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刑后不过旬日,白虎派往卫地楚丘的府尉回来复命,说栗守丞早于一年前受谗免职,携家拖口,回老家宋国去了。府尉寻到府中一个老差役,说栗将军在时,身边不曾有过名叫刘清的侍从。
一切确证无疑,孙膑是受人陷害了。然而,白虎思来想去,孙膑初来大梁,与他人并无仇怨,何人会去害他?
白虎决心查个水落石出。白虎断定,孙膑既是受人所害,害他者必在大梁,于是吩咐府尉,不得将此事泄于任何人,同时组织更多捕卒,秘查那个下巴有疤痕的假刘清。只要寻出此人,一切谜团就可迎刃而解。
再说苟仔,自打见过孙膑之后,就一直幽居在家宰庞葱为他安置的一进偏僻小院里。苟仔本是粗人,爱动不爱静,且又放荡惯了,哪里幽居得久?初时因有婢女相伴,苟仔颇能守住。过有二十余日,婢女似是被他玩得腻了,苟仔也自心猿意马起来。
这日后晌,苟仔摸出孙膑赠予他的十金“辛苦费”,与婢女在院中翻来覆去地倒腾着玩。婢女不曾见过这么多金子,对他抚爱有加,赞不绝口。苟仔对婢女夸口道:“这点金子算个什么,待我拿来百金你看!”婢女自是激他。
苟仔一则兴来,二则手痒,当下取来冠带遮了疤脸,袖上十金,悄出院门。小院位于后花园处,后花园中有个暗门,原是方便园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查得清楚,悄悄打开暗门,溜至街上,径奔赌馆而去。
赌馆、妓院、客栈等公众场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标。苟仔一到赌馆,刚一取下冠带,现出疤痕,就被守在此处的便衣捕卒一眼认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则这是赌场,二则此人身体壮实,看样子是个习武之人,担心拿他不住,反误大事。欲待回去禀报,又怕此人走脱,正自计谋,苟仔却是来得快,输得也快,不消半个时辰,已将袖中十金尽数输掉,又因心中有鬼,连声抱怨也不敢出,一脸黑丧着转身离去。
捕卒心道:“眼下只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误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儿。”
捕卒想定,远远跟在苟仔后面。苟仔因是在逃之人,不敢在街上多走,径至一条偏街,没入一道暗门。捕卒抬眼看那围墙,但见墙高院大,是大户人家。急走上前,轻推暗门,却被那人闩上。正巧有位消闲的老人走过,捕卒一问,陡吃一惊,原来此处暗门里不是别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后花园。
捕卒谢过老人,急急赶回司徒府,将所见一五一十地禀报白虎。
白虎惊呆了,目光有点发怔,良久方问:“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不无肯定地说:“大人放心,小人这双眼睛,亮着呢!”
白虎又愣一时,缓缓说道:“你先在府中守着,哪儿也不许去,也不可对任何人讲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急步走出府门,见天色迎黑,叫上车马直驰武安君府。庞葱迎出,带他直入客厅,安排他坐下,自去书房禀报庞涓。
不一会儿,庞涓急步走来,未至客厅,声音已传进来:“小弟,许久不见,是哪阵风儿吹你来了?”
白虎起身,抱拳应道:“小弟刚巧路过这里,思念大哥,顺道进来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与你嫂子说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欢小起儿,定要大哥寻个好天气,说是过去望他。”
“谢大嫂了!”白虎略顿一下,转过话题,“孙将军如何?”
“唉,”庞涓叹道,“大哥换过几个医师,日日换药,外敷内用,孙兄伤口上的红肿只是不消。大哥愁坏了,正寻思再换医师呢!”
白虎不无焦急,点头道:“嗯,大哥忧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于行刑,而是死于刑后脓疮。好在孙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孙将军这阵儿如何?小弟既已来了,也想望望他去。”
“孙兄习惯日落而息,这阵儿定是睡下了。”庞涓截过话头,“小弟若是无事,大哥陪你随便走走。待会儿酒食上来,咱兄弟喝上几爵如何?”
“这敢情好!”白虎笑道。
庞涓吩咐庞葱安排酒食,自与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着院中小路转有一时,眼见将至后花园处,庞涓却顿住步子,拐向另一条小径。
白虎笑道:“大哥的后花园,小弟也是久未来了,何不进去走走?”
庞涓当即拦住,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满目萧杀,花园里最是伤感,小弟还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说什么,跟随庞涓沿另一条小路转回客厅。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账房处,忽见一人兴高采烈地走出账房,后面送出一个声音:“苟仔,家老说了,只能予你五金,若是再赌,分文没有!”
苟仔回头大叫:“叫唤个啥,爷晓得了!”
苟仔话音落地,刚走几步,迎头碰到庞涓、白虎。
苟仔见是庞涓,惊惶失措,结巴道:“大……大将军!”
天虽苍黑,但在西天余光的映射下,苟仔脸上的那道疤痕仍见分明。庞涓、白虎皆是一震,庞涓虎起脸来,冲他骂道:“还不快滚!”
苟仔屁也不敢放一声,垂头沿着白虎他们走过来的小径急急溜去。
白虎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庞涓叫道:“小弟!”
白虎似是没有听见。
庞涓提高声音:“小弟!”
白虎打个激灵:“噢,走神了。大哥,此人是谁?”
“一个畜生!小弟,走吧,酒食想是备好了!”
白虎顿住步子,揖道:“小弟想起一事,急需回府一趟,此酒明日再喝如何?”
庞涓略怔一下,回揖道:“小弟既然有事,大哥就不强留了!”
庞涓将白虎送至府门,早有车马候着。
白虎回身揖道:“大哥留步,小弟改日再来拜访!”
庞涓回礼道:“小弟慢走!”
望着白虎的车马渐走渐远,庞涓脸色一沉,急至后花园,来到苟仔的小院,却已不见苟仔。询问婢女,婢女也是不知,只说他拿上金子,从后花园的偏门溜出去了。
庞涓忖思有顷,召来庞葱:“葱弟,苟仔哪儿去了?”
庞葱挠头道:“葱弟不知。迎黑时,账房找我,说他急支十金。十金是笔大数,但他是大哥看重的客人,小弟考虑再三,就让账房暂先支他五金,待禀过大哥,另外支他五金。”
“哼!”庞涓怒道,“这个畜生,还真是活腻味了!”
“大哥?”庞葱不解地望着庞涓。
“葱弟有所不知,”庞涓解释道,“此人本是左军司库,因痴迷赌博,私卖粮草,犯下不赦死罪。军中事发,此人跑至大哥帐下,乞求大哥活命。也是大哥爱惜人才,念他屡立战功,这才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藏他在此思过,欲待军中风头过时,另外委他一个差使,使他戴罪立功。谁想这畜生不思悔改,赌病又犯,还敢支钱去赌,叫大哥如何容他!”
“唉,”庞葱追悔起来,“都怪葱弟疏忽,不曾问他一问,这就支钱了!”
“此事与葱弟无关!”庞涓安慰他道,“只是——这畜生如此抛头露面,却于大哥不利!”
“哦?”
“大哥在军中享有盛誉,若是三军将士知晓大哥包庇、窝藏贪犯,凭大哥长一千张口,也是解释不清。三军失治,大哥失威,如何再去号令?”
听闻此话,庞葱自也感到事大,急问:“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庞涓对庞葱耳语一番,庞葱连连点头。
白虎脱身,急急回到司徒府中,召来府尉及众捕卒,嘱道:“画中之人已现身,若是不出本府所料,此时正在赌馆!你们马上前去,务必生擒此人!”
府尉领命,急带数十捕卒,一阵风似的卷至那家赌馆,将之围个水泄不通。府尉带人闯入赌场,场中赌徒不知发生何事,各寻角落,瑟瑟发抖。
府尉寻不到苟仔,叫出掌柜,出示画像,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掌柜看一眼画像,点头道:“回禀官爷,此人唤作疤脸,馆中之人俱认得的。后晌疤脸输掉十金,方才又持五金来,却待要赌,被人叫出去了。”
府尉急问:“何人叫他走的?”
掌柜略略一想:“好几个人,站在门外,因天色苍黑,在下看不清楚。”
“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掌柜指着几案上的一只茶碗,“官爷请看,他的茶水尚是温的。”
府尉留下两人守在馆中,急领众人分路寻去。眼下已到人定时分,大街上杳无一人,黑漆一团。众捕卒打上火把,四处寻找。
府尉领人寻至一个拐角处,有人惊叫:“报,疤脸在这儿!”
众人急奔过去。
在火把的辉映下,苟仔歪倒在墙角,喉管被人割断,两眼惊恐地大睁着,鲜血从他的喉管里汩汩流淌。众人搜寻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物证。
府尉吩咐众人将苟仔的尸首拿草席卷过,抬回司徒府,向白虎禀报前后经过,要他验看。
白虎跌坐于地,惊怔有顷,摆手道:“不用看了,去吧!”
显然,这是白虎最不愿看到的事实。望着府尉退出的身影,白虎长叹一声,两眼盈满泪水,喃喃说道:“庞大哥,恩公,你……你……怎能这样?”
孙膑所住的小院子,也在武安君府的后花园里,与苟仔所住的小院子正隔一个数十丈见方的荷花池。陈轸喜爱钓鱼,这个池子原是一个鱼塘,为讨好瑞莲,庞涓改种各色莲花,一到夏日,千荷竟艳,风景独好。
眼下却是冬日,莲池里满是枯荷残叶,甚是落寞。晨起时分,庞涓、庞葱、范厨与一个五十来岁的医师沿着莲池旁的一条石径快步走进小院。
庞涓趋至孙膑榻前,关切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点头笑道:“疼痛略轻些,谢贤弟挂念。”
庞涓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扶孙膑坐起,轻叹一声:“唉,都是庸医害人。眼见已是两个来月,孙兄的伤口非但不见好转,反倒生出脓疮来。涓弟想想气恼,前日将他责打三十大板,发军中充役去了。昨日范厨寻来一人,说是宋国名医,专治跌打损伤,涓弟打算换他一试,此来说予孙兄。”
孙膑再次点头:“谢贤弟费心。”
庞涓转对老医师:“喂,老先生,孙将军的伤情,你须小心伺候。”
老医师掀开被子,揭去绷带,将伤口查看一番,回身叩道:“回禀将军,孙将军的疮伤已是溃烂——”
不及老医师说完,庞涓即截住话头:“你们这帮庸医,上来就是这句话。若不溃烂,要你等何用?本将问你,此伤你能医否?”
“草民尽力而为。”
“什么尽力而为?”庞涓怒道,“你既愿治,说明你有把握。本将与你讲定,若是伤口愈合,本将赏你十金。若有差池,本将就拿你的两只膝盖偿还孙将军!”
老医师吓得两腿发颤,连连叩道:“将军,草……草民……”
庞涓两眼一瞪:“怎么,你敢不应?”
“草民……”
庞涓回头冲范厨道:“范厨,孙将军的膳食,每餐不少于四菜一汤,你须荤素搭配,软硬有序,不可有些微闪失!”
范厨叩道:“小人领命!”
庞涓安排已毕,转向孙膑抱拳道:“孙兄好自养伤,涓弟公事在身,急要出去一趟。”
孙膑拱手还礼:“贤弟只管前去,膑之伤势,一时急切不得。”
“孙兄保重,涓弟告辞。”
“贤弟慢走。”
庞涓辞过孙膑,与庞葱一道回至前院,早有车马过来。庞涓跳上车马,径投司徒府去。
白虎闻报,略略一怔,迎出府门,揖道:“什么风将大哥吹来了?”
这是昨晚白虎拜访庞涓时,庞涓曾经说过的话。庞涓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出一笑,抱拳还礼道:“小弟昨晚登门,大哥本已备好酒菜,小弟却是匆匆离去,大哥放心不下,不知小弟有何大事。今日路过此处,顺道过来探视。”
白虎亦还一笑:“谢大哥挂念!”伸手礼让,“大哥,府中请!”
