼下最大、最急之事,当是鸟笼里的三只黄鸟。先君只说带走它们,可它们是谁,如何带走,先君只字未提。第一只黄鸟他已心中有数,另外两只呢?难道是车英和景监?若是他们二人,就等于向国人昭示变法不对,从根本上动摇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说,这两个人配称黄鸟吗?一个是上大夫,一个是国尉,二人在级别上不过是商君属下,没有商君,也就没有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另外二鸟又是何人呢?
惠文公凝视鸟笼,苦苦思索。
陡然,惠文公的脑海里灵光一现,眼前豁然开朗,转身叫道:“小华!”
公子华跪前一步:“君上,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筹办得如何?”
“回禀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筹备,已有小雕三十六只!”
“全撒出去,习练翅膀的机缘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顿一顿:“知道撒往哪儿吗?”
公子华点头道:“知道。臣弟吩咐过了,要他们日夜监督公孙鞅、车英、景监诸人!”
惠文公摇头。
“君上,还要监看何人?”
“太师他们!”
公子华惊道:“太师?”
“还有,”惠文公语气冷悛,“小雕的数量也少了些。赶明儿你从宫廷侍卫里筛选一批,待有闲暇时,从三军里再选一批,养他三五百只。也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间选一批色艺俱佳、愿意为国献身的。你要养好他们,将他们训练成一群耳聪目明、能斗善咬的小黑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国库,需要多少财物,支领多少!”
“臣弟领旨!”
公子华走出秦宫,隐入一幢极其隐秘的宅院,对一群黑衣人布置一番。不一会儿,众黑衣人分成几组,各自散去。
两个黑衣人左转右拐,不一会儿,就已潜至太师府前,看到门外停了许多车子,院中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二人略一点头,嗖嗖两声窜上房顶斜坡,沿屋脊行至最后一进院子,在阴暗处停下。正在此时,二人看到前面过来一盏灯笼,一个家奴照路,一个老人跟在后面,颤巍巍地走向最后一进院子。
二人定睛一看,正是老太师甘龙。
甘龙缓缓移近一处密室,早有人打开房门。太师闪进,提灯笼的走进另外一间房子,在那儿守候。
两个黑衣人看得真切,跳下屋顶,走近密室窗前,用刀尖戳破纱窗一角,偷眼望去,果见屋中坐有十几人,为首的是公孙贾和杜挚。此时,众人全都起身,弯腰朝甘龙揖礼。甘龙缓缓走至主位,盘腿坐下。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落座。
杜挚倾身禀道:“老太师,方才我等商议过了,事不宜迟,应趁大丧之际,除掉奸贼!”
“是要除掉!”甘龙点头道,“可军政大权皆在此人手中,你们如何去除?”
“下官思得一计,或可除去此贼!”
甘龙的目光缓缓移向杜挚。
“近些日来,下官收容敢死之士数十人,个个武功高强,只要太师一声令下,属下保管此贼人头落地!”
甘龙连连摇头:“公孙鞅身边卫士三千,高手如云,大良造府更是防护严密,你们如何刺杀?”
杜挚阴阴一笑:“太师放心,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如今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若想杀他,何愁寻不到机会!”
甘龙又是一番摇头:“谁在明处,谁在暗处,不是由你们几个空口说的。公孙鞅处事极是精明,对我等必是早有戒备,说不定墙外就有他的耳目。若是轻举妄动,稍有不慎,非但刺杀不成,反倒坏去大事!”
见老太师如此坚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甘龙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唉,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砍杀,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
公孙贾眉头一动:“老太师是否已有妙计?”
“诸位,”甘龙扫视众人一眼,“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公孙鞅能有今日,凭的不过是先君一人。我们欲除此人,自然也须借助君上之力!”
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甘龙。
杜挚迟疑一下,抬头说道:“自即位以来,君上非但对公孙鞅不加责难,反而将他拜为国父,处处优柔寡断,事事请教奸贼。请问太师,如此柔弱新君,我等如何借力?”
甘龙微微一笑:“你呀,看到的只是皮毛!老朽所见,才是真章!不瞒诸位,今日老朽奉旨进宫为先君守灵,陡然看到先君灵前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鹂!”
杜挚插道:“三只小鸟有何稀奇?”
“嘘!”公孙贾摆手止住他,“听太师说!”
甘龙接道:“老朽一时兴起,打听左右,内臣告诉老朽,三只小鸟是先君所爱之物,君上欲使它们陪送先君!诸位大人,你们可知其中深意?”
公孙贾脱口吟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见公孙贾仍要吟下去,杜挚打断他道:“这不是《黄鸟》吗,有什么好吟的?秦国上下,人人都能诵出。”
“是的,”甘龙点头,“此诗的确人人皆能诵读,可明其真义的怕是没有几人。公孙大人,你能说说《黄鸟》的典出吗?”
