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越之后,威王似也觉得自己功德圆满,复将朝政交付太子,自己再至章华台,沉湎于钟鼓琴瑟,后宫欢娱,不再过问朝事。太子槐忖知威王是在有意历练自己,因而越发谨慎,处处遵循威王旧政,遇有大事,或修书上奏,或登台示请,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年开春,刚过清明,楚国政坛发生一件大事,年过七旬的老令尹景舍在上朝时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殿前台阶上,额角出血,口吐血水,再也没有醒来。
景舍死于上朝途中,也算是为大楚鞠躬尽瘁了。景氏一门,嫡传亲人只有孙儿景翠,此时正与张仪一道远在会稽郡治理越人。太子槐一面安置后事,一面急召景翠回郢奔丧。快马临行之际,与张仪相善的靳尚托其捎予张仪一封密函。张仪拆开看过,急将会稽诸事安排妥当,以吊唁为名,与景翠、香女一道直奔郢都。
张仪诸人水陆并行,昼夜兼程,一路上马不停蹄,船不靠岸,不消半月,就已赶至郢都。一到郢都,张仪不及回府,就随景翠驰至景府吊唁。按照荆地习俗,香女不便前去,只好回到楚王赏赐的客卿府中。因久不在家,府中只有一名老奴看管。老奴初时还尽心意,时间久了,也就懒散起来,致使院中杂草丛生,房里充满霉味,看起来既落寞,又荒芜。香女看不下去,顾不上旅途劳顿,领着臣仆清理起来。
香女正在忙活,门外传来车马声,不一会儿,一人直走进来。香女见是靳尚,扔下扫帚,迎前揖道:“小女子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过一揖:“靳尚见过嫂夫人。”话音刚落,忽闻一股莫名的香味,拿鼻子连嗅几嗅,眼珠子四下里乱转。
香女笑道:“靳大人寻什么呢?”
靳尚边看边纳闷:“奇怪,院中并无花草,何来芳香?”
香女扑哧一笑:“靳大人不要找了,这个香味是小女子身上的。”
靳尚瞄她一眼,见她浑身是汗,连连摇头:“嫂夫人莫要说笑了,看你一头大汗,纵使插上鲜花,也早没有香味了。”
香女又是一笑:“靳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天生体带异香,平日还好,越是出汗,香味越浓,方才打扫庭堂,出汗过多,故而散出此味,惊扰靳大人了。”
靳尚大是惊奇,凝视她半晌,又凑近两步,拿鼻子嗅了几嗅,方才信服,啧啧赞道:“嫂夫人真是奇人,在下今日开眼界了。”略顿一下,想起正事,“张大人呢?”
香女应道:“还没有到家,就奔景府吊唁去了。”
靳尚瞄一眼香女,见她英姿飒爽,两颊绯红,一身香汗,浑身上下说不尽的妩媚雅致,怦然心动,一时竟是呆了。怔有一时,他才晃过神来,抬头望望天色,见已日暮西山,走前几步,弯腰拣起香女的扫帚,笑道:“嫂夫人,看你累的,这先歇着,在下替你打扫。”言讫,用力清扫起来。
“这哪成呢?”香女瞄一眼他那双从未干过粗活的嫩白之手,咯咯笑道,“靳大人是贵体,哪能干此粗活?”
靳尚也笑起来,顿住扫把,半开玩笑道:“在下身上尽出臭汗,嫂夫人却出香汗,要说贵体,嫂夫人的身子才是呢!”说完,两只眼珠子聚过来,火辣辣的目光直射香女。
见他目光露骨,香女脸色微红,后退一步,揖道:“靳大人,您硬要劳动,小女子也无奈何,只好为您沏碗茶去。”言讫,落落大方地转过身子,款款走向堂门。
靳尚不无赞赏地目送她转入门后,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打扫起来。刚扫几下,门外再传车马声,靳尚放下扫把,见到果是张仪,迎上去,将昭阳欲争令尹之事约略讲了。
张仪思忖有顷,抬头问道:“殿下之意如何?”
“殿下看重的是你。此番要你回来,其实也是殿下旨意。不过,张子有所不知,令尹之位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自春秋以降,大体上出自昭、屈、景三门,莫说是外乡人,纵使其他望族,也鲜有人僭越。殿下虽有此意,能否成事,主要取决于陛下。”
张仪又思一时,点头道:“谢靳兄了。”略顿一顿,“还有一事相求,在下此番回来,未奉王命,说轻了,是因私废公,说重了,是擅离职守。陛下若是问罪,在下——”
“张子放心,”靳尚笑道,“若是此事,倒无大紧。待会儿在下求请殿下,由殿下揽起此事,补一道诏令就是。”
张仪拱手道:“谢靳大人了。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靳大人大恩,在下都将铭记。”
“你我兄弟,哪能说这事儿?”靳尚拱手还礼,“再说,在下也是为主。不瞒张子,近日殿下与屈丐、屈暇等一帮子有为志士商议,大家公推张子,殿下也指望起用张子,成就一番大事。你能回来就好,殿下说了,眼下不宜见你,要你只在府上守着,哪儿也不要去,静候殿下旨意。”
“请靳大人转奏殿下,微臣不才,必肝脑涂地,以谢殿下知遇之恩。”
“此话还是你亲对殿下说吧,在下告辞。”
南方春早。近日来气候变暖,年过六旬的江君夫人经不住天候变化,陡然伤风,时不时地干嗽。
江君夫人是声闻列国的前朝(楚宣王)令尹昭奚恤的遗孀,也是昭阳的生母项氏。昭奚恤受封于江,楚人称他江君,在宣王时把握楚国朝政十数年。后来,昭奚恤过世,景舍继任令尹,楚国大政由昭氏转至景氏。此番景舍过世,作为昭氏门中最有威权的昭阳,自然不愿放弃夺回朝政的绝佳机会。
经过一番谋议,昭阳决定将母亲项氏生病一事透露出去。昭氏、项氏、黄氏等一向与昭氏亲近的名门望族,尤其是昭奚恤的故旧,得知音讯,纷纷前来探视。一时间,昭阳府前车马踊跃,昭阳迎来送往,与这些权贵结成势力。
这日后晌,昭阳正在待客,家宰邢才匆匆走来,在昭阳耳边私语几句,昭阳大惊,将邢才拉至一边,急问:“你说明白些,张仪怎么了?”
“张仪回来了。”
“几时回来的?”
“与景翠一道回来,刚至郢都,方才在景府吊唁呢。”
昭阳目瞪口呆,愣怔有顷,方才干笑一声,摇头道:“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了!速召陈轸,就说本公有请。”
邢才答应一声,转身急去。
不消半个时辰,陈轸使人抬着礼箱,亦来探望。昭阳使长子昭睢招待其他客人,将他请至书房,支开所有仆从,关上厅门,抱拳道:“上卿大人,张仪回来了。”
“在下知道了。在下还知道,是殿下密函请他回来的。”陈轸微微一笑,语气甚是平淡。
“哦?”昭阳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呢?”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在楚国,没有什么不可能。”
“上卿此话何解?”