庞涓将马缰递给门人,与白虎一道走进客堂,依宾主之位坐下。
庞涓笑问:“听说小弟近日甚忙,都在忙些什么?”
白虎笑道:“都是府中冗事,不足挂齿。”
“弟妹可好?”
“还好,谢大哥挂念。”
“小白起呢?上次见他,观他虎头虎脑,眼看就是小伙子了!看他那股精灵劲儿,小家伙将来必有出息!”
“谢大哥金言。”
“说到小起儿,大哥此来,原也有个想法。”
“大哥尽可直言。”
“说起此事,倒也有趣!”庞涓呵呵笑出几声,“你嫂子成婚数载,迄今仍无生养,想是急了,梦中也想抱个儿子。前些时日,她不知从何处听来一方,说是只要认个义子,有个诱引,准能生个胖儿子出来。你嫂子大喜,回来就向大哥嘀咕此事。你也知道,大哥事事依她,认义子之事,自也是听她的。大哥想到小起儿,正欲说话,你嫂子似已猜出大哥心思,直接提说认小起儿作义子。大哥自是同意,此来想与小弟商议。若是小弟成全,大哥这就办个仪式,使人迎接小起儿,邀他至府小住几日,一则图个热闹,二则闲暇之时,大哥也好教他一些拳脚功夫。”
白虎揖道:“犬子有此荣幸,自是他的福分。待小弟告知贱内,择日将犬子送至府中,大哥意下如何?”
“好好好,”庞涓喜道,“不要择日了,就明日吧!”
“小弟听大哥的。”白虎转过话题,刻意问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唉,”庞涓长叹一声,“伤势仍不见轻。方才大哥又换一个疾医,看那样子,想是有些手段,希望此番或能有所好转。”
白虎别有用意地抱拳说道:“孙兄遭此大难,幸有大哥照顾,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唉,”庞涓重重叹道,“若不是大哥下书,孙兄就不会来至此处,也就不会遭此大难。不瞒小弟,这些日来,大哥每每念及此事,心中就生惭愧。近日大哥思来想去,仍觉此事蹊跷。大哥素知孙兄,宁死不肯相信他是谋逆之人。大哥断定,此事必是有人陷害。大哥请小弟彻查此事,能还孙兄一个清白。”
说至此处,庞涓竟是哽咽起来,以袖拭泪。
看到庞涓仍在表演,白虎心头泛出一阵恶寒,淡淡说道:“大哥放心,查明真相,本是小弟职责。大哥有何线索,可否提供小弟?”
庞涓摇头道:“这倒没有。大哥做事,向来是抓大不抓小,不曾留意身边琐事。小弟可有线索?”
白虎也是摇头。
庞涓起身揖道:“孙兄之事,大哥拜托小弟了。大哥明日只在家中,专候小起儿。”
白虎也起身揖道:“大哥放心,小弟明日必与贱内一道,送犬子至府。”
送走庞涓之后,白虎回到府中,闷头思想多时,仍未理出头绪。及至后晌,白虎心中灵光一闪,驾车直驱相国府。
家宰领白虎走至后花园中的一进小院,扭身径去。院中一溜儿摆着几十个陶盆,盆中栽着各式各样的树木花卉,个个青枝绿叶,一看就是耐寒的角儿。惠施如同老园丁,蹲在地上,正自用心侍弄。
白虎走至近前,揖道:“下官白虎见过相国。”
惠施依旧蹲在那儿,一边侍弄花盆,一边朝他笑笑:“老朽这样子,就不见礼了。你有何事,说吧。”
白虎将孙膑受害一事从头至尾讲述一遍,本以为惠施会有激烈反应,未料他只是微微皱下眉头,两手仍在侍弄,口中说道:“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白虎摇头道:“除去武安君,再就是下官和相国您了。”
“那个府尉呢?”
“应该不知细情。下官只是要他捕人,并未解释因由。”
“这就好。”惠施略略点头,“白司徒,此事不宜再查,亦不宜声张,你知我知,到此为止了。”
白虎急道:“事情已是明明白白,此案从头至尾,均系武安君一手所为,武安君颠倒黑白,贼喊捉贼,如此陷害孙监军,相国为何不让惩治?”
惠施继续摆弄花盆:“苟仔既死,此事就无实据。孙膑之罪又系陛下钦定,陛下本非圣主,武安君更是陛下爱婿,纵使查出实据,你我又能如何?”顿有一时,起身将花盆移到架上,“这且不说,即使司徒查清此事,庞涓受惩,孙膑冤案得雪,于国于家益处何在?如此争来斗去,国家元气势必大伤。这些年来,魏国麻烦已够多了,何必再生事端?”
“若是如此,”白虎不假思索,“孙监军岂不冤屈一世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好花盆,拍打手上的泥土,“人生命运,皆由天定。孙监军遭此大劫,想也是命定的。既然他命该如此,你我又能如何?”
“可——”白虎急道,“下官身为司徒,主管刑狱,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蒙冤受屈?”
“嗯,”惠施点头赞道,“听此言语,倒还真是白圭后人!我观孙膑,命不该绝,不宜久居虎口。白司徒若想帮他,可酌情处置。”
白虎思忖有顷,揖道:“相国高瞻远瞩,下官敬服!”
翌日卯时,白虎与绮漪带上小白起,如约来到武安君府。庞涓、瑞莲双双迎出府门,庞涓乐呵呵地抱起小白起,引客人径至堂中。
说笑一时,庞葱进来,禀报家庙布置已毕,可行拜礼。众人来到家庙,庞涓、瑞莲双双跪下,拜过庞衡的灵位,起身坐在堂中。
白起望一眼父母,走至庞涓、瑞莲面前,跪在地上,连拜几拜,叩道:“义子白起叩拜义父、义母!”
庞涓望向瑞莲。
瑞莲起身走到白起前面,将一只早已备好的金锁挂在他的脖子上,顺手将他抱在怀中,连亲几口,抱至庞涓身边。
庞涓笑容可掬,双手接过:“来,乖儿子,亲亲义父,要亲三下哟!”言讫,鼓出腮帮子。
白起嘟起嘴唇,去亲庞涓。庞涓脸上满是胡楂,白起亲得重,眉头紧皱,一脸苦相。
庞涓哈哈大笑几声,顺手将他递给瑞莲:“乖儿子,上当了吧。来来来,把余下的两亲转给你义母,她脸上软和!”
众人皆笑起来。
白起如法去亲瑞莲,结结实实地连亲五下,喜得瑞莲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大家正在说笑,庞葱急至,小声禀道:“大哥,殿下与梅公主驾到。”
瑞莲一听梅姐来了,急忙放下白起,与庞涓等走出家庙,迎出府门。不一会儿,庞涓与太子申走在前面,瑞莲携瑞梅之手走在后面,步入客堂。
太子申刚一坐下,白虎一家进来,叩拜于地。
白虎叩道:“微臣白虎携家眷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抬手道:“爱卿请起!”
白虎再叩道:“谢殿下!”
瑞莲走到瑞梅跟前,笑道:“梅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白司徒,这是白夫人。”走到小白起跟前,抱起他,复走过来,“这是小白起儿,莲妹今日认作义子了。”
瑞梅抱过小白起,笑道:“真是个乖孩子!”
白起转问瑞莲:“义母,我该叫她什么?”
瑞莲笑道:“叫阿姨!”
“阿姨!”白虎叫一声,在她脸上轻亲一口。
瑞梅脸色绯红,亦亲他一口,笑道:“这孩子真是灵透。”
白虎朝众人一揖:“你们叙话吧,白虎告辞了。”
庞涓揖道:“小弟慢走,大哥不远送了。”
白虎夫妻朝太子再拜后退出。
白起追出两步:“阿爹,娘——”
绮漪含泪道:“起儿,你在义父家玩,待过几日,娘来接你,哦!”
白起含泪点头,目送他们远去。
庞涓自然知道太子、梅公主为何而来。
白起夫妇走后,庞涓朝太子申揖道:“殿下此来,是否也想看望一下孙兄?”
太子申点头:“孙将军可好?”
庞涓泪出,哽咽道:“回禀殿下,孙兄他——唉,都有两个月了,伤口仍未痊愈,真是急人!”
听闻此话,瑞梅只在一边垂泪。
太子申望她一眼,转对庞涓:“梅妹此来,实意望他一望,不知妥否?”
庞涓抹把泪水:“孙兄若是见到殿下、梅姐,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太子申站起来,对梅公主道:“梅妹,这就去吧!”
庞涓带着一行几人,一路走向后花园,来到孙膑所住的那进小院。庞涓先一步走进房中,对孙膑道:“孙兄,殿下和梅公主望你来了!”
听到殿下和梅公主前来,孙膑大是震惊,欲动身子,伤口却是一阵剧疼,额上汗出。庞涓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孙兄莫动!”
说话间,太子申、梅公主、莲公主抱着小白起,也都步入房中。孙膑以手连叩榻前几案,泣泪道:“罪人孙膑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近前一步,在他榻前坐下:“孙将军免礼!”
孙膑再叩:“谢殿下!”
太子申看他一眼,眼中噙泪:“孙将军,你……受苦了!”
孙膑泣道:“是罪臣罪有应得!”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不说这个了,梅妹有话问你!”起身转对庞涓夫妇,“庞爱卿,莲妹,我们出去走走!”
庞涓抱过白起,与太子申、莲公主一道走出。见几人走远,房中再无他人,梅公主扑到孙膑榻前,泣不成声:“孙将军——”
孙膑轻轻闭上眼睛,泪水顺眼角流出。
哭有一时,瑞梅泣道:“孙将军,瑞梅……瑞梅总算见到您了……孙将军——”将头埋在榻边,再发悲声。
孙膑拿衣袖抹去泪水,敛起心神,缓缓说道:“殿下方才说,公主有话欲问罪人,罪人孙膑洗耳恭听。”
梅公主却不说话,只是伏在榻上悲泣。
孙膑的声音渐渐变冷:“公主贵为千金之躯,莫要哭坏玉体。此地龌龊,公主若是无话,就请走吧!”
瑞梅哽咽道:“孙将军——”
孙膑的音调越发阴冷:“公主,您快走吧,一切皆怨罪臣,是罪臣对不住陛下,对不住殿下,尤其对不住公主您!”
瑞梅止住哭声,抬头凝视孙膑,语气坚定:“孙将军,瑞梅知道,此事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孙膑态度更是坚定:“公主错了,一切皆是真的!魏人杀我一家,我欲复仇,是极自然之事。公主,你我不在一条道上,陛下饶我不死,已是大恩。您快走吧,罪人孙膑恳求您了!”
瑞梅睁圆一双泪眼,久久地凝视孙膑,一字一顿:“将军知梅,必知梅之心。瑞梅此生,认定将军了。将军生,瑞梅陪你;将军死,瑞梅……也陪你!”
孙膑心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许久,喃声说道:“梅姑娘——”
听到孙膑喊她姑娘,瑞梅起身坐至榻边,将头深深埋入孙膑怀中,声音哽咽:“先生——”
小院外面,瑞莲已引白起远去,唯有庞涓陪太子申在荷花池边的一行柳树下漫步。春节早过,气候虽寒,极能感知春日的柳树却已绽出嫩嫩的芽尖。
踱有一时,太子申叹道:“唉,梅妹清高孤傲,难得知音。遇到孙子,梅妹引为知己,谁知结局竟是这般?”
庞涓亦出一声长叹:“殿下,孙兄蒙难,微臣心如刀割。孙兄与微臣亲如手足,梅公主又与莲儿姐妹情深,殿下放心,微臣必竭心尽力,照料孙兄。只是这门亲事——”
“哦?”太子申略略一顿,望着庞涓,“爱卿有何顾虑?”
庞涓又叹一声:“唉,微臣亦知梅公主心系孙兄,但孙兄已成废人,莫说父王不肯,纵使父王愿意,梅公主贵为千金,却要下嫁一个废人,岂不委屈?”