公孙贾朗声说道:“昔日穆公驾崩,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前面的是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子车氏三子皆从穆公戎马征战,立下大功无数。他们居功而殉死,秦人无不哀怜,作《黄鸟》歌对其追思!”
杜挚打了个激灵:“如此说来,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难道是——”
公孙贾晃晃脑袋:“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三鸟当是公孙鞅、景监和车英!”
甘龙的脸上现出阴笑:“嗯,明白就好。新主继位,旧臣功高而不退,当是大忌。公孙鞅精明一世,却在关键时刻糊涂起来,真是天佑我辈啊!”
“可——”杜挚插道,“眼下不是穆公时代,公孙鞅若无二心,君上也不能无故戗杀功臣呀!”
“杜大人所言甚是,”甘龙点头道,“老朽特召诸位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
就在此时,老家宰敲门进来,径直走到甘龙身边,耳语几句。甘龙一怔,旋即起身道:“诸位在此稍候,老朽去去就来。”
甘龙跟着老家宰急急出来,走进前面一进院中。这是太师府的正堂,大凡客人,一般都在此处候见。
堂中端坐一人,却是陈轸。
陈轸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知是太师来了,起身迎出门外,鞠躬候于一侧。
老家宰指着陈轸:“主公,就是此人!”
甘龙将陈轸上下打量一番,却未认出来者是谁,尴尬地笑笑:“先生是——”
陈轸微微一笑,深揖一礼:“魏国上大夫陈轸见过太师。”
听到“陈轸”二字,甘龙甚是震惊,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还礼:“老朽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指着客堂,“上大夫,请。”
陈轸伸手礼让:“太师,请。”
二人走进客堂,分宾主坐下。
甘龙再次拱手:“老朽虽未见过上大夫,可上大夫大名,老朽却是早有所闻,今日得见,实乃老朽之幸啊!”
陈轸笑道:“陈轸久慕老太师威名,早欲拜访,总也寻不到机缘。此番陈轸奉诏使秦,方才有缘登门造访,聆听太师教诲!”
“上大夫不顾贵体劳顿,深夜躬身寒舍,实让老朽过意不去!”
就在此时,侍女端着一只托盘上来,在几案上摆放茶水。甘龙亲自端起一杯,双手递与陈轸:“上大夫,请用茶!”
陈轸双手接过,细品一口,点头说道:“老太师之茶,的确迥异于大良造之茶!”
甘龙听他话入主题,接道:“听口气,上大夫喝过大良造之茶?”
陈轸笑道:“也算喝过几次!”
“哦,滋味如何?”
陈轸赞道:“苦甘酸辣咸五味俱全,每次饮之,总是让人荡气回肠啊!”
“真是好茶。敢问上大夫,老朽之茶又当如何?”
“太师之茶,清雅古朴,甚是上口,只是茶中滋味——单了点儿。”
甘龙沉思良久:“老朽愚钝,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却不知该加何味,还请上大夫指点。”
“依陈轸浅见,老太师只需添加一味,就可镇过大良造之茶。”
甘龙沉思有顷,缓缓起身,朝陈轸揖一礼道:“请上大夫赐教。”
陈轸起身走至甘龙身边,甘龙附耳,陈轸低语有顷,甘龙连连点头,不无赞叹道:“上大夫所加之味,果是辛辣。若将此茶献于大良造,保管也让他荡气回肠!”
“只是这——让谁上茶,老太师可有考虑?”
“上大夫放心,老朽麾下,也还不缺敢死之士。”
陈轸微微笑道:“太师言过了。让谁上茶,只有合适不合适,没有敢死不敢死之说。”
甘龙点头说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
“老太师若不嫌弃,陈轸倒是有个合适人选。”
“敢问何人?”
“公孙鞅的门客。”
甘龙惊道:“这——如何能成?”
陈轸微微一笑:“老太师,天底下没有不成之事!”朝门外的阴影中击掌三声,一个人影“嗖”地窜进屋中。甘龙吃他一吓,惊倒于地。
陈轸起身扶起甘龙,朝来人喝道:“朱大侠,还不拜见太师?”
来人叩拜于地:“朱佗叩见太师!”
与此同时,公子华亲自引领一黑衣人潜入商君府上。商君府中护卫甚严,但二人俱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竟就潜至公孙鞅处理政务的正厅。
公孙鞅、国尉车英、上大夫景监身着孝服,各坐几前,表情俱是静穆。
坐有一时,公孙鞅咳嗽一声,目光盯向景监:“景兄,先君入殡已有旬日,列国可有使臣前来吊唁?”
景监抬头说道:“已有数国使臣赶到,其他诸国使臣,想必也在路上。”
“哦,来的都是何人?”
