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怛罗斯荒原出现了难得的寂静。只有拥抢死去牲畜腐肉的秃鹫和乌鸦,在森森白骨间喧闹。
一队长行坊慢吞吞地从怛罗斯河边的唐军营地走向烈日下的怛罗斯城,押队的杜环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水,这些震天雷一直让他提心吊胆,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只要一丁点火星,就可以把震天雷引燃,从而引发可怕的灾难。因此,把它们运进怛罗斯城的地窖保管,是最为周全的。几天来,为解决投石机所用的石块问题,杜环和袁德抓破了头皮,怛罗斯方圆上百里没有大山,荒漠里都是沙土,没有可供投掷的石料。杜环急中生智,想起了儿时玩耍的泥丸,即刻想到用牲畜毛发、草料和河边的泥土混合制作大泥弹,晒干后就成了坚硬的投掷兵器,虽然比石块的威力差点,但对人畜仍旧具有令人满意的杀伤力。
杜环回到大营,喜滋滋地向高大将军禀报,得到大力褒扬。回头在安排运送震天雷的长行坊时,杜环和久违的李天郎匆匆见了一面,李天郎叫他带了一包金创药给在岸边营地的阿史摩乌古斯。看李天郎匆忙准备的样子,似乎要立刻远行,军中几乎所有的骆驼都被李天郎率领的侧戎军调用了。杜环欣慰地看到,那些骆驼身上的驮架都是他在番兵营时一手设计和监造的,看来,李天郎没有忘记他的好哟!
为了携带充足的粮秣和饮水,李天郎的确申请调用了所有的骆驼。高仙芝的命令不容违抗,再说,他也希望能通过突袭一举结束这漫长艰辛的战斗。尽管悟明将亲自带路并信誓旦旦地称记得一路上所有的水源,李天郎依旧携带了足够三天的给养,他仔细地计算过,如果省着用,足可以坚持七天。
在沙漠里,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除了挑选健壮的牲畜,对参战士卒,李天郎也精心做了安排。铁鹞子重骑进行这样的跋涉显然是浪费,伊质泥师都团散漫的风格也不适合这样艰苦的行军,剽野团被虎贲营要走就再也没有归还的意思。因此,只有雕翎、西凉、横野、飞鹘四团人马出征。各团折损人员可在其余两团中抽调人员弥补,最后有整整一千两百名精锐战士随行,这可是李天郎压箱底的所有本钱。在将军幕僚中,只有副将李嗣业,别将段秀实以及岑参知道这个机密的进军计划。而侧戎军只有军使李天郎一人知道,所以,当一千两百人马在清晨悄悄出发时,全军绝大多数人还浑然不觉。李天郎甚至没有通知在河那边葛逻禄人营地的阿史摩乌古斯。
“雅罗珊李不见了,走了,可能是撤军了!”谋剌处罗对他的首领说,“我亲自去察看过,他们的营地只剩下伤兵了,大队人马包括雅罗珊李都不见了!”
“真的?你没有四处查探一下?是不是高仙芝搞的诡计?”谋剌腾咄将信将疑,对叛唐举事,他最忌惮的就是背后驻扎的李天郎和他的侧戎军。“再好好去查探一下,这可是事关我等性命的大事!”
谋剌处罗急切地说道:“从上午到现在,我已经打探整整一天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见,只是看见有往河上游行军的痕迹。派出去跟踪的哨骑现在虽然还没回来,但是至少可以肯定,雅罗珊不在!”
“弓仁,你觉得怎样?”谋剌腾咄问一边的踏实力弓仁,他一直对反唐持保留态度。
“我们和雅罗珊可是兄弟……”踏实力弓仁迟疑地说,“背叛他,总有些……”
“我们哪里是背叛他,我们是背叛高仙芝这个老匹夫!再说现在他走也走了,你那个赵兄弟也跟他去了,我们更说不上背叛兄弟了!”谋剌处罗瞪起了眼睛,“想想看吧,我们再也不用乞求别人的施舍,再也不寄人篱下,我们将有自己的草原!我们马蹄所到的地方,不管是唐人、大食人还是粟特人,都会忌惮三分,这是何等恢弘的事业,子孙万代都将传诵我们的英雄故事!”
“处罗说得没错,要不是高仙芝,我也不会失去我的儿子!”谋剌腾咄接着说,“他根本没把我们当作兄弟,我们甚至连拔汉那杂种都不如,哼,比起大食人的慷慨来,他的那些小恩小惠简直是对我们的一种侮辱!看看我们今天的浴血奋战换来的是什么!包括我们英勇无敌的雅罗珊李,那样的英雄,又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我们就是卑微的狗,也不找这样的主子!干!即刻告诉大食密使,择机开战!”