太子申连连摇头:“爱卿知莲,却不知梅。梅妹一旦认定孙子,莫说他是废人,纵使一堆枯骨,必也是义无反顾的!”
“唉,”庞涓由衷叹道,“大丈夫有此艳福,不枉此生矣!”又思一时,免不得醋意再起,酸酸地又是一声轻叹,“果是如此,微臣真为孙兄高兴!”
太子申却是话中有话:“庞爱卿,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孙子知梅,梅又怎不以心许他?”
武安君府位于大梁东街。东方属木,有繁盛之意,因而,该街多为贵人所居,一街两行是清一色的高门大院,净是府衙。
在东街与魏王宫之间另外有条大街,名唤东市,长约二里许,甚是宽敞,一街两行店铺林立,灯红酒绿,主要为达官显贵和魏王宫廷提供服务。在东市东端有一家店铺,门额上写着“罗氏皮货行”几字,门前竖一木牌,上写:“整店鬻让”。
富家少爷打扮的公子华喝叫停车,与一名随从大步走进店中。
店家见是买主,急迎上来,揖道:“这位爷,请!”
公子华还过一揖,指着木牌道:“掌柜欲鬻此店?”
“是是是,”店家连连点头,“在下是中山人,在大梁经营皮货已逾十年。家父病重,急召在下回去。这个小店,只好鬻让了。”
公子华打量一下店铺:“掌柜欲让多少金子?”
店家指着铺面:“本店有面铺三间,院子一进十间,按眼下市值,当值七十金;店中尚存毛皮三百五十件,均为燕、赵、中山等地上乘选料,进价即值七十金,打总儿一百四十金。因在下急于鬻让,公子出百二十金即可。”
公子华进店巡视一圈,又让随从点过皮货,见掌柜说的一丝不差,拱手道:“掌柜此店照说可值百二十金,可眼下春日已至,皮货进入淡季,大半年卖不动不说,还需花钱照料。”
掌柜点头道:“公子说出此话,已是行家。你出个数吧!”
公子华伸出一个指头:“此数如何?”
掌柜点头:“公子实意想要,就此数吧。”
公子华让仆从取出箱子,点过百金,付与店家。店家陪仆从前往相关府衙,换过契约,乘车马径回中山。
公子华亲手写下“秦氏皮货”四字,使人做成匾额,将“罗氏皮货行”几字换下,又使人将店铺整修一新,召来锣鼓敲打一番,算是开张。
离皮货行百步远处,拐有一条小街,是东市菜市场,鱼虾肉食等各色食品琳琅满目。
这日晨起,武安君府上的大厨师范厨提着个大篮子,在各个摊点上东逛西荡,摸摸这个,瞧瞧那个,一条钱袋子悬在屁股后面晃来吊去。
几个衣着褴褛的孩子互望一眼,悄悄跟上。范厨走至一家卖干货的摊前,看中摆在摊前的一筐干枣,想买一些回去为孙膑炖汤喝。范厨蹲下,正在认真挑选。一个孩子掏出剪刀,动作麻利地将系袋子的绳子剪断,提上钱袋撒腿就跑。
范厨感觉有异,顺手一摸,大吃一惊,回头见是一个孩子提着他的钱袋猛跑,大叫道:“偷钱喽,小偷偷钱喽,抓小偷啊!”起身狂追不舍。
范厨正自追赶,路边却又总是冒出另外一些或卖花或卖其他物什的半大孩子,东挡西堵,待范厨一一闪过,小偷已在一箭地开外。
范厨大喊大叫地追入一条胡同,再也不见踪影。范厨来回察看几趟,眼见无望,蹲在地上伤心悲泣。恰在此时,公子华从胡同一端慢慢走来,见他这般模样,蹲下问道:“请问仁兄,为何这般伤心?”
“唉,”范厨长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小人刚至市上,正欲买菜,钱袋却被小偷窃去。眼下小人身无一文,这……如何买菜?菜若买不回去,主人一家饭食又将如何安置?”
公子华佯吃一惊:“哦,这倒是件大事!仁兄能否将实情讲与在下?”
“唉,”范厨哭丧脸又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所有钱财,尽在那只袋中。小人为主人一家主厨,所有菜蔬,家老均使小人购买。小人每三日上街一次,今日尚未购得一物,钱袋却被偷走。若是买不到菜,小人回去,如何向家老交代?”
公子华问道:“请问仁兄,袋里共有多少金子?”
“共是二百九十八个魏币,约合三金。”
“若是无此三金,仁兄将会如何?”
范厨泣道:“丢这么多钱,家老必从小人工钱里扣除。小人每月工钱只有五十币,需六月方能还清。小人家中,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三尺孩童,这……这六个月光景,小人可拿什么养活他们?”
“若是如此,”公子华起身说道,“仁兄且随我来!”
范厨不无惊异地望着他:“公子能帮小人抓到小偷?”
“小偷是抓不到了,”公子华笑了笑,“不过,这点小钱在下倒是不缺。”
范厨半信半疑地望着公子华,两腿并不移动。
“怎么,仁兄信不过在下?”
范厨似也回过神来,急道:“信得过,信得过!”
范厨忐忑不安地跟着公子华走至东市大街,拐进秦氏皮货店里。范厨站在店中,左右打量店铺,知他是个巨商,心中更是忐忑。公子华吩咐下人取出三金,递与范厨手中。看到明晃晃的金子,范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时怔了。
公子华笑道:“仁兄愣个什么,还不快去买菜?”
“这……”范厨以为是在梦中,“这这这……这三金真就送与小人了?”
公子华呵呵笑道:“区区三金,何足挂齿?仁兄只管拿去,权当交个朋友。”
范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请问恩公如何称呼?”
公子华扶起他:“仁兄请起,在下姓秦,叫在下秦爷即可。”
范厨泣泪道:“小人姓范,因会做些小菜,人称范厨。三金算是小人暂借恩公的,待小人有钱,一定奉还!”
公子华笑道:“送你就是送你,范兄莫提归还二字。”
范厨又跪下来,叩道:“恩公但有用小人处,尽可吩咐!”
“呵呵呵,”公子华笑着点头,“这话本少爷倒是爱听。本少爷刚来此处,今日算交范兄一个朋友。今后范兄但有难处,尽可来此寻我。”
范厨哽咽道:“范厨记下了!”
芳草萋萋,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就要开始,坚持一冬的魏国冬训总算告一段落。庞涓将各地守丞及负责冬训的将官召至逢泽大帐,具表列报,奖有功,罚不力,一连忙活几日,方才驱车赶回大梁。
回到府中,庞涓听完庞葱禀报,心头忽然一动,动身前往后花园,看望孙膑。
刚出书房,庞涓看到小白起正在一棵大树下聚精会神地观看什么。庞涓好奇心起,悄悄走至白起身后,见他毫无察觉,仍在埋头观察。
庞涓拍拍白起的脑袋:“好儿子,你蹲这儿看什么呢?”
白起见是庞涓,跪地叩道:“回禀义父,孩儿正在观看蚂蚁排军演阵。”
庞涓兴趣大起,也蹲下去,果见成千上万只小蚂蚁纷纷出洞,排成黑乎乎的一行,直向大树爬去。看有一会儿,庞涓笑道:“儿子,可知蚂蚁演的是何军阵?”
“回禀义父,是一字长蛇阵。”
“好!”庞涓思忖有顷,“假设你是我方将军,这些蚂蚁排成一字长蛇阵与你对垒,你将如何应对?”
白起考虑片刻:“袭其巢穴,断其后路,杀他个片甲不留!”
“哦?”庞涓呵呵一乐,“儿子如何袭其巢穴,杀他个片甲不留?”
“义父稍待片刻。”白起跑进旁边一处屋子,不一刻儿,提起一壶热水出来,徐徐浇进地上的蚂蚁洞中,再从洞口沿蚁阵浇之。
见白起浇毕,庞涓将他一把抱起,不无满意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嗯,孺子可教也!走,随义父看望孙伯父去!”
庞涓抱着白起走进孙膑的小院子,叙话一时,将白起拉到榻前:“乖儿子,来,给孙伯父磕个头!”
白起跪下叩首:“司徒白虎长子、武安君义子白起叩见孙伯父!”
孙膑笑道:“小白起,快快请起。”
庞涓见白起如此明事,亦由衷高兴,笑对孙膑道:“白起是涓弟义子,自也是孙兄义子,望孙兄能以义子待之。”
白起眼睛一眨,再跪于地:“孙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言讫,连拜三拜。
孙膑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好好好,孙义父认下你了!”
庞涓掀开衿被,一边细细察看孙膑的伤势,一边问道:“孙兄,近日感觉如何?”
孙膑点头赞道:“嗯,这位医师医术甚高,脓水尽化去了。医师说,若是顺利,再过一月,当可痊愈!”
“好!”庞涓扭身叫道,“医师何在?”
正在耳房煎药的医师闻声赶至,叩见庞涓。庞涓冲他满意地点点头:“孙将军伤情好转,皆是先生之功,本将暂先犒赏五金,待孙将军完全康复,自会再行赏你。”
医师叩道:“草民谢大将军恩赐!”
庞涓拍拍白起的小脑袋:“儿子,你带医师前去账房,着令支取五金。”
白起答应一声,引医师径出院门。
孙膑凝视庞涓,心中甚是感动,轻叹一声,哽咽道:“唉,膑至大梁,本欲助贤弟一臂之力,不想却成贤弟累赘,每每思之,心中甚是愧疚。”
庞涓跪于地上,泪如雨下:“孙兄遭此大难,皆是涓弟之过。不瞒孙兄,涓弟每思此事,心疼难忍,恨不能以身相替,归还孙兄两只膝盖。”
孙膑越加感动,又叹一声:“唉,膑已成为废人,贤弟大恩,膑只能来世相报了。”
庞涓略顿一下,以袖抹去泪水,抬头望着孙膑:“此事也怪先生,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孙兄的‘宾’字改为‘膑’字?涓弟早就说过,‘膑’字不是佳语,真就应验了!”
“此事与先生无关。”孙膑说道,“今日想来,是膑命中该有这场劫难!先生高深,先一步看破天机,却又不好明说,因而改此膑字,以使膑有所警示。不想膑生性愚钝,终未领悟,方才招致此祸。”
“唉,”庞涓长叹一声,“说起先生,涓弟真是追悔莫及啊。”
“贤弟追悔何事?”
“涓弟本是魏人,视魏为家,唯思在魏成就一番功业。昔日在鬼谷之时,涓弟一心贪恋山外机会,学业未成即仓促下山。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涓弟已尽全力施展,却总感到力不从心,这才盛邀孙兄下山。邀兄之时,涓弟心中唯系一念——假使你我联手,或可有所成就。万未料到,涓弟此举,反倒害了孙兄!”
孙膑长叹一声:“唉,贤弟,时也,运也;运也,命也。膑生于戎马世家,亲历杀伐,九死一生,彷徨不知所向。幸遇墨家巨子指点迷津,膑至鬼谷,方才看清前程。鬼谷用功四年,膑虽说不及贤弟,却也算是尽心、努力。一朝下山,膑本欲有所作为,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略顿一顿,又叹一声,“唉,贤弟,不说也罢!”
“孙兄过谦了。”庞涓由衷赞道,“项城之战,涓弟已知孙兄功力。前番对弈,孙兄气势如虹,更令涓弟望尘莫及。涓弟弈后自思,一年不见,孙兄功力突飞猛进,定与《孙子兵法》有关。唉,可惜涓弟求成过急,与此宝书失之交臂,终为憾事!”
“贤弟莫急。”孙膑劝慰道,“膑自至魏,早有心将此宝书传于贤弟,只是忙于琐事,未得机缘。今膑已成废人,此书纵在胸中,也是无用。待膑伤势略好,必将胸中所记,尽数写出,以供贤弟参悟。”
庞涓闻言,叩拜于地:“孙兄果能如此,则是涓弟造化!”