“大人试想,楚国虽大,其实只有四户,熊、屈、景、昭是也。一户为君,三户为臣,这是数百年来破不除的规矩。今日景氏虽然失势,景氏一门却在,还有屈氏一门,也不会甘心让权柄复归于昭氏。据微臣所知,一年来陛下将朝政交予殿下,而与殿下亲近的却是何人?是景氏门中的景翠,是屈氏门中的屈丐、屈暇,还有一人,就是靳尚。而与靳尚相善之人,则是这个张仪。”
昭阳思忖有顷:“即使如此,屈、景二氏总也不至于将令尹之位拱手让于外来人吧?”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我说柱国大人,楚国的令尹之位又不是没让外来人做过,两百年前有孙叔敖,四十年前有吴起,您是做大事的,怎能忘记呢?”
“这——”昭阳抓耳挠腮,无言以对。
“再说,”陈轸接道,“请问大人,屈氏一门中可有贤人能任令尹?”
昭阳思忖有顷,摇头。
“景氏一门中,可有能任令尹者?”
昭阳再次摇头。
“再问大人,”陈轸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如果您是屈、景二氏,就眼下情势,是拱手将令尹之位让于昭氏呢,还是交付外来人张仪?”
昭阳低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向陈轸:“上卿大人,在下愚昧,眼前何去何从,请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陈轸笑道,“在下倒是有个宝物,大人若有闲暇,可去一观。”
昭阳猜不透陈轸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点头允道:“在下愿去一观。”
“好!”陈轸起身,礼让道,“柱国大人,请。”
二人来到陈轸宅中。进得门来,昭阳大吃一惊,因为正堂的砖地上,正中铺一大块红色地毯,两旁各挂一道深紫色的布帘。
陈轸望着昭阳茫然不解的样子,笑道:“柱国大人,请!”携其手走至前面,分宾主坐下。
昭阳越发不解,指着两边的布帘:“上卿大人,这是——”
陈轸“啪啪”两声轻轻击掌,左边的布帘拉开,现出一排异域乐手,各执乐器,严阵以待。
昭阳正自惶惑,陈轸又是“啪”的一声,众乐手齐声演奏,奏的却是楚调。纵使昭阳出身名门,精通音律,却也不曾听过这般以异域乐器演奏楚音楚调的,一下子竟被吸引住了。
奏有一时,节奏突然加快。昭阳正自惊愕,右边幕帘一角依序转出六位歌妓,踏着节奏舞蹈。昭阳观过不少舞乐,却看不透她们舞的什么,但见倩姿晃动,鼓乐声声,如入仙境。
陈轸约他来看宝物,不想却是一场歌舞,实令昭阳不快。看有一时,昭阳的脸色渐渐阴沉,转头正欲发问,一阵密集鼓点传出,幕角再次掀起,一阵香气袭出,一身西域装饰的白肤美女伊娜缓缓走出,踏着鼓点,旋入地毯中心。
衣着大胆、肚皮全裸的伊娜金发碧眼,深目高鼻,丰胸纤腰,一身异香,肌肤细腻洁白,无一处瑕疵,一身舞艺更是惊人,时而扭腰翘臀,时而单腿过头,时而左右摆头,时而旋转如风,当真是千种风骚,万般风情,莫说是楚地女子,纵使赵姬越女,也不及万一。昭阳完全被她吸引,两只大眼瞪得像铜铃似的,嘴巴大张,竟是看得傻了。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伊娜弯腰,用笨拙的楚音唱个大喏,旋入幕后。
陈轸见昭阳的目光直追幕后,微微笑道:“柱国大人,此宝如何?”
“天生尤物,天生尤物啊!”昭阳回过神来,赞不绝口。
陈轸哈哈大笑起来,笑毕,吩咐众人撤去帘幕,恢复客堂原貌。
昭阳的心思却在伊娜身上,见众人皆去,小声问道:“如此尤物,上卿如何得之?”
“回柱国大人的话,此女是西戎在两年前献予秦公的,秦公未及享用,转赏于在下。在下赴楚,顺便带她来了。”
昭阳顿觉失望:“如此说来,此女是上卿的心肝了。”
“哈哈哈哈,”陈轸笑道,“什么心肝不心肝的,一个女人而已。不瞒柱国大人,在下带她至此,原也不是为了自用。”
“哦?”昭阳急道,“上卿大人既不自用,又作何用?”
“特意留予大人享用。”
昭阳初时一怔,旋即喜道:“在下谢过上卿了!”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陈轸,“上卿既是送与在下,为何两年来将她藏于深宅,一丝儿不露呢?”
“因为时机未到。”
“此话怎解?”
陈轸示意,昭阳凑过头来,陈轸私语有顷,昭阳听毕,思忖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上卿,这些日来,在下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生出万千念头,哪一个也不及上卿大人这条妙计啊!”又顿一时,越想越是佩服,慨然道,“好哇,真是一个连环套,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凭他张仪鬼精鬼灵,万难逃过此劫了!”
“不瞒大人,”陈轸笑道,“在下留下此宝,为的就是此人。只要踢开张仪,在这大楚之地,还有何人敢跟大人争夺令尹之位?”
昭阳微微点头,有顷,凝神望向陈轸:“若是上天惠顾,大事成就,上卿大恩,可叫在下如何报答?”
“此言差矣,”陈轸拱手还礼,“你我之间,谈何报答?有朝一日在下狼狈,落荒来投大人,大人倘若念及在下这些苦劳,不离不弃也就是了。”
“这个放心,”昭阳敛神正色道,“只要在下一息尚存,我看哪个敢动上卿一根毫毛!”
靳尚陪太子槐走至章华台前。
太子槐别过靳尚,拾阶而上,走有几步,陡然顿住脚步,转过头来,对靳尚道:“这样好了,这阵儿你也没事,回郢接张子来此候旨。万一父王召见他,也可省去些许曲折。”
靳尚应过,转身离去。太子槐快步登上三休台顶,使宫人禀报。有了两年前的那次尴尬,太子槐早学乖了,无论何时上台,必先禀报。
老内臣迎出,将他引入靠近湖边的一处露台。威王早已坐在席前,正襟候他。
太子槐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威王指指旁边席位:“坐吧!”
太子槐谢过,起身坐下。
威王将他打量几眼,点头道:“槐儿,你来得正好,寡人这也正要召你呢。”
“儿臣谨听父王吩咐。”
“景氏一门忠心为国,景爱卿更是有大功于国,今又别在上朝途中,是个好臣子,其心可嘉,其行可彰。丧事一定要大办,要晓谕全国臣民,让他们看看,只要忠心为国,有功于社稷,寡人断不会屈待他们!”