踏实力弓仁还想再说什么,身后马厩传来的嘶鸣声使密谋的三人同时惊悚回望。一匹没有鞍辔的光背战马突然暴起,高扬起四蹄,从三人眼前飞跃而过。
“我的腾格里!是阿史摩乌古斯!”谋剌腾咄闪避的时候已经看清了紧紧贴在马背上的阿史摩乌古斯,“抓住他,不,杀了他,他肯定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这个怪物怎么会躲在那个角落里偷听!”谋剌处罗弯腰一看,马厩里还有一堆纷乱的草窝,旁边胡乱扔着酒囊和衣物。“该死的,我怎么忘记了这个怪物要裹着毡毯睡在马厩里才能睡着!”
“来人,上马,追上他,杀了他!”谋剌腾咄冒出了冷汗,眼睁睁地看着光着膀子的阿史摩乌古斯策马撞翻门口的卫兵,全速向河边奔去。“弓仁,快去,用你的神箭取了他性命,否则我们全完蛋!”
话音未落,三支利箭疾射而至,只有箭术最为精湛的射雕者,才能在没有鞍辔的颠簸马背上回身射出这样的穿云连珠箭!谋剌腾咄“哎哟”一声胳膊中箭,另两箭落空。到底还是没在马鞍和马镫上射得稳健准确。踏实力弓仁铁青了脸,翻身上了马,不远处又有一名追击的骑手中箭落马。
当阿史摩乌古斯第四次回身射箭时,发现箭囊已经空了,匆匆挎在背后的箭囊在慌乱的奔跑中将箭矢散落了!没有弓箭在手的射雕者,就像一只被拔去利爪的鹰,比老母鸡差不了多少。阿史摩乌古斯看着渐渐逼近的葛逻禄人,咬了咬参差不齐的牙齿,将大弓往地下一扔,狠命揪住坐骑的鬃毛,伏身拼命往怛罗斯河奔驰。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过河去,将听到的一切告诉主人!主人雅罗珊李!只要他在,就可以拯救一切,包括那些准备反叛的族人!
一簇簇羽箭追了上来,当战马跑至河边时,屁股上已经插了四支箭。负痛的战马将阿史摩乌古斯狠狠摔进了河里,未等他从水花中站起来,葛逻禄人的利箭便蜂拥而至,水花顿时染上了鲜血的赤红!
踏实力弓仁一箭射中了河中挣扎的阿史摩乌古斯,已经身中数箭的他发出了最后的吼叫,犹如一只垂死的野狼。锋利的箭镞穿透了他的脑门,大团的血污蒙住了他的脸。草原最怪异、最强悍的射雕者向天空挥舞着双手,似乎奋力想抓住什么,最后他敦实的躯体彻底瘫软下去,重重地倒在了河水里……
踏实力弓仁在河边勒住马,心情沉痛地看着阿史摩乌古斯插满羽箭的尸身顺水漂流而下。无论怎样,这个死在自己族人箭下的怪物可是葛逻禄人中最厉害的射雕者,也是雅罗珊李最忠心的猎犬,同为射雕者的踏实力弓仁,不知道自己今后会不会遭遇同样的下场。但现在他清楚地知道,不管他愿不愿意,当他弯弓射出致命的那一箭时,他自己和决意反唐的谋剌腾咄们已经紧紧捆在了一起,腾格里啊,这真是你的旨意么?
没有阿史摩乌古斯,李天郎居然还真不习惯。这个葛逻禄忠仆总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不用他开口,便将他最需要的东西递到他手边。李天郎轻笑了一声,自己什么时候变成需要别人照顾的娇气之人了?他松开了拿水囊的手,打消了喝上一口的念头。
天空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还可以见到乌云翻滚,但是艰苦跋涉的侧戎军将士再也不会傻乎乎地等着下雨了。昨日也是如此,满心欢喜地等着雨水下来,可最后丁点未落,让人空欢喜一场。听那带路的和尚说,雨是下了,但还没有落地,便被热气蒸干了!这个天杀的和尚!说认识所有的路,可大家伙入碛已经两天了,连绵的沙漠依旧看不到尽头。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自己的喘息声和脚步声,除此以外,什么也听不到;满眼看见的,总是赤黄的沙丘,沙丘,一直连到碧蓝的天边,见不到一棵草,一只蚂蚁!