“义渠君亲来,韩国、赵国是太子,齐、楚、燕、卫、鲁、宋等国,还有巴、蜀二国,由于路远,使臣尚在途中,至于是何人前来,下官尚且不知!”
“魏王没派使臣?”
“派了,是上大夫陈轸。此人黄昏之前方至,下官尚未收到他的帖子,是以未将他列入!”
公孙鞅语气断然:“先君驾崩,君上新立,举国人心惶惶,列国若要谋秦,治丧期间正是良机。我们必须加倍小心,谨慎邦交,不可留人口实,为君上添乱!”
景监点头。
公孙鞅转向车英:“国尉大人,你可派人速至河西、商於,传令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要他们在治丧期间,兵不卸甲,马不离鞍,严防魏人、楚人!”
车英应道:“下官遵命!下官另有一事禀报!”
“请讲!”
“据下官探知,近日旧党频频出没于太师府,或将有所图谋!”
公孙鞅点头道:“知道了!”
景监接道:“商君,这帮旧党是新法大敌,眼下已经东山再起,我们须当有所准备才是!”
“下官以为,”车英亦道,“当务之急是商君安全。这帮人积怨太深,下官探知,杜挚在郊外收罗一批亡命之徒,日夜训练,下官担心他们铤而走险!”
公孙鞅摆摆手道:“你们劳累一天,也该安歇了。”
景监、车英怔了一下,躬身告辞。
公孙鞅目送他们走出府门,闭上眼睛,轻叹一声,在心里说道:“唉,你们哪里知道,真能翻起这潭水的,怎么会是几只青蛙呢?”
公孙鞅又坐一时,起身走向书房。
公子华似已摸准了公孙鞅的习性,知道是去处理公务,随即退走。
次日晨起,怡情殿里,三只黄鹂仍在秦孝公的灵前欢快地蹦跳。公子华走进殿来,在惠文公的身后轻声叫道:“君上!”
惠文公纹丝不动。
公子华略顿一下,跪于地上,叩拜:“君上,臣弟小华有要事禀报!”
惠文公慢慢转过身子。
“公孙贾、杜挚等一批旧党在太师府中商议如何陷害商君。臣弟探知,杜挚已经招募死士数十,正在咸阳城北的老林子里秘密训练。”
惠文公道:“知道了。”
“还有,昨夜人定时分,魏国上大夫陈轸秘访太师府!一个时辰之后,老太师亲自送他出来,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惠文公大感兴趣:“哦,他去何干?”
“起初谈些寻常之事,后来二人低语有顷,陈轸击掌,一黑衣人从门外窜进屋子,拜见太师。”
惠文公抬头急问:“此人是谁?”
“是商君府上的门客朱佗。”
惠文公陷入深思,有顷,似乎有所领悟,缓缓说道:“盯住他们。”
“臣弟遵旨!”
“商君府上有何异动?”
“商君府上一切正常,商君仍在一如既往地忙于国事。昨晚,车英、景监二人探出旧党活动频频,提醒商君戒备,商君似乎未为所动。”
惠文公似乎有点惊讶:“哦,他既已知道,竟然不为所动?”
“臣弟也觉奇怪。昨晚臣弟亲耳听到商君在向车英布置河西、商於防务,因他担心魏、楚两国可能趁我治丧良机,向我偷袭!”
惠文公点下头,缓缓说道:“知道了。”
公子华再拜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起身退出。惠文公看着公子华的背影,目光转向眼前的鸟笼,神色惶惑。
这日夜里,太傅府中,嬴虔正在伏案阅读,忽听窗外异响。
嬴虔惊问:“谁?”
话音未落,窗外“嗖”地飞进一支飞镖。嬴虔是习武之人,出于本能,低头闪过,见那飞镖飞过他的头顶,不偏不倚,钉在身后的红色木柱上。
嬴虔大吃一惊,急伏于地,抬眼望去,只见窗外有个人影一晃,接后是逃走的脚步声。嬴虔顾不了许多,忽地爬起,大声叫道:“有刺客!”一个箭步窜至墙边,取下宝剑,开门追出。
众家丁听到喊声,纷纷赶来,刺客像是迷了路,在院中转来转去,被众家丁团团围住。刺客眼见逃走无望,束手就擒。
嬴虔将刺客带至刑室,尚未上刑,刺客已称愿意招供。嬴虔仔细审过,见事关重大,赶忙带了刺客,连夜进宫。
惠文公正在守灵,见嬴虔匆匆进来,心头一怔:“公叔?这么晚了,您——”
“有人欲行刺微臣,被微臣拿住了!”
惠文公惊道:“哦,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公叔?”
