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是血的李天郎在无数马蹄下苦苦挣扎,许多号叫的黑影还残暴地用脚践踏他。“救救我,阿米丽雅!救救我!”痛苦翻滚的李天郎伸出残缺的手臂,拼命呼喊,“救救我!”他每叫一次,便有几条黑色的毒蛇从他嘴巴里窜将出来,终于,他的四肢百骸崩裂了,成千上万的黑蛇从各个缝隙飞溅出来……
啊!阿米丽雅惨叫起来,啊!李郎!李郎!
她浑身大汗,从噩梦中惊醒。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一边的侍女点亮了铜灯,“公主连着几日做噩梦了,要不要请巫师来驱驱鬼怪?”
阿米丽雅虚弱地摆摆手,在床边坐起,接过侍女递过的水喝了一口,“小公主没有醒吧?”
“哦,没有,睡得好着哪!您放心吧,有我们守着哪!”
“给我掌灯,我要去看看。”
我的雪莲,我的掌上明珠纱米娜。
黑头发和黑眼睛像她父亲一样分明,而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肌肤则显示了她高贵的小勃律血统。他的舅舅,小勃律国王赫纳利称她是雪苏瓦尔最美丽的雪莲,给她取名纱米娜,意思就是美丽的雪莲。
睡着的小纱米娜就像一簇含苞待放的雪莲花蕊。这孩子很少哭闹,显得非常懂事,虽然才三个多月,但是一颦一笑,已然有其父之风,他的父亲,大唐皇室贵胄,西域雅罗珊,李天郎。
抚摩着女儿娇嫩的脸,眼角含泪的阿米丽雅心中充满母性的骄傲和自豪,任何人都会说这是世上最美丽的花朵。
睡梦中的纱米娜似乎感知到母亲的柔情,小嘴一咧,哼哼一笑。引得周围的侍女和阿米丽雅都惊喜地微笑起来。
佛祖啊,保佑我的女儿吧,也将您的佛光普照到她未曾谋面的父亲身上吧!
“一路可要小心!”赵陵拽住阿史摩乌古斯的马缰,“快去快回,千万不要耽误!”
“知道,我一定尽快赶回!”阿史摩乌古斯接过行囊,“哥哥你放心!”
“娘的,阿史那龙支这个狼心狗肺的贼厮鸟,居然怎么也不肯发放过所(通行证)!”赵陵恨恨地说,“这般无耻小人,他倒是巴不得李都尉早些死!”
“不求他!就算拿住我说我脱逃,爷爷我也认了!”阿史摩乌古斯习惯性地龇着牙,“只要把夫人接来,将军一定有救!我走后,这里全靠哥哥照应了!一定要支持到我回来!”
这时杜环从寒风中蓦然冒出,看见抖缰欲行的阿史摩乌古斯,赶紧招手止住,未等赵、阿两人说话,他将一张书状往阿史摩乌古斯手里一塞,一言不发地又消失在兵幕后面。
“是过所!已盖了官印!”赵陵新近学了不少字,认得这是通行安西的过所,没有它,不仅阿史摩乌古斯有擅离军营当斩的危险,阿米丽雅一行要到西域来也是困难重重。“还是杜长史有办法,居然能盖到官印!真不知怎么感谢他好!快收好罢,千万别弄丢了!”
“怕是杜长史借别的什么理由将营司官印拿来私盖的罢,这般仗义,这个文人倒是条汉子!”阿史摩乌古斯将过所小心叠放在衣服内层,“回来请他喝酒!”
“你倒不笨啊!十有八九是这样!杜长史到底是咱西凉团的人啊!”赵陵叹道,“擅盖官印,也是重罪,唉!不多说了,赶紧上路吧!”
“好!”两双手紧紧一握,阿史摩乌古斯拍马出了营门,迅速消失在晨曦中……赵陵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远去,心里默默祈祷李天郎能够坚持下去。
昏迷中,人们一次次听到李天郎呼喊阿米丽雅的名字,最了解主人心绪的阿史摩乌古斯再也忍受不住,即使要掉脑袋,也要去小勃律接阿米丽雅回来。看李天郎的病势,赵陵也没了分寸,说不定阿米丽雅回来还真有奇效,那医官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要是万一……回来也好,至少可以见上最后一面!呸呸呸!赵陵连吐口水,晦气!晦气!怎么会这么想!
红色鹖鸟旗和蟠龙军旗一起在营地上空飘扬,上面凝聚着无数大唐戍边将士的英灵,啊,勇士们的英灵啊,保佑我们的雅罗珊吧。不管是回纥萨满,还是契丹巫师,不管是波斯祭祀还是党项占卜,都在焦急地关注着昏迷中的李天郎。
哥门提斯痛苦地在高仙芝脚下跪倒,请求他饶恕自己的父亲。但这个残忍而不可一世的征服者告诉他,唐人不会就这样砍掉勃特没的脑袋,而是要将他带回遥远的唐王朝首都长安,听凭大唐皇帝的发落。谁都知道此去绝对凶多吉少,可是战败的朅师只有自行吞咽这个苦果,屈辱和无助像火刑一样煎熬着哥门提斯的心,我为什么活下来,为什么我没有像苏西斯一样光荣地死去!
