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飕飕飕!”箭风破空!
“嘚嘚嘚!”蹄声如鼓!
雕翎团的箭手们正二十人一队,操练李天郎授意的攻击阵法。每队先是呈横列骑马冲锋,边跑边注意听鸣镝所令发箭,待冲至箭靶四个马身处一齐拨转马头,沿平直排列的箭靶分一厢或两厢后撤散开,并回身猛射!与此同时第二队骑射手从其让开的通道再行冲锋疾射,漫天的利箭骤然增加一倍,当真箭雨倾盆。接着是第三队、第四队,或者前几队休整折返后再连续冲击,如此反复,直到箭靶上如同刺猬般插满了箭!汉人弓手通常立地而射,精准快急,而今日操练之骑射尤其是回身抽射之技乃胡人所长,灵活机变而精准不足,李天郎正是基于“奇正相合”之意创此攻击之法。
热汗腾腾的骑手们从同样大汗淋漓的战马上跳下来,争相在箭靶前观看自己的战绩,嘲笑失的的同伴。他们肩上都背着阿史摩乌古斯送给赵陵那样的巨大箭囊,它们的容量是唐军三十矢标准胡禄(北方少数民族的箭筒)的十倍!当装满箭矢时,扇形展开的羽箭布满弓箭手的后背,犹如孔雀开屏时绚烂的彩翎。这几乎成为所有雕翎团胡汉士卒的标志,也是他们傲人的资本。
为了更新士卒的器仗军械,李天郎不仅花费了阿米丽雅从小勃律带来当作陪嫁的王室财宝,连为苏失利之赎命的金银,也耗了大半。此外还费尽心思打通了袁德、封常清等诸多关节。总算是大有收益,各团、队衣甲旗帜焕然一新,虽比不得凤翅、玄甲、虎贲等汉军嫡系精良,但已今非昔比,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增强了战斗力。番兵营历来低人一等的旧习大为改观,胡汉士卒的自信和军心都十分振奋。大家伙都憋着一口气拼命苦练,要在校场竞技上一洗往日屡战屡败之耻!
“好啊!真不愧是射雕者!”忍不住技痒的阿史摩乌古斯跃马扬弓,连射十箭,箭箭中的,引来士卒们一片喝彩。
“胡人骑射,确是一绝,汉卒中精骑射者虽也不少,但仍少于胡人。汉时匈奴射雕者三人,一举射杀汉军巡骑数十人而毫发无伤,幸有飞将军李广箭术精绝,亲自出马才震慑匈奴。”李天郎对赵陵感慨道,“汉人李广唯一人,而胡人射雕者众,就如你赵陵,虽艳世弓手,超于诸人,大汉却唯此赵陵矣,胡人虽难及项背却次者如群狼……余设雕翎团之深意,你可细察一二?”
赵陵拱手叹服:“连大将军都赞都尉眼光独到,深谋远虑,枉自赵陵跟随都尉多年,学到的却也是都尉皮毛!”
“唉,平日叫你多念些书,你总是大呼头疼,大元比你年长,自小也未曾识文断字,却比你上心!”李天郎笑道,“悟得书中奥妙,可省百年自修,就算悟性不佳,多明些事理,也是好的。”
赵陵笑道,“那些个蛐蛐儿文字,实在难懂,无聊至极!别说一时半会学不会,就是学会,又有怎的用场?”
“我箭术远逊于你,但若潜心修炼,三年可当你数十年苦练,知道为何?”李天郎拿过赵陵的挽天弓张弦一弹,“你膂(lǚ)力并不胜于你乌古斯义弟,却能取而胜之,内中道理你可想过?”赵陵茫然摇头,李天郎又“嘣”地一弹,“汉人之所以纵横天下,也是经无数代圣人贤哲沥胆而得,其日积月累之绝技妙法,至理名言悉数藏于书简。区区箭术,早有古人精研细究,技法精髓也皆在书中!”
“都尉快讲!”一说到箭术,赵陵即兴致盎然。
“如挽天弓这般的精良器械,光制作,你可知花费几何?至少三年!”
赵陵咋舌惊道:“我的娘!”
“那些烦琐精密之法说来你也没劲听,不如直接说射术罢!射箭之精髓不在于身形与手法,而在心念专一。与御术之‘人心调于马’,剑术之‘与神具往’同理。古人云,须心念专一、神定思去,才能动静相宜,人弓合一,做到发力近乎神,展技浑然天成,甚而收到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之效。”看见赵陵一个劲儿地眨巴眼,李天郎又仔细解说一遍,赵陵这才恍然大悟,频频点头称是,连呼精妙。
“你与乌古斯之不同,在于他重蛮力而你无师自通心念如一,这便如登天与登山各异:山虽高而有峰,而天亦高却无顶。”
“咱哪里知道这么多,唯记得咱爹说,张弓射箭,必须凝神于箭镞,神之所至箭之所至,不可杂念其他!”赵陵嘘嘘叹道,“幼时哪里悟得此玄机,加之少年心性,只图贪玩,以为这些都是胡诌,为此没少挨老子责打,差点弃弓不学。直到我老子气衰老朽,仍不得法。在爹临终前三日,令我在床前拉家传硬弓,偏生拉不动,不由口出恶言。那知病恹恹的老父一言不发,跳下床来二话不说便扯个弓如满月!见此情景,我更丧气,为不让老父气极,心想最后一试,管不得其他!想也没想,随意瞄个树枝,拉弓便射!”
“然也!然也!想是功德圆满,正中其的!”李天郎哈哈一笑,“手无轻重,物莫能乱,所谓神形俱备!呵呵!”
“正是如此!”赵陵看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当时却不敢相信一切为真!”
“这挽天弓也是与你有缘,正和你血性气质,你用箭多年,当知弓如其人之说,”李天郎将弓还给赵陵,“大凡选弓,应据弓人体形、意志、血性气质而有所差异:长得矮胖,意念宽缓、动作舒迟之安人,应使刚劲之危弓,配以柔缓之安矢;刚毅果敢,血气翻涌、行动趋急之危人,则选柔软之安弓,配以剽疚之危矢。若以宽缓舒迟之安人,误用柔软之安弓、柔缓之安矢,则箭行益缓,即中也不能得深入。若以刚毅果敢、性情急躁之危人,配用刚劲之危弓、剽疾之危矢,则稳准皆失,不得中的!乌古斯之弓,为刚猛生硬之危弓,力足而劲疾衰,似充斥愤恨急欲,正和其神,而其不自知;汝之弓,乃安弓,力均而劲缓足,平和从容,兼之神形已备,故能在酒宴比箭上战而胜之!”
“都尉真是博学,看来这书还真不得不念……”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赵陵住了话头,和李天郎一起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西凉团新任校尉马大元带着六个人远远地在场外下了马,匆匆赶了过来。“是大元他们,跟着来者是何人?”