“臣已查明,刺客名叫朱佗,是个剑客,眼下寄食于公孙鞅门下,奉公孙鞅之命行刺微臣。臣还查明,列入公孙鞅行刺名单的共有一十四人,微臣首当其冲。这是朱佗的供词,这是公孙鞅所列的名单,其中有太师甘龙、公孙贾、杜挚等,皆是旧党!”嬴虔说着,将一个写在羊皮纸上的名单和一份供词双手呈上。
惠文公想起公子华晨时禀过的朱佗一事,心中已然有数,面上却不露声色,接过名单仔细看过,微微点头道:“嗯,这些都是世族,当是商君的仇人。可公叔后来已经赞成变法,商君为何也要对您下手?”
“微臣也不明白。想是此人担心微臣报当年刑鼻之恨,抢先下手了!”
惠文公思忖有顷:“朱佗可在?”
“带朱佗!”
两名侍卫押着朱佗走进宫中。
惠文公审视他一眼,见他两腿发颤,已知是贪生怕死之徒,问也不问,厉声喝道:“拉下去,打入天牢!”
侍卫将朱佗押出门外,打入大牢。
惠文公想了想道:“公叔,商君是秦国功臣,更是托孤首辅,先君临终之时,要寡人以国父之礼事之。眼下寡人立足未稳,此事不宜追查,到此为止吧!”
嬴虔急道:“公孙鞅有功于秦不假,可他恃功倨傲,佩剑上朝,近年又私养门客数百,行则三千甲士,居则呼朋招友,更在朝中不容异己,朝臣中但有不合,均以反对新法之名问罪。如此飞扬跋扈之人,何能甘居人下?先君在日,此人或有忌惮。今先君已去,微臣担心此人滋生二心。俗云,防患于未然,君上应当机立断,趁此良机去除此患!”
“公叔且回,容寡人查明此案后再作定论。”
话音刚落,宫中忽然人声鼎沸,哭声一片。
内臣急至:“君上,老太师、杜大人、公孙大人等皆来宫中,又哭又闹,定要面见君上!”
惠文公道:“宣!”
这日晚间,刚好是景监在宫中守值,得知细情,急急赶至商君府,见公孙鞅未睡,仍在审看各地公文。车英也在,名义上是禀报军务,实则担心公孙鞅安全,特来护卫。
看到景监面色惊慌,公孙鞅吃一惊道:“景兄,何事匆忙?”
景监气喘吁吁:“太傅、太师告您谋逆,眼下正在宫中闹呢!”
公孙鞅惊道:“谋逆?”
“太傅抓到一个刺客,说是您的门人朱佗。太傅从他身上搜出一个名单,上面全是旧党。朱佗说,名单是您交与他的。甘龙等旧党得到音讯,到宫中又哭又闹,说是您铲除异己,欲将他们斩尽杀绝!”
车英将拳头擂在几案上:“什么谋逆?这些世族元老栽赃陷害,分明是想变天!商君,下令吧,车英这就去将他们全部捉来,是真是假,一审便知!”
公孙鞅眉头紧皱,目光转向景监:“君上怎么说?”
景监摇头道:“下官出宫时,他们仍在哭闹。君上一向偏袒世族,此番必会对您不利。依下官之见,您不妨出去躲一阵,待真相大白之日,君上自有裁处。”
公孙鞅思忖有顷:“躲于何处?”
“商於。那儿是您的封地,且山高路险,郡守又是樗里疾,绝对安全。下官以为,您就以巡察军务为名,连夜起程。君上若是问及,自有下官应对!”
公孙鞅思索良久,轻轻摇头:“不必了。”
景监急道:“这——再不走怕——怕就晚了!”
“真正要取公孙鞅性命的不是世族元老,而是上天。天欲亡我,何处可躲?”
景监陡然一惊:“您是说——”
公孙鞅黯然神伤,无奈地摇头:“再说,在下不走,倒还坦荡,若是一走,反倒真是谋反了!”
听公孙鞅这么一说,景监这也感到事态严重,大张着口,竟是说不出话来。
在天牢的审讯室里,惠文公一脸黑沉,端坐于位,公子华与几名黑衣人站在两侧。不一会儿,两名黑衣人押着朱佗走进刑室。
公子华喝道:“朱佗,知道是谁审问你吗?”
朱佗抬头一看,叩拜于地:“朱佗叩见君上!”
惠文公冷冷说道:“朱佗,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
“你知何罪?”
“小人不该听信逆贼公孙鞅之言,为虎作伥,谋害朝廷重臣!”
惠文公冷冷一笑:“你可真是活腻味了。小华,按照新法,欺君之罪作何论处?”
“回禀君上,凌迟处死,诛灭九族!”
惠文公望着朱佗:“朱佗,你可听清楚了?你的九族虽然不在这儿,凌迟的滋味却不好受!依你之罪,当剐三千六百刀!”