“你父王不在,就由你叔叔素迦代为摄政吧。”高仙芝漫不经心地说。
“可我叔父受了伤……”哥门提斯揪心地抽动一下,朅师人心目中凛然生威的军神素迦,如今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哦,哦,我忘了他疯了,是吧?”高仙芝似乎刚刚恍然大悟,他环顾左右,大声问道,“是真的疯了吧?不是装的?怎么说疯就疯了?疯子当然不能摄政啦,可是他是军神啊,是亲王啊,嗯,嗯……”高仙芝的神情一惊一乍,幕僚们先是惊讶,接着都会意地暗笑不已,高大将军心境很好,居然还破天荒地寻起了开心。“这样吧,摄政王还是让他当,你不是王子么,就帮帮他,辅佐他么!是不是?疯子摄政,呵呵,当然需要一个不是疯子的人教导教导啦!指不定朅师还会因此闻名西域呢!”
幕僚诸将们终于忍不住轰然大笑,全然不顾跪着咬牙发抖的哥门提斯。
每次回家看到喃喃自语,时不时癫狂发作的叔叔,哥门提斯都会一个人趴在冰凉的地下号啕大哭。他曾经很想掌控这个国度,成为高高在上的国王,为此不断努力,不惜和自己的亲弟弟苏西斯明争暗斗。但是,如今国家遇难,他却茫然不知所措,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他,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除了一次次的饱尝羞辱。
休整后的唐军开始班师回朝,运送粮草的长行坊重载着无数财宝,所有的胜利者都得到了物质的报偿。神采奕奕的队伍有条不紊地从城中和城外军营中出发汇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向东行军。歌声飞扬,旌旗招展,上万匹战马的蹄声回荡群山,仿佛春雷滚动。
为自己父王送行的哥门提斯扶着关押勃特没的马车走了一程又一程,西凉团将士骑着各自的青海骢从他身边昂然走过,高挚的红色鹖鸟旗刺痛了哥门提斯的双眼。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断送了朅师!
李天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每天都让煞费苦心的医官提心吊胆,生怕他一睡不醒。各种好药跟不要钱似的往李天郎嘴里送,但是他的病情一直不能稳定,倒弄得整个马车都是奇奇怪怪的药味。
当押送的牙兵粗暴地撵走哥门提斯时,医官正掀开布帘倾倒药渣,恍惚间,李天郎目睹了这生离死别的一幕。似曾相识!对,小勃律!小勃律!那里有……
“阿米丽雅……”医官听见了,而且是不止一次地听见,他看看重陷昏迷的李天郎,不由得叹口气,这阿米丽雅到底是什么药啊!
“公主!公主!”一名侍女慌张地跑进寝宫,“阿米丽雅公主!”
正在给女儿喂奶的阿米丽雅不悦地皱皱眉头,她最讨厌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搅她和女儿。对她来讲,纱米娜吮吸自己乳汁就是自己将生命交付给她的神圣过程,是母亲和女儿之间珍贵而独享的融合与交流。因此,虽然宫里找了不止一个奶娘,她仍一直坚持自己哺乳。
侍女在纱帐外急急止步,躬身行礼。
阿米丽雅低声喝道:“慌什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是这样,门口的侍卫围住了一个长着夜叉面孔的怪人,那人叫着非要见你不可。侍卫们恐对公主不利,欲擒之,他却用箭射穿了他们的帽子。”
阿米丽雅浑身一抖,呼吸骤然急促,夜叉,弓箭,天!是阿史摩乌古斯!肯定是他!只可能是李天郎派他来的!绝对是!
“让他进来!快!”阿米丽雅轻轻拍拍乳房,将乳头从纱米娜翕动的小嘴里拔出来。小家伙显然对此大为不满,哼哼叫着。“叫侍卫们别打了,立刻带他进来!”
旁边的奶娘接过了孩子,小家伙哼唧了几声。不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没等看清是谁,一声沙哑的哭叫就传了过来:“夫人!夫人!小的阿史摩乌古斯,给您送信来了!”
“夫人啊,快回去吧,主人命在顷刻,时时唤你名字!”阿史摩乌古斯连滚带爬地跪倒在纱帐外,涕泪横流,原本就丑陋污秽的脸因昼夜跋涉变得更加狰狞脱形,令侍女们无不骇然捂鼻掩目,“你要是不回去,怕是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啊,你从哪里赶来的?是从旃陀罗拔么?”阿米丽雅心里猛然一沉,天哪,难道噩梦是真的?“阿史摩乌古斯!李郎到底出什么事了,快快道来!用突厥语说,我听得懂!”侍女们虽然不懂汉语也不懂突厥语,但听得出她们尊贵公主的声音在不可抑制地发抖。
阿史摩乌古斯嘴笨口拙,发音又含混,让他用汉话讲自是勉为其难,即使是用母语,也是连比带划。阿米丽雅对战斗的血腥没有兴趣,她不断催促说得汗流浃背的阿史摩乌古斯,只详述李天郎的伤势近况即可。
此时,侍卫们抬着小勃律国王赫纳利急急赶来了,一进门,看到自己姐姐满脸的泪水,失魂落魄的神情,赫纳利顿时明白了一半。他没有打断两人的谈话,悄悄唤过几个侍女,低声吩咐几句,侍女们和侍卫都躬身行礼退下。
总算说完了,阿史摩乌古斯也累极瘫倒在地,喉头咕咕乱响,一双熬得通红的三角眼肿成一条缝。“给他拿点吃的喝的,”赫纳利边说边迈动着自己的瘸腿,走向低声啜泣的姐姐,旁边有侍女过来搀扶,搬来坐榻。“是雅罗珊出事了么?”