李天郎迎过去,见来者除马大元是一身轻甲外,其余六人皆在幞外裹着安西军特有的红色抹额,待走近面前七人一齐按军规见礼。“见过将军!”六人步法矫健、身手利落,扎得紧紧的腰带勒着粗壮的腰板,显得非常精悍。六人年纪都已不轻,当不是新卒,必是队正一级头目,尤其令李天郎感到快意的是他们六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只有久经战阵的劲卒,才有这样的从容昂然的眼神。
“禀将军,由虎贲、凤翅两营拨来的两队陌刀手前来报道,”马大元呼呼喘着气,“属下已安置入营,现特带正副队正六人前来见过将军。”马大元挨个指道,“萧三全、王丙、郎雄、蓝虎儿、白孝德、高辰保!”
哦,这就是李嗣业调教出的陌刀手啊,确实名不虚传啊!李天郎的目光一个个扫将过去,这个,有点眼熟。“白孝德见过将军,将军还曾记得交河之遇否?”叫白孝德的汉子恭身拱手笑道,“小的可还记得将军神奇的刀法!”
那个交河巡检!李天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我说眼熟!怎的不在交河却进了军中?”
“李嗣业将军从各镇汉军抽调精壮之士入选陌刀队,小的在交河呆得腻了,也想阵前杀敌,冲锋陷阵,建些功业。遂带了一干兄弟应命前来,没想得以收归将军帐下,能随名震安西的雅罗珊将军征战沙场,小的当真好造化!”
随得我也不见得是造化,李天郎心里说,面上只是呵呵一笑。
旁边赵陵正在揶揄马大元:“嘻嘻,许是当官当不得罢,才跑了几步,便这般气喘,想是脚软了罢?日后怎么驰骋疆场?”马大元恼道:“你小子晓得甚!如今团里精干之卒不少流于胡族,而充编之胡族又不得我西凉健儿技法,为使堪用,某家连日疲于奔命,日夜操习,不敢有丝毫懈怠,怎比得你骑马射鸟那般快活逍遥!就在方才,也正在教习排矛冲阵之法,累我半死……”
李天郎听得转身问道:“如今可有成效?”
马大元重重喘口气:“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算有些长进。波斯人里面,有叫玛纳朵失和白苏毕的兄弟俩人,颇通兵法,帮了不少忙……总言之,吐谷浑、高昌、党项之卒胜于契丹、回纥,唉!属下已尽全力,总觉事倍功半,还望都尉亲自指教!”
“将军胡汉混编,本是好意,不知这些胡人可曾领会将军苦心?”白孝德说道,“小的三代久居安西,我的生母,也是胡人,故小的也算对番人番事略知一二,还未见以汉人法度规矩胡族之人,中原阵法精妙,胡人学得会么?”
“哦?怪不得你的身材相貌,颇为奇特,似汉而非汉,以后番汉琐事,还要多请教于你……罢了,现今不是议此事之机,先说教习。”李天郎温和地止住白孝德谦卑施礼之举,话锋一转,“西凉军善步战,以步战之法教习胡族,自与汉军不同。吐谷浑、高昌、党项皆曾习步战,故学之快;而契丹、回纥惯以快马游击,自学之慢。如何教习,皆有法可循,待过几日我到营中好生调教。呵呵,大元,你却先别叫苦,想当初某家初到西凉团,那等场面,那等教习艰难,比今日又好得了哪去!赵陵,你别笑!那时你也是桀骜不驯,半天也明不了就里的主儿!战阵军法,尔等拖拖拉拉学了三月才勉强熟练,更别提其他!如今离八月秋操尚五月有余,时日虽不多,却也不少,精兵之成非旦夕之功,大家多费些心力吧!”
赵陵、马大元对视一眼,正色道:“属下遵命!”
他们清楚地记得李天郎是如何一步步锤炼西凉团的。别以为所谓河西良家子弟就真是出自良家,他们的祖先不是先晋遗民就是流犯充军之辈,一代代经历了无数战乱、天灾和凶险的幸存者深深地打上了弱肉强食、剽悍散漫的烙印,也因此将一代代的凶残狂暴凝聚在了血液里,他们不会轻易服从,也不懂得什么叫道理。对他们来说,杀戮的强权、握刀的力量就是天理!
文质彬彬的李天郎投身于这样一群虎狼之众中,似乎无疑是上门送死。但他立刻在军中树立起了自己的权威,不是依靠军纪和功劳,而是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在大帐前立下一丈白旗一面,上书:六天内随时候战,不服者皆可前来挑战,生死自负,胜者为主,败者为奴。然后一个人挺刀傲立,只等有人前来动手。此等狂态激怒了几乎所有的西凉好汉,第一天就有六个最勇猛的汉子跳出来,李天郎刀都没拔,全在三招内扭断了六个挑衅者的手脚,第二天又将马大元的夺命飞枪砍成四段,第三天用刀尖挑落赵陵的连珠三箭,第四天无人敢出来应战,直到第六天,三百西凉士卒无人不服!
接下来才是皮鞭和军法,那时候几乎每天都有人挨鞭子,有不服管束者要么自己找李天郎死拼,要么接受军法处置,马大元想起那时血腥的场面都心有余悸,死人最多的一天是八个人,马大元自己按李天郎的命令挥鞭抽死了三个,其余五个和李天郎亡命一搏,瞬间便被抹掉了脑袋。由此,森严军纪得以刻骨铭心于西凉士卒之中。接下来的操练和征战,自然顺畅许多,李天郎教会了他们真正的活命立功之道,所得赏赐军功皆与众人分享,经过长时间的软硬兼施,苦心教导,终于使血气方刚的西凉汉子们从先始勉强的服从慢慢变成真心的敬畏,赢得了他们无条件的信任和爱戴,如是这般,才锤炼出这样一支铁军!
“那两个懂兵法的波斯人,届时也与我引见引见,波斯兵法,前所未闻,想必自有所长……”李天郎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马麟飞马赶来,神色焦急地冲他招手。
马麟这几日都被李天郎派去处置阿米丽雅之事,见他突如而至,神色惊惶,李天郎不由心下大悚。当下舍了众人,径直询问马麟。
“将军快去,夫人与刘使君一干人已经出发多时了!”马麟急急说道,“夫人想是悄悄离开,行前叫我去东市购物,没想到小的回来就发现人去室空,只留得这个!”一封书信,信封一行娟秀小字:天郎吾夫亲启。李天郎茫然接过信,脑子里一时僵冷无比:她还是走了!五个字一个接着一个从脑海一直滚落到空洞的心底。“小的不敢怠慢,飞马去了城门,问得刘使君赴小勃律队伍已从北门启程,早过了一个时辰!队里有花车数辆,夫人想必也在其中!将军!将军!”
“马!”李天郎轻声说,似乎根本没有理会马麟急切的呼叫。
见李天郎神色惨变,马麟不敢再多说,飞身去牵飒赤。众人见此情景,面面相觑,猜测必然有重大变故,但到底何事,谁也不敢问。
“我去去就回!”李天郎刷地一鞭,飒赤大吃一惊,主人很少这样猛抽自己,灵性无比的骏马立刻明白主人此时乘骑非同寻常,当下一声长嘶,四蹄翻飞,拖着滚滚沙尘往驿道飞驰而去。
见主子突然离去,正射得高兴的阿史摩乌古斯慌忙连滚带爬地跃上马背,试图紧随李天郎而去。赵陵将他喝住,令他远远跟随,既不得叨扰,也不可护卫有失。阿史摩乌古斯龇牙应了,一提马缰追了下去。
阿米丽雅原本舍不得走。
一边是魂牵梦绕的家乡,一边是今世千年的情缘。
一边是亡国家破的国仇家恨,一边是情义交织的恩爱缠绵。
舍谁弃谁?爱谁恨谁?