千百年暴烈的炙热狂风堆砌起高低起伏、蜿蜒无垠的茫茫沙海,那些优美的沙丘勾勒出风的曲线。它们看似杂乱无章,但彼此连接得又非常和谐,仿佛一首悠扬不息的牧歌,一直唱到天地的尽头。没有人有闲情雅致来欣赏这样的风景,因为在这里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没及脚踝的浮沙尽情地吞噬着你几乎被热浪烤干的体力,使你很快就脚软筋麻;到达任何一个目标都需要走多出几倍的路——你只有选择沙丘山脊延伸的路线,转着圈儿曲折到达;还有白天要命的酷热,夜晚难熬的冰凉刺骨;还有缺水、少粮、流沙……更痛苦的是,你不知道你迈出的步子,是走向令人惊喜的希望,还是稀里糊涂迈向死亡。
“我的天啊,我宁可战死在怛罗斯,也不愿意再走了,”赵淳之看着雨云缓缓飘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里有些绝望,“好歹遇到个人啊,死人都行,不,还是不要死人,只要是活的,不管是不是人,都行。哪怕他是来拼命的大食贼人也好!这样在烈日下疲于奔命的日子,还要多久啊!”赵淳之回头看看沿着山脊伸到视线尽处的足迹,那种森然的绮丽带给他莫名的恐惧,他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烈日当空的沙漠,本来应该在清晨和黄昏才能行军,但高仙芝没有给李天郎和他的侧戎军那么多时间。虽然明知白昼行军的凶险,李天郎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采取这种饮鸩止渴的行军方式。他唯一祈祷的,是悟明能够在整支人马被拖垮前将所有人带出沙漠。
但很快,厄运便光顾了这支不顾死活意图逆天而行的孤军。
进入沙漠第三天,队伍开始出现损耗,已经有十多个士卒掉队,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有近二十匹战马因缺水少粮而引发各种病症或倒毙或不得不丢弃,大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怨言也开始出现。悟明顿时成为众矢之的,士卒们看他的眼光变得不那么友善了。
其实悟明比谁都心焦,为寻找道路他几乎夜不能寐,沙漠地形的变化太剧烈了,他尽了所有的努力还是一次次地误入歧途。所以他不能责怪士卒们对他丧失信任,有好几次悟明自己都决定放弃,但李天郎告诉他,开弓没有回头箭,怛罗斯数万将士都在等待他们奇袭成功的消息,逼得他硬着头皮咬牙西行,一直向西。
沙漠里没有一丝风,更显得死气沉沉,烈日穿过毫无云彩遮拦的天空,火辣辣地落在干涩的沙丘上,每个沙砾的缝隙似乎都在张大鼻孔喷出热气。有干渴难耐的士卒滚下沙丘,他的同伴们惊慌地呼喊着,纷纷跑下陡峭的山坡去营救他。悟明抬头看看天,夺目的阳光使他眼睛阵阵发黑。渗进鼻孔的细小沙粒同样传导着沙海的肆虐,牲畜们连喷响鼻的兴致都没有了,个个都张大嘴喘气,嘴边的涎水很快就像汗液一样干成白色的小碎块。
奇怪,刚才还有雨云,怎的现在却一丝风都没有。
“还有多远?”李天郎低声问道,“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该到了吧?”
“我不知道,将军,我真的不知道!”悟明将自己的脸隐没在斗笠的阴影里,光脑门上汗如雨下,“我只能说我们的方向没有错!”
李天郎点点头,鼓励道:“只要方向没错,我们迟早会走出这沙漠的!”
悟明苦笑了一下,木然跟着点点头,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传令下去,就地寻阴凉处歇息一下,”李天郎回头对赵陵说,“叫他们汗收了再喝水,每人三口!”
赵陵应命扬起马鞭,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将他的声音放大得震耳欲聋:“就地歇息!汗收后饮水三口!”
“师父你也歇歇吧。”李天郎边下马边说,发现悟明伸长脖子向天边眺望,脸上的肉开始抽动。“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悟明没有回答,只是抬手一指,李天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由脸色惨变!
那边有一条黑线,正在迅速地膨胀,原本宁静干涩的沙漠骤然有了某种骚动。不知从哪里窜出的阵阵劲风扬着沙粒迎面吹袭,似乎在警示着什么。
“也许不是我们这个方向?”李天郎希望有那么一线侥幸。
悟明苦笑道:“就是路过我们也情势不妙,叫大伙赶拢牲畜,在避风处围成一圈!佛祖啊,希望来得及!”
已经有士卒发现了天边的异常,惊异地张望。
李天郎他们遭遇的,不是一般的大风沙,而是近似“沙尘暴”的可怕天气!
队伍一片忙乱,人喊马嘶。风越来越强劲,牲畜们惊恐地大叫,动物对大自然灾害的本能预感使它们比人更能体会到那可怕的力量。骆驼在外围跪坐下来,马匹置于中央,队正们在大风中扯直嗓子指挥部下。每个人都明白,情势凶险,逃无可逃,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蒙头趴在骆驼肚子边听天由命。
李天郎站在沙丘高处,死死盯住风暴来袭的方向,上天难道这么无情,非要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来考验我和我的部下?赵陵和赵淳之站在李天郎身边,以同样的表情注视着飞速挺进的风暴。那边,天完全暗了下来,狂风蛮横的嘶吼呼啸已经清晰可闻。
“我的天啊,好像几百万铁骑一起冲锋!”赵淳之喃喃地说,浑身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
“就是让大唐所有的兵马一起射箭,也不抵此万一,真可怕!”赵陵缩了缩脖子,往山坡下大队所在的地方迈了一步,“将军,我们下去吧。”
“将军,快回来!”马锏在马麟身边使劲挥舞着红色鹖鸟旗,“龙风马上就到了!”李天郎握紧了“羽浪”横刀的刀把,迎风猛吸一口气,大量的沙尘呛入他的胸腔,狠毒地捏紧了他的肺。来吧,既然遇上了,那就拼一下吧,生死由命!