阿米丽雅擦干眼泪起身行礼,赫纳利摆手止住,“姐姐总是这么客套,这是在家里呵……”一回到小勃律,阿米丽雅就非常尊重已经是国王的弟弟,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头上的王冠,而是经历过风雨的赫纳利,的的确确成为了小勃律当之无愧的王。他冷静地接受了唐朝的册封,面对骄横跋扈的唐使刘单出奇地恭敬,从而赢得了刘单的信任。并巧妙地借助建归仁军之机奏请到大唐军资粮饷,使战后的小勃律迅速恢复元气,同时结掌兵权,彻底打垮阿悉兰达干的势力;他制订了明亲大唐,暗和吐蕃,结好大食的策略,稳定了全国的局势,成为小勃律真正的统治者。
对宗主国大唐,赫纳利有比他姐姐更为理智的思考,对其无与伦比的强大和辉煌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景仰与向往。他曾对愤愤不已的阿米丽雅说,大国有其霸王之道,小国也有存亡之术。中华文明璀璨,巍然东方,逆之无所宜,迎之无所害,故不如迎之;大唐武功悍然,雄霸天下,战之不得瓦存,顺之可保自决,故不如顺之。毗邻强国,唯此可依,不如全依,非争一时意气之长短……作为亲人,阿米丽雅对赫纳利的远见卓识感到由衷高兴,她清楚地意识到弟弟是正确的,自己也许真的有些意气用事。因此,为了小勃律,为了弟弟,她宁可人们忘记那昔日光彩逼人的诃黎布失毕。
在阿史摩乌古斯狼吞虎咽的咀嚼声中,阿米丽雅断断续续将事由简略说了一遍。
“唉,雅罗珊,雅罗珊,叫我怎么说呢,”赫纳利重重地叹口气,“灭了吉尔吉特,又毁了旃陀罗拔;但却保我性命又施恩于父王,更不用说与姐姐的刻骨情缘了,而且他居然是纱米娜的父亲!唉,这个既是仇人又是恩人又是亲人的家伙啊……”
阿米丽雅欲言又止,赫纳利埋头摆摆手,“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抬起头,眼中有了泪花,“你的心一直就在他那里,事到如今,吉尔吉特自是留不住你了……”
猛吃一顿的阿史摩乌古斯肆无忌惮地靠在柱子上鼾声如雷,他实在是太累了,两百多里艰险冰封的山路,他居然五天就赶到了,活活累死了两匹马!
“走吧,回到他身边去吧!他现在比谁都需要你!”赫纳利轻扶住姐姐抽动的肩头,忍不住看看襁褓中咿呀游戏的纱米娜,“纱米娜不能连见父亲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一走,小勃律就会剩下弟弟孤零零的一个人,阿米丽雅心中充满歉疚和自责,夫君和胞弟,都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离开谁都艰难,更别说离开生养自己的故乡了。她感激地拥抱自己善解人意的弟弟,抽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忘了,吉尔吉特是你永远的家乡,随时欢迎你回来!”赫纳利的声音也哽咽了,“我已经叫人准备去了,你和纱米娜需要的所有东西我都要为你们准备好!”门外坚冰闪耀,滴落的水珠晶莹剔透。赫纳利走近摇篮,千般舍不得地抱起他一直视若己出的纱米娜,“就是担心路途艰辛而纱米娜还小……”
“她是雅罗珊的女儿,应当有和她父亲一样坚强的毅力和胆魄,”阿米丽雅说,“佛祖和列祖列宗会保佑我们的!”