阿米丽雅知道,正如李天郎所说,这也许是她返乡的最后机会,但她的心告诉她,虽然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乡,可是她更舍不得自己心爱的男人。弟弟赫纳利在信里一再恳请她回去,说自己现在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父亲远在长安,只怕终究会老死异乡,如今,希望姐姐回来,与之相依为命……思念痛惜之情洒落于沁泪书简,令阿米丽雅心如刀绞。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弟弟虽年幼,但他是小勃律无可争议的君主,作为一个国王,必须能够经得起历练和磨难,必须撑得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而自己的情郎,却是一个孤苦凄凉的人,整个天下似乎都漠视他抛弃他,他显得那么无助而无奈,他绝对更需要关爱,更需要女人和家。而自己,早已想不到自己是什么公主,而只是一个渴望和自己所爱的男人厮守一生的女人。
所以,留下吧!
留下吧!
但是……
杜环和马麟带着阿悉兰达干来拜见公主,一进门,阿悉兰达干便痛哭流涕地拜服在地。虽然阿米丽雅从来都不喜欢这个过于八面玲珑的臣子,但见到家乡人,听到熟悉的乡音,心情也难捺激动。待阿悉兰达干站起,阿米丽雅详问了小勃律和弟弟近况,得知道一切安好,十分欣慰。只是问到使团在安西使命,阿悉兰达干有些闪烁其词,不时回头看杜环脸色。看到堂堂小勃律大相居然在一个小小汉人长史面前如此唯唯诺诺,畏首畏尾,原本潜伏在阿米丽雅心底深处的王家傲气被骤然激发出来,她厉声说道:“吉尔吉特(小勃律)虽小,却也自成一国,基业承自千年祖先,比不得大唐幅员辽阔、物华天宝,但为国却与大唐无异,可为兄弟之邦!大相出使上国,礼数周到自然应当,低三下四,奴颜媚骨却是万万不可!”
阿悉兰达干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将天朝册封的情况大致说了些,西征差遣之事自是万不敢说。
“什么国号归仁,什么归仁都督,如此骄横霸道,华夏礼仪之邦就是如此宽厚仁慈么!”阿米丽雅激愤地说,“恃强凌弱,与虎狼何异!”
马麟听不懂小勃律话,杜环却听得清清楚楚,神色顿显尴尬。阿悉兰达干见杜环脸色阴晦,立时面若土色,暗叫糟糕,但他自己却又不能让公主不说,只有伏地支吾,嚅嚅叩首,暗地里不断向杜环示意此事与己无干。
“将军,这胖子吱吱呱呱给夫人说了什么让夫人这么生气?”看到一向温柔随和的阿米丽雅气红了脸,马麟气恼地问杜环,“是说在刘使君那里听到的话么?!那些将军们实在可恨,怎么会这样说咱家将军和夫人!”
“马麟,说!怎么回事?”听见马麟的话,阿米丽雅一惊,“你但说无妨!”
马麟一愣,看看杜环,杜环此时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干咳了一声假装喝茶;他接着又看看满头大汗的阿悉兰达干,阿悉兰达干一碰上马麟的目光赶紧躲开,他正在揪心自己如何脱得干系,哪里管得了其他!
“夫人,这个……”马麟犹豫着开了口,“小的不太会说话,这个……”
“听到什么就说什么!”阿米丽雅尽量使自己平和下来,“你慢慢说,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小的怕说了会惹夫人生气!”马麟为难地搓着手,“将军知道会责怪小的!”
“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我也不会告诉你家都尉!”阿米丽雅坐了下来,幽雅地用裙边飘然裹住她的双脚,“你只管实话实说!”
马麟无奈,舔了舔舌头,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他去送信给欲出使小勃律的刘单,顺便去接阿悉兰达干。恰巧段秀实、王滔等人也在刘单处饮酒,言语间谈到李天郎的编练新军。段秀实戏称李天郎如此这般纯粹是教狗学虎、赶鸭子上架,未免自寻烦恼,白白浪费精力不说,还折进去好不容易拼来的功名。王滔更是大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教会胡人汉家兵法,万一胡人造反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知李都尉安的什么心?更有人狠毒说道李天郎岂止是不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是另有图谋,只是不知是否清楚这么做的下场,别说一个小小都尉,就是那整日学突厥人厮混的先太子承乾,也不是给太宗喀嚓了么?亲近胡人,从来就没有善果!此言一出,有人立即提及阿米丽雅,笑言是不是李都尉在胡人婆娘身上呆久了,被胡姬媚术迷了心?猥亵的笑声中,顿时冒出了诸多淫秽之论。最后甚至有人提议联名报奏高大将军,称李天郎沉迷胡人女色,以至丧心病狂,妄出胡汉一体之谬论,偏袒胡族,泄露军机,有汉贼赵信之嫌、勃勃乱世之心……
有些污言秽语,马麟一个字儿都不敢提。即使如此,阿米丽雅何等冰雪聪明,不说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脸色渐渐死灰的阿米丽雅狠命地铰着裙边,直到自己的手青筋暴现,现出和脸一样的苍白。如此情景马麟脊梁阵阵发冷,赶紧低下头,什么也不敢往下说了。
“原来如此啊,没想到汉家高官里,竟有这般龌龊卑劣之人!说他们鼠目寸光、自以为是毫不为过,李郎一片苦心忠心,却被人视为妖言惑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唉!夫复何言!”阿米丽雅凄凉地微笑起来,失去血色的嘴唇上赫然一道深深的牙痕,“罢了,罢了,要是再有别有用心之人聒噪生事,恐李郎……”阿米丽雅缓缓地站起来,神色疲惫至极,她虚弱地冲阿悉兰达干摆摆手,阿悉兰达干如逢大赦,弯腰倒退出门去。杜环也随着站起来施礼退出,他也巴不得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有忠厚的马麟,瞟着公主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背对马麟的阿米丽雅竭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但两行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悄然划落下来,最后停留于腮际,在飞腾的粉尘中烁烁生辉。
门外一声响,是阿悉兰达干在轻轻地关上院门。阿米丽雅肩膀动了动,马麟缩缩脖子,迅速瞥了一眼院落,待他回首,却见公主愣愣地望着院子,一动不动,神情忽而恬静喜悦,忽而落寞忧伤。马麟随着阿米丽雅的目光扫视小小院落,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心里不由七上八下。他再细看公主,公主那种怪异的眼神,似乎要将某种东西牢牢地刻进脑海。
“夫人……”马麟到底压不住,战战兢兢地问讯,“要不要,要不要小的叫将军回来?”
“不用,这等小事,怎可去烦他!”阿米丽雅边说边转过身来,神色以恢复如常,“你将书信交与刘使君了么?”
“是的。”
“那就好,没你的事了!你去罢!”