朱佗吓得浑身打战,连连叩头道:“君——君上,小人知——知罪。”
“只要你说出实情,将功折罪,寡人或可从轻发落。若有半句隐瞒,寡人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朱佗叩头道:“小人愿说。商君并未指使小人,是太师甘龙让小人干的。太师要小人假刺太傅大人,栽赃商君,告他谋逆。太师答应,事成之后,他保小人平安无事,并许诺小人黄金一百。也是小人一时财迷心窍,这才恩将仇报,陷害商君了!”
“你一个小小门人,何能认识太师?”
朱佗迟疑一下:“是魏国上大夫陈轸的举荐!”
“陈轸远在魏国,你如何与他相识?”
“小人与陈轸的家宰戚光颇有交情。赴秦之前,小人曾去投靠戚光,在上大夫府中做过门人,得遇上大夫。”
“你既在魏国做门人,为何又到秦国来?”
“小人并不想来,是上大夫安排小人来的。上大夫要小人到商君府中求个差事,说有大用。小人感念上大夫知遇之恩,就到秦国来了。”
惠文公倒吸一口冷气,眉头冷凝:“上大夫与商君并无怨恨,为何要助太师陷害商君?”
“回君上的话,小人也曾问过上大夫,上大夫说,商君欲除去太师、太傅他们,在秦国一手遮天,上大夫与太师私交甚善,这才出此主意,助太师除掉商君!”
“这么说,你刺杀太傅,栽赃商君,原是陈轸之谋?”
“正是。”
惠文公点头道:“你讲得甚好。除陈轸、太师之外,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公孙大人和杜大人。”
惠文公示意,公子华递过供词:“朱佗,画押吧!”
“小人这都说了实话,君上,您——可要从轻发落啊!”
“知道了。”惠文公点头应道,“你先签字画押,待寡人验实你所言不虚,才能量罪发落!”
朱佗听了,觉得在理,即在供词上签完字,画过押。惠文公接过供状,验看一遍,纳入袖中,使人将朱佗押入死牢。
一个时辰过后,有狱卒到天牢送饭。朱佗吃过几口,感觉不对,抠嗓眼欲吐,却是迟了。不消半个时辰,他就手捧肚子,滚成一团,一边在地上滚,一边大声叫道:“君上,君——君上——”
朱佗真还冤枉了惠文公,因为下毒害他的不是惠文公,而是甘太师。杜挚在确证朱佗的死讯之后,迅即赶至太师府中。
甘龙急不可待地问:“事儿办妥了吗?”
杜挚点头。
甘龙捋须道:“嗯,公孙鞅杀人灭口,罪加一等!我们再奏!”
翌日,甘龙、杜挚、公孙贾等又是十几道奏折上来,再次弹劾公孙鞅铲除异己,杀人灭口,要求君上惩办。
惠文公看过奏折,召来嬴虔、公子华,望着嬴虔道:“公叔,老太师等弹劾公孙鞅谋逆,定要寡人拿他问罪。寡人思来想去,公孙鞅既是先君托孤重臣,又是寡人刚拜的国父,这这这——叫寡人如何是好?”
嬴虔跨前一步:“君上,按照先君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孙鞅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自当交由秦法处置!”
惠文公抿紧嘴唇,沉思一时,道:“好吧,就依公叔。小华!”
“臣弟在。”
“你去一趟国尉府,传达寡人口谕,就说有人弹劾公孙鞅欲借先君治丧之机谋逆作乱,谋杀朝廷重臣,且事败之后,又杀人灭口,触犯大秦律法,令车国尉缉拿公孙鞅,查实此事。”
“臣弟遵旨!”
嬴虔急道:“君上——”
惠文公转对赢虔:“公叔,有何不妥吗?”
嬴虔应道:“按照秦律,百姓犯法,当由司徒府缉拿;士大夫犯法,当由太庙缉拿。公孙鞅谋逆,君上却让国尉府缉拿,有违秦法。再说,车英是公孙鞅属下,让他缉拿,难免不会为虎作伥,微臣以为有失公正!”
“公叔,不要再说了。小华,传旨去吧!”
车英接到君上口谕,大惊失色,叩首领过旨,当下点了五百兵卒,径至商君府中。
车英下令围住府门,只他一人匆匆走进府中。
正厅里,公孙鞅已经脱去官服,双目微闭,席坐于地。他的对面坐着眼中含泪的景监。
车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道:“商君——”
公孙鞅睁开眼睛,望着车英:“车大人,你来这儿,是奉旨缉拿在下的吧!”
车英泣道:“商君——”
公孙鞅缓缓起身:“走吧,在下早已准备好了!”
车英急道:“商君,您——您快走吧!就照景兄之言,从后门走吧!”
景监亦道:“商君,车马都已齐备,下官与您一起走!”
公孙鞅轻叹一声:“唉,你们跟随在下多年,竟是不知在下!车大人,走吧!”
言讫,公孙鞅空了两手,缓缓走出大厅,走向府门。
太师府中,公孙贾捋着胡须,解气地说:“哼,想不到他公孙鞅也有今天!”