风越刮越大,飞沙走石,人根本无法站立,细小的沙粒借助风威,变成一只只锋利的箭镞,打在人身上生痛。耀眼的阳光瞬间没了踪影,天地间凝结着沉重的黑暗,似乎马上就要砸落下来。
“看哪,看哪!”有人在惊呼。
天哪,一堵遮天蔽日的沙墙,无边无际,仿佛整个沙漠都被大风抛到天空,粗暴地推搡着,踉跄着狂奔向前。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它的威力和残暴。那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竖起的移动沙墙,高达几百丈,裹胁着如山的沙尘,扯着黑色的旗帜,以不可挡之势席卷而来,摧枯拉朽般吞没了它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那惊天动地的威势足以叫最勇敢的人也胆战心惊。
“黑风暴!龙风!它来了!”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嘶叫,很快便被肆虐的狂风扯得气若游丝。大地颤抖了,扑面的劲风夹杂着粗大的沙砾,敲得甲胄盾牌嘚嘚直响,它来了!它来了!人们蒙头闭眼,任由这个恶魔肆意摆布……
三天停战期过去了,大食军队不断出击,围攻怛罗斯城,河边的前哨营地也频频告急。高仙芝此时显得非常有耐心,他令各军轮番出战,以守为攻,凭借营垒发挥唐军强弓硬弩的远射威力,一次次挫败大食军队的猛烈进攻。高仙芝在等待时机,他还没有得到李天郎部的消息,尽管他也做了失败的打算,但是内心里,他充满期待。其实真正焦急的是葛逻禄人,谋剌腾咄一直没有得到阿布·穆斯里姆的举事信号,在他看来,多耽误一天,就多一分暴露的凶险,因此他天天是如坐针毡。
其实阿布·穆斯里姆比他更焦急,这位埃米尔想尽各种办法想诱使唐军主力像三天前一样渡过怛罗斯河与之决战,这样内应的葛逻禄人就能和大食军队前后夹击,彻底击败唐人大军。可是,两天过去,高仙芝却岿然不动,难道这个老奸巨猾的山地之王察觉到了什么?他又在等待什么呢?
“大将军,已经五天了,如果李天郎他们成功,无论如何应该有消息了。”李嗣业忧心忡忡地说,“现在一直杳无音讯,某担心……”
“我军日日坚守耗战,虽杀敌甚众,然锐气日衰,战力渐靡,加之路途遥远,粮秣输送短缺,对峙弥久恐军心不定。”田珍早就对这种消极打法极不耐烦,而高仙芝对李天郎寄予过高希望也令他颇有微词,“不如趁贼松懈、战久疲惫之际奋力一击,不信取胜不得!”
“是啊,将军,索性杀个痛快!”贺娄余润挽袖喝道,“我等铁骑休憩几日,元气大复,当可一战!”
高仙芝点点头,转身负手看看地图,垂首思虑片刻,沉声道:“再等一天,如无消息则全力出战!”
被风沙掩埋的李天郎最先被“风雷”“电策”发现,两只獒犬吐着舌头,疯狂地刨着沙土,直到杨进诺和赵陵合力将李天郎挖出来。“将军!醒醒,将军!”赵陵急得差点发狂,用手清理着李天郎脸上的沙尘,拍着他的脸,又伏身听他心跳。“水,快拿水来!快!”
杨进诺递上自己的水囊,清凉的水滴进了李天郎的嘴唇,他的眼皮翕动起来,猛地睁开。“醒了,将军醒了!”杨进诺大喜过望,失声欢呼,“将军,太好了,你还活着!”
“弟、弟兄们怎样?都好么?”李天郎使劲眨巴着眼,咳出嘴里和鼻腔的沙粒,“悟明师父好么?”
杨进诺和赵陵对望一眼,沉痛地低下了头。李天郎悚然一惊,翻身站了起来,眼前的景象使他目瞪口呆:整个沙漠完全改变了模样,大队避风的坳谷耸立着一座狰狞的沙丘,在周围高低起伏的沙地上,散落着破烂的军械和辎重。零零落落的几十个幸存者,在面目全非的沙地上拼命挖掘,寻找自己的战友。
天哪,一千两百精兵猛将啊!整整一千两百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千锤百炼的大唐悍兵啊!也许世间没有哪支军队能够战胜他们,如今却轻易葬身沙海!死得无声无息,尸骨不存!李天郎大张着手臂,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落入眼帘的都是一样的苍凉凄景,他瞪大眼睛,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切,十多年的辛劳,在老天爷那里却如敝屣,轻轻拂指就烟消云散,飞灰湮灭了!