孙膑急道:“贤弟快快请起!”见庞涓起身,又道,“贤弟可备竹简、笔墨于此,待膑感觉好时,即于榻上默写。”
“有劳孙兄了。”
第二日,庞葱使人送来竹简、笔墨等物,庞涓亲选一名略识文字、颇有灵气的婢女贴身侍奉。孙膑仍不能动,医师不让他有任何劳作,但孙膑感念庞涓之恩,坚持书写。医师无奈,只好使人做出一个木架,支在榻上,让孙膑坐起,婢女侍候笔墨,慢慢书写。
写字极是费力,孙膑每写一字,就要强忍剧痛,忙活一个上午,也只写完两片竹简,不过数十字。及至中午,庞涓听说孙膑已写出个开端,急来观看。
看到孙膑握笔艰难,额上汗出,庞涓甚是过意不去,掏出丝绢,轻轻拭去孙膑额上汗珠,泣道:“孙兄——”
“唉,”孙膑长叹一声,“稍一用力,竟是疼痛钻心。这有两个时辰了,方才抄录这么几片。”
庞涓哽咽道:“孙兄,欲速则不达,孙兄万不可着急,眼下当以养伤为重,待伤好之后再抄不迟!”
孙膑又叹一声:“唉,今日看来,膑真的成个废人了!”
庞涓擦把泪水,劝道:“孙兄万不可说出此话!废不废,断不是肢体所能限定。许多人肢体健全,却是饱食终日,与废人一般无二。孙兄肢体虽残,智谋却高,天下诸事,无所不晓,哪能与废人等同?”
孙膑苦笑一声:“废不废,膑心中自有比较,贤弟莫要安慰在下了!”
正说话间,范厨提着饭盒走进来,见庞涓在,急叩拜道:“小人叩见大将军!”
庞涓看他一眼:“呈上饭菜!”
范厨递上饭菜,摆在几上,庞涓打开,望见只有两菜一汤,勃然怒道:“大胆奴才,孙将军所供饭食当是四菜一汤,为何少去两菜?来人,将范厨拉下,领杖二十!”
在院中候命的庞葱领着两名仆从急进门去,上前扭住范厨。
孙膑急道:“贤弟,此事不怪范厨,是膑专门交代的。膑四体不勤,肚中不饥,有此两菜一汤,已是足矣!”
庞涓依旧怒道:“身为奴才,私减菜肴,理该责罚。孙兄既有交代,可减十杖,拉出去领杖!”
庞葱使人将范厨拉出。孙膑见了,顾自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庞涓亲手将两菜一汤放入托盘,端至榻上:“孙兄,请用餐!”
孙膑却将饭菜一把推开:“贤弟,你还是端走吧!”
庞涓惊道:“孙兄?”
“唉,”孙膑轻叹一声,“范厨因膑而受责罚,叫膑如何吃得下去?”
庞涓急叫:“来人!”
奴婢走入,叩道:“奴婢在!”
“速去告诉家老,就说孙将军求情,范厨十杖权且寄下!”
奴婢应声喏,急急走出。
翌日傍黑,范厨手提一只精致的漆木饭盒径至秦氏皮货行里,伙计见是范厨,将他迎入店中。
范厨揖道:“恩公在否?”
话音未落,公子华从内院走出,惊喜地说:“哦,范兄来了,里屋请!”
范厨随公子华走进内院,放下饭盒,跪在地上,从盒中取出四碟小菜,拿出一只小酒壶,摆在几面上,叩道:“恩公在上,小人别无他物,亲炒几碟小菜,聊备一壶薄酒,特请恩公品尝!”
公子华扶他起来:“范兄请起,既有好酒,你我一道畅饮如何?”
范厨迟疑一下,禀道:“此酒只能恩公品尝,小人不敢!”
公子华正自惊异,范厨半跪于地,拿出酒壶。
尚未倒酒,屋中就已酒香四溢,公子华脱口赞道:“好酒!”
范厨不无自豪地说:“此为小人家酒,恩公纵使走遍大梁,断也喝不到的!”
“哦?”公子华笑道,“如此说来,本少爷口福真还不浅呢!”
“不瞒公子,”范厨倒好酒,缓缓说道,“小人祖代皆为大梁酒工,所酿美酒是宫廷御品。在下曾祖一生为宫室酿酒,先祖承继曾祖之业,酿酒三十余年,于五十年前仙去。此酒为曾祖生前私酿,家中仅此一坛,已藏百二十年,非金钱所能买也。”
公子华惊道:“本少爷饮酒无数,逾百年陈酿,当真是第一次喝上!”
“莫说恩公,即使当今陛下,也未曾喝过!”
“难道你家主公也不曾喝过?”
范厨颇为自豪:“小人身贱人微,却不可夺志。若非知己,任他是公子王孙,想闻此酒,小人也是不允!不瞒恩公,迄今为止,在此世上,得饮此酒者仅有五人!”
“哦?”公子华大感兴趣,“是哪五人,范兄说来听听!”
“第一个是曾祖。曾祖一生品酒无数,唯独此酒未品一口。封坛之后,曾祖即在院中挖出一窖,将酒坛藏于窖中。每至年关,曾祖必沐浴薰香,亲下窖中,隔坛闻酒。曾祖走后,先祖含泪开坛,取出一爵,缓缓倒入曾祖口中,自己却滴酒未沾,再次将坛封好!”
“第二人是谁?”公子华惊问。
“第二人是先祖。”范厨缓缓说道,似在陈述一个故事,“先祖亦如曾祖,每至年关必沐浴薰香,隔坛闻酒,仪式甚是隆重。先祖故去时,先父再开此坛,倒满一爵,含泪倒入先祖口中。第三人自是先父,为他斟酒的正是小人!”
公子华几乎被震惊了:“如此说来,三位品酒之人,均已故去!”
“是的!”范厨含泪点头。
“敢问范兄,第四人是谁?”公子华的兴趣越发浓了。
“先父故去之后,小人本来不欲开坛,可在昨日,小人祭过先祖,将坛私开了。小人打出一壶,献与一人。”
公子华大是惊异:“昨日?献与何人了?”
“孙将军。”
公子华眼睛大睁:“可是孙膑?”
“正是!”范厨说道,“数月以来,孙将军一切食用皆由小人打点。小人本为下人,终老一生,无非是为达官显贵忙活,挨的是主人的板子,听的是主人的吆喝,稍有不慎,就有杀头之祸,生活如牛马一般。自从遇到孙将军,小人方知,小人原来也是一个人!”遂将昨日之事详细说来。
公子华听得感动,连连点头:“嗯,应该为孙将军开坛!”
“是的,”范厨泪出,从壶中倒出一爵,跪在地上,呈献公子华,“小人再次开坛,则是今日。恩公在上,请饮此爵!”
公子华生于贵门,长于宫廷,何曾听过这般小人故事?一个小小臣工,一个侍候人的下等厨子,竟有这般经历,又怀如此侠肠,当真让他感叹!公子华眼含热泪,亦跪下来,朝酒爵连拜三拜,双手接过,举爵道:“如此人间佳酿,本少爷得闻酒香,已是大幸,何况饮乎?”
见公子华如此敬重,范厨泪水再出,泣道:“恩公请饮!”
公子华一饮而尽,果是直沁肺腑。
范厨拿起酒壶,正欲再倒,公子华拱手谢道:“美物不可多用,一爵足矣!”
范厨亦不坚持,放下酒爵,再拜道:“小人谢恩公品酒!”
公子华回过礼,眼望范厨,话入正题:“方才听范兄提及孙将军,本少爷倒是想起一事。”
“恩公请讲。”
“不久前,一位友人托本少爷捎带书信一封,说是呈与孙将军。本少爷四处打探孙将军,得知将军已遭不幸,又被接入君侯府中。侯门府深,此信自也无法送达。时间一久,若不是范兄提起,本少爷差点忘了此事!”
“孙将军一日三餐,皆为小人所送。这点小事,恩公尽可包在小人身上!”
“谢范兄了。”公子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予范厨,“此信是友人私托,还请范兄小心为上,最好于无人时亲呈孙将军。孙将军现为罪人,万一事泄,累及仁兄,也叫本少爷心中惶恐。”
范厨双手接过:“恩公放心,小人自有分寸。”
孙膑榻前,婢女跪于一侧研墨,孙膑右手执笔,在竹简上一笔一画地认真书写。
范厨手提饭盒,走进院子,小声禀道:“孙将军,歇会儿吧,午饭来了!”
孙膑拱手道:“有劳范兄!”
婢女拿走木板、竹简及其他用品,候立于一侧。范厨突然一拍脑门:“对了,将军爱吃咸蛋,小人却忘带了!”转对婢女,“姑娘,咸蛋就在案板上,你腿脚快,速去拿来。”
婢女答应一声,碎步离去。
范厨走至院中,四顾无人,急回房中,从袖中摸出公子华的书信,跪下禀道:“有人托小人捎一书信与将军,务请将军无人时拆看。”
孙膑大吃一惊,凝视范厨,见他如此郑重,知非寻常书信,伸手接过,放入枕下,拱手道:“谢范兄了。”
范厨见到恩公所托之事已经办妥,这才取出饭菜,摆于几前。不一刻,婢女拿着两只咸蛋回来,呈与孙膑。
孙膑用完餐,范厨拿上餐器,自回灶房。
孙膑转对婢女道:“姑娘,我想打个小盹,你也累了,关上房门,到偏房歇去。”
婢女答应一声,退出门外,关上房门,却不敢去偏房歇息,只在院门外候立。
孙膑从枕下取出书信,启开读之:
惊闻将军蒙冤,在下心如刀绞。经多方查证,在下窃知,诬陷将军者,武安君是也。事出突兀,在下惊愕之余,急告将军,望将军小心为上。
望春楼对局人木雨亏
孙膑读毕,急将信函合上,闭眼沉思许久,自语道:“不可能!”顿有一时,再次摇头,“此事断无可能!”
又过一阵儿,孙膑再次拿过信函,细读一遍,再闭眼睛思忖有顷,恍然悟道:“嗯,我明白了。秦人所欲者,魏也;秦人所惧者,我和贤弟也!眼下看来,我受陷害,或是此人所为!前番此人约我对弈,若非陛下点破,我仍不知是计。今番他又写来此书,必是再行离间之计,好使我兄弟反目,以利秦人。且罢,待贤弟来时,我当言及此事,让他有所提防才是。”
孙膑想定,将信复置于枕下,安心睡去。
及至傍黑,庞涓回府,因是惦念《孙子兵法》,匆匆用过晚膳,急与庞葱赶至小院,于孙膑榻前坐下,将被子掀开,细细察看孙膑伤势,轻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点头道:“好多了,只是痒得钻心。”
庞涓呵呵笑道:“痒是好事。只要发痒,就说明伤口在愈合了。看这样子,不消多久,孙兄就能下炕了。”
“是该下炕了!”孙膑亦很高兴,“一天到晚躺在榻上,憋屈得很。再说,坐在榻上写字,真还不行,一个时辰也写不出几行。”
庞涓从几案上取过竹简,扫过几眼,赞道:“孙兄坐在榻上,也能写出如此好字,实令涓弟叹服。写完几篇了?”
“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
孙膑陡然想起书函的事,将手伸入枕下,摸到书信,正欲拿出,却见庞涓扭头望向婢女:“今日范厨共送几菜?”
婢女叩道:“四菜一汤。”
“嗯,报上名来。”
“四菜是青菜、豆腐、腊肉、咸鱼,一汤是荠菜蛋汤,外加两只咸蛋。”
庞涓眉头一皱,眼睛一横,转向庞葱:“葱弟,召范厨来。”
庞葱转身,正欲离开,孙膑心头一凛,急问:“贤弟,召范厨何事?”
庞涓怒道:“本府虽穷,参、茸之物不是没有。孙兄伤势正在愈合,营养最是关键。这些菜肴皆是寻常百姓盘中之物,这厮却做来与孙兄吃,岂不找打?”