杜挚咬牙道:“奸贼一日不死,我等一日不宁。何不趁热打铁,一齐上书,往死里参他?”
“对,”公孙贾接道,“我等分头发动,众口一辞,君上想不杀都不行!”
甘龙捋下长胡,道:“单靠我们几个怕是不行。我们最好说服太傅,让他搬出老太后。从老太后口中喷出一个唾沫星子,可抵你们十个奏章!”
众人纷纷点头。
甘龙缓缓转向公孙贾:“你是太庙令,公族、大夫以上重臣当由太庙审案。新法是公孙鞅定的,按照新法,谋逆之罪该受何刑?”
“下官查过了,按照新法,此贼当受车裂之刑!”
“嗯,”甘龙微微一笑,“此刑倒是适合公孙鞅。诸位大人,你们可在奏章上注明这两个字,让他尝一尝什么叫车裂!太傅那儿,老朽自去求他。”
御书房中,几案上堆满了弹劾公孙鞅的奏章,几乎每一道上都写着“车裂逆贼”四字。
惠文公随手翻看,“车裂”二字越变越大。
惠文公双眉拧起,一丝冷笑现于嘴角。
天牢的单人间里,司刑亲提一盒饭菜,摆在公孙鞅面前。接着,司刑又拿出一坛老酒,斟好,放在公孙鞅面前:“商君,请慢用!”
公孙鞅扫一眼摆在面前的美味佳肴,缓缓问道:“司刑大人,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侍候吗?”
“回禀商君,在此天牢里,唯有您受此待遇。”
公孙鞅站起来:“司刑大人,公孙鞅既是带罪之身,就该按带罪之身对待!”
司刑跪下:“回商君的话,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违抗秦法。这些饭菜皆是君上特别恩赐的。听君上话音,下官斗胆断言,商君您在此处不过是做做样子,不会久留的!”
“按照秦法,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我公孙鞅?请司刑大人撤下酒菜,公孙鞅该吃什么,你就送来什么,否则,公孙鞅难以下咽!”
“恕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我且问你,是法大,还是旨大?”
“这——下官——法大,旨也大。两个都大,下官哪一个也不敢违抗啊!”
惠文公突然出现在门口:“说得不错。法大,旨也大!”
司刑回头一看,赶忙叩拜:“微臣叩见君上!”
公孙鞅叩拜于地:“带罪之身公孙鞅叩见君上!”
惠文公对司刑:“退下吧。”
司刑退下,掩上牢门。惠文公伸手道:“商君,请。”
公孙鞅应道:“君上请。”
两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双手端起一爵,递与公孙鞅,自己斟满一爵。
惠文公眼中盈起泪花:“商君,嬴驷敬您一爵!”一饮而尽。
公孙鞅看到了惠文公眼中的泪花,举爵道:“罪臣公孙鞅谢君上恩赐!”亦一饮而尽。
惠文公掏出丝绢拭去泪水,望着公孙鞅:“商君,嬴驷将您关入此地,着实委屈您了。嬴驷知您没有谋逆,也不会谋逆。在嬴驷心目中,您永远是国父。只是——”略顿一下,脸上现出无奈的表情,“眼下嬴驷新立,许多事情不能自专。况且他们——您都知道了,有人证,有物证,其势汹汹,其言凿凿。这些人都是世族贵胄,与公室血脉相连,无不压着嬴驷一头,有嬴驷的恩师、公叔,有嬴驷的舅父、姑母,今儿个连太后也——唉,商君,嬴驷稚嫩呐!”说着,泪水又涌出来。
公孙鞅望着惠文公,有顷,将酒倒满,举爵道:“罪臣公孙鞅敬君上一爵!”
两人各自饮尽。
惠文公又抹一把泪水,望着公孙鞅道:“商君,您不是不知道他们在害您,可——嬴驷不明白,您为何不走?”
公孙鞅微微一笑:“走?哪儿走?怎么走?”
“您可以先到商郡暂避风头,那儿是您的封地。您要出行,秦国之内,谁敢拦您?”
“君上您呀!”公孙鞅笑道,“罪臣尚未动身,君上就全料到了,叫罪臣如何敢动呢?”
惠文公急道:“寡人是不会拦您的。寡人叫车国尉前去拿您,就是予您机会,让您一走了之。商君,只要您不在这儿,寡人就好说话。待眼前风头吹过,寡人必会细查此案,那时,就可还商君一个清白!”
公孙鞅跪下,再拜道:“君上宽仁之恩,公孙鞅谢过!看来,君上虽说万事圣明,却是不知罪臣呐。”
想到孝公的临终之语,惠文公心中陡地一沉:“哦,此言何解?”