“小的就在门外,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一整天,提心吊胆的马麟始终都让阿米丽雅处于自己的视线之内,他看着阿米丽雅精心打扫院落,收拾屋子,将所有的家具器物擦得一尘不染,对那些即使是最简陋的桌几胡床,她也轻柔地摆放整齐,仿佛李天郎就端坐在那胡床上;马麟帮阿米丽雅打水,在她低吟的歌声中看着她给院子里刚栽种不久的花苗浇水,像抚摸初生的婴儿一样轻轻抚摩那些娇嫩的枝丫,满脸都是痛惜和怜爱,这些花都是她和李天郎一起从长安带回来的;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阿米丽雅用沾满面粉的手擦汗,和好面,烤出一个又一个金黄酥脆的面饼,和着蜂蜜一起吃,是李天郎最喜爱的;而院子里干燥的阳光,正烘烤着如彩旗般飞舞的晾晒衣物,李天郎和阿米丽雅缠绵的气息,从衣物被褥里一丝丝渗透出来,在浓稠的阳光里醺醺发酵……
阿米丽雅的优雅从容使马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似乎不会发生什么了,因此当阿米丽雅令他去东市购买大食香料时,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
飒赤在山岗上喷着响鼻停了下来,李天郎眺望着远处逶迤而行的队伍,脑门砰砰直响,追她回来!还来得及!有声音在头脑里呐喊,快!还来得及!牙齿格格锉动的钝音犹如撕心裂肺的呻吟,李天郎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彻底破碎的声音,向无底深渊坠落的心化为无数看不见的碎片,被凄厉的朔风,刮向广阔冰冷的西域天地……
呼呼掠过的劲风转眼间吹干了热泪,天空高处,两只鹞鹰悬翔。
李天郎轻飘飘地在马背上摇晃,目送着驿道上远行的队伍,缓慢而坚定地向天边苍茫的山脉延伸,延伸,人和马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不!哦!不!
她真的走了!不再回来!
这苍茫天地间,又剩下我孤独一人了!一个人!李天郎颓然趴伏在马背,失魂落魄,尽管对此般结果早有准备,但真的发生了,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其实,我根本不想你走!我不该放你走!你既然要走,为什么当初又要来!老天爷!这是怎样的不公啊!
飒赤焦躁地跺着四蹄,冲着远去的队伍纵声长嘶,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
不知道,那伤心远逝的泪人儿,能不能听见?
“主上,要不要小的去……”是风风火火赶来的阿史摩乌古斯。
“嗷——”李天郎突然仰天长啸,惊得飒赤鬃毛倒立,四蹄乱刨。阿史摩乌古斯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冷气,龇牙使劲勒紧马缰,神啊,这就是你的雅罗珊么?是什么使他如此愤怒而绝望?
番兵营的操练愈发紧张。
因为他们的李都尉几乎寸步不离大营,整天在各处巡视,亲自监督教习。对疏于练习者严加处罚,对技艺出众者当场重赏,番兵营吼声震天,练兵如火如荼。
其间张达恭、李嗣业、席元庆等人曾来营探视,封常清也陪同高仙芝来过一次,没有轻易赞许,也没有出言鄙夷,显然都摆出了是骡子是马,八月秋操拉出来遛遛的架势。这倒并不令人感到惊讶,因为依这些沙场老将,官场练吏的德性,事态没有明朗之前是不会亮出自己老底的。而一直反对练兵的段秀实等人则根本没把番兵营放在眼里,但这并不意味他们就放松了对自己精锐部属的训练,因为就算没有番兵营,虎贲、玄甲、凤翅三营间的争斗同样会非常激烈,人人都想击败强手拔得头筹,将那杆饰之以黄金蟠龙的安西军军旗夺回自己的军营。这杆军旗,是乃大唐太宗皇帝御赐,它不仅是安西军的象征,荣誉的标志,更是整个安西四镇唐军无上的精神图腾,如今这杆军旗正保存在上次秋操比武大胜的霸主——玄甲营手里。
文采横溢的岑参以自己坚决的行动实践着早先许下的诺言,他不仅在都护府里为番兵营据理力争,还经常和李天郎等武将一起到操练场鼓舞士气,以其脍炙人口的豪言绝句,精彩绝伦的言辞不断激励将士们。最令李天郎欣喜的是,岑参豪情大发,连夜为番兵营作得军歌一首,合以胡人熟悉的西域曲调,很快得到几乎所有士卒的喜爱,这首令人热血沸腾的《朔风曲》在军中推行之顺利,连李天郎都感到意外。在经历了太多的漠视和轻蔑后,李天郎和他的弟兄们都憋足了劲,要让众人见识见识番兵营真正的实力。但他们也明白,虎贲、玄甲、凤翅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它们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百战雄师,个个都是功勋卓著的硬骨头,靠区区五月苦练就欲与之匹敌谈何容易,更不用说一举夺魁了!
秋操的时间一天天临近,横行西域的朔风由冰凉变得灼热,又由灼热变得干燥,最后终于在初秋的八月开始温和起来,连冷峻的雪山和狰狞的戈壁,也不经意地现出些绿色和活物,露出了难得的宽容与笑意。草原上怒放的鲜花给碧绿的大地披上了一层美丽的花毯,味美多汁的鲜草将战马和牛羊催得膘肥体壮,它们逍遥孕育出的新生命在草地上欢快地跑动。农人、牧人和商贾们在这祥和畅快的日子里收获着自己不同的喜悦,各种语言的歌声,欢笑声和感谢神灵的祈祷声响彻漫漫丝绸之路,遥遥万里碛西。
每座雪山、每处戈壁、每一片绿洲都呈现出一年中最勃勃的生机。
飘渺而神秘的葱岭雪山,峰峦挺拔,冰雪峭壁,千仞攒空,千百年深厚积淀的冰蚀之貌在夏日稍得以消融,冰雪化着的涓涓细流,渐渐汇成巨澜,给发育于此的阿克苏河、台兰河、木扎特河、特克斯河带来充沛的水源,润灌着葱岭山南山北辽阔的草原和农田。古老的龟兹绿洲,被西面的白马河(北朝称龟兹西川水,今渭干河),东面的库车河,南面的赤河(今塔里木河)所环绕,连绵的胡杨和红柳将浩瀚沙海阻挡在绿洲之外,由而孕育出璀璨的人类文明。峰回路转奔腾而下的雪水在库车河、赤河、白马河中汇流,三条环绕龟兹国土的母亲河带着雪山的傲气和磅礴的气势,卷着滔滔浪花,一路欢歌,滋润着富饶的龟兹绿洲。不管是龟兹城内,还是离它不远的军镇,都迎来了来自四面八方络绎不绝的人流,大唐治下繁荣富足的安西,在此凝聚成一个精华的缩影。
好个秋高气爽的时节!而八月秋操的日子,也一天天临近。
八月秋操,历来是“千秋节”的序幕。因唐明皇诞于垂拱元年八月戊寅,由此自开元十七年来,每年八月初五,乃定为“千秋节”,成为盛唐全境举国上下的喜庆节日。七月朝廷发诏,改“千秋节”为“天长节”,全国共享“万岁觞”,并祭白帝,报田祖,普天同庆。安西当然也不例外,汉家子民在此期间纷纷聚首四镇,牲牢酒酺聚饮欢乐,西域诸国各洲,八方胡族也借此互市宴会,是整个安西最热闹的节日庆祝。只不过这里的庆祝,比起中原来,少了一份祥和欢庆,多了三分暴戾肃杀,其原因就是那前一天的“八月秋操”!