孙膑笑道:“贤弟,此事与范厨无关。这些菜肴均是膑所喜食,菜谱也是膑亲笔书写,范厨不过奉命做出而已。贤弟要责,责膑好了。”
“若是这么说,涓弟暂先饶过这厮。”
孙膑低头思忖:“看来,书信之事真还不能告诉贤弟。他若知晓,必要追查书信出处,岂不害了范厨?”这么想着,摸到书信的右手也抽出来。
庞涓却未注意,扫一眼几案上孙膑写就的竹简,笑道:“孙兄,涓弟实在憋不住了,这些竹简,暂先拿回去拜读。”言讫,动手将竹简悉数纳入袖中。
孙膑亦复一笑:“贤弟尽可拿去,只是——”
“孙兄直言。”
“这些均为膑之记忆,草率之间,尚不确切。膑之本意,是想全部写出,细加斟酌,待确认无误之后,打总儿交付贤弟。”
“嗯,如此也好。”庞涓连连点头,复从袖中掏出竹简,“涓弟暂先放下,待孙兄写毕,打总儿拜读更好!”
自认庞涓夫妇做义父义母后,小白起时常受邀到武安君府寄住,往往一住就是数日。绮漪过于思子时,就使老家宰接他回来。庞涓多不在家,瑞莲孤苦难耐,最乐于小白起陪在身边。每当家人来接,瑞莲总是依依惜别,临出门还要再三叮咛他早日归来,好像他回的不是家,而是去串个亲戚。
这日也是如此,瑞莲刚一张口,小白起就满口应下,二人商定两日后返回。
这边也是母子天性,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一见面就搂作一团。亲热一时,小白起推开绮漪,急不可待地拿出庞涓特别为他定制的红缨枪道:“娘,看孩儿舞给你看!”
白起走至空场,将一杆小枪舞得有招有式,呼呼风响。
转眼两日将过,白起早早起床,走至场中练过一阵枪法,即向绮漪辞别,说要去义父家。绮漪舍不得,不欲他去。白起跪下,三拜后说道:“娘,好男儿自当言而有信,孩儿既已答应义母,自当前去履约,否则就是失信。待孩儿前去拜过义母,向她禀明娘亲思子之心,然后辞别义母,再回来陪娘如何?”
听到白起说出此话,绮漪暗吃一惊,点头赞许。看到儿子小小年纪已这般懂事,白虎心中一动,对白起道:“起儿,来,随为父前去一处地方。”
白起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径直来到宗祠。父子二人跪在列祖列宗灵前,拜过几拜,白虎指向白圭的灵位:“起儿,你可知这一灵位是谁?”
“回禀父亲,是先祖父。”
“给先祖父叩头。”
白起面对白圭灵位连拜数拜,抬头望着白虎。
白虎凝视儿子,犹豫许久,似是下定决心,神色庄严地问道:“起儿,回答为父,你姓啥名谁?”
白起又惊又疑:“回禀父亲,儿子姓白名起。”
“此名从何而来?”
白起指着白圭的灵位:“是先祖父为儿子起的。”
“先祖父为何取此‘起’字?”
“起者,开始走也;起者,自己走也!”白起背诵起母亲自幼教给他的句子。
“很好。”白虎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再回答为父,今年几岁了?”
白起越发怔愣:“回禀父亲,白起年方七岁。”
白虎重重点头:“起儿,你年已七岁,该做大事了。”
听到父亲要他做大事,白起激动异常:“回禀父亲,白起年已七岁,能做大事了,父亲但有吩咐,起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白虎表情越发严肃,“为父托你去做一件大事。”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到义父家中,设法见到孙伯父,将此物转呈于他。”
白起望着锦囊:“请问父亲,此是何物?”
“这是大人的紧要之物,你呈与孙伯父时,万不可使他人知晓!”
“也不告诉义父?”
“是的。”白虎郑重点头,“不只是你义父,即使你的娘亲,也不可告诉。还有,自今而后,你须记住为父之言,对此事守口如瓶,任他何人,任他说什么,哪怕是把刀枪架在脖子上,你都不可泄露半点!”
白起思考一会儿,郑重接过锦囊,跪地叩道:“父亲放心,白起已经七岁了!”
白虎拍拍儿子的头:“好儿子,为父信任你!”
白起将锦囊贴身藏起,与老家宰一道前往武安君府。瑞莲早已候在门外,一见他来,自是一番亲热。白起花费一个上午陪伴义母,及至后晌,瑞莲累了,自去房中歇息,白起就到后花园里玩耍,寻机转入孙膑小院。
白起一蹦一跳地跑进院中时,孙膑伏在榻上,正在一笔一画书写。
白起走在榻前,跪地叩道:“白起叩见义父。”
孙膑放下笔,慈爱地笑道:“起儿,快快请起。”
白起再次叩道:“白起谢义父。”
孙膑拍拍他的脑袋:“起儿,这几日不见你来,义父还在念你呢!”
“回禀义父,娘亲思念小起,要孩儿回家几日,今日方来。”
“好好好,你来就好!再过几日,待义父伤势好了,就到院子外面陪你玩去。”
“谢义父。”白起把眼睛瞄向婢女手中的干墨,望着她笑道,“姐姐,你教小起研墨,好吗?”
婢女惊道:“少爷,使不得呀!研墨是下人做的,少爷是贵体,做不得!”
白起缠住闹她:“姐姐,你就教教我吧,我要为义父研墨!”
婢女无奈,只得望向孙膑。
孙膑笑道:“姑娘,你就让他研吧,这孩子灵透呢。”
婢女犹豫一下,将手中干墨交予白起。白起兴奋地接过干墨,一本正经地研磨。孙膑见他研得有模有样,高兴地赞道:“小起儿,你研得真好。”
白起抬头笑道:“谢义父夸奖。”转又对婢女,“姐姐,你给我做只柳哨好吗?”
婢女为难道:“如何去做柳哨?”
“这个容易,”白起笑道,“你到池边折一条柳枝回来,我教姐姐如何做柳哨。”
婢女笑道:“这敢情好。”说罢走出屋子。
听她走远,白起察知院中并无他人,赶忙跪下,从最里层衣服里摸出锦囊,双手递予孙膑:“家父要白起将此锦囊亲手呈予义父,不可使外人知晓!”
想到白虎曾经承诺为自己洗雪冤情,孙膑略怔一下,接过锦囊,拍拍白起的脑袋:“起儿,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精灵,将来必成大器。”
白起再拜道:“谢义父夸奖!”
是日夜间,孙膑赶走仆从,拨亮油灯,拆开锦囊,细细读之:
孙将军,在下查实,捎信之人名唤苟仔,为武安君所使。在下欲捕此人,武安君察觉,先一步杀之灭口。武安君为将军师弟,更为在下恩公。然事实如此,不容在下不信。另,纵观朝中,力可影响陛下、加害将军者,非武安君莫属。鉴于此案通天,在下力微,爱莫能助,只能诉诸实情,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阅后焚之,切切。
白虎
孙膑读毕,目瞪口呆,好半日方才愣过神来,急从枕下取出范厨送来的书信,两相比较,内容竟是出奇一致。
孙膑再三看过,将两信置于灯上,尽皆焚之。
孙膑躺回榻上,闭上眼睛,任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淌出眼睑。
翌日晨起,老医师早早来到院中,为孙膑换药。
医师解开缚带,高兴地说:“恭喜孙将军,伤口愈合,已结痂了。”
孙膑点头。
老医师换过药,重新包好缚带,一脸喜气,顾自说道:“有痂说明已生新皮。将军,不出七日,此痂当脱,新皮自出,将军此伤,也就痊愈了。”
孙膑并不接话,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
老医师觉得奇怪,打眼望向孙膑,见他两眼浮肿,想是失眠了,不无关切道:“将军昨夜是否未睡?”
孙膑再次点头。
老医师想了一下:“许是这伤口愈合,将军痒得难受,这才失眠的?”
孙膑摇头。
老医师一怔,望着他道:“既然不是这个,将军为何睡不去呢?”
孙膑轻叹一声:“唉,外伤虽愈,内伤却是加剧了!”
“内伤?”老医师摸不着头脑了,“什么内伤?草民摸摸脉看。”
老医师摸过脉相,察过舌苔,折腾半晌:“将军脉相甚好,草民看不出有何内伤。”
孙膑苦笑一声:“晚生内伤,晚生自知。请问先生,晚生今日可下榻否?”
老医师摇头道:“结痂期间,将军更不能乱动。膝为紧要关节,稍一活动,痂必脱落。再生新痂,又需时日了。”
“谢先生了。”
医师走后,婢女侍奉他洗梳,老男仆拿来便器,刚出完恭,范厨那边就又送来饭食。
孙膑无心吃饭,随便划拉几口,打发范厨走了。
婢女看看时辰,准备好竹简,悄无声息地开始研墨。孙膑看一眼榻边堆放得甚是齐整的竹简,问道:“姑娘,共写多少片了?”
婢女禀道:“回将军的话,奴婢昨日数过,已写五十片了。”
孙膑点点头道:“昨夜头疼一宵,未能睡好,今日就不写了。姑娘先忙别的去,我若有事,再唤你来。”
“奴婢遵命。”
看到婢女退出,房中再无他人,孙膑闭上眼睛,将这些年来与庞涓共同度过的日子盘点一遍,从宿胥口相遇,到大梁历险,再到鬼谷数年,庞涓为人虽说狠辣,倒也是个爽快之人,更是视他为好友,也算是有恩有义,未曾有过欺瞒。只这两年,庞涓竟是变了。
“唉,”孙膑思忖有顷,长叹一声,“必是好胜之心害了师弟!谷中之时,师弟处处与我争锋,今日见我远胜于他,心自变了。”
孙膑坐在榻上,任思绪海阔天空,信马由缰,眼前接连浮出孙机、孙操、孙安、栗平、随巢子前辈、先生、玉蝉儿、大师兄、苏秦和张仪等人,越想越是伤感。
胡思乱想一阵,孙膑悲从中来,禁不住滚下泪来。
伤心一会儿,孙膑忽又想起白虎信中所写的“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陡然打个惊愣,顾自叹道:“眼下看来,我的价值,只在这部兵书。一旦兵书写成,师弟既生此心,必不容我。我既是罪人,又是废人,且又身在虎穴,师弟若要杀我,就如捻死一只蚂蚁……”想至此处,泪水再出,“唉,眼下沦入这般境地,叫我如何脱身?”
又怔一时,孙膑的思绪再次回到鬼谷,记起临别之时鬼谷子曾对他谆谆告诫:“你的名字需改一字……可将‘宾’字改为‘膑’字,以使你有所进取……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多留一下心眼……”
孙膑眼中泪出,喃喃自语:“先生,您将一切都料到了,只是弟子愚拙,未能领悟您的苦心。如今弟子身陷囹圄,请先生教我脱身之计。”
语至此处,孙膑灵机一动,陡然想起一事,自语道:“对了,临别之时,先生付我锦囊一个,嘱我于紧要时启之。眼下当是紧要之时,何不启之?”
孙膑想定,噌噌几下脱去身上衣物,撕破内中夹层,从中取出一个锦囊。孙膑手拿锦囊,望空祷告一番,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现出一片丝帛,上面别无言辞,唯有一个大大的“风”字,且没有居中书写,而是略偏右下。
孙膑凝视丝帛,良久不得其解。孙膑将丝帛收起,闭目凝神,进入冥思。
有顷,孙膑睁开眼睛,拿出丝帛,摆在面前,看过一时,口中自语道:“这个‘风’字,究竟有何深意?此绢仅此一字,视其大小,甚是尴尬,若加一字,无处可加,若是不加,先生为何又不居中书写?”又审一时,心底陡然划过一道亮光,“此‘风’当是半字,尚有短缺!”
然而,短缺什么呢?
孙膑再次入冥思,灵机又是一动:“是了!我受刑身残,久居床榻,当是病人。病人得‘风’,当是此字了!”迅即取过笔来,在“风”字上加上一个“疒”头,再视此字,刚好写满丝帛,点头道:“风者,‘疯’也!”