李天郎随军到达疏勒的时候,身体虚弱到已经不能再往前走。得到高仙芝命令,番兵营李部人马暂时驻扎疏勒军府休整,待李天郎病愈再行东归。而此时,阿米丽雅一行则轻车简从,星夜兼程越过葱岭守捉,往疏勒而来。赫纳利为阿米丽雅母子准备的衣物器具装了整整五大车,加上随行的护卫婢女,足够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但心急如焚的阿米丽雅却带着女儿先行于大队,身边只有阿史摩乌古斯、奶娘和三五个卫士。所备车马却是数乘,以便不断更换。为补充畜力,一有机会便向途中商队和驿站重金购马。尤是如此,当阿米丽雅风尘仆仆赶到疏勒时,已是二十余日后了。
门帘被无声地掀开,屋外的阳光闪涌而进,受到强光刺激的李天郎眼皮翕动几下,却没有睁开。他脸色苍白,形容枯槁,很久没修剪的胡子堆散在他的下巴,黏结着肮脏的药渣和不知道什么食物的残渍。盖在身上的毯子也污秽不堪,整个屋子浸透在刺鼻的药味和腐烂的味道里。
一声稚嫩的咿呀声就在昏睡的李天郎耳边脆响,这是什么声音?李天郎的耳朵惊耸几下,但依旧没有醒来。脸上有温暖柔软的感觉,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非常熟悉,很遥远的,熟悉的味道,犹如千百次在梦境里所感受的。那种惬意,那种温馨与甜蜜……即使是在昏睡中,李天郎的呼吸也均匀起来,嘴角有了笑意。如果这是梦,那就不要醒来。发鬓被什么一扯,咿呀咿呀的声音高了起来,极不情愿从梦中醒来的李天郎皱了皱眉头。
“李郎……”天啊,一定是做梦,只有心爱的阿米丽雅,才会有如此深情的呼唤,多好的梦啊!“李郎,睁开眼睛……”
“阿米丽雅……”是你吗?亲爱的妻……是你在呼唤我吗?李天郎的嘴似乎比他迟滞的大脑还要醒得快,紧接着清醒过来的是李天郎的鼻子,他清楚地闻到了如梦如幻的花香。
“是我,李郎,你的阿米丽雅,还有……”
李天郎使劲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阿米丽雅泪眼婆娑的脸,模糊而真实。李天郎眨了眨眼,阿米丽雅的脸愈发清晰,真的是她!魂牵梦绕的爱妻!阿米丽雅温柔地抚摩着夫君的消瘦脱形的面庞,激动和心痛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
“你的女儿,李郎,就在你身边,看看她!”李天郎注意到了躺在自己头边的襁褓,里面有个婴儿正瞪圆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他,也许天性使然,她居然没被李天郎骇人的面容吓倒,反而手舞足蹈,去挠自己父亲的头发。
“我的……”李天郎几乎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揉碎,他拼命抬手想抚摩自己的血脉,“女儿……”
“是的,我、女儿、你,我们全家,终于团聚了……”
“哈哈哈!”一阵狂放的大笑从屋子里爆发出来,屋外的阿史摩乌古斯、赵陵、仆固萨尔、马麟等人面面相觑,那确凿无疑是李天郎的笑声!
龟兹军城外的河滩上,尘土飞扬,急促的马蹄声中,间或听得一两声断喝。
汗水淋漓的高仙芝高高举起自己的鞠杖,扬臂将球飞击出去,被紧勒住转向的战马大张着嘴,涎水洒滴。封常清的鞠杖和刘单的鞠杖为争球猛烈格击,都没有碰到球。飞马疾驰而来的程千里纵马冲撞,健蹄下泥沙飞溅,雕有花纹的球在乱蹄中疯滚而出。李嗣业提杖欲击,却没有高仙芝的马快,马首被高仙芝的特勒青阻顶,只得生生勒住。高仙芝得势不让人,不管李嗣业鞠杖扑面而过,急速补击,球应声入门,左右观球众人齐声喝彩。
“进三球!此局东队胜!”充当判事记分的旗牌官抹着脸上的汗水,大声呼喝,“各位将军且事歇息,换马再战!”
高仙芝呵呵大笑,跳下马来,将鞠杖和马缰绳往亲兵手里一扔,一边取水囊一边得意地冲李嗣业道:“如何,连输两局,服也不服?可惜啊,人少了点,没有长安城里那‘百马撵蹄近相映,欢声四合壮士呼’的盛况啊!”
“罢了!罢了!下一局不打也罢!”李嗣业恼道,顺手打了自己坐骑一掌,“马比不过,击杖也没了准头,今日好生晦气!”
“李将军气馁也!”封常清笑道,也顾不得擦满脸的汗水,“汝若如此,未战便输三分!”
“然,此连骑击鞠之戏与挥军作战理同,所谓击鞠之戏者,盖用兵之技。武由是存,义不可舍。李将军万不可灭了自家士气!”气喘吁吁的程千里也道,“不过此次高使君与封二郎二人配合极佳,风回电击,左右驱突,赢之不足为奇!”
“哼哼,要是李天郎或是野利飞獠在,加上我、刘单、千里,当绝胜!”李嗣业恨声道,“连输两局,气煞我也!”
众人大笑,意甚欢畅。
“李天郎现时如何?”高仙芝放下水囊问着封常清,“给他的军令拟好了么?”
“已然可以下地走动,但仍体虚,需缓缓调养……”封常清隔三岔五就会得到来自疏勒的军报,每每必言及李天郎,这是高仙芝特地嘱咐的。“估计讨石国之时,难以随军征战了。”
“嗯……那胡人女子居然有这等本事,区区几日便使李天郎恢复了元气,呵呵,有趣!有趣!”高仙芝喃喃一笑,“那胡女……姓甚来着?”