为炫耀武力,壮大声势,震慑西域诸番,高仙芝诏令四镇所辖诸番国,以及至拔、波斯、高附、天马、修鲜、条支、大汗、写凤、月氏、昆墟州、旅獒州、奇沙州、悦般州、鸟飞州、王庭州、姑墨州等诸都督府,羁縻州府派高官前来观礼。这无疑是安西近年来集结军马最多、规模最为宏大的校阅,也是大军西征朅师的誓师大典。
仲秋将至,月光皎洁如水,即使明月偶尔被乌云遮盖的夜晚,天空中也是繁星簇集,犹如盛夏绽放之花。李天郎骑马漫游于渭干河边,悠悠然返回大营,方才在都护府召开了秋操前的议事会,几杯烈酒下肚后,众将官好战争胜的热血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面对铺天盖地群情激昂的挑战叫嚣,李天郎保持了沉默和忍让,却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现今骑在马上,被晚风一吹,还真有些醺醺然。
“大将军息怒,石国不过区区蛮荒之地,自高宗先帝以来皆臣服于我大唐,年年上供,岁岁来朝,礼节周到。如今却突然如此无礼,想必自有其因,”程千里道,“依属下之见,应是大食从中要挟,如果真如此,应先遣使前去责石王无礼之罪,顺便探其就里,再行定夺!”
派去各都督府、羁縻州的信使差不多都已返回,诸如高昌、焉耆等久附大唐的藩属自不必说,恭恭敬敬地招待来使,迎接诏令,分别遣使带了大量礼物前来观礼。久无往来的乌浒水域(今中亚阿姆河流域)诸国及河中昭武九姓诸国即使是没人前来,也尽心招待信使,纷纷回书或者备礼以示尊重。只有原为大宛都督府的石国,不纳信使,不接诏令倒也罢了,居然派军马格杀带队使者,毁坏使节,尽逐使团于荒漠,致使仅一人身还。这件公然藐视大唐、侮辱安西大都护府的举动极大地激怒了高仙芝。
“少跟这些朝三暮四的狗贼多言,直接大军开去,杀个精光便是!”席元庆鼓着铜铃大的眼睛狠狠地说,“什么大食小食,一并屠灭!”
“诚如程副使言,石国之反常举态,确为蹊跷,”封常清瞪了席元庆一眼,席元庆张嘴还要说什么,被高仙芝两道寒光逼了回去,只得自讨没趣地退下嚷嚷着找人喝酒。“大食一直野心勃勃,百年来不断东进,屈底波任呼罗珊埃米尔(总督),连年攻城略地,几乎尽皆征服河中,我大唐与大食之边界已由乌浒水向北、向东推进到药杀水,而弹丸石国成为我与大食之间争夺要害之地。为抗大食东侵,我朝曾力挺突骑施集河中诸国举兵伐之,石国虽小,却也尽力而为。那大食自神龙二年兴兵犯河中,首攻安国,包括石国在内的九姓昭武联兵拒战于那密水上,全线溃败,其后,大食遂长驱深入河中地。”
“景龙二年(公元708年)大食悍将屈底波又进围康国都城飒秣建,康王乌勒伽曾向我大唐求援,因路途遥远而我朝应变不及,不得己转而求援石国,石王莫贺咄吐屯应请来援,不幸战败。”
“先天元年屈底波又分兵两路犯河中,一路亲自率兵攻大唐藩属之东拔汗那,攻陷其都,逐其王奔我安西;另一路发大食诸属国兵攻石国,虽围其城,却并未攻克,后来屈底波恩主哈贾吉死,他随之失势,攻势遂因之停顿。石国由此有功,得我大唐封赏。石国国王莫贺咄吐屯对我大唐一直忠勇有加,开元二十七年车鼻施·苏禄(突骑施可汗)死后,前安西大都护大将军盖嘉运奉命讨伐突骑施黑姓逆贼,曾征发石国、东拨汗那、史国等三属国兵参战。战后,三国王并加特进,传谕嘉奖,莫贺咄吐屯也在其列。开元二十八年,又加顺义王的封号。”
“这么说,石国一直为我大唐在河中之砥柱,那此次又何以冒犯挑衅?”高仙芝眼光又落在那幅西域疆域全图上,很快找到了还标记为大宛都督府的石国。下面的武将们依旧喧嚣赛酒,好不尽兴,他们只管听大将军令出兵征战,至于和谁战,什么时候战,都不是他们费心考虑的。李天郎躲在一边看着上席的高官们窃窃议事,根本没有在意阿史那龙支的四下撺掇煽惑。
“屈底波死,色雅尔入主呼罗珊,此人本是屈底波旧将,洞悉河中形势及我朝虚实,继任呼罗珊埃米尔以后,继续东进河外,大肆扩张。盖将军平黑姓突骑施之役,所能征发的河中属国已仅余石、史和东拔汗那三国,其余河中诸国已改臣于大食。开元二十九年色雅尔又进军药杀水域,石国王莫贺咄吐屯殁于阵,其国王变成伊捺吐屯。面对大食兵锋,石国独力难支,伊捺吐屯遂请求大唐发兵讨伐大食,其在求援表文中说:奴身千代以来忠赤于国,只如突骑施可汗,忠赤之日,部落安贴,后背天可汗,脚底火起。今突厥属天可汗,在于西头为患,唯有大食,劫掠暴戾莫逾突厥。伏乞天恩,不弃突厥部落,打破大食,诸国自然安贴云云……”
“这且莫说,大食长驱直入,我朝且退且守,非畏之而为待时机,哼,时机,”高仙芝打断了封常清的话,“贼子得寸进尺,也怪不得天朝震怒……罢了,封二郎滔滔不绝,说这么多却还未道明底细,可是故意卖弄熟知安西典故?”
“大将军说笑了,常清不过想道明来龙去脉。”封常清惶惶应道,周围诸人也自一凛。
“继续往下说罢!”高仙芝注意到在下边沉默的李天郎,目光稍稍一滞,李天郎栗然发觉,赶紧佯作不知,埋头饮酒。
封常清道:“石国王统出自摄舍提部,以吐屯为王号,历来与黑姓突骑施车鼻施部不和。但开元二十九年以后,石国王统却突然变成了车鼻施人,且不再以吐屯为王称,而是以特勤为王称。据我四镇打探,那车鼻施部为夺王位,阴附大食,降伊捺吐屯不敌而为副王!大唐与石国君臣深交,必为大食所破!石国慑于天朝国威,处于夹缝之间,还不时称臣与我。天宝元年正月丁巳,石国王遣使上表,乞授长男那居车鼻施官,诏拜大将军,给一年俸料。天宝四载七月,石国王特勤遣使朝贡。最近的一次是天宝五载三月,石国王遣使来朝,并献马十五匹,乃石国副王伊捺吐屯屈遣使献方物。此后音信断绝,再无来往,估计是王统之争,已然落幕,车鼻施决然臣从大食了!而伊捺吐屯之势,必被铲除……”
旁近的李嗣业、段秀实、田珍、程千里,毕思琛等无一不是通晓安西情势的老臣宿将,但能将整个西域大小巨细之事烂熟于胸且能讲述得井井有条的,唯有这个面容委琐的封瘸子。如此这般一个深藏不露,心机缜密的文人,在令众人叹服之余,不得不让人生出一丝惊惧与警觉,正如李嗣业此时心里感叹的,此人真他娘的厉害,厉害得令人可怕!没人愿意成为这种人的对手!