“罪臣不走,是罪臣自己不想活了。”
惠文公陡吃一惊:“蝼蚁尚且偷走,商君此言从何说起?”
“蝼蚁偷生,所以才是蝼蚁。罪臣不想活,所以才是罪臣。罪臣早有死志,这一日,罪臣候有十几年了。”
“您是说,从变法时起,您就——”
公孙鞅轻轻摇头:“不瞒君上,变法初行时,罪臣倒是真怕死,早晚出行必带三千护卫,事事处处,谨小慎微,唯恐发生不测。如今则不同了,秦国新法已行,罪臣心愿已遂,仍旧苟活于世,有何趣味呢?”
公孙鞅此言无异是在向他表明心迹:一是自己并未谋反,二是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因而并不惧怕。
惠文公见他将问题又抛了回来,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商君万不可动此念头。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没有新法,就没有秦国今日之盛。所有这些,国人有目共睹。商君为图痛快,一走了之,岂不是陷嬴驷于不仁不义之地吗?商君试想,您有大功于国,嬴驷初立,竟是不问青红皂白,在先君尸骨未寒之际就戗杀功臣,这——”
公孙鞅叩道:“君上赦罪之恩,罪臣领了。罪臣有一言,也望君上垂听!”
“嬴驷洗耳恭闻。”
“罪臣本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一生抱负。蒙先君鼎力推动,罪臣以强力推动变法,使秦国大治。然而,事有两面,物极必反。秦国虽有大治,秦人之心却受伤了。常言道,至刚则折,至强则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疗伤的大好时机,不妨以鞅为众矢之的,疗治秦人心中之伤。”
公孙鞅之言又深一层,这倒是惠文公此前未曾想过的。沉思有顷,惠文公说道:“商君,这——如何使得?”
“君上,”公孙鞅应道,“没有使得使不得。有所得,必有所弃。君上欲成大事,就要狠心舍弃。不瞒君上,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尽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灯,在秦只能是尸位素餐,一无用处不说,反而有碍君上施展宏图。若是罪臣之死能够抚慰秦人受伤之心,公孙鞅枯蒿之躯,有何惜哉?”
公孙鞅说出这些话,无疑是在对惠文公说,真正要杀他的不是太师他们,而是他惠文公。惠文公越听心里越是发寒,口中却是哽咽:“商君——”
“君上,公孙鞅不死,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国大业何日可成?”
公孙鞅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等于将他的内中关节看了个透彻,惠文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沉思有顷,惠文公决心下定,起身拜道:“商君大义,嬴驷铭心刻骨。商君,您有什么交待嬴驷的,嬴驷一定照办!”
“公孙鞅别无他求,唯求君上不可废除新法!”
惠文公对天连拜三拜,起誓道:“苍天在上,嬴驷起誓,只要在位一日,断不废除新法!”
公孙鞅亦拜几拜:“君上有此誓言,公孙鞅可含笑九泉了!”
惠文公迟疑有顷,问道:“商君之后,嬴驷该向何方行走?”
“终南山中有一得道高人,叫寒泉子,君上可去求他指路!”
惠文公点头道:“寡人也曾听说此人。”有顷又问,“以商君之见,朝臣之中,何人可堪大任?”
“文可用樗里疾,武可用司马错。至于代鞅之人,君上自有慧眼。”
“魏人公孙衍如何?”
“就河西之战观之,此人才具不在公孙鞅之下。”
惠文公拱手道:“谢商君指点。”
公孙鞅举爵:“为秦再得明君,为君上再得能臣,尽饮此爵!”
惠文公缓缓跪下,连拜三拜,哽咽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翌日晨起,秦宫大朝。正殿里,两班朝臣齐集朝堂。
惠文公环视众臣,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甘龙跨前一步:“老臣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以推行新法为名,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早有不臣之心,今又趁先君驾崩之时,使刺客谋杀朝廷重臣,谋逆篡上。为正大秦法纪,老臣奏请君上严惩公孙鞅,以安民心!”
公孙贾亦出列奏道:“启奏君上,老太师所奏实为民意。公孙鞅自恃有功于国,骄横日甚,以力服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大秦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车英出列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刺客一事疑点甚多,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商君,图谋复辟旧制,望君上明察!”
惠文公不睬车英,将目光落在公孙贾身上:“公孙爱卿!”
公孙贾出列拜道:“微臣在!”
“公孙鞅一案关系重大,爱卿执掌太庙,就由爱卿主审。望爱卿以事实为重,秉公审理,还天下人一个公正!”
“微臣领旨!”
甘龙、杜挚相视一笑。
车英急了,正欲再奏,景监扯了扯他的衣襟。
这日夜间,怡情殿里,那只鸟笼依然挂在秦孝公的灵柩前面,笼中仍是三只小鸟,但其中一只已跌下架子,倒卧于笼底。
内臣走进,递上公孙贾的奏章。惠文公翻开,上面赫然写道:“经微臣查实,公孙鞅谋逆之罪成立,依律当处车裂之刑,奏请君上!”