“就是小勃律前王苏失利之之女,人称神花公主的阿米丽雅。”刘单曾出使小勃律,自然知晓。
“是了,”高仙芝负手凝望天际,想了想,“也罢!番兵营有了病愈的贺娄余润,出征当无虞……常清即草拟交于李天郎军令,令其征召人马,按其法操练,以备战用。募兵所需器仗、甲胄、马匹及银子皆由都护府支取。”
“如此也好,如今李果毅可是胡人眼中如日中天的雅罗珊,声望非一般汉臣所及,由其出面招募,当是恰当至极。”封常清点头应道,心中已开始盘算,“然征募几何,可有限制?是否仍在番兵营制下?望大将军明示!”
高仙芝摆摆手,“安西养兵之力何人有你封二郎清楚?你且权宜处之,肯定不能少于一营……仍制番兵营下,可与阿史那所部并称左右骑营。”
“遵命!”
程千里撇了半天嘴,想说什么,见高仙芝根本没有打算征求他意见的意思,自是牵马走开,佯做未闻。
“不日大军将再次西征,石国……”高仙芝冷笑道,“那个骑墙的车鼻施贼子早就该死了!”
诸人现在才注意到,高仙芝目光所向,正是石国踞处。
纯白粘稠的药汁通过悬挂在半空的漏斗,流淌在李天郎伤痕累累的脊梁上,手握药包的阿米丽雅一边调试着药汁的温度,一边将李天郎身上的药汁细细推抹开来。
屋子里点上了恬美醉人的檀香,酽酽的香味和着药香,在袅袅的纤细青烟中萦绕。李天郎听得见自己舒缓的心跳,还有阿米丽雅吹气如兰的温柔呼吸。
看着趴伏在自己面前的李天郎,阿米丽雅欣慰不已,只有在这个时候,自己的男人才完全属于自己,犹如襁褓中的纱米娜,那样娇嫩,那样柔软,那样毫无保留,全无隔阂……纱米娜像她父亲,一样的眼睛,一样的下巴,甚至嘴角挂笑的神情,也是一模一样……
药汁流过躯体,顺势滴落在身下的铜碗里叮叮作响。阿米丽雅指尖过处,每一寸肌肤都惬意地舒张开来,不仅肌肤,肌肤紧裹的肌肉先是痴迷地抖动,接着彻底松弛下来。那种调和平衡的效用,渗透进李天郎的每个毛孔,融入他精湛的内息中……
听阿米丽雅说,这是传自天竺的神秘疗法,梵文称为“阿输吠陀”。对调理机能,恢复五行平衡有奇效。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李天郎知道自己在以惊人的速度复原,哦,也许不仅仅是这稀奇古怪的“阿输吠陀”,还有……
几声隐约的啼哭,一直紧闭着眼处于半迷离状态的李天郎像被针扎一般骤然睁开眼睛,“是纱米娜,她醒了,也许是饿了!找娘亲呢!你快去!你快去!”
“你就宽心吧!有奶娘她们一大帮人在呢!别动!”阿米丽雅嗔怪道,“还有一会儿!现在你就知道你女儿!不顾我在这里累得半死!”
啼哭声大了些,李天郎满脸焦急之色,也不管浑身汁水淋淋,翻身坐了起来,披衣就往外走,“定是饿极,听她哭声!我且去看看!”
阿米丽雅“哎”了一声,李天郎已走出门去了。现在纱米娜成了李天郎的命根子,身体刚刚有所好转,他便围着女儿打转,左看右看看不够,那眼神是初为人父的男人中罕见的,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喜欢到骨头里去,真是恨不得将女儿吞到肚里才心安。纱米娜最细微的动作和最轻微的啼哭,都可以将李天郎从老远的地方唤来。
哭声止了,一会儿嘴里滋滋逗乐的李天郎抱着咿呀哼叫的纱米娜走了进来,小纱米娜吧嗒着嘴,像一只贪吃的小猪,吮吸着李天郎的小指。“我说她是饿了么!”李天郎脸上洋溢着慈祥和疼爱,“快!放下手里的那些家什,先喂饱她罢!”