在众人还沉浸在封常清天马行空的陈述中时,高仙芝却似乎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趣,他摆摆手,说声“好了!”止住了意犹未尽的封常清,接着哼了一声:“这笔账,本将军先记着!现在还没功夫管他!待我讨平朅师,嘿嘿!……不光是他,还有那个了不得的大食,让他们得个一辈子的教训!”
愕然不知所措的封常清等人循着高仙芝的目光,看到了孤寂落寞的李天郎……
听见河水哗哗奔流的脆响,李天郎勒住了缰绳,有些迟钝地下了马,飒赤很乖巧地喷个响鼻,回头看了看,轻嘶一声,似乎是在招呼后面的阿史摩乌古斯快点跟上。甩甩有些晕乎的头,李天郎踉踉跄跄走到河边,扑通一声伏下身来,趴在岸边伸长脖子将头浸进冰凉刺骨的高山雪水中。拍岸的回水轻柔地冲击着李天郎发烫的脸颊,在轰轰眩晕的水声中,李天郎闭上眼睛体验那短暂的混沌与宁静。至少在那一瞬间,河水将李天郎与外界彻底分割开来,将他凝滞的思绪挤出了脑海。
阿史摩乌古斯高举火把,站在李天郎身后,一言不发。和这位新主人相处几月,他与李天郎之间达到了惊人的默契,往往不用说话,两人就能进行交流,本来话就不多的阿史摩乌古斯现在话更少,他隐隐觉得,李天郎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主人,是天神派他来服侍这位汉人雅罗珊的,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感觉,和在阿史那处当拓羯完全不同。
李天郎呼呼地从水里抬起头,抹了把脸,看到波纹泛动的水面有一张憔悴凌乱的脸,那双无神的眼睛,滴水的胡须,鸠衣百结的散发……那是自己吗?他苦笑了一下,好几个月没有照镜子了,要是阿米丽雅看见自己这一身脏样……一根尖针样的东西重重戳进心里,使得李天郎轻轻呻吟一声,捂着胸口坐倒下来,阿米丽雅!他肩膀一耸,哼了一声,从后面接近的阿史摩乌古斯立刻退了开去,只是将火把举得更高。
满天繁星,银河璀璨。
天空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偶尔有流星划过天际,在碧黑的苍穹留下一条转瞬即逝的笔直光迹。
“又有一个人的生命消逝了,”母亲经常说,“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每当有星星坠落,那必是有人仙逝。流星越亮,说明死去的人越杰出……”
自己会是哪颗星?李天郎仰望天空,极目搜寻,是明亮还是暗淡?
“别忘了你是谁!”母亲也说,“你没有资格不杰出!”
我是大唐建成太子的嫡系后裔李天郎!大唐皇统真正的子孙!当之无愧的皇室贵胄!我没有资格屈人之下!没有!没有!!没有!!!
李天郎张开双臂,伸手触摸苍天,哪一颗是母亲,哪一颗是阿米丽雅?箭袖上金色的飞骆驼展翅跃进他的眼帘,啊,他颓然垂下了手,一个连自己心爱女人都不能保护、不能留住的人,怎么叫堪称人杰!
“天郎吾夫,妾泪泣提笔,心如刀绞。此不辞而别,乃妾之意,非君之弃!……”这是阿米丽雅临别所遗书信,“……妾本意朝夕侍君之侧,郎情妾意,恩爱缠绵,终老一生……然君天子之嗣,肩负社稷大任,不可因妾而废之,妾非华族,虽竭心力而不得中土之同……妾虽远走,而心留系于君,望夫君无愧于雅罗珊之誉,神气振奋,顺应天道,以成大丈夫势也!……夫君珍重,夫君珍重!……”
阿史摩乌古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天郎喃喃有词地向天空张开双臂,又突然垂落下来,眼神迷离呆滞,不由有些毛骨悚然。在军中早有传说李天郎是可与天神对话的萨满,难道这是真的?
“仓啷!”在阿史摩乌古斯猛然收缩的激灵中,李天郎长刀出鞘,在奔腾的河水里来回洗了两洗,骤然寒光暴涨!
“哧!”溅散的水沫在火把亮光中忽地一闪,阿史摩乌古斯不由自主眯了眯眼,觉得脸上凉丝丝的,火把的火焰突突乱跳。待他定睛细看,李天郎正在端详刀尖上挣扎的一只萤火虫,雪亮的刀身上,几道清流滴落。
阿史摩乌古斯咽了一口口水,敬畏之情更甚。
“秋操还有几天?”李天郎顺着手臂在衣袖上擦干泼风刀上的水滴,声音低沉。
阿史摩乌古斯没料到李天郎会莫名其妙地“醒”过来问这个问题,掰着指头支吾一阵,才结结巴巴地回答:“三、三天,还有三天,今天是八月初一,秋操是八月初四,主上……”
李天郎已经还刀入鞘,神情哪里还有半点酒意,“三天,三天就三天,我要把军旗拿过来!”
这句话阿史摩乌古斯听得清清楚楚,他握紧了火把,咝咝地龇着牙,口涎长流,活像另一头除去嘴套的“风雷”。
战旗!五彩斑斓的战旗肃杀翻卷!
战鼓!如一浪一浪的惊雷紧随着密集的马蹄声隆隆乍响!
号角!悠长激亢,仿佛战龙在野的嚎叫!
碧空如洗,阳光灿烂!
如雪的刀枪铺满了白马河边的校场,刀削般整齐的队伍围场分列,人马肃立,旌旗漫天。
在一轮红日下最为耀眼的,是高高飘扬在校阅台旗杆上的高仙芝帅纛,扬州丝绸做成的旗帜和精美的绣花流光溢彩,鲜红硕大的“高”字在劲风中高傲地俯瞰着脚下的精兵强将,向所有人昭示着它无可比拟的至上地位。
在两根威风八面的豹尾牙门旗下,一身戎装的高仙芝已经端坐在校阅台上,旁边是趾高气扬的安西军监军边令诚,其他安西大小官吏,皆按官衔各自就位,观礼藩臣则另有观礼台。在较场附近的山丘上,前来看校阅的胡汉百姓密密麻麻,对他们来说,这不仅是看稀奇的机会,也是个聚会赶集的好去处。山丘上各色人等大呼小叫,贩夫走卒遍地开花,真个热闹非凡!