孙膑悟出先生的锦囊授计,击打火石,点燃油灯,将锦囊、丝帛一并焚之,望空揖拜,泣道:“谢先生教弟子脱身之计。”
及至傍黑,庞涓急来,趋至榻边,不无焦虑地说:“涓弟刚回府中,听闻孙兄昨夜一宵未眠,急切赶来。孙兄怎么了?”
孙膑微皱眉头,苦笑一声:“谢贤弟挂念。昨日夜半,膑梦中醒来,头疼欲裂,竟是难以入眠,是以今日倦怠。”
庞涓不假思索,朗声应道:“是了。眼下正值冬春之交,季节变换,孙兄体弱,想是受到风寒侵袭。待涓弟召个医师,为孙兄诊治!”
“贤弟大可不必!”孙膑连连摇头,做出个笑,“今日观之,已无大碍。午后辰光,膑已熟睡一个时辰,头疼略减一些,今夜若是无事,明日或就好了。”
“也好。”庞涓见孙膑神情轻松,知无大碍,转过话头,“听说孙兄伤口结痂,数日之内将会痊愈,涓弟甚慰。待孙兄痂去之日,涓弟就在府中大宴群臣,为孙兄庆贺!”
“膑是罪人,不便太过铺张!”
“对对对,”庞涓迭声道,“孙兄所虑极是。这样吧,涓弟只请殿下与梅公主如何?”
“谢贤弟厚爱。”
庞涓将目光转向几上的竹简,拿过几片,匆匆读过,转头问道:“孙兄,写好几篇了?”
“此书共有一十三篇,膑写十余日了,仅成八篇,甚是惭愧!”
庞涓放下竹简,笑道:“孙兄不可急切,慢慢写来就是。”
“贤弟放心,”孙膑应道,“待膑伤愈之时,即可下榻。余下篇目,不消数日,当可一挥而就。”
“有劳孙兄了!”
接后几日,正值春耕大忙。魏惠王亲率百官至郊野扶犁躬耕,夜宿逢泽别宫。庞涓自是全程陪同,至第六日方回。
刚一回府,庞涓就与庞葱匆匆赶赴孙膑小院,见孙膑两手抱头,端坐榻上,表情甚是痛楚。
庞涓大惊,急问:“孙兄,你……这是怎么了?”
孙膑一语不发,有顷,指指脑袋,再次闭目。
庞涓看看几案上的竹简,见仍未多出一片,眉头微皱,退出小院,回到自己书房,使庞葱召来范厨、医师、婢女、男侍等人,逐一询问。
婢女禀道:“这几日来,孙将军日日都嚷头疼,有时疼得抱头捶胸,未曾写下一字。”
庞涓转向范厨:“孙将军饮食如何?”
范厨叩道:“回禀主公,孙将军饭量陡然增大,平日四菜一汤,孙将军吃不过一半,只此几日,孙将军每顿几乎全都吃光。小人无奈,只好加大供量。”
庞涓凝住眉头,在屋中连踱几个来回,停住步子,问老医师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医师叩道:“回禀大将军,孙将军左膝之痂昨日已落,右膝之痂今夜当落。昨日后晌,孙将军已经试着下榻,以两手撑地移动数步。照医理上说,孙将军外伤已是痊愈。”
“孙将军何以头疼?”
“草民只医外伤,头疼属于内伤,草民医术肤浅,看不出病因。”
“嗯,”庞涓点头道,“这也有理。”
老医师又道:“孙将军既已痊愈,请问大将军,草民是否可以回乡探望老母?”
“你可以走了!”庞涓点点头,转对庞葱,“老先生医治孙将军有功,再赏五金!”
老医师连拜几拜:“谢大将军重赏!”
庞葱吩咐范厨、婢女领他前去账房,支取五金,见他们走远,转对庞涓道:“大哥,孙将军确实是突患头疼,前日小弟就说为他请个医生,孙将军想是怕添麻烦,只说无事。小弟去问医师,他说单从脉相上看,并无大碍,小弟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庞涓略想一下,对庞葱道:“再观一夜,若是明日孙将军依然头疼,就请医师诊治!”
“小弟遵命!”
翌日晨起,范厨提着饭盒走进小院,见孙膑独自坐在院中,两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范厨放下饭盒,小声叫道:“孙将军,早饭来了!”
孙膑似乎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自语。范厨又叫一声,孙膑突然惊叫一声,两手抱头,倒于地上,昏迷不醒。范厨大惊,扔下饭盒,急捏人中,孙膑依旧不醒。范厨急了,取来一碗凉水,当头浇下。
孙膑受激,打个惊愣,两眼不无惊惧地盯住范厨,大叫:“你是何人?”
范厨说道:“孙将军,小人是范厨,你不认识了?”伸手搀住他,欲扶他回屋子里去。
孙膑猛地缩回手来,以手撑地,恐惧地后退几步,声音尖厉:“何方妖魔,敢来害我!”
范厨感觉不对,急跪于地:“孙将军,小人是范厨呀,就是天天为您送饭的范厨,您怎么连小人也识不出了?”
“哈哈哈哈,”孙膑放声大笑数声,“我乃天神下凡,身边有八万天兵天将,你个小小妖魔,何能害我?哈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以手撑地,身手敏捷地退入门内,将门关上,从里面顶牢。
范厨陡然意识到出事了,撒腿就朝院外急跑。
范厨一气跑到庞涓的正院里,满院子大叫:“不好了,大将军!不好了——”
庞葱急急出来,厉声喝道:“范厨,大将军早就上朝去了,夫人尚在睡觉,你在此地大呼小叫,不要狗命了!”
范厨打个惊愣,叩地掌嘴:“小人该死,小人一时着急,方才大叫!”
“有何大事?”
范厨手指后花园:“孙将军疯了!”
“疯了?”庞葱大惊,“如何疯的?”
“回禀家老,小人不知。方才小人为将军送饭,看到将军竟是疯了!”
庞葱不及说话,拔腿就朝后花园跑。范厨见了,急急起身,紧跟于后。二人转过墙角,刚至后花园,远远就见小院子里浓烟滚滚。
庞葱急道:“不好,孙将军放火了!”
两人撒腿狂奔,冲进院子,猛力撞门。
连撞几下,门闩被撞断,二人跨进门槛,但见屋中火光熊熊,几案上的一大堆竹简,不管是写字的还是没有写字的,尽在火中燃烧。孙膑坐在火边,两手仍在不停地朝火堆里扔物什,一边抛扔,一边大叫:“天气好冷哟,快来烤火哟,天气好冷哟——”
庞葱大惊,一个箭步冲上去,从火中抢出刚烧起来的几片竹简,甩到院中,用脚踩灭火苗,灼得他龇牙咧嘴。孙膑却视若不见,只是一股劲地向火中抛扔东西,连床上的被子、枕头也统统扔进火中,浓烟炝得庞葱、范厨眼泪直流,孙膑却是不无兴奋地拍手大叫:“快来烤火哟,天气好冷哟——”
庞葱跺脚道:“快,快拖他出去!”
两人冒着烟雾,一人架起一只胳膊,将孙膑死死拖到院中。早有仆从望见浓烟,纷纷跑来,各拿器盆,从莲池里打水将火扑灭。
看到火光扑灭,庞葱长吁一气,对范厨道:“你守在这里,我去叫主公回来!”
庞葱驱车赶往宫中,使人传话给庞涓。庞涓正好退朝,闻听此事,急驰回来,匆匆赶至小院,见庞府上下数十人尽皆围在这里。孙膑坐在院中,目光呆滞,两手挥舞,望空叫道:“各路神仙、四海龙王、六甲六丁,妖魔鬼怪犯我疆域,天王差我下凡擒拿,尔等均需听我调遣,若有抗令,定斩不饶!”两手作敲鼓状,“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点兵,东海龙王听令,本将命你领虾兵三千,前往山中埋伏;南山猴王听令,本将命你领猴兵三千,前往河中埋伏;华山蛇精听令,本将命你领蛇兵三千,带上引火之物,前往谷中埋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眉头紧皱,走上前去,大声叫道:“孙兄!”
孙膑并不睬他,两手挥舞,顾自擂鼓,口中叫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陡然变过脸色,大吼一声:“孙膑,你可认识本将?”
孙膑停止击鼓,眼睛一瞪,目视庞涓,有顷喝道:“何人叫阵,速速报上名姓,本将不杀无名之辈!”
庞涓大叫:“你可认识庞涓?”
孙膑喝道:“什么胖卷瘦卷,但有名字,且吃本将一枪!”口中发出“咚咚”鼓声,两手向空乱舞,似在拿枪拼杀。
庞涓眉头一挑,退后一步,召来范厨:“听说是你最先看到孙将军发疯的?”
范厨跪下,泪如雨下:“回禀主公,小人像往常一样送饭,开门却见将军坐于院中,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小人叫他吃饭,他只是不应,小人又叫,孙将军却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小人惊恐万状,忙捏人中,将军只是不醒。小人急了,浇他冷水。将军醒来,看到小人,大叫妖魔。小人吓坏了,急忙出去喊人。待小人与家老赶至此地,孙将军已在屋中放火。再后来,大家就都看到了!”
庞涓看到饭盒仍在旁边,眼珠儿一转,走过去拿过饭盒,从中取出一只烙饼和两只鸡蛋,放到孙膑前面:“烙饼来了,请孙兄用餐!”
孙膑正在擂鼓,听到声音,扭头看到烙饼和鸡蛋,一手抓饼,一手抓牢两只鸡蛋,朝空中狂舞,大笑道:“哈哈哈哈,天王送我两件宝物,妖魔鬼怪,哪个前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擂越快,突然大叫,“好个魔头,胆敢背后偷袭本将,吃我一弹!”将一只鸡蛋奋力甩向背后的范厨,正中范厨胸部。
范厨惊叫一声,连退数步。孙膑继而又将面饼甩出,面饼旋转着飞过众人头顶,飘过院墙,吓得站在那里看热闹的两个婢女尖声惊叫。看到手中只剩一个鸡蛋,孙膑将之从左手转到右手,再从右手转到左手,眼睛四下乱转,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哪个还敢送死?”
围观的仆从无不惊惧后退。
庞涓扫一眼众人,吼道:“你们在此干什么?还不快滚!”
众人惊惧,四散走了。
庞涓将信将疑地凝视孙膑,有顷,眉头微皱,大步离去。庞涓刚刚回到客厅,庞葱就跟过来,手中拿着几片烧损的竹简,递与庞涓。
庞涓细细审看,沉思有顷,摇头道:“葱弟,你看出来没,孙兄这是装疯。”
庞葱惊道:“装疯?”
庞涓点点头,叹道:“唉,你说孙兄这,这是何苦来着。”
庞葱心头仍是懵懂,愣有半晌,问道:“大哥如何知道孙将军是装疯?”
庞涓将手中几片竹简扔在几上:“就是此物。若是真疯,孙兄断不去毁掉这些竹简。”
庞葱急道:“大哥,小弟眼拙,看不出孙将军是专门烧毁竹简的!小弟亲眼看到,他大声叫冷,并将房中能燃之物尽皆烧去,不是小弟扑救及时,房子怕也被他烧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你是实诚之人,如何识得孙兄?只可惜,孙兄此番聪明过头,将这出苦肉计演得过分了,反倒露出破绽。”
“苦肉计?”庞葱似不明白,大睁两眼望着庞涓,“大哥,何为苦肉计?”
“你听说过壮士断臂之事吗?”庞涓问道。
庞葱摇头。
庞涓苦笑一下:“葱弟,今日看来,你得多读些史书才是。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干大事。你这整日守在府里,难道真要做一辈子家老不成?”
庞葱脸上一热,挠头道:“大哥责得是。只是葱弟愚笨,少不读书,今已早过冠年,纵使想读,怕也赶不及了。再说,大哥从早到晚忙活于外,府中诸事,也得有人照管。”
“这倒也是。”庞涓点点头,长叹一声,“唉,只是——这也委屈葱弟了。依葱弟才气,到军中做个偏将,为三军管个库粮,也是该的。”
庞葱笑道:“谢大哥提拔。只是葱弟没此福分,啥都没有想过,只想在大哥府上,为大哥守好这份家业。大哥能将这份家业交与葱弟,已是高看葱弟了。”略顿一下,抬眼望着庞涓,“这壮士断臂,大哥还没讲呢?”