“儿臣遵旨!”
“还有,”威王沉吟有顷,缓缓说道,“景爱卿的缺,寡人也想听听你的。寡人老了,要不了多久,江山社稷都是你的,用谁来做令尹,就由你指定。”
“父王——”太子槐两眼一花,泪水流出,翻身跪在地上,叩道,“父王万不可出此不吉之语!父王龙体就如铜浇铁铸一般,寿如南山之松,儿臣——”
威王呵呵笑道:“槐儿,你起来吧,寡人老与不老,身子骨儿如何,世上没有人能比寡人清楚,寿比南山,不过是句吉利话,无论是谁说出来,寡人都不相信,寡人也劝你不要相信。”
太子槐点点头,起身复坐。
“说吧,依你之见,哪位爱卿可补此缺?”
“儿臣……推荐张子!”
威王思忖有顷,微微点头:“嗯,你长大了,能识人了,寡人为你高兴。听说他把越人治理得不错,可有此事?”
“是的,”太子槐应道,“张子治越仅只数月,越人尽服,即使甬东,也没有发生变乱。”
“这个倒是不易。”威王赞道,“治越是件难事,寡人让昭阳在昭关另备大兵五万,防的就是越民暴乱。张子以柔克刚,智服越人,是个奇才。你想做大事,可用此人。传旨让他回来吧!”
“回禀父王,张子已经回来了。”
“哦?”威王微微一怔,“他为何事而回?”
“是儿臣召请他的。儿臣以为,越人既治,张子再留越地,亦无大用。碰巧老爱卿仙去,儿臣传他口谕,准他与景翠一道回来,一来为老爱卿吊唁,二来也想听他说说越人之事。”
“哦,”威王凝眉思索有顷,点头道,“好哇,既然他已回来了,就传他章华台觐见。越人之事,寡人也想听听。”
“儿臣领旨!”
接下来,太子槐将朝中诸事及如何处置等扼要禀报威王,威王闭眼倾听,时不时地插上一问,太子槐再就所问之事详细解释。约有半个时辰,太子槐看到威王打哈欠,起身告退。威王也不挽留,见太子槐走远,起身走至观波亭上,对着泽水施展一阵子拳脚,转入旁边一处密室,在榻上并膝坐下,闭目休息不到半个时辰,内臣趋进,说是上柱国昭阳求见。
威王眉头微皱,嘟哝道:“他来干什么?”
内臣应道:“说是有异域尤物敬献陛下。”
“异域尤物?”威王蓦然睁开眼睛,“可知是何尤物?”
“老奴不知。”
威王略一思忖,抬手道:“宣他觐见!”
内臣领旨走出。
威王又坐一时,起身走出密室,在厅中坐下。不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昭阳跟着内臣急步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威王盯住他呵呵笑道:“听说爱卿有奇宝,快让寡人看看。”
“微臣遵旨!”昭阳再拜后起身,朝外“啪啪”两击掌,一行衣服怪异的西域乐手各执西域乐器鱼贯而入,拜过威王,在一侧坐下。又有几人抬着一块红地毯,在空场上铺开,接着是乐声响起,六女舞蹈,最后上场的是伊娜,将数月来的演练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乐器、舞蹈、服饰皆是来自异域,威王不曾见过,但演奏出来的楚音楚调却是熟悉,因而威王非但没有隔阂,反倒增添出别样情趣。尤其是如雪般洁白的伊娜,更令威王如痴如醉。
一曲舞毕,威王连声喝彩,转对昭阳,连声赞道:“爱卿所言不虚,此女果是尤物,寡人收下了!”转对内臣,“引她们去乐坊。”
众人谢过恩,内臣引她们款款走出。
威王起身,笑对昭阳道:“许久不见爱卿了,走,陪寡人湖边坐坐!”
二人走至湖边,在观波亭中坐下。
威王将目光盯在昭阳身上,凝视有顷,开门见山道:“爱卿此来,不单是献此尤物的吧?”
“陛下圣明!”昭阳跪地叩道,“微臣此来,确有一事求请陛下!”
“求什么,说吧。”
“微臣不敢说!”
“既不敢说,又来求请,你卖什么关子?”
“微臣欲向陛下求请和氏之璧!”
和氏璧价值连城,更是章华台的镇宫之物,历代楚王无不将其视为奇珍。昭阳出口即求和氏璧,倒让威王大吃一惊,不解地问:“爱卿为何求请此物?”
“陛下,”昭阳再拜,叩道,“此璧价值连城,微臣不敢求请!微臣此来,是为家母求请。”
“江君夫人?”威王怔道,“她怎么了?”
“陛下,”昭阳泪水流出,“近日来,家母一病不起,夜夜噩梦,微臣遍请名医,皆不能治。微臣请来神巫,说是邪魔附身,需和氏璧镇宅三日。家母不堪噩梦折磨,央求微臣前来向陛下求请,微臣——”顿住话头,哽咽起来。
“嗯,”威王连连点头,“此物是可驱魔避邪,寡人用它镇宫,也是此用。若是他人求请,寡人断不许他,可对江君夫人,寡人只好另当别论,待会儿寡人让他们送此物至爱卿府中,许江君夫人镇魔三日。”
昭阳连连叩头:“微臣代家母叩谢陛下隆恩!”
“爱卿请起。”威王边说边摆手,示意昭阳起身。
昭阳再拜谢过,起身落座。
威王笑道:“好了,这事儿算是结了。昭爱卿,寡人另有一事,也想听听爱卿之意。”
“微臣谨听。”
“国不可无相。”威王直入主题,“景爱卿仙去,令尹之位空缺。依爱卿之意,何人可袭其位?”
昭阳不假思索,拱手荐道:“微臣以为,张仪可袭此位。”
昭阳竟然举荐张仪,倒是威王没有料到的,由不得长吸一气,凝视昭阳,似要看破他的真实用心。有顷,威王缓缓说道:“爱卿不举荐三氏中人,反而举荐张仪,却是为何?”
“回禀陛下,”昭阳应道,“微臣不是举亲,是举贤。张仪至楚不足两年,不仅助我灭越,而且上得君心,下得民意,是个大贤之才,可守令尹之位。”
“你且说说,他得何民意了?”
“越人臣服张仪,已胜过臣服越王。”
“哦,有这等事?”
“是的,张子以吴人治吴,以越人治越,自然能够收到奇效。”
“吴人治吴?越人治越?”威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是如何治的?”
“据微臣所知,张子礼葬越王,善待且复用越人旧吏,又不知从何处寻出吴王夫差的六世孙,许他立国于姑苏,与他过往甚密。无疆长子逃至闽南立国,次子逃至南粤立国,张子与他们皆有交往,听闻他还送去贺礼呢。”
“嗯,”威王眉头稍懈,微微点头,“还有什么?”