安西军的较场,位于白马河滩一片巨大的空地上,此处地势平坦,地基结实,周围群山环抱,河湾草甸水草丰盛,既可容万人驰骋扎营,也方便放养马匹牲畜。
“大唐!大唐!”一见令旗晃动,士卒们顿枪击盾齐声呐喊,声势逼人,将战鼓、号角都盖住了。“大唐!大唐!”白马河水应声激荡,浪花翻涌,几欲倒流!刚才还在场外喧闹不已的万千人等,尽皆肃然默立。
位于校场中央的是黑衣黑甲的玄甲营重骑,除了铁盔上高耸的帽缨和挺立的马槊上飘扬出的两点纯白外,整个玄甲营就是一片淤黑的沼泽,吃人不吐骨头的沼泽,厚重而狰狞,是所有与大唐为敌之人的噩梦。八百玄甲重骑最早来自羽林军中随程知节西征的两百飞骑,至今他们当中仍有很多人简补宿卫京师的羽林军,他们手臂上特有的户印标记,昭示了他们大唐皇家精锐的高贵血统。
玄甲重骑是整个安西军的大槌,每个骑兵都穿戴着沉重的明光铠,他们身体的各部分包括手脚关节都裹在精致的甲片里;他们胯下的战马都是精选的高头大马,同样包裹在密密匝匝的铁甲里,当这样的重骑挺直如林的马槊排成菱形冲锋队形横扫过战场时,就像草原上刮起的黑风暴,只在身后留下流血漂橹,伏尸遍野。在前三排玄甲重骑后面是同样黑衣黑甲的骑弩手,他们虽然披甲比不过前排累累重甲的重骑兵,但他们手里的劲弩却是撕开敌方军阵的第一击,没有人愿意在遭受痛苦的弩箭打击后,再被铁甲重骑所蹂躏。
在玄甲营最前面,是张达恭带领的三名旗手,左手一人手里持玄甲营营旗,上面绣有一只黑色狻猊(suān ní);右手一人手里持白旗一面,上书四个大字“元从羽林”字字鲜红如血,笔画凝重凶悍,正如玄甲之势;中间一人高挚的大旗,是今日众人瞩目的焦点,那就是安西军的蟠龙军旗。虽然旗杆已经略略有些老旧,上面的金龙身上还有砍削的伤痕,丝绸的旗面也被岁月褪色,但这一切并没有抹杀它独有的分量,反而更衬出它浓厚的功勋和骄横的锐气,这就是号称天下精兵之最的安西军的气势!今天,这面军旗又将落户谁家?
飞虎旗下耸立的是雪亮的陌刀,没有那个营团像虎贲营那样,集中了那么多骁勇的陌刀队,横行西域的胡族骠骑们对这支所向披靡的陌刀队无不闻风丧胆,当如墙而进的陌刀手切进敌阵时,基本上就宣布了战斗的结束,杀戮的开始。陌刀之下,冤鬼无数,陌刀之威,有进无退!和玄甲营一样,左厢也是绣有四个红字的白旗,“神威无敌”四字个个如豹眼般鼓起,此旗与右厢的虎贲营飞虎营旗并立,迎风招展,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绣有“凤翔九天”四字白旗下的,无疑就是以防守远射闻名的凤翅营了,不要被它娇艳的金凤营旗所迷惑,这里集中了大部分汉军精锐弓弩手和近战格斗高手,前三排站立的是手持各式弩机的弩手,后面是两排带甲的刀斧手,最后两排是负刀夹棍的弓箭手,漫天飞舞的箭矢足以幻化出绚烂的凤翔九天,森严犀利的箭阵每次都是玄甲营强有力的克星,凤翅营因此曾经三年保有蟠龙军旗,去年终于被玄甲营夺走,现今全营正摩拳擦掌,企图一举夺回军旗,一洗往年惜败之辱。
衣着最为华丽的是围绕校阅台内圈的牙兵营,这支节度使的亲兵精锐历来被作为关键时刻的预备队,往往投入到最血腥最危险的战斗中。该营士卒也是全安西军最富有的士卒,很多都有数代勇武先辈积累下来的高勋位,所以他们也负担得起昂贵的器仗衣甲,往往也是担任仪仗的首选。看着他们骄横的士气和超出大部分其他士卒的雄健个头,任何人都可以得出他们在安西军里非同寻常的地位。那面绣有“牙门突将”的白旗也非浪得虚名,高仙芝和他的前几任节度使都曾亲率该营冲锋陷阵,攻城略地,建下奇功无数。牙兵营的金乌营旗,无时无刻不是紧紧跟随着节度使的帅纛!
番兵营和往年一样,是最后进场的,旗帜甲胄本就远逊于前者精锐,加上阵型杂乱,确与军容严整的汉军有天壤之别。所以未战便已气势落于旁人,加上胡人无论纪律士气还是训练指挥皆在汉军之下,每每比试,回回落败也就并不稀奇。
但这一次不同了!
呐喊稍歇,飞尘弥漫,高仙芝很满意地颔首,示意照原步骤开始进行操习。按惯例下面应该是去年夺旗得主先进行阵势演练,尽展各人拿手绝技;接着是全军阵法合练,四营人马按事先操典规定,各自按旗号阵势扎营布阵,阵间容阵,队间容队,曲间容曲。以长参短,以短参长。回军转阵,以后为前,以前为后;进无奔进,退无趋走;以正合,以奇胜;听音睹麾,乍合乍离。于是,三令五申:白旗点,鼓音动,则左右厢齐合;朱旗点,角音动,则左右厢齐离。合之与离,皆不离中央之地。左厢阳向而旋,右厢阴向而旋,左右各复本初。白旗掉、鼓音动,左右各云蒸鸟散,弥川络野,然而不失部队之疏密;朱旗掉,角音动,左右各复本初。前后左右,人立之疏密,使无差尺寸。散则法天,聚则法地。如此三合而三离,三聚而三散,以熟战法,评优劣;待四营人马演毕后方是各营骑、射、操、单挑对阵,最后才是校阅的最高潮:夺旗!先自抽签决定对手,然后各营挑勇者两队,一队攻敌夺旗,一队守阵护旗,以一炷香为限,最快夺旗者为胜。
“咻——”尖锐的鸣镝声!不止一支鸣镝,而是上百支鸣镝!整齐划一的上百支鸣镝!
正从方才阅兵的盛景中平息下来的气氛突然为之一凛,观礼台和校阅台都有刷刷的目光循声望去,番兵营出场了!最后出场的番兵营!与往年大不一样的番兵营!
“什么玩意怪叫?”边令诚翻着眼睛说道,“鬼哭狼嚎似的!”
高仙芝看着旌旗不乱的番兵营,眼神一亮,不由得“咦”了一声,引得众将皆瞩目。由野利飞獠的铁鹞子打头,其次是仆固萨尔的回纥骁骑和胡汉步卒,最后是雕翎团三百善射骑手。
不知什么人发令,断后的雕翎团中有一百名箭手再次弯弓挑射。“咻——”又是一阵尖锐的鸣镝声。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朔风飞扬兮,苍穹飞雪。
旌甲蔽日兮,笑与君决。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贼子兮,觅个封侯!