赵淳之挖掘的手指碰到了柔软的肌肤,他不顾十指已经鲜血淋淋,加快了挖掘的速度。他已经找不到仆固萨尔和马麟,而露出地面的长旄表明这下面埋着人。很快,马锏失去鲜活的脸出现在流沙里,赵淳之伸手探探他的鼻息,颓然坐倒在地。一直到死,马锏都将红色鹖鸟旗牢牢搂在怀里。赵淳之捶地号啕起来,可是挤不出半点眼泪,他拼命捶打沙地,发出一阵阵刀剑磨砺般的干嚎。
“将军!将军!我们……”赵陵看着发愣的李天郎,伸手要搀扶,却又不敢。
“仓啷!”李天郎突然拔出横刀迎着太阳猛跑上沙丘高处,赵陵和杨进诺骇然跟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李天郎怒吼着,冲着天空高扬起闪亮的横刀。
“呜——”他用尽浑身力气,将横刀狠狠掷向天空,横刀在天际划过一道弧线,带着李天郎满腔的悲愤和怨恨,“喀嚓”一声直贯入沙土,在阳光下变成远方一个跃动的亮点。
上百颗震天雷群起爆炸的声音仿佛耳边的惊雷,冲天的浓烟和火焰将唐军后军完全吞没了。高高耸立的投石机化作几个巨大的火炬,将河岸照得通亮,浑身火焰的匠兵们惨叫着往怛罗斯河里扑腾。
火光中,暴起发难的葛逻禄人跃马扬刀从后军的匠兵营开始,横扫了唐军后路,整个大营都燃烧起来。正在与大食激战的唐军前军见后路被抄,惊惶后撤,中军紧急收拢兵力企图稳住阵脚。但是一切都晚了,已经鏖战一天的唐军在前后夹击之下阵脚大乱,高仙芝纵有惊艳绝才也是回天无术,在混乱的黑夜中,他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阿布·穆斯里姆精心选择的进攻时间和葛逻禄人的内应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它们巨大的合力撕碎了唐军坚不可摧的“六花阵”。
大食重骑和战车对溃退唐军的打击是致命的,数以万计的轻骑隔断了唐军两翼骑兵对步兵的掩护,滚滚挺进的步兵突入缺口,包围了唐军前军。唐军六花中有四朵花完全崩溃了。但是中央的牙兵营和虎贲营在这危机关头表现出了令人震骇的镇定,在高仙芝亲自指挥下,他们交叉掩护,且战且退,阻止了大食军队进一步扩大战果,还趁机收拢了两翼败退下来的部分骑兵。
火光映红了怛罗斯河,鲜血染透了河水。
大食人彪悍的冲锋呐喊使整个怛罗斯为之战栗。黑暗中,数不清的唐军士卒孤身奋战,直到身首异处。尽管被冲得七零八落,这些倔强的大唐战士却背靠背拼死作战,刀枪断了,箭囊空了,就用拳头!用牙齿!占尽上风的大食人实在不能理解这些唐人为什么明知失败还要做无谓的战斗,除了迟滞安拉军队进军的步伐,让自己死得更快,这些垂死挣扎根本就是毫无意义。但这些冥顽不化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在血泊中战斗到死,说什么也不弃械投降。被殊死抵抗激怒的大食战士毫不留情地粉碎唐人的挣扎,于是,唐人团聚的抵抗被大食铁骑的洪流一个个吞噬了,熊熊的烈火烧光了怛罗斯河岸最后的灌木。
阿布·穆斯里姆悠然抖着坐骑的缰绳,在铁骑护卫下缓缓向前。战马小心地在密布尸体的地面落下蹄子,扔在地下的火把噼啪燃烧。
“埃米尔!万能的真主啊,我们胜了!大获全胜!”齐雅德因空前的胜利而兴奋得几乎发狂,他劫后余生的儿子奥查尔紧跟在他后面,“请允许我追击敌人,把他们斩尽杀绝,让他们永远记住我们的厉害!”
“高仙芝死了吗?”阿布·穆斯里姆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不知道,埃米尔,不过有数千唐人突破了我们的包围,正往东退却,要是高仙芝还活着,应该在里面。”齐雅德将佩刀拔出刀鞘,“请埃米尔将最后的荣誉赐予我!”
“够啦,够啦,你的荣誉够多了!”阿布·穆斯里姆斜瞥了一眼身边的伯克尔,“让点给年轻人吧,伯克尔,交给你三千勇士,连同骑马的突骑施人,一起去追击塔特人吧。那个高仙芝,还有那个神乎其神的雅罗珊李,能捉活的更好,没活的死的也行!”听到这席话,伯克尔差点被巨大的幸福所击倒,感谢真主,感谢埃米尔,自己辛苦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等来了这名垂青史的一天!
“埃米尔,请让我也去吧!我要用唐人的血洗刷我的耻辱!”奥查尔急切地叫了起来,“请您无论如何答应我!”