“听闻张子甚得越地民心。据臣所知,越地数千里,越人数百万,竟在短短数月之内,咸服张子。微臣使人暗访会稽郡,张子所到之处,百姓皆是扶老携幼,迎送十数里,更有村镇为他立庙树碑。微臣还探得一首民谣,或可表明张子受越人拥戴的盛况。”
“是何民谣?”
“是小儿所唱,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
威王的眉头再皱起来,沉思半晌,起身道:“这首歌谣倒是别致。昭爱卿,你没有别的事了吧?”
昭阳听出话音,谢恩退出。
威王闭目冥思有顷,见内臣已经回来,躬身候在一边,缓缓问道:“方才昭爱卿说,越地有小儿之歌,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你可听闻此事?”
内臣应道:“臣不曾听闻。”
“可有越人为他立庙树碑?”
“此事倒有,不过是姑苏的吴人,并非越人。”
“嗯,”威王点头道,“看来,昭爱卿所言,并不全是无稽之谈。”思忖有顷,微微一笑,抬头道,“传那个白姬,让她再跳一曲。”
内臣领旨,将出门时,威王又送一句:“嗯,还有,张仪若来,就说寡人正忙,让他回府候旨!”
靳尚兴冲冲地与张仪一道赶至章华台,得到的却是“回府候旨”四个字。
太子槐大惑不解,使人打探,方知昭阳来过。太子槐亲自登台,寻到内臣。内臣不敢怠慢,悄声告诉他,方才昭阳献予陛下西域白姬,陛下正在欣赏歌舞,无暇他顾。
太子槐谢过内臣,闷闷下台,见到张仪,又不好说破此事,只好苦笑一声,调侃道:“真是不巧,父王今日遇到异域高人,正在尽兴,朝中诸事尽皆推了。张子且请回去候旨,待父王忙过几日,必会召请。”
张仪回至府中,一头雾水,正在闭户思忖,昭阳府差人送来请柬,邀他务于翌日前去做客。
张仪厚赏来人,从其口中探知原委,原是江君夫人中邪,昭阳从章华宫求来和氏璧驱镇,定于午时举办驱邪仪式。来人还告诉张仪,听府中人说,和氏璧采自山阴,系至阴之物,唯见真阳,方能显示神威,驱魔避邪,因而神巫要昭阳宴请具有纯阳罡气的贵宾三十六人。昭阳亲自列出名单,宴请郢都名门显贵三十六人。因神巫对宾客人选限定甚严,要求少不过弱冠,长不过不惑,且须具备四气,即顶有罡气,面有煞气,身有贵气,内有正气。昭阳思来想去,仅只列出三十五人,正在为难,听闻张子回府,既惊且喜,亲自书写请柬,邀他务必赏光,以凑天罡之数。
送走信使,张仪并膝坐下,将前后细节思索一遍,未见破绽,也就放下心来。次日晨起,张仪驱车前往闹市,采买一些参茸之物,置办一个礼箱,看到时辰已不早了,催马直驱昭阳府。
昭阳府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张仪刚一停车,早有门人接过张仪礼箱,卸去车马,引他走向府门,家宰邢才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亲自陪他前往客厅。
昭阳正与众宾客说话,远远望见张仪,赶忙起身,大步迎出,离有十步远,顿住步子,拱手行个大礼:“在下恭候张子多时!”
张仪亦顿住步子,抱拳回礼:“在下来迟了!”
过完虚礼,昭阳大步上前,携张仪之手同入客厅,向众人介绍道:“诸位嘉宾,在下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在下刚刚谈及的中原名士、会稽令张子!”
这些宾客多是贵家子弟,张仪全不认识,只好朝他们拱手大半圈,揖道:“在下张仪见过诸位!”
张仪虽说在楚声名显赫,但这些宾客无一不是望族出身,打胎儿起就是显贵,哪儿肯将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放在眼里,因而并没有谁起身相迎。此时见昭阳如此隆重引荐,众人也就不能不给面子,乱纷纷地站起来,拱手敷衍:“见过张子了!”
看到场面尴尬,昭阳忙对张仪笑道:“张子,来来来,今儿都是自家人,随便坐。”
张仪本也是纨绔子弟出身,更有本领在身,自也不将这帮熊包夹在眼角,看到左边有个席位,微微哂笑,落落大方地走过去坐下。
昭阳看看天色,又看看门外,似在等人。眼见午时将至,昭阳正欲说话,厅外一阵骚乱,邢才进来禀道:“报,秦国上卿陈大人到!”
众宾客一听陈大人,皆迎出去。不一会儿,厅外传来脚步声,在众宾客的恭维声中,春风满面的陈轸乐呵呵地直走过来,一边揖礼,一边与众人说笑。
满厅之中唯张仪端坐于位,一动不动。
陈轸看到,径走过来,将张仪端详有顷,不无吃惊地叫道:“咦,这不是张子吗?在下陈轸有礼了!”拱手揖礼。
张仪只好站起来,还过一揖:“哦,是上卿大人呀,在下也有礼了。”
陈轸呵呵笑道:“鬼谷一别,竟是数年,在下万未想到在此见到张子,真是奇遇!”
张仪亦笑几声:“上卿大人亡魏走秦,这又万里赴楚,真也是够忙的。不久前听闻大人在郢,在下本欲登门求教,却不知上卿大人穴居何处,在此见面,确是奇遇了。”
昭阳见所有宾客均已到齐,咳嗽一下,朗声说道:“诸位高朋,家母贵体微恙,陛下闻讯,特别降恩,赐镇宫之宝和氏璧予寒舍,用以驱邪。神巫拟定午时礼玉,眼下午时将至,在下恭请诸位前去祭坛,恭行驱邪仪式,观赏宝玉!”
众人齐站起来,跟着昭阳走到后面的家庙。
院中空场上搭起一个祭坛,彩旗飘扬,香烟缭绕,神巫及其弟子数人早已候在那儿。祭坛下面,整齐地摆放三十六个几案,每个几案后面皆有名号,案上摆着各色食品,有山珍海味、果蔬佳酿等。
众宾客按序就座,主人昭阳坐于首位,张仪则坐在中间一排的中间一席。
家宰邢才见昭阳及众宾客完全就座,扯起嗓子朗声宣道:“诸位嘉宾,吉时到,镇魔赏玉,起始!”
锣鼓响起,一身奇装异服的神巫登上祭坛,微微扬手,候于坛后的众乐手齐奏楚地巫乐,一群巫女应声而出,在坛上跳起巫舞。
几曲舞毕,众巫女抬出一个神案,案上现出一物,众人不消多问,已知是和氏璧了。神巫再次上坛,在一阵更狂的巫乐声中围着神案跳起神舞。舞有一时,神巫突然顿住步子,面对神案扎下马步,运神发功,口中大喝:“出玉!”