看着李天郎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的样子,很难想到他就是威震西域的雅罗珊,抱着婴儿的双手,不知斩杀了多少敌手,令多少人胆寒。而现在,却战战兢兢地抱着个稚嫩的小肉团,想他第一次抱女儿时手足无措,没过一会儿居然汗水都下来了……
阿米丽雅幸福地笑了,她轻轻接过女儿。纱米娜的汉名叫李雅,是李天郎亲自起的,明人一看便知其意自李、阿夫妇两人。也许我该给他再生个儿子,阿米丽雅想,不,一堆儿子,再添几个女儿……
“雅罗珊!雅罗珊!”蜂拥而来的胡人将李天郎一行围了起来,不等他下马,已经有很多人伏地对李天郎行捧足之礼,这是胡人最尊贵的礼节。如此盛情令李天郎局促不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胡人们虔诚热切的敬爱……
看吧,这就是西域孕育出的人们,他们属于这里,这里无疑也属于他们。等到仆固萨尔和一干长者分开人流时,欢迎的人群才渐渐平息。李天郎赶紧向这些长着长长白胡子的老酋长们行礼,并用胡语表达了尊敬感谢之意。包括仆固萨尔在内的所有胡人先是惊讶,接着都动容地以同样的礼节还礼,这是破例的,在回纥部落中,没有长者向年少者还礼的习俗。
一位双目炯炯有神的清瘦老者张开双臂,激动地用胡语说着什么。“他说你雅罗珊将是回纥部落最尊贵的客人,他们将视你为兄弟,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阿米丽雅的声音悄悄地在李天郎耳后响起,李天郎松了口气,心里充满感激,所有的礼节和临时死记的问候胡语,都是阿米丽雅事前教授的,否则,也不会令回纥人如此接纳。
接下来是醇香的马奶酒、鲜嫩的烤羊、甜美的蜂蜜和飞旋的歌舞。回纥人用最隆重的仪式来欢迎李天郎,刚刚大病初愈的李天郎哪里抵得住这样的热情,不一会儿就喝得酩酊大醉,被仆固萨尔和阿史摩乌古斯扶回了帐房。仆固萨尔的老父亲,先前代为回礼的老酋长仆固王乙将自己的毡帐慷慨地让给了李天郎。
清晨,嘹亮的牧歌声中,李天郎醒了过来,他披衣站在毡帐门口,呼吸着沁满浆草清香的鲜凉空气,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万丈霞光中,蜿蜒的河水波光粼粼,在尽天相接的草原上划出几道圆润的弧线。河岸边碧绿的草地上,百花争艳,红的、白的、黄的花朵漫山遍野,将连绵起伏的葱绿点缀得五彩斑斓。草地上是成群的牛羊,它们或簇拥成洁白的云朵,或流掠成飘动的绾带,星落散布。扬鞭策马的回纥青年嘴里呼喝尖哨,穿行在牲畜群落之间,马蹄过处,引发牛羊们慵懒地叫唤和蠕动。
提水生火的大多是服饰艳丽的姑娘,袅袅烟火间,不时隐隐传来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和歌声。宁静的草原因为这些天地间的灵物而显得生机勃勃,世间万象也许原本就该是这样和谐地汇集成一曲动感的悠悠牧歌。
汪汪低吠声中,两头硕大无比的巨獒霸气十足地驱赶开杂乱的牲畜,雄赳赳地跑了过来,后面是捧着大束草原鲜花的阿米丽雅……幸福的笑容荡漾在阿米丽雅鲜丽红润的脸上,微风拂过,几缕散落在回纥花头巾外的长发飘逸飞舞,草地上的露珠溅湿了她的衣襟,将她丰韵健美的窈窕身影衬得愈发楚楚动人。
“李郎,你醒啦?头疼不疼?吃东西没?”李天郎一时痴了,伸手揽过阿米丽雅的腰,低头亲吻她娇艳的嘴唇,阿米丽雅“嘤咛”一声,娇羞地推开他,“看你,大清早就没正经!哪里像个大唐皇族!”
“有你,有纱米娜,什么大唐皇族,我都可以不要!只要有你们,我宁可跟这些胡人兄弟一样,游牧放歌,好生快活!”
“真的?”阿米丽雅偎依在夫君怀里,几乎被幸福窒息,“我也盼望有那么一天……”
“呀!纱米娜呢?我的心肝宝贝呢?”李天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看她呢,你怎么把她抛下一个人去采花了!”
“现在想起女儿啦!”阿米丽雅嗔怪道,“她早就吃得饱饱的,哥丽和查默干看着她呢!”哥丽和查默干是跟随阿米丽雅从小勃律来的奶娘和侍女,一直负责照顾纱米娜。其他的小勃律卫士和仆人都奉阿米丽雅之命回返小勃律去了。
“嗯,我得去看看,昨天光顾喝酒,都没抱抱她,她一定责怪我这当爹的。”李天郎抬脚就往旁边帐房去,阿米丽雅笑笑,哼着歌也进帐为李天郎准备早饭。
迎面碰上喜笑颜开的阿史摩乌古斯,端着一个大盆冲“风雷”“电策”啰啰招呼。“什么这么高兴?端的什么好东西?”李天郎顺口问道。
“啊,主上,是我挤的羊奶,和些碎肉牛骨,给它们吃的!”未等阿史摩乌古斯放下盆子,“风雷”“电策”便急吼吼地跑过来,立起一人高的庞大身体,呵呵咕噜着要抢食吃,“嘻嘻,慢点!慢点!都有!都有!还好,过去挤奶的本事还没有忘,否则真叫那帮回纥婆娘耻笑,那时节,我阿母教的,说多学些总没坏处,至少不会守着牲口饿肚子……”阿史摩乌古斯开始用突厥语叽里咕噜回忆他母亲的话,脸上溢满甜蜜和神往。李天郎突然发现,阿史摩乌古斯是喜欢笑的,自从进入草原,他的神情就快乐了许多,呵呵,这个浑身都充满仇恨和急躁的怪人居然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候。田园牧歌不管是对什么人,都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不仅是吸引,简直就是融化……
纱米娜躺在摇篮里咿呀学语,健壮的小脚在襁褓里蹬踏嬉戏,草原的阳光和野花簇拥着如花蕊般娇嫩的她。“乖,别乱动!”阿米丽雅轻轻地将纱笼掩好,草地上的蚊虫可不能伤了她的宝贝。“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啊!”