番兵营突然爆发的《朔风曲》使在场每个人都意识到,确实是与往日大不相同的番兵营!
“好歌!好气势!”高仙芝在心里说,李天郎到底有点本事!区区五月就能将胡人调教至此,着实不易。
“大将军,今天可有好戏?”边令诚恹恹地说,不停地赶着扑在他脸上的苍蝇,“咱家身子可是不适,不能坐太久!”
“呵呵,监军御使,今天可是好戏连连!”李嗣业抢着回答,“先且看看番兵营那帮胡人怎么个舞弄法吧!”
李天郎,哦,在那里,骑马走在最前面。高仙芝微微一笑,某家今日倒要看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法!
歌声激越,气壮山河。
旁观的百姓在惊滞片刻后,轰然叫好。
尤其是看到自己本族徽记队旗的各族胡人,更是声嘶力竭地呼哨、欢叫,将各种各样的帽子、头巾抛上天空。即使是平时人丁零落的波斯卡维军,也在远道而来的波斯商队中引发一阵惊喜的欢呼。
校阅台边的岑参随着《朔风曲》的调门哼哼有声,站在旁边的段秀实冷笑一声,俯近他耳边狠狠道:“看等会老子把这帮只会干嚎的番子打得满地找牙!嘿嘿!”
“段将军,话别说早,某家等着看哪!”岑参不软不硬地回击道,“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将军还是少安毋躁,交手之后再言胜败的好!”
段秀实回头瞅瞅身后一干威猛的部属,嘿嘿又笑,低声对田珍说:“别留情!往死里打!”
李天郎昂首挺胸走在自己队伍最前面,不用回头,他也可以感觉到部下集聚在自己后背的炙热目光。刚才那阵歌声,已经足以说明他们士气是多么的激扬,热血是多么的沸腾,不管今天胜败如何,番兵营已经脱胎换骨,与过去截然不同了!巨大的成就感和自豪感使李天郎神采奕奕,他的眼光掠过欢呼雀跃的百姓,扫过肃穆静立的将士,跃过高耸的校阅台,飞到那猎猎飘扬的大旗上。
“番兵营接令即位!”旗牌官的大嗓门即使是在如潮的杂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番兵营按惯例应列阵于玄甲营正后方。
蟠龙军旗!
李天郎率队一步步走近它,蟠龙军旗!
身后近处是嘚嘚的马蹄声,虽然铁鹞子的防护仅仅是马匹多几块保护马头的“面帘”、保护马颈的“鸡颈”、保护马胸的“当胸”而已,既无保护马躯的“马身甲”,也无保护马臀的“搭后”,更无竖立在马臀部的“寄生”甲,即使是有的那几块其精良程度也比玄甲军差得老远。马上的党项骑手不仅同样甲胄少得可怜,而且都是自己购置或者缴获的,式样五花八门,更让人不入眼,但他们快速敏捷的冲击力在军中也是独树一帜,往往充当侧翼包抄主力,否则高仙芝也不会对铁鹞子另眼相看;马蹄后面,是嚓嚓闷响的脚步声,整齐而有力,听着都是一种享受。胡汉混编,形成了以汉军士卒为核心的步战中坚,而当骁勇的胡人战士融合在军纪严明的汉军中后,略显呆板的队伍仿佛注入了一股大漠味道的剽悍飘逸,更显精干灵动。
这才是我李天郎的人马!
我要让整个安西为之震惊!
母亲,心爱的阿米丽雅,你们都等着看!
蟠龙军旗!
掌旗的军士下意识回头一望,不由倒抽凉气,不管是队前的李天郎还是后面整队的番兵营士卒,都直勾勾地将杀气腾腾的目光射向他手中的蟠龙军旗。军士不安地在马上扭动一下腰,引得军旗轻摇……前面的张达恭回首怒视掌旗军士,却也被番兵营同仇敌忾的冲天气势惊了一跳!
玄甲营的队形变换十分精妙。八百重骑先以横队慢步行进,待骑弩手发射箭雨后横队突然变为雁行阵,冲在最前面的张达恭一声暴喝,一抽马臀,战马骤然加快了速度,越跑越快,整个马队紧随着他隆隆前进,整个校场都紧张地颤抖起来。“呵呵呵——”张达恭扬起了捆绑着盾牌的左臂,发出了极速冲锋的指令,“呵呵呵——”所有披着重甲的战马都拼命扬蹄奔跑,阵形却丝毫不乱。八百支冲天勃起的马槊如被激怒的豪猪之刺,森然呼啸,锐不可当!在战场上,这样雷霆万钧的冲锋经常使对手肝胆俱裂,还未直接交手便骇极崩溃了!
三百步的冲锋距离眨眼即至,位于冲击阵形中间的骑兵越过前面同伴的头顶向充作靶子的草人投出了自己手中的马槊,金属铿然声中,草人倒下一片,紧接着,前排重骑硕长的马槊齐刷刷全部由高举变为前伸斜插,整个铁甲骑队就像一把势大力沉的巨斧,一头砍进草人排列的敌阵中,摧枯拉朽,片甲不留!张达恭收势不住,一直冲到了观礼台近前才勒住口吐白沫的战马,胸前华丽的明光铠亮得耀眼!随骑而至的劲风和沙尘掠过戛然止步的骑队,劈头盖脸地砸向正前方的观礼台,台上的藩臣们或失声惊叫,或掩面躲闪,引发一片惊惶。本来好端端的观礼台顿时桌翻几倒,杯盏破碎。有坐在最前排的胡族官吏被这气势所憾,控制不住摔翻在地,爬起来还面如土色。而此时所有的玄甲重骑全队已经随张达恭掉转了马头,缓缓退场,给观礼台上的大小官吏们献上了一片肥壮的马臀,被包得短小精悍的马尾嘲笑似的冲惊魂未定的人们指指点点。
“咯咯咯咯……”边令诚的笑声怪异刺耳,旁边的李嗣业和段秀实等人个个皱眉瘪嘴,汗毛倒竖。只有高仙芝附和笑道:“中使真是好主意,将个观礼台放在那面,嘿,也让这些胡人长长见识,瞧瞧我大唐精兵的威风,天朝雄师的厉害!”
“胡人蛮夷就服这个,如若不拿点颜色,不知道还会出几个石国!”边令诚得意地咂着嘴巴,“看以后还有谁敢萌生丁点反叛之心!”
“不错,中使深谋远虑,仙芝佩服!”
“哟,没想到大将军说起恭维话来不比咱家差啊!”边令诚话里有话地说道,“怪不得宫里的高公和李大宰相都那么器重你!”
“还不是因为监军御使您从旁撮合?”高仙芝还是那么恭敬,并没有因边令诚的揶揄而动容,“仙芝的那些微末之功能引得天子龙颜大悦,全仗中使仗义执言啊!”
“咯咯,好说!好说!”边令诚望一眼缓缓集中收队的玄甲重骑,又看看高仙芝,“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将军你继续发号施令罢,咱家有些累,先走了!”
高仙芝赶紧站起身来:“天使走好!”又扬声对诸将道:“送监军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