“好,去吧,年轻的雄狮!把唐人的脑袋都给我收割了来!”阿布·穆斯里姆欢畅地大笑起来,但他的笑声却因一支凶狠孤傲的弩箭戛然而止,好险!那支箭掠过伯克尔肩膀,在周围众人的惊呼声中擦着阿布·穆斯里姆的脸颊飞过,锋利“鬼牙”的寒光一闪而过,带着尊贵埃米尔脸上的几缕血丝“嗖”的消失在黑暗中。
尸体堆里突然跳出一个浑身是血的黑影,他怒吼着把弓弩往地下一砸,拾起一把几日来令所有大食战士都闻之色变的那种长柄砍刀,不要命地向阿布·穆斯里姆猛冲过来,全然不顾他周围密密匝匝的卫兵。又惊又怒的大食卫兵们一拥而上,一把锋利的施西利弯刀最先抹过踉跄前行的唐人脖子,几乎立即将他的脑袋砍飞起来。但是无头的躯体脚步不停,仍旧举着砍刀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紧接着不是一支,而是很多支重骑兵的长矛同时戳中他,既有前面的骑手在马上搠将出去的,也有后面的骑手投掷而出的,疯狂的躯体终于停下了脚步,带着满身的长矛颓然倒地。几乎与此同时,无数的刀剑齐下,眨眼工夫便将唐人砍成了碎块。“是个回纥野狗,埃米尔,”卫队长的声音有些发抖,不知道是惊魂未定还是余怒未消,“不过他现在再也没法咬人了!”剽野团押官浑拓的头颅被切了下来,挑在了一位大食骑士的长矛上。后怕的卫兵们还不放心,将视力所及范围内所有唐人服饰的尸身都刀砍枪戳,仿佛怕还会有人从地狱门槛冲上来拼命。
阿布·穆斯里姆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低头看看满地的尸体,摇了摇头,挥手道:“还等什么,快去追啊!”
三万番汉精锐,仅有四千人逃出生天。这是安西四镇十年来首尝败绩,也是最为惨重的一次。
尽管如此,唐军残兵并没有出现大溃退,活着的战士一边东撤,一边迅速重编,做到了败而不乱,旗号齐整。他们甚至还在半路上成功挫败了突骑施人的两次偷袭,救下了狼狈逃跑的拔汗那人。说到拔汗那人,唐军战士颇为不屑。他们见势不妙,立刻掉头逃走,一路狂奔,跑得比谁都快。对从突骑施人刀下救下他们的友军连个谢字都没有,反而撒腿超越唐军前锋,转眼就没了踪影。
“他们只是暂时退却,大队人马马上就会追来的,”李嗣业望着远处高扬的尘烟,咬紧了牙。大食人尾追大军已经两天了,看那架势,想是不赶尽杀绝誓不罢休。“大将军,情势危急,我军应速退白石岭,与段将军会合。”
没有回答,李嗣业定睛看着高仙芝,这位落败的安西节度使眯着眼睛眺望着西方,似乎在想着什么。
“大将军?”李嗣业不知道高仙芝在想什么,不过看那表情,似乎怛罗斯惨败没有在他那里留下什么痕迹。就这一点,李嗣业是自愧不如,但也提心吊胆。
“想轻易拿下我高仙芝,嘿嘿,时运来了一时巧胜,居然飞扬跋扈要来取我人头?”高仙芝冷笑两声,“索性就在这里摆开阵势大家再来较量一番!”
诸将听闻此言无不骇然变色,高仙芝胆子也太大了,即使新败,还要亡命反戈一击!可只有这区区四千残兵,军械粮秣所剩无几,要扳回颓势,怎么想也是以卵击石,结果肯定凶多吉少!神色惨然的将领们面面相觑,谁都无心恋战,但谁也不敢出言反对。
“怎么,败了一仗就没了胆子了?”高仙芝的声音像风一样冷,说得所有人都缩起了脖子。
“将军,容末将斗胆一言,”李嗣业知道自己再不说话,恐全军覆灭之时已然不远,“深入胡地,失去救兵。恐怕全军覆没,安西若失将军,则群龙无首,势必情势大乱,岂不叫大食有机可乘!不如驰守白石岭,走为上策。”
高仙芝沉默了,他再次死盯着西方下坠的夕阳,胸膛起伏,最后闭上眼长叹一声,狠狠地一勒缰绳:“走,去白石岭!”
第二天黄昏,艰难跋涉一天的唐军终于到达白石岭,四千人已是人困马乏。而后面的大食追兵在花了一天半的时间突破阻击他们的田珍部人马后,快马加鞭紧紧追来。断后的阿史那龙支部勉强应战,且战且走。
“怎么回事!”白石岭是东归路上第一道险峻的隘口,以幽长狭窄的谷道而闻名。要是大军拥堵在这里,又无法展开应战,只有任人宰割,死路一条。因此见前锋拥堵,大军不得行,心急火燎的李嗣业飞马上前喝问情况。
“将军,前面拔汗那人争道,堵塞了隘口……”有人回答,“我等力劝,尔等仍不让路!”
李嗣业闻之大怒,追兵近在咫尺,哪容耽误!他大喝“闪道”,奔至最前,正好见一拔汗那头领正在路中指挥众人推一重载的长行坊,将道路塞得满满。“你们听好,我乃安西副将李嗣业,令你们将长行坊推下山去,闪开大道!”