哥丽和查默干难得玩乐,两人骑着马兴冲冲地跟着阿史摩乌古斯看牧羊套马去了。远处一群点燃艾草驱蚊的回纥牧民边劳作边弹琴歌唱,马奶酒的香味随着风儿飘飘然荡了过来。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
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
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河。
岑参的这首《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骤然涌现在李天郎脑海,他信口喃喃念出,觉得正是这几日的写照。
“堂堂雅罗珊将军也会发这些呢喃张狂之语,当真好笑!”阿米丽雅有意揶揄道,“幸亏仆固酋长他们没听到!”
“呵,那你说我该吟些什么诗来?”一只惊慌的野兔呼啦一声从摇篮旁的草棵里跳将出来,李天郎本能地抓住刀,被阿米丽雅按住。“就是一只兔子,也许是给它的孩子找吃的……嗯,你说该吟什么诗,还记得我们去长安的时候,过玉门关你念的那首么?”兔子裂着三半嘴,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是王昌龄王少伯先生的《出塞》!亏你还记得!”李天郎叹道,心里有些沉闷,这才想起此行来的目的,非牧歌畅饮,而是征募兵勇。但是,他实在不忍心打破回纥部落的宁静与安详。血肉横飞的战场和轻歌放牧的草原,自是天壤之别!他自己都眷念不已,又有什么权力剥夺回纥人这美好的一切!可是,军令如山啊!
阿米丽雅顺手拿马鞭在地上写了几个佉卢文,喃喃说:“出塞……该怎么译呢?”
“早见你在胡杨木片上写这些天书般的文字,记了些什么呢?”李天郎决定暂时将所有的烦恼抛到一边,先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恬静安详,“就是诗吗?”
“不全是,”阿米丽雅抿嘴笑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阿史摩乌古斯等三人飞驰而来,李天郎注意到一只被利箭射穿身躯的黄羊,只有阿史摩乌古斯的硬弓,才能将如此健壮的黄羊一箭贯穿。哥丽和查默干虽然汗水腾腾,但显然玩得十分开心,两人边下马还边用小勃律话叽叽喳喳地争执什么。阿米丽雅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笑道:“她们两个在夸你手下这个神箭手呢,还说也许真能射下大雕来!”
李天郎看见阿史摩乌古斯一张丑脸抖得尽是得意和畅快,不由心里暗笑。这阿史摩乌古斯也知道在女人面前露脸啊,来这里不过十来日,他整个儿都焕发光彩起来。
“主上,仆固酋长派人来请你回去,说疏勒军府有人送信来了!”
李天郎心一沉,苦笑起来,到底来了!“回去吧,你看,快乐时光总是这么短暂。”
阿米丽雅宽慰地抚摩丈夫后背,“不,我们以后还有很多快乐时光。”
放下送来的文牒,李天郎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厌倦。他有意慢慢将书信折好,放回封有火漆的信封中,借此平息自己有可能暴露的不烦神态。
作为信使的杜环一直没有抬头,但是看得出,他在仔细聆听李天郎的反应。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挲声停止了,杜环不安地挺挺腰,他似乎察觉到什么,但是李天郎没有发话,他又松腰垂头坐着不动。有些事情,不是非得用眼睛不可的。李天郎的反应,好像没什么异常,但是正如先前封常清担心的,李天郎明显懈怠下来,整个人都变“软”了。这种感觉到底怎么回事,杜环说不清。也许是因为久病初愈,也许是因为近日征召部属十分劳累,也许是因为神花公主回来了……
“有劳杜长史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了!”李天郎言语和悦,“不知送往凉州的抚恤钱帛物件可一一送到?”大军班师时杜环没有在疏勒多停留,而是直接随高仙芝大军回了龟兹,然后又马不停蹄去了凉州,按李天郎的吩咐办理阵亡将士的抚恤事宜。
“都按将军吩咐一一分送其家……”杜环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蘸着口水翻了翻,“唯有赵二斤、罗星、罗芹三人家属,遍寻不得,想是流亡或是死尽了。”
“这本是我亲为之事,唉!”李天郎拍拍杜环肩膀,“有劳你了!赵陵这些粗人去办这些事总不叫人放心,只有劳你大驾了!东奔西跑好几十天,累坏了吧?”
“比起将军阵前被坚冲突,履锋冒刃,阵下还事必躬亲,爱兵如子,小的累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杜环抬起头,看见李天郎暖意融融的微笑,“还有,高大将军特令小的将坐骑特勒青给将军送来,说是希望将军早日重返疆场!此外,从凉州随我来的从军儿郎五十七人,一并抵达大营。”
“五十七个?”李天郎点点头,“都是战殁士卒血亲?”这是西凉团时期留下的规矩,凡战死沙场者,其家皆可遣人继承勋位和军中位置。
正说间,门外传来马大元的声音,“将军,马大元求见!”