话音落下,令人惊奇的情景出现了。几案正中,片片彩缎纷纷扬扬,如雪片般飘起,轻轻落在案后,案上现出一只金盘,盘上放着一块如碗大的神奇宝玉。
和氏璧是天下至宝,价值连城,和氏的故事在楚地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然而,和氏璧是何模样,莫说是众宾客,即使昭阳,也未见过,因而,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两眼大睁,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玉。
神巫围着几案又跳一时,又叫一声:“赏玉!”
所谓赏玉,就是由宾客们观赏此玉。此前,已有巫人告知众宾客如何赏玉,就是闭目屏息,虔心敬意,先由左手抚摸三次,再由右手抚摸三次,好将体内四气输入宝玉,时间以三息为宜。
神巫话音落定,一名白衣巫女款款走上神案,端起金盘,放在端坐首位的昭阳前面,款款退去。昭阳闭目屏息,在三息之间,左右手各摸三次,将金盘传于次位的陈轸。
陈轸依样摸过,依序传下。
三息时间过得极快,不消多久,金盘已经传至张仪。张仪依样,闭目屏息,先由左手抚摸宝玉。刚过一息,远处有人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紧接着,脚步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不远处冒出股股浓烟。众人皆吃一惊,却也不敢离位,将目光齐齐地射向昭阳。
昭阳稳坐不动。
正在此时,邢才急冲过来,大叫道:“主公,是老夫人房中起火了!”
闻听此话,昭阳这才忽地起身,大叫一声:“娘——”飞步跑出。
众宾客一见,各从地上跳起,如潮水般涌出院门。
院中空无一人,就连神巫等人也跟着全跑过去。张仪手拿宝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踟蹰,一处花墙后面发出一阵沙沙响动,接着转出一名紫衣女子,款款走至张仪跟前,深揖一礼,脆声说道:“这位大人,请将盘子予我。”
张仪打眼一看,见那女子面容姣好,举止文静,言语谦和,料是巫女。此时他的心思尽在火情上面,不假思索,将那盘子急递与她,飞身救火去了。
所幸的是,大火刚刚烧起,火势不算太猛。众人动手,不消一时,就将火焰扑灭。江君夫人早已被人救出,虽受大惊,却也安然无恙。
大火扑灭之后,众人正在议论火灾因由,邢才急走过来,向昭阳禀报说,原因已经查到,是老夫人的一个侍女守值时失手弄倒香案上的烛火,却不曾看到,转身走了。烛火燃及布帘,布帘燃及窗棂,从而引起大火。待那侍女返回时看到,一切均已迟了。侍女受惊,知道死罪难逃,趁众人皆在救火时,先一步林中自缢身亡。
昭阳沉着脸听毕,转身前去江君夫人新的榻处问安。
又过一时,昭阳从房中出来,看到众宾客仍在院中站着,陡然记起赏玉之事,抱拳朝众宾客道:“诸位嘉宾,对不住了,走走走,回坛继续赏玉!”言讫,带头朝家庙走去。
众宾客谁也无话,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络绎走进院中,各就各位坐下。
神巫复上祭坛,大声问道:“诸位嘉宾,方才轮到谁了?”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张仪应道:“该到在下了。”
“好,”神巫抬手,“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所有人的目光再射过来,张仪却在那儿端然不动。
神巫提高声音,重复道:“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张仪仍旧端坐不动。
坐在下首的那人急了,轻轻碰他:“张子,快,赏玉呀!”
张仪回道:“玉还没来呢,叫在下如何赏?”
神巫听得清楚,脸色微变,急问:“玉呢?”
张仪缓缓说道:“巫女拿走了!”
“巫女?”神巫惊问,“哪个巫女?”
“就是——”张仪略顿一下,“就是端金盘的那个女子。”
神巫急将端金盘的巫女召来,问道:“你可曾从这位客人手中拿走宝玉?”
那女子摇头,大声说道:“小巫不曾拿。”
神巫一怔,转对张仪:“先生,可是这位女子?”
张仪定睛一看,微微摇头:“不是这位,是个紫衣女子。”
所有神巫皆着白衣,张仪却说是个紫衣女子,众人皆惊,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昭阳也似觉出问题大了,急站起来,走到张仪跟前,哭丧着脸,揖道:“今日之事,在下……在下已够难心,张子,您……您就莫开玩笑了!”
张仪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站起来,回揖道:“回禀柱国大人,在下没开玩笑,方才……方才在下真的将那宝玉交与一个紫衣女子,起身救火去了!”
“天哪——”昭阳一个转身,对邢才大声叫道,“邢才,可有紫衣女子?”
“回禀主公,”邢才叩地禀道,“今日礼玉,犯紫,因而小人昨日已下通告,场上禁紫。”
昭阳复将目光转向神巫,神巫点头道:“紫气上冲,与罡气相抵,是以小巫禁紫,所有巫女皆须衣白,不曾有紫衣女子。”
昭阳阴下脸去,缓缓转向张仪,再揖道:“张子,求你了!莫说在下,就请张子看在家母薄面上,快点拿出宝玉吧!在下——”
张仪一时懵了,脸色煞白,舌头也不灵了,语不成声道:“柱……柱国大人,在下真的是将宝玉交……交与一个紫……紫衣女子了。”
昭阳面对张仪缓缓跪下,泪水流出:“张子,在下求你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昭阳的恳求感动了,纷纷谴责张仪。此时此刻,张仪纵使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楚,气结道:“你……你们……在下……在下真的没拿宝玉……真的没拿呀!”
昭阳忽地起身,换了一副嘴脸,厉声喝道:“张仪,在下敬你是个饱学之士,服你是个大才,今日特别邀你,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你却以怨报德,生此下作手段迫害在下!”转对邢才,“来人!将偷玉贼拿下!”
外面立时冲进几人,不由分说,将张仪牢牢拿住。
直到此时,张仪方才恍然明白过来,仰天长笑一声,冲昭阳叫道:“昭阳,你……你出身名门,身为柱国,在楚也算堂堂丈夫,竟然生此小人之计陷害在下!你——”
昭阳转身朝诸位宾客连连揖手:“诸位客人,在下一向敬重此人。今日之事,前后经过诸位也都亲眼看到了,在下是否陷害此人,恳请诸位做个见证!”
众客无不抱拳应道:“回禀大人,我等全看到了,愿为大人作证!”