惠文公拿起朱笔,在上面缓缓写下“准奏”二字,掷笔于地。
内臣看到笼中的死鸟,小心说道:“君上,小鸟死掉一只!”
惠文公抬头看看鸟笼:“取出去吧。拿冰块镇上,为它做口棺椁!”
内臣领旨,走到笼子边,小心翼翼地取出死鸟。
渭水河滩的刑场上,北风呼啸,大雪飘飞。
监刑台上,公孙贾、甘龙、杜挚等新法宿敌端坐于位,群情激奋。陈轸及列国使臣坐在第二排。
一通鼓毕,行刑官公孙贾喝道:“带逆贼公孙鞅!”
刽子手将公孙鞅带到受刑地点,将其四肢、头颅分别绑缚,接连在驰往不同方向的五辆战车上。公孙鞅双眼微闭,表情甚是平静。
第二通鼓声响起,陈轸要来酒壶,倒满一爵酒,端起来,离开座位,缓缓走到公孙鞅跟前,朗声叫道:“公孙兄!”
公孙鞅睁开眼睛,见是陈轸,淡淡说道:“陈兄!”
陈轸端起酒爵,话中有话:“公孙兄,恐怕您不会想到,在下此番使秦,就是冲着您公孙兄来的!”
公孙鞅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公孙鞅早料到了!”
陈轸吃一惊道:“那——您是否想过,您之所以站在这儿,也是因为在下?”
公孙鞅扑哧一笑:“原来陈兄总是这样高抬自己。”
陈轸一怔:“此话怎解?”
“公孙鞅站在这儿,是公孙鞅自己想站,与陈兄无关。陈兄此来,不过是凑趣而已。”
陈轸爆出一笑:“这么说来,是公孙兄厌恶尘世,活得腻味了?”
“不是活得腻味,而是活个趣味!陈兄可知伯牙、子期之事否?子期不在侧,伯牙不鼓琴。先君既没,公孙鞅若再苟活于世,岂非无趣?”
陈轸微微点头:“公孙兄不惜殉死以报知遇之恩,陈轸敬服。不过,死有万种,以公孙兄之智,总不至于选择此种死法吧?”
公孙鞅朗声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轰轰烈烈。试问陈兄,何种死法能有今日之盛?”
陈轸递上酒爵:“公孙兄豪迈之情,陈轸敬服!请公孙兄满饮此爵,就算在下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鞅接过,尽数倾于地上。
陈轸脸色微变:“公孙兄——”
“人本泥土,复归于泥土。公孙鞅今日归家,权借陈兄这爵美酒,向泥土致谢了。”
陈轸一怔,勉强挤出一笑,朝公孙鞅抱拳说道:“公孙兄,一路保重!”悻悻回到观刑台。
第三通鼓响。
杜挚催道:“公孙大人,鼓声已毕,该行刑了!”
公孙贾正欲扔出令箭,上大夫景监一马飞至,高叫道:“慢!”
公孙贾阴阴说道:“哦,上大夫也有闲情,来此观赏逆贼受刑吗?”
景监冷冷说道:“公孙大人,景监奉君上之命,特来为商君饯行。”
公孙贾一惊:“君上之命?”
景监拿出金牌令箭和一壶御酒:“此为君上金牌令箭,此为君上亲赐御酒,请大人验看!”
公孙贾验过,点头道:“好,就请上大夫送逆贼上路。”
景监端酒,一步一步走到公孙鞅面前,伏拜于地,捧酒于头顶:“商君,下官奉君上之命,为大人饯行来了。”
公孙鞅点头道:“景兄,请转奏君上,罪臣身不由己,无法叩谢了。”
“下官一定转奏。”
公孙鞅接过御酒:“另外,你再转呈君上,就说罪臣公孙鞅送他一句: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景监泣拜:“商君——”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想我公孙鞅,一生鞠躬尽瘁,换来的却是个四分五裂之身!老聃曰,‘功遂身退!’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你可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景监泣道:“下官听到了!”
“景兄,鞅走之后,君上若要复查此案,你可推与太傅!”
景监点头。
公孙鞅双手捧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一摔,对景监微微抱拳:“在下先走一步,景兄保重!”
景监连拜三拜,泣不成声:“商君,一路走好哇!”
景监话音刚落,公孙鞅已是两眼一黑,一个踉跄,栽倒于地,嘴角流出污血。
刽子手急走过来,见公孙鞅倒在地上,拭探鼻孔,已无气息,忙至公孙贾处:“禀报大人,酒中有剧毒,逆贼公孙鞅已经中毒身亡!”
甘龙惊道:“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公孙贾气急败坏,匆匆扔出令箭,吼道:“快,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