李天郎赶紧迈步出门,看见几十个汉子在帐外齐齐站立,看见自己出来,呼地一声,一起行礼,居然没有人说话。这群人大的不过二十七八岁,小的也就十七八九岁,但是个个精悍健壮,显是边塞尚武之民。
“西凉子弟从军者一百七十九名,小的经严格甄检,现得健儿八十名,请将军检校。”不用李天郎多费心,这些事马大元一定会做得缜密妥帖。注意到马大元身边站着两个敦实的年轻人,一看眉眼就知道是两兄弟,而且肯定是马大元的儿子。
“大元,这是……”李天郎知道马大元有三子一女,一下子来了两个儿子,这家里怎么办?
“犬子马铤、马锏,两人都过甄检,若将军有疑,可立行再检!”马大元说得斩钉截铁。
“谁会怀疑你徇私呢!”看着马大元空荡荡的袖管,李天郎心如刀割,“男丁皆去,家中唯剩幼子幼女,庄稼田地,全劳结发老妻,如何使得?”
“将军,我马家男儿,以戎马一生马革裹尸为荣,以老死田间碌碌度日为耻!小儿两人,非我逼迫,都是其二人听得将军募兵,争相而来,我亦无奈!如蒙将军不弃,能跟随在你鞍前马后,效死疆场,大元也就感激不尽了!”马大元没说完,便咳嗽起来,旁边的二子不约而同伸手欲拂其背,被他一瞪,又缩回手去。“某这个不中用的掌教执旗,算是没有白吃军粮!”
残废的马大元死也不离开军旅,而按大唐军律,他只能回籍返乡。李天郎实在不忍,借着募兵操练之名特为其申领个掌教执旗之职,总算求得个留营的名分。现在他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都送来了,除了对李天郎的信任和忠诚,对西凉团的难以割舍,也有深深的痛苦和无奈,他觉得不这么做,对不起保举自己的李天郎,也无法延续马家功勋卓著的名声。自己是废了,只有看儿子的了,可那毕竟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啊……
李天郎没有再说什么,他用力拍拍马大元的双肩,无意间又触到那空落的袖管,手形不由一滞……
“此外还有胡族健儿三百四十一名,正在甄检,明日请将军检校。”
系在大帐边的骏马仰天嘶叫起来,那是高仙芝送给李天郎的特勒青。此马虽没有飒赤那样灵秀轻盈,但身影威猛高大,健硕有力,也是名贯安西的好马。
“战马四百二十九匹,陌刀五十口,已先配发……”李天郎木然地听着马大元的禀报,心中蓦然沁出丝丝悲凉,战斗,战斗,无尽的战斗,这些新的战士也许不久就又会血洒大唐西陲。他们真会像高仙芝所说的那样,换来中原又一个太平百年么?他们的头脑中,也许没有太多食天子禄,为国效命的高尚节操,他们搏命战斗的目的,更多的是实现自己“觅个封侯”的愿望。但你能说他们什么呢?想想自己吧,为了什么战斗?能为了什么战斗?难道只有通过战斗,才能激发出自己存在的意义么?
李天郎看看刨蹄抖首的特勒青,也许,我也应该当匹马,只管听主人命令便是,不用想得太多!那个杜环在悄悄观察自己,这个读书人躲躲闪闪,必然得了高仙芝的什么密令……不管他是自愿还是被迫,足见高仙芝用人之刁……
杜环终于看到李天郎利剑般的目光往己处一闪,他有些慌张,脑子里刚开始寻找说辞,李天郎却迅速恢复了常态,以至于杜环觉得刚才是自己多疑了。不,不是自己看错了,这种压抑紧迫的感觉只有在高仙芝面前才有,如今的李天郎,实在像极了高仙芝。锋芒虽然收敛了很多,但显得更加幽深诡异,更令人捉摸不透……怎么这么倒霉,处处碰上的,不是枭雄就是人杰!
“充军效命,为天子社稷征战,乃我大唐好男儿之光荣。然千军万马,枪林箭雨,决死搏命,非同儿戏。尔等可知大唐雄师征讨天下,屡战不败,所恃为何?”
鸦雀无声,诸人皆屏息聆听。
“为何?”李天郎提高了声调,“何人可做答?误者无罪!”
“骁勇!”马铤壮着胆子回答。
李天郎鼓励地冲他点点头,“还有么?”
“战技!”马锏接着说,声音比马铤大了些。
“冷酷!”又有人言,声音又大了些。
“智谋!”“人众!”“威仪!”回答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不!”李天郎扬手止住,大喝一声,“乃军纪也!”他紧接着重声强调,“军纪!”
全场肃然。
“军纪!军纪乃军民根本之别!乃善战精兵与乌合之众根本之别!唯尊军纪方可成军,虽水火而无畏前驱,虽深渊而从容身退,令行禁止,万众如一,此乃军之魂也!千万别忘了,你乃大唐雄师一员,必视大唐军纪为天条!时刻牢记,刻骨铭心!”
马大元带头躬身行礼,“属下自当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