“将军,车上所载乃我拔汗那国王之物,小的哪敢弃之,望将军再等片刻……”
李嗣业憋了多日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不等对方说完便纵马将其撞倒在地,手中陌刀抡了几个刀花,车辕顿时支解,惊慌的挽马扬蹄跑了开去。“闪开!”李嗣业还算留情,收了陌刀,以半截车辕为棒,怒骂着向堵塞道路的拔汗那人劈头盖脸猛砸下去,顿时棒喝出一条通道。而此时,追击的大食兵马已经和唐军后卫接仗,情势已是万分危急。
“嘟嘟嘟!”
短促的号角声!只有唐军才有的冲锋信号!
熟悉的冲锋号角!救兵来了!
一彪人马斜刺里冲将出来,截住了追击的大食军。
“是雅罗珊李!”鼻青脸肿的拔汗那头目比李嗣业眼睛还尖,“红色鹖鸟旗!是雅罗珊李没错!”
“真的是救兵!是李将军!”正在苦苦支撑的唐军士卒士气大振,“李将军带救兵来了!弟兄们杀啊!”
伯克尔非常震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又会在这碰见命里克星。前方烟尘滚滚,杀声震天,本来一马当先的突骑施人正掉头回窜,他们的头领贺逻施那杰跑在最前面。“雅罗珊李!是雅罗珊李!”他们惊慌地从大食人身边跑过,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战场。
“我的真主,真的是他!”曼苏尔在伯克尔前方看得更清楚,红色鹖鸟旗下,一人骏马长枪,左冲右突,所向披靡,不是李天郎是谁!他不是杳无音讯么,怎的如此神出鬼没,又出现在这里!“大人,我得去接应奥查尔,他不是雅罗珊李的对手!”
伯克尔醒悟过来,“啊啊”着点了点头,心中蓦然生出无限恐惧,安拉要夺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誉么?
要不是杨进诺,被龙风吞没的侧戎军残部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沙漠。距怛罗斯不过十几里的三百城,就是杨进诺曾经的家。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杨进诺在几乎绝望之际发现了那条被沙砾掩盖的古河道,终于带领包括李天郎在内的百余人历经千辛万苦,挣扎着走出沙海。剽悍顽强的番汉勇士曾经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和勇气征服过通天崖,啸傲过娑夷桥,甚至将不可一世的坦驹岭也踏在了脚下,他们似乎一次又一次地冲犯天颜,却又令老天爷奈何他们不得。李天郎也在这样的胜利中感到搏击宿命的快意,不由自主漠视了冥冥苍天的可怕威力。可他没想到,老天只不过轻轻动了动小指头,便将这帮狂妄跋扈的冒犯者彻底抹掉!从来不知完败滋味的李天郎,潜意识里最后的侥幸心理和抗争意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龙风刮得干干净净。
不光如此,他们在路上就遭遇了失魂落魄的怛罗斯败兵,这个惨痛的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将李天郎完全击垮了。他隐隐意识到,怛罗斯战败不仅对他自己,抑或是对高仙芝或者远在长安的皇帝都具有难以估量的冲击,同时,正如方天敬所料,这次败绩对安西,对陇右乃至整个大唐也具有深远的影响。到底是怎样的影响,李天郎想也不敢想。
在巨大的沮丧和惶恐中,李天郎一路收拢散兵,待至白石岭时,正遇段秀实率千余人马押辎重而至,两军合于一处,方得喘息。李天郎审时度势,劝段秀实驻兵白石岭,准备接应高仙芝。他凭直觉已经知道,自己最后的沙场绝唱,最后为大唐拼杀效命,最后为安西子弟尽力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果不过半日,营垒未筑毕而高仙芝大军已至,大食追兵亦到。危急之下,李天郎不顾战力相距悬殊,亲率轻骑截击,以策大军从容后撤。
几天来一直高歌猛进的大食军队遭到迎头痛击,奥查尔率领的前队继突骑施人之后溃不成军。曼苏尔的援救晚了一步,奥查尔已第二次被李天郎挑落马下,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他被大枪径直穿胸而过,立时丧命。赵陵拈弓搭箭紧紧护卫在疾冲的李天郎身侧,这里原是阿史摩乌古斯的位置,世人皆传言阿史摩乌古斯跟随族人一起叛唐造反了,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说亲眼看到这个葛逻禄人射杀昔日的同伴。弄得赵陵都有些将信将疑,但李天郎却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只说了一句“乌古斯既未归,则必死矣!”赵陵知道,李天郎非常后悔没有叫上阿史摩乌古斯一起走,他的好心也许真的害死了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射雕者。不过,即使阿史摩乌古斯跟着进了沙漠,说不定也一样命丧黄泉。唯一不同的,就是如果死在沙漠,他还可以在黄泉路上有很多同行的弟兄,可以没那么寂寞……