张仪知是进了圈套,再说也是枉然,闭目不再言语。昭阳也不动粗,挥手让仆从将张仪暂时看押,将前后经过详细写毕,众宾客逐一签字画押,拟成一道奏章,驱车载着众宾客、神巫等一应证人,赶赴章华台。
威王正在观赏白姬的肚皮舞,听闻和氏璧有失,惊得呆了,挥退白姬等人,召见昭阳,匆匆阅过奏章,又听他和泪讲过备细,思忖有顷,召在场证人悉数上台。众客七嘴八舌,所述与昭阳所奏一般无二,且无不信誓旦旦。
威王审视众人,见他们并不全是昭氏宗亲,其中有几人还与昭氏有隙,不太可能被昭阳买通,又想昭阳是个孝子,又为生母驱魔镇邪,涉及鬼神家庙,想必不是诬陷,当即龙颜大怒,下旨削去张仪职爵,抄没全部家财,发刑狱严审,务必查出和氏璧下落。
香女在家,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仍然不见张仪回府。香女素知张仪爱酒,猜他许是在昭阳府上喝多了,因而也没放在心上。
候至深夜二更,仍然不见张仪回来,也无任何音讯,香女开始着急,使一个腿快的家仆前往昭阳府中打探,一个时辰后,家仆返回,报说昭阳府中大门关闭,一切静寂,想是皆入睡了。
见家仆两眼犯困,香女打发他去睡了,自己又在房中呆坐一时,听到雄鸡报晓,知他回不来了,方才嘀咕一句:“这个酒鬼,见酒就没魂了。”起身走入内室,在榻上和衣睡了。
天色大亮,旭日东出。香女睡得正熟,街道上陡然传来急快的脚步声,一队甲士奔至张仪府宅,一名军尉一脚踹开大门,众甲士挺枪冲入,在院中站定。
军尉扯起嗓子,大声喝道:“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
众臣仆大是惊愕,纷纷走出来,在院中站定。
香女的贴身使女急入内室,对香女道:“夫人,不好了,官兵来了!”
“官兵?”香女打个惊愣,从榻上起来,“官兵来做什么?”
使女手指外面:“奴婢不知,他们凶——”话音未落,中尉的声音又传进来,“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听旨!”
听到“听旨”二字,香女又是一怔,略一思忖,将西施剑挂在身上,走至镜前,理过云鬓,缓缓走出内室,站在门口,望着众甲士,轻启朱唇,冷冷说道:“诸位军士,你们为何至此?”
看到香女一身英气,军尉微微一凛,抱拳道:“在下奉旨,特来查抄罪臣张仪府中一切财产,请夫人宽谅!”
“罪臣张仪?”香女陡吃一惊,“请问军尉,夫君所犯何罪?”
“在下不知!在下只是奉旨查抄,请夫人让开!”
香女略一思忖,冷冷说道:“查抄可以,请军尉出示御旨。”
“御旨在此!”香女的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一人,是楚国司败项雷。
司败是楚国特有官职,等同于中原列国的司寇或司刑,专司揖盗拿贼、作奸犯科诸事。香女在楚地长大,自知此情。今日司败亲自出马,可见事态甚是严重,上前揖道:“请问大人,小女子夫君所犯何罪?”
项雷走前一步,扫视香女一眼,从袖中摸出一道御旨,亦不回礼,冷冷说道:“夫人,你家夫君张仪在上柱国昭阳大人府中做客时,趁府中失火纷乱之机,盗走镇邪之宝和氏璧,证据确凿。陛下震怒,特旨削去张仪所有职爵,抄没一切财产,这是御旨,请夫人审看!”
在会稽之时,香女不止一次从威王亲发的诏书中看到过威王印玺,因而识得真伪。香女细细审看,见确是御旨,真正急了,叩地求道:“小女子求大人转奏陛下,夫君张仪不是盗贼,必是被人冤枉了,请陛下明察!”
项雷嘿嘿冷笑几声:“你家夫君是否冤枉,不久即知!在下此来奉旨查抄家产,请夫人让开!”
香女知道求他无用,缓缓起身,揖道:“大人既是奉旨查抄,小女子自不敢阻。家中所有财产尽在府中,请大人查抄!大人若无别的事,小女子先行一步!”
司败没有想到香女要走,急道:“夫人不能走!”
香女将手中御旨递还司败:“大人请看,御旨上只说抄没家财,并没说扣押小女子。小女子为何不能走?”
司败怔了下,细看御旨,不好再讲什么,拱手道:“按照御旨,夫人是可以走,但家财须得留下。”
香女缓缓说道:“回禀大人,小女子身上之剑,乃防身之物;小女子身上衣饰,乃遮羞之物,均不属于家财。”从头上拔出一根金钗,“家财皆在府中,小女子身上之财,唯此一根金钗,请大人查收!”
一个兵士上前一步,接过金钗。
项雷办案无数,却未遇到如此难对付之人,一时竟也愣了,既不说准,又不说不准,只拿眼睛盯牢香女。
香女微微抬起双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身。”
见香女把话说至此处,项雷再无话说,揖道:“夫人遇乱不惊,真乃奇女子也,在下佩服!夫人,你可以走了!”
香女谢过,款款穿越众甲士让开的过道,留下一路幽香。
看到众军士无不在吸鼻子嗅香,项雷怒道:“嗅个屁呀,抄家!”
香女走出家门,心儿如同炸裂的栗子,沿大街狂奔一阵,直到一个小湖边,方才放缓脚步。
眼泪是没有用的。香女沿着湖岸一边游走,一边恢复心绪,思忖这场飞来横祸。
显然,张仪不可能做贼,更不可能去偷和氏璧。一定是有人栽赃,且栽赃之人就是昭阳,目的也很明确,争令尹之位。香女知道,张仪回来,为的也是这个。令尹之位对张仪来说也许重要,但对香女来说,更重要的是张仪这个人。公孙蛭、荆生均已远走,在此世上,眼下的她唯有这一个亲人了。若是张仪有个三长两短,她实在没有理由再活下去。
香女开足脑筋,苦苦思索。昭阳是楚国重臣,和氏璧更是楚国重宝,这且不说,楚王既下御旨,就是钦案,想翻此案几乎是不可能的。
景翠?景舍亡故,景氏落势,景翠纵想帮忙,怕也是爱莫能助。再说,景府上下正在举丧,此时找他,岂不是让他为难?
香女思来想去,竟是无人可施援手。
绝望之中,香女脑海里灵光一闪,豁然亮堂。
靳尚!