“说走题了。”庞涓这也苦笑一声,“壮士断臂讲的是之前要离刺庆忌之事。当年吴国太子使专诸刺杀吴王僚,自己继承王位,是为阖闾。吴王僚的长子庆忌逃至卫国,图谋复仇。传闻庆忌是吴国第一勇士,万夫莫敌。阖闾与伍子胥选中剑客要离前往行刺。要离自断右臂,杀掉家小,谎称是阖闾所为,投奔庆忌。庆忌见他这般模样,深信不疑,视为心腹,终为要离所刺。”
庞葱点头悟道:“苦肉计指的就是要离杀妻灭子,自断右臂。”
“正是。”
庞葱没想明白,挠挠头皮:“大哥说孙将军装疯,为何也是苦肉计?”
庞涓轻叹一声:“唉,葱弟有所不知,在谷中之时,先生授予大哥一部兵书,叫《吴起兵法》,而后又授孙兄一部兵书,唤《孙子兵法》。大哥已将《吴起兵法》传与孙兄,孙兄也答应将《孙子兵法》传与大哥。不想尚未传授,孙兄却又瞒着大哥,暗结齐、秦,终被陛下察觉。陛下本要斩他,大哥因与他八拜有交,情深意笃,朝廷之上舍死保全他的性命。陛下因念大哥往日功劳,改旨处他膑刑。行刑之后,大哥又将孙兄养在府中。旬日之前,孙兄记起前诺,要大哥备下笔墨竹简,欲将《孙子兵法》抄录予大哥。谁想仅仅抄个开端,他就——”
“孙将军为何不愿抄录此书?”
“《孙子兵法》是世间孤本,天下宝书,先生授予孙兄后,即已焚之。若是孙兄授予大哥,大哥就是天下第一兵家,无人可敌。”
“葱弟明白了,想是孙将军嫉妒心起,不愿将兵书授予大哥。”
庞涓点头。
“那——”庞葱仍有不解,“在谷中之时,先生为何不将此书一并授予大哥?”
“唉,”庞涓叹道,“都怪大哥念叨家仇,执意提前出山。先生苦劝,大哥只是不听。想是先生震怒,故意不授予我。”
“如此说来,”庞葱怒道,“孙膑实在可恶!大哥如此待他,他却不思报答,在此净耍花花肠子!”
“唉,”庞涓复叹一声,“兄弟有所不知,也是大哥害了孙兄啊!那年大哥若是不请孙兄来此共享富贵,孙兄就不会受此皮肉之苦。前几日大哥若是不予孙兄笔墨竹简,要他抄写兵书,孙兄也不会装疯弄傻,行此苦肉之计。”
“大哥你——”庞葱跺脚道,“真叫个痴!”思忖有顷,眼珠儿一转,“大哥放心,此事交予葱弟好了。此人既是装疯,我就不信,他能装多久!”
“葱弟不可胡来!”庞涓厉声止住,“无论如何,他都是大哥义兄。大哥为人,宁可屈自己,断不屈朋友!”
“可……可他不够朋友!”
“孙兄不够朋友,大哥不能不够朋友!”
庞葱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庞涓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葱弟,你就莫管此事了。说起来,这些日子,都是何人去过小院?”
庞葱想一会儿,摇头道:“除范厨、婢女、老医师、男侍之外,没有人去过。对了,还有一人,就是小白起。”
“小白起?”庞涓心中一凛,“他……人呢?”
“方才见他在外面耍剑呢,葱弟这去喊他。”
“我自己去吧。”庞涓急步走出,拐过墙角,远远望见小白起在空场上左右往来,手中木剑上下翻飞,呼呼风响,口中发出“嘿嘿嘿”的杀声。
庞涓走近,轻轻鼓掌。
白起见是义父,收剑叩道:“白起叩见义父!”
庞涓夸道:“这路剑法你昨日刚学,今日就能舞得有声有色,真让义父高兴。”
白起再叩:“谢义父夸奖。”
庞涓上前抱起白起:“儿子,孙义父的事,你听说了吗?”
白起不无伤心,连连点头:“知道了。方才我去看望孙义父,义父竟是连我也认不出了。我喊他义父,他竟拿树枝打我,还说我是小妖魔。义父昨日还好端端的,今日竟是这样,真是可怜。”
庞涓长叹一声:“唉,乖儿子,你可知道,你的孙义父为何发疯吗?”
白起摇头。
庞涓又叹一声:“唉,说起此事,还怪儿子你呢。”
白起惊愕地抬头望着庞涓:“怪我?”
“义父听说,前几日你到孙义父那儿,将什么物什交予孙义父了?”
白起心头一颤,耳边立即响起父亲白虎的声音:“不仅是你义父,连你娘亲都不能告诉,而且,从今以后,你须对此守口如瓶!”思忖有顷,连连摇头,“那日我去为孙义父研墨,未曾送过他什么。”
庞涓笑道:“乖儿子,你再想想,别人是否托你送过什么物什?”
白起歪头望着庞涓:“请问义父,谁会托我?”
“譬如说,你父亲,你母亲,或是你义母?”
白起又想一会儿,坚定地摇头,有顷,眼睛一亮,不无兴奋道:“义父,儿子想起来了!”
庞涓惊喜地说:“乖儿子,快说!”
“那日临走之时,孩儿确将一物送予孙义父了。”
“哦?”庞涓急问,“是何宝贝?”
“一只柳哨!是儿子亲手做的!儿子送予孙义父,孙义父别提多高兴了,儿子走出老远,还听到他在屋子里吹呢,吱吱吱,吱吱——”白起鼓起小嘴巴,吱吱个不停。
庞涓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将白起慢慢放到地上,转过身去,低头走开了。
白起急追几步:“义父,柳哨可好听呢,义父若是喜欢,孩儿这也做一只送你。”
庞涓回过头来,朝他笑道:“义父不喜欢柳哨,你这做了,还送孙义父去!”
孙膑陡然发疯,倒是庞涓万未料到之事。整整一日,庞涓哪儿也不曾去,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闷坐于席,凝神冥思这一变故。
无论如何,庞涓死也不相信孙膑是真疯。最大的可能是,孙膑在知晓真相后,万般无奈,佯疯假痴。然而,孙膑又是如何知晓真相的呢?就眼下所知,在这魏国,若是有人知晓真相,无外乎二人,一个是他庞涓,另一个就是白虎。
眼下的关键是,白虎究竟知晓多少?苟仔死了。栗平?对,栗平!他会不会派人去卫国调查栗平?若是查出栗平那儿根本没有那个叫刘清的报信人,白虎足可证明那封信是伪造的,孙膑纯是蒙冤。依白虎性情,必禀报朱威,朱威亦必禀报相国,然后是陛下!还有——白虎是怎么知道并追查苟仔的?唉,这个赌徒认起真来,竟是如此了得!
庞涓的神色紧张起来。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断不能将真相告诉白虎。再说,即使告诉白虎真相,那时的白虎会不会依旧认他这个“恩公”呢?若是不认,他与白虎之间就是敌人,就是你死我活。想到过去的恩恩怨怨,想到他如何智救白虎于赌场,白虎又如何冒险救他于死牢,庞涓禁不住黯然神伤。
“唉,”庞涓轻叹一声,“难道是我走得远了?万一孙兄……孙兄不是装疯,而是真的就此疯了,倒也叫我于心不忍。无论如何,孙兄与我有恩有义,情同手足,因我而来魏邦,又因我而受此劫,成为废人不说,又成一个疯呆之人,我……”垂下头去,有顷,连连摇头,“不不不,断不能生此妇人心肠!依孙膑修为,进谷之前尚且不惧生死,谷中数年,更是开悟天地之道,何能发疯?如此疯魔,必是假的。待我再寻计谋,戳穿他的把戏!”
庞涓正在思谋,院中传来脚步声。庞涓听声音知是瑞莲与她的婢女,顿时计上心头,端坐于席,面呈伤悲。
婢女敲门,庞涓没有应声。
瑞莲摆摆手,径自推开房门,走进厅中,见庞涓这副样子,近前说道:“臣妾听说夫君一整日都闷在书房里,饭也不吃,心中甚是焦虑,这才过来看看。”
“谢夫人挂念,”庞涓指着旁边的席位,“夫人请坐。”
瑞莲席坐下来,不无忧心地望着庞涓:“夫君,你这茶饭不思,可为孙兄?”
“唉,”庞涓长叹一声,潸然泪下,“想到孙兄,原本与涓情同手足,眼下却成这般模样,实让涓不忍一睹啊!”
瑞莲亦垂泪道:“夫君所言甚是。臣妾前日进宫,见梅姐仍在为孙兄伤悲。梅姐心比天高,命却凄苦。孙兄已成这般模样,梅姐仍是痴心不改。若是孙兄发疯之事为她所知,不知梅姐如何伤心呢?”
“夫人挂心的是!”庞涓抹去泪水,抬头望向瑞莲,“夫人提起梅姐,涓倒想起一事,孙兄的疯病,梅姐也许能治。”
瑞莲不无惊喜,望向庞涓:“这敢情好!夫君快说,怎么来治?”
“孙兄逢此大难,心中必窝怨气。加之下肢伤残,久卧病榻,怨气无处发泄,必上行攻心,引起心神错乱。孙兄发病前连续头疼数日,想是前兆。孙兄与梅姐相知甚深,若有梅姐出面相劝,孙兄怨气或可冲泄。怨气冲泄,疯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只是,”瑞莲轻轻摇头,“眼下孙兄这般模样,梅姐若是见到,岂不伤心?”
“夫人,梅姐深爱孙兄,若是听闻孙兄发病,却又见不到人,岂不更加焦心?”
“夫君所言也是。臣妾明日即进宫去,言于梅姐。梅姐若有此意,臣妾即带她来。”
庞涓朝瑞莲揖道:“涓代孙兄谢夫人了!”
翌日后晌,庞涓、庞葱、瑞梅、瑞莲四人急急走进孙膑的小院。
刚进院门,庞涓就大声叫道:“孙兄,孙兄,梅公主看你来了!”
院中却无应声。
庞涓走进屋子,四处找寻,仍未见到孙膑。
庞涓急了,转对庞葱道:“孙将军呢?”
庞葱应道:“应该在院里。小弟安排专人看护,不曾见他出去。”
“快找!”
庞葱四处寻找,终于在堆放干柴的角落里发现孙膑,头枕干柴,睡得正香。只一日不见,孙膑就已不成人形,披头散发,蓬头垢脸,看起来真像一个流浪街头的疯子。
一见孙膑,梅公主就不顾一切地挣脱瑞莲,只几步扑到墙角,一把抱住他,“哇”的一声放声悲哭:“孙将军——”
这正是庞涓想要看的效果。
瑞莲急走上前,硬将瑞梅拉起。
庞涓跺脚大骂众仆:“你们这群饭桶,如何能让孙将军睡在这里?快,快将孙将军抬回屋里,放在榻上!”
庞葱领着两个男仆,七手八脚地将孙膑抬进屋中。
孙膑被他们折腾醒了,死命挣扎:“尔等魔头,快快放我!如此暗算本将,能算什么本领?”
众仆从不由分说,将孙膑抬到榻上。
庞涓跟进去,叫道:“快,拿热水来!”
仆从端来热水。庞涓亲自动手,拿方巾为孙膑洗脸。孙膑强力挣扎,不让他洗。庞涓不由分说,一手将他按住,另一手将他面孔洗净,按在榻上,盖上棉被。
孙膑受制,瞪起一双大眼不无惊惧地望着他,好似他是真正的魔头。
庞涓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放声悲哭:“孙兄——”
孙膑的目光更加惊惧了,全身剧烈颤抖,不顾一切地缩至床榻最里面的墙角。
瑞莲使个眼色,庞葱领众仆退到院外。
庞涓泣不成声:“孙兄,梅公主望你来了!”