五十人的长骑队,走的走,死的死,现只剩下十九人,不过这似乎丝毫没有影响他们惊世骇俗的强悍战力。他们和赵陵一起,在李天郎左右展开,犹如雄鹰的双翅,一路踏平所有的障碍。李天郎照例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但是,赵陵已经隐隐觉察到他的反常。雅罗珊李出手异常辛辣,每招皆取人性命,这虽然看上去和平时作战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总少了往日的雍容大度,而且全然不顾自身的防护。给人的感觉不是雅罗珊在冲锋陷阵,而是呈匹夫之勇的莽汉在胡乱杀人拼命。
前面李天郎的黑色披风因坐骑的狂奔而扯得笔直,披风每忽闪一下,就会看见有人跌落马下,发出形形色色的闷哼或尖叫,瞬间消失在乱蹄和尘埃之中。
“将军!将军!别追了!前面是贼军大队!”赵陵声嘶力竭地叫道,可李天郎似乎没有听见,仍旧不要命地往前冲。赵陵猛踢马腹,将自己的坐骑催至最快,终于一把逮住了李天郎的马缰。谁知李天郎的大枪居然呼啸搠来,赵陵惊骇大呼,往后便倒,枪尖堪堪擦胸而过,枪缨里叮叮作响的倒曲钢钩就在他眼前划过,把个赵陵吓得一身冷汗。
“将军!是我,赵陵!停下!快止步!”冒着送命的危险,赵陵探手抓住了大枪枪杆,枪杆的力道一震,赵陵觉得自己的肩膀几乎脱臼。“将军!求你!停下!”李天郎喉咙里发出的吼叫仿佛发狂的野兽,令赵陵头皮发麻,不由得一松手,放了枪杆,沾了满手的污血。他这才看清李天郎状如疯虎的可怕神情,饶是赵陵跟随李天郎多年,今日见到他如此凶恶的面孔,也不禁毛发倒竖。
“将军!将军,停下!”大食人阻击的箭雨骤然而至,有长骑在飞溅的血花中连人带马翻倒在地。这使李天郎似乎清醒了一点,他一甩大枪,荡开一簇羽箭,勒马转向,往后退了些。赵陵松了一口气,也与长骑随之稍退,大食人没有出击,只是放箭掩护败退的前军入阵。
在李天郎身后,可以感受到他浑身蒸腾的杀气,呼呼的粗重喘息犹如一个大风箱。黑色的披风终于垂落下来,盖住了坐骑瑟瑟颤抖的臀部。战马浑身都是汗水,正顺着身上的毛小溪般滴落下来。大张的嘴涎水长流,剧烈起伏的马腹似乎马上就要炸裂开来。战马几乎要累死了。赵陵不敢再看李天郎的眼睛,只是默默立在他马后备好弓箭。身后传来雷鸣般的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唐军弟兄们在重新结阵,他们显然决定不再逃跑,要与敌军决一死战!
曼苏尔好不容易稳住阵脚,避免了溃败像瘟疫一样蔓延。他现在才发现,红色鹖鸟旗下的唐军并不多,但是原本几欲崩溃的整支唐军居然因此重整旗鼓,背依白石岭隘口结阵而战,此时要想围歼之,已无可能。而险峻之白石岭上隐约可见唐军旗帜,再要尾追,恐怕得不偿失。
红色鹖鸟旗有很多地方已经残破,但是旗下的猛将依然神威凛凛,注意到了对手熟悉的面孔,李天郎勒住汗淋淋的战马,似乎点了点头。曼苏尔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抬手点额,还了个礼。夺命无数的大枪抖擞一振,往曼苏尔处一指,接着向上一挑,这显然是公然的挑战。所有的唐军将士瞧得真切,无不血脉贲张,群情激昂,金鼓顿时大振,“大唐”的呐喊声吼得惊天动地。“真主啊,别上他当!别去!”赶上来的伯克尔不等人马列队完毕便跑来劝阻欲拔刀应战的曼苏尔,他已经失去了争功的信心,只想平安撤退,指挥军马非他所长,要是曼苏尔再死,就无人统兵了。“撤吧,我们已经创造了帝国的奇迹,这里已经是大食战士到过的最东方!”
曼苏尔缓缓放松了身体,将抽出一半的战刀重新还鞘,他悄悄在大腿侧擦擦手心的汗水,低声说:“好,就放他们一马吧。”伯克尔松了口气,回头细看他的冤家对头——李天郎没戴头盔,不知是故意扔了还是激战中被打掉了,一头漆黑的长发在暮风中飞扬,遮住了背光的脸,令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身上的铠甲已经被浓黑的污血染透,闪不出什么光芒,但是,所有的大食战士都觉得,雅罗珊李整个人都发出一种凛然夺目、威风森森的气势,没有人愿意和这样的对手交战。曼苏尔身后的数千将士都屏息静气,默默地和李天郎以及在他旗帜下摆开阵势的部下对峙。曼苏尔身后一个弓箭手刚抬起弓,对面便飞来一箭,正中面门,将他射下马去。对峙双方顿时都出现一阵骚动,战马焦躁地刨蹄,粗重地打着响鼻,骑士们也压低嗓门短促呼喝。赵陵呸地吐出嘴里的一口血痰,恶狠狠地搭上第二支箭。“都住手!住手!”曼苏尔扬手大喝,扯动肩膀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前队改后队,撤!撤!后退!后退!”
已经撤至高处的高仙芝远远目睹了这一切,气势汹汹的大食追兵退潮般往西撤去。开始移动很慢,待拉