只要找到此人,就可找到殿下。张仪此番回来,奉的本是殿下旨意,出此大事,殿下想必不会坐视不理。而且,就眼下情势,唯有殿下,或可搭救。
此前张仪曾对香女提及靳尚的府宅,说是在宫前街。香女不消再想,打个转身,直直朝那儿奔去。赶到街前,香女却是傻眼了。这条大街住着许多达官显贵,声名显赫的昭阳府也在附近。香女不知哪一个府门是靳尚的,又不敢乱问。正自着急,见前面有个当街晨练的老人,上前询问。老人指给她一个府门,香女寻去,果是靳府。
香女报出名姓,门人让她稍候,飞身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靳尚大步迎出,揖道:“嫂夫人,在下知你要来,哪儿也不曾去,只在寒舍守候。”
听闻此话,香女断定靳尚早已知情,回过一揖,也不说话,放任两行泪水哗哗流出。
靳尚急道:“嫂夫人莫哭,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快进府去。”
香女点点头,抹把泪水,跟他走进府中。靳尚引香女七弯八拐,走进一处十分雅致的密舍,在厅中坐下,指着客位道:“嫂夫人请坐。”
香女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靳大人,小女子求……求你了!”
见香女这样,靳尚的两眼现出欲光,如火一样紧盯着她,许久,起身走来,轻轻扶起她,柔声道:“嫂夫人,来,我们有话慢慢说。”
香女起身,在客位坐下,圆睁泪眼望向靳尚,拱手求道:“靳大人,夫君受人陷害,陛下……陛下将他下入大狱了!”
“唉,”靳尚眼珠儿一转,轻叹一声,“在下查问了,是昭阳干的!在下刚从宫中回来,听殿下说,昭阳前日向陛下晋献一个异域白姬,讨求和氏璧为母驱邪。陛下龙颜大喜,将璧予他。不想他讨此璧不是用来驱邪,而是用来陷害张子!此人用心险毒,设下圈套,前后环节滴水不漏,张大人不曾设防,成为套中猎物。眼下昭阳人证、物证俱在,张子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和氏璧是天下至宝,更是陛下心肝,一朝不见踪影,陛下自然震怒,唉,殿下也是——”顿住话头,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香女。
“靳大人,”香女听出话音,脸色煞白,“你是说……殿下他——他——”
“不瞒嫂夫人,”靳尚重重点头,“事儿太大了,只怕殿下也无能为力!”
“天哪!”香女惨叫一声,眼前一黑,歪倒于地。
靳尚既惊且喜,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怀中,捏按人中。
香女陡然醒来,见自己躺在靳尚怀中,脸色绯红,又羞又急,猛力挣脱,一个鲤鱼打挺避到一侧,复跪于地,连连叩首,泪如雨下:“靳大人……”
靳尚没想到香女会如此刚烈,略怔一下,悻悻起身,坐回自己位上,轻咳一声,叹道:“唉,嫂夫人,说吧,你要在下如何帮你?”
香女擦去泪水,抬头坚定地说道:“小女子欲见殿下,求靳大人帮忙!”
靳尚眼珠儿又是几转,面现难色,复叹一声:“唉,不瞒嫂夫人,殿下早已推知嫂夫人会来,特让在下守在家中,为的就是告诉嫂夫人,殿下眼下……不愿见你。”
“为什么?”
“因为此事棘手。昭阳铁证如山,陛下深信不疑,正在震怒之中,殿下——”靳尚再次将话顿住。
香女垂下头去,又过一时,目光如箭般射向靳尚:“靳大人,小女子……再求一次,你肯不肯帮忙?”
靳尚打个怔,不敢与她对视,摇头叹道:“唉,在下当然愿意帮忙,只是——”
香女拢下头发,似也看透他的心思,语态平缓下来:“说吧,你要小女子如何报答?”
香女的直率让靳尚吃惊,愣怔半晌,方才点头:“好吧,既然嫂夫人将话说至此处,在下这也豁出面皮了。”
“说吧。”香女收回目光,微微闭眼,声音越发平静。
“是这样,”靳尚尴尬一笑,“自知嫂夫人天生异香,在下心痒难忍,梦中也想察看嫂夫人身上的奇香之源。嫂夫人若肯——”略顿一下,似是在集市上与小商贩讨价还价,“若肯宽衣解带,让在下一偿夙愿,在下——”
“大人还想什么?”香女冷冷地截住他的话头。
“就……就这些吧。”靳尚一怔,不好再说下去。
香女再无二话,将宝剑解下,放在几案上,起身走过来,在靳尚面前站定,缓缓宽衣,直将身上脱得一丝不挂,语调仍如方才一样平静:“小女子宽衣了,请靳大人察香。”
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靳尚竟是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靳大人,小女子已经如约宽衣,大人若是不察,小女子也就穿衣了。”
“察察察!”靳尚这也缓过神来,连说几声,半跪半蹲在地上。
因前面有话,靳尚倒也不敢造次,绕她连转数圈,装模作样地将她浑身上下嗅了一遍,就如猎狗一般。香女两眼紧闭,泪水顺颊流下,滴落在清冷的地板上。
靳尚嗅有一阵,香女冷着声音问道:“靳大人,你可察过了?”
靳尚早就知晓香女武功高超,本以为她会委屈就范,不想她竟这样刚烈,虽然裸身于他,却又凛然不可侵犯。在此女子面前,靳尚妄念顿失,退后一步,缓缓坐于席上。
“靳大人,你可察过了?”香女不依不饶,追问一句。
“察过了。”靳尚完全慑服。
“靳大人既已察过,小女子这就穿衣了。”香女说完,退后一步,将衣饰一件一件拾起,穿上,复坐于席,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向靳尚,“靳大人夙愿已偿,如何帮忙,小女子拭目以待。”
靳尚微微拱手,点头叹道:“嫂夫人真是千古一遇的奇女子,张子得之,实乃张子福分。在下自幼好奇,偏爱女香,今日之事,有所冒犯,也望嫂夫人宽谅。嫂夫人放心,在下既已承诺,必尽全力,这就前去恳求殿下搭救张子。”略顿一下,“不瞒嫂夫人,张子是死是活,眼前怕也只有这条路了。”
香女微微抱拳:“小女子知道。小女子谢大人了!”
天色昏黑,在宫前街昭阳府斜对面陈轸宅院的密室里,一个黑衣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包袱。陈轸伸手打开包袱,里面现出一套紫衣,紫衣里面包着那只失踪的金盘和天下至宝——和氏璧。
陈轸压住激动,两手捧璧,细细观赏,反复抚摸,由衷赞道:“啧啧啧,真是天下至玉啊!”又赏一时,复叹一声,“如此瑰宝,却被楚王深锁宫中,用以镇邪,实在可惜了!”
陈轸欣赏半个时辰,见黑衣女子仍旧跪在地上,似也想起她来,冲她点头道:“阿娇,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回禀主公,”名叫阿娇的黑衣女子道,“除奴婢之外,再无他人知道。奴婢依照主公吩咐,拿走此玉后,在一家客栈躲藏一日,见天色黑定,方才悄悄回来向主公复命。”
“你做得很好!”陈轸不无赞赏地冲她微微一笑,拿出两只酒爵,斟满酒,递予她一爵,“来,主公为你贺喜!”言讫,自己首先端起一爵。
“奴婢谢主公赐酒。”阿娇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见她饮完,陈轸缓缓放下酒爵,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阿娇略显惊讶,轻声问道:“主公,您怎么不喝?”