梅公主走至榻边,跪下,泣道:“孙先生,你的梅……梅姑娘看你来了!”
孙膑仍是全身发抖,两手捂眼,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快快走开,快快快快快快走开!”
庞涓站起,拉一把瑞莲。二人退出,顺手掩上房门。庞涓将耳朵贴在门上,专注地听着房中动静。
梅公主哭有一时,见孙膑仍在大叫魔头,陡然停住哭泣,两眼直视孙膑,和泪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见孙膑全身仍在发抖,梅公主略顿一顿,再次吟道: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仍旧两眼痴呆,惊惧地望着瑞梅,口中叫道:“魔头,魔头,尔等快快走开……”瑞梅急了,又哭一时,哽咽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膑何德何能,敢望花……花之心……哉……
瑞梅吟至最后,竟是泣不成声,纵身一跃,扑到孙膑身上,却被孙膑猛力一推,朝后跌倒。孙膑又向墙角缩缩身子,两眼不无惊惧地盯着她,狂叫道:“魔头!魔头!你是大魔头,快跑啊,大魔头来喽!快跑哟,大魔头来喽——”也几乎是在同时,又一反惊惧模样,横眉怒目,顺手抓起木枕,朝身后的墙上狂擂,口中响起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大魔头,本将哪里怕你?本将是天神下凡,天王予我浑天宝杵,尔等魔头速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瑞梅身心俱碎,惨叫一声,昏绝于地。
庞涓听得真切,破门而入,一把抱起梅公主,与瑞莲急急走出。
孙膑爆出一声长笑,敲起得胜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旗开得胜喽,大魔头被本将的浑天宝杵打死喽!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院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小院再次恢复宁静,孙膑的擂鼓声亦减弱下来,渐渐化作一声低低的悲泣:“咚咚咚……梅……梅姑娘……咚咚咚……”
两行泪水顺着孙膑的两颊缓缓滚落。
孙膑疯后,庞涓下令,禁止所有仆从外出,连范厨买菜也受限制,只许他列出菜名,由庞葱亲自购置。
直到第三日,庞涓才取消禁令。范厨出得府门,寻到机会,悄悄赶至秦氏皮货行,将事件首尾向“恩公”讲述一遍,末了,泣不成声道:“孙将军就……就这样疯了!”
公子华自是心中有数,点头问道:“孙将军发病之时,膝上伤势如何?”
“刚好痊愈。”
公子华愈加肯定,思忖有顷,又问道:“请问范兄,大梁城中可有专治疯魔的医师?”
范厨略想一下:“小人听说只有两人,都治癔病和疯病。”
“你就说说他们。”
“一个中年人,住在西街,另一个年岁大一些,住在南街拐角处。”
“哦?”公子华问道,“他们中哪一个名气更响?”
“当然是那个年岁大的。听说那个中年人原是他的弟子,后来自立门户了。”
“他姓什么?”
“姓黄,听说医术了得,但凡疯人,见他就老实了!怎么,公子找他?”
公子华微微一笑:“此人要发财了!”
范厨走后,公子华迅速驱车赶至南街,远远望见拐角处挂着一个幌子,上面是一个大大的“医”字。
公子华停下车子,走进医馆。
年约五旬的黄医师闻声迎出,公子华揖道:“是黄医师吗?”
黄医师回揖一礼:“正是在下。”
公子华开门见山:“晚生听闻先生专治疯魔,特此求见。”
“士子请!”
黄医师将公子华让进客堂,分宾主坐下,自我介绍道:“老朽这门店连同医术,俱是祖上所传,老朽是第五代传人。”
公子华抱拳道:“晚生久仰了!请问先生,诊费如何?”
黄医师亦抱拳道:“在大梁城之内,出诊以次数计,每次五十币,药费另计。一般性疯魔,三金包好。”
公子华稍稍怔了下:“先生这‘三金包好’,又是何意?”
“是这样,”黄医师详加解释,“但凡疯魔,老朽至多收三金,逾过此数疯魔仍不痊愈者,老朽一铜不收,直至治愈为止。”
“若是先生一直治不愈呢?”
“退回所有诊费。”
“嗯,先生果是艺高!”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五金,摆在几案上,“晚生有一病人求先生诊看,这是定金。”
“这——”黄医师不无惊讶地望着五块金子,“客官的病人必是非同寻常,能否告诉老朽病人是谁?”
公子华起身走至黄医师身边,附耳低语有顷,退回去坐下。
黄医师思忖有顷,摇头道:“公子,你收起金子,请回去吧!”
公子华微微一笑,从袖中再出五金,摆在几上:“先生,此十金仍为定金。待事成之后,在下另谢十金!”
黄医师仍旧摇头:“公子错了,老朽不从,不关金子之事。黄门世代行医,唯重医德,未曾做过虚浮之事。若是贪图这点金子,纵能瞒过众人,瞒过大将军,老朽医德却失,祭祀之时,天知地知,你叫老朽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公子华拱手说道:“先生医德,令人敬重。抛开金子不说,先生可知孙将军否?”
“老朽不知。”
“不瞒先生,”公子华神色凝重,缓缓言道,“晚生这向先生交底了!孙将军是天下名将孙武子的六世孙,先祖父孙机是卫国相国,陛下伐卫时,上将军公子卬在平阳屠城,孙门举家为卫室尽忠,独孙将军幸免于难。后来,孙将军与大将军庞涓结义进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大将军学艺不精,各方面均不如孙将军,因嫉成恨,在陛下面前陷害孙将军,处孙将军膑刑。孙将军已成废人,大将军仍不放过,将其软禁府中。孙将军被逼无奈,只好装疯。若是先生诊出孙将军是在装疯,孙将军势必性命不保!孙氏一门,唯留孙将军一人,而孙将军生死,眼下系于先生一言。先生,最大的医德是救人危难,先生一言,既活孙将军,又无损大将军毫发,晚生窃以为,如此两全之事,非但无损于医德,反倒是一桩功德,望先生三思。”
黄医师沉思良久,抬头看向公子华:“听闻孙将军是个好人,庞将军也是个好人。他们之间的事,谁也说不清,更不关老朽事。不过,士子所言也不无道理。既然老朽一言可活孙将军,又无损于庞将军,老朽在先祖面前也就有个解释了。这桩事情,老朽可以应允。”
公子华拱手谢道:“晚生代孙将军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朽虽说应允士子,可大将军是否来请,也未可知。因而,士子先不忙谢,定金也请拿回。”
公子华再谢道:“先生放心,晚生一言,驷马难追。若是大将军不请先生,十金就算晚生孝敬先生的。若是大将军来请,只要先生不去说破,晚生另有十金相报。”
黄医师长吸一口气,拱手道:“士子执意不肯,金子可以暂放老朽这里,待事过之后,再行奉还。”
公子华起身告辞,黄医师送至门外,望着车马远去的背影,摇头长叹一声,走回店中。
同一日,西街专治疯病的那个中年医师家里也有人登门,被人连夜载至数百里外出诊去了。
送走梅公主,庞涓再次闷坐于书房,苦苦思索。孙膑若是装疯,就必定得知内情了。内情唯有白虎有可能知晓,而在他的防范下,白虎从未单独会见过孙膑。所有进入小院的人,也都是经过他严格挑选过的。范厨?也不可能。范厨既不认识白虎,也未听说过他们有过任何接触。唯一的可能就是白起,但一个七岁的孩子,纵使白虎有所交代,那日他的天真样子却是装不出的。再就是梅公主。梅公主今日这个表现,孙膑再有定力,纵使一个石人,也不可能不露破绽,但——
难道——难道孙膑真的疯了?庞涓的眉头越拧越紧。有顷,庞涓眉头一动,忽然有了主意。疯与不疯,瞒不过医师。孙膑若是装疯,装得再像,也不可能瞒过专治疯病的医师。
想至此处,庞涓起身走到门外,使人召来庞葱,轻叹一声:“唉,葱弟,今日看来,孙兄之病不像是装的。孙兄甚不容易,今日落到这般地步,我这个当弟的越想越难受。无论如何,有病就得治。你去打探一下,大梁城中,可有专治疯病的医师?”
庞葱应道:“葱弟已经探过了。大梁城中,能治疯病的共有两个医师,一个住在西街,一个住在南街。两人中,唯南街的黄医师医术最高,说是五世祖传,三金包治,治不愈分文不收。”
庞涓凝眉思虑一阵,断然说道:“既有两人,就全都请来。”
庞葱迟疑一下:“回禀大哥,西街那人今朝让人接走,外地出诊去了。说是到韩国什么地方,看这样子,三日五日断然回不来。”
“好吧,既然这个黄医师医术最高,就去请他诊治。”
庞葱应过,急急出门。望着庞葱的背影,庞涓苦笑一声:“嗬,倒也邪门了。我这想两人会诊,偏那一人就出诊去了。”
不消半个时辰,庞葱领黄医师匆匆走进。庞涓见过礼,引他前往孙膑院子。尚在路上,三人就远远听到孙膑正在院中擂鼓,声音有高有低,抑扬顿挫。
黄医师示意,三人悄悄止住脚步。黄医师侧耳聆听一时,抬腿进门。
见有人进来,孙膑情绪激动,大声喊道:“魔头来了,天兵天将快快列阵,听本将号令,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黄医师细细观察一阵,问庞葱道:“此人发病多久了?”
“前后有四日了。”
“发病之前,此人是不是连续头疼,是不是狂吃猛饮?”
“正是。”
“发病之后,此人一直这样吗?”
“时好时坏,有时倒头大睡。”
“嗯,”黄医生不再多问,语气肯定地点点头,提高声音,显然是说与孙膑听的,“这是疯症无疑了。待老朽摸摸脉相。”
听到黄医师欲摸脉相,孙膑的鼓声更急,两条胳膊拼命挥舞,拳头乱打。黄医师无法近身,庞涓出手,狠劲扭住孙膑的两只胳膊。黄医师伸手搭在脉上,摸索一阵,松开,眉头拧紧。
庞涓急问:“黄先生,病情如何?”
黄医生长叹一声,语调沉重:“唉,此人所患,乃是失心疯。”
“何为失心疯?”
“回大将军的话,”黄医师侃侃言说,明是讲给庞涓,实则说与孙膑,“人有二身,一为肉身,一为灵身。二身合一,方为常人。灵身又称元神,一旦受惊,就会逸出肉身。灵肉分离,肉身无灵,就会失控,常人即成疯人。灵身何时返回肉身,疯症何时才得缓解。灵身若是一直回不到肉身,此人就会长期疯癫。”
听黄医师讲出这段宏大玄深的医理,庞涓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大是叹服,默然良久,点头道:“黄医师不愧是名医,这失心疯——”
黄医师顺口接道:“医理上说,灵身受惊途径不同,程度不同,病症自也不同。大凡疯症,可分四种,一为迷心疯,二为乱心疯,三为惊心疯,四为失心疯。”
“听先生话音,”庞涓惊道,“难道失心疯最是厉害?”
“正是。”黄医生点头,“通常疯病,均是迷心疯和乱心疯。迷心疯、乱心疯可治,惊心疯或可治,失心疯不可治,因为失心疯患者,元神受惊最甚,完全游离肉身,无处可寄。孙将军之病,莫说是在下,纵使扁鹊在世,怕也难以救治。无论何人,一旦患上失心疯,此生也就没了。”
“这——”庞涓目瞪口呆了。
“这样吧,”黄医师轻叹一声,“老朽开出一方,此人若是按时服药,病情或可有所缓解。但要根治,大将军尚需另请高明。”言讫,当场开出一方,呈予庞葱。
庞葱接过药方,目视庞涓。
庞涓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小院,将出门时,扭头道:“赏先生一金,送客!”
庞葱拿出一金,递与黄医师,陪他走出小院,远远听到孙膑的得胜鼓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