“唉,”陈轸复叹一声,“阿娇啊,你走之后,不要恨我。”
“走?”阿娇惊道,“走哪儿?奴婢哪儿也不去,只跟主——”话未说完,陡然手捂腹部,不一会儿,疼得在地上打滚,大叫,“主——主公——”
陈轸不忍看她来回翻滚,背过脸去,送她一句:“唉,阿娇呀,不是主公心狠,是这一条路,你必须得走!”
阿娇两手捂住肚子,疼得顾不上说话,在地上翻滚一阵,嘴角流出污血,再也不动了。
陈轸扭过头,收起宝玉,将阿娇穿过的紫衣丢在火盆里烧了,又召来两个男仆,将她用草席匆匆卷了,抬至后花园早已挖好的土坑里,掩土埋过。
陈轸刚刚送走阿娇,家宰进来禀道:“主公,柱国大人到!”
陈轸拍拍手道:“走,迎接柱国大人。”
家宰趋前一步,小声禀道:“柱国大人似是有事,不待迎接,自行进府,这阵儿已在客厅候着主公呢。”
陈轸与家宰走出密室,急步来到前厅,见昭阳果然候在那儿,正在厅中焦急地踱步。听到脚步,昭阳迎出,揖道:“上卿大人,你总算来了!”
陈轸回一揖道:“在下正在忙于琐事,不知大人光临,迎迟一步,还望大人海量。”
昭阳如同在自己府中一样,上前携住他手,走回客厅,呵呵一笑:“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坐坐坐!”自己坐在主位,倒让陈轸去坐客位。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您这是反客为主了。”
昭阳一看,赶忙起身,尴尬地笑笑:“嗨,在下心里一急,竟是失礼了!”
陈轸亦笑一声,在主位坐下,拱手道:“大人请坐!”见昭阳亦坐下,再次拱手,“看大人这样子,似有急事,可否说与在下?”
昭阳看一眼陈轸的家宰。陈轸努下嘴,家宰退出。
昭阳见无他人,急不可待地问:“上卿大人,那物什呢?”
“敢问大人,是何物什?”
昭阳怔了下,压低声音:“玉呀!”
陈轸释然一笑:“哦,是那玩意呀,丢了。”
“丢了?”昭阳大惊,“你……丢哪儿了?”
“云梦泽里。”
昭阳脸色灰白,手指陈轸,气结:“你……你……你怎能将它扔进泽里?”
陈轸拱拱手,压低声音:“柱国大人,依你之见,在下该当如何处置此物?”
昭阳急道:“此为在下之物,当然要交还在下!”
“柱国大人,”陈轸不急不缓,“为了这块玉,莫说是令尹之位,难道大人连命也不顾惜?”
昭阳不解地望着陈轸:“此话何解?”
“唉,”陈轸轻叹一声,“大人真是财迷心窍,竟然连这个弯儿也转不过来。大人试想,大人为得令尹之位,以此物设陷,上欺陛下、宗庙、老夫人,下害友人张子,于忠于孝于友皆是大逆。此事若是为人所知,大人何存于世?敢问大人,此物还敢藏于府中吗?”
昭阳怔了下,急急应道:“在下藏之密室,永不为人所知,岂不成了?”
“唉,”陈轸复叹一声,“大人真是固执!在这世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人藏宝于室,就等于藏瘤于腹。这么说吧,大人眼下或可不讲,难保日后永远不讲;醒时或可不讲,难保梦中永远不讲;酒前可以不讲,难保酒后永远不讲。纵使大人什么也不讲,张子一案,也经不住盘腾。他日陛下若是醒悟,万一再问此事,大人心中有鬼,口中难免吞吐。万一露出马脚,岂不是前功尽弃?”
陈轸一番话说完,昭阳冷汗直出,拿袖子抹了把额头,小声说道:“即使这样,如此宝物,被上卿扔进大泽之中,也是可惜!”
“唉,”陈轸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在下也是爱财之人,如何不知可惜?在下这么做,委实不得已之举。在下左思右想,唯有这么做,才是各得其所!”
“何为各得其所?”
“在玉,本为天地灵物,复归于天地,得其所;在大人,因无此物,心中无鬼,假也是真,真也是假,大人只能义无反顾,再无退路,只将此物视为张仪偷了;在张仪,永远是无头案,纵使他变为厉鬼,也查无实证;在陛下,此物永不复返,永远不会认为是他自己失去明断,错怪好人;之于在下,自也坦坦荡荡,不会为此物受到牵累。”
陈轸讲得头头是道,句句是理,昭阳由不得不服,亦叹一声:“唉,扔也扔了,再说何益?”思忖有顷,“那……抛物之人呢?”
“抛物之人,也即取宝之人,在下方才已经打发她上路了。大人尽可放心,此事了了,永远了了。自今日始,天下至宝和氏璧将如那柄轩辕剑一样,成为史话!”
“好了,”昭阳转过话头,“不说这个了。在下此来,还有一事与上卿相商。”
“可是张仪?”
“是的。”昭阳点头,“此人一日活着,在下一日不得安宁。在下在想,趁此当口,结果了他,彻底断绝后患。”
陈轸连连摇头。
“哦?”昭阳大惑不解,“此又为何?”
“柱国大人,”陈轸缓缓说道,“张仪盗走和氏璧,楚国上下,尤其是殿下,多有疑心。大人若是不明不白地处死张仪,就叫欲盖弥彰,非但无益,反添疑心,殿下必以为大人是杀人灭口。陛下已近暮年,一旦山陵崩,殿下承继大统,君臣生疑,柱国大人何以自处?”
“可——张仪活着,一定会反咬在下!”
“和氏璧是传至张仪手中失踪的。依张仪为人,必一口咬定自己没拿,将玉交与一个紫衣女子,而此世上,那个紫衣女子已不复存在。张仪越坚持,众人越认定他在说谎,纵使他长了一百张口,也难解释清楚。和氏璧名满天下,张仪盗宝一事,必也传扬列国。一个窃贼,无论走到哪儿,都是过街之鼠,此人活着,也就等于死了。再说,柱国大人一旦登上令尹之位,大权在握,难道还惧怕一个流离失所、失魂落魄的过街之鼠不成?”
昭阳连连点头,拱手道:“听上卿之言,如开茅塞,在下受教了!”缓缓起身,“上卿安歇,在下告辞!”
送走昭阳,陈轸复回密室,重新拿出和氏璧,越看越爱,抚摸有顷,喃喃说道:“好宝贝,好宝贝,好一个宝贝啊,此生得你,陈轸也是值了!”小心翼翼地捧至唇边,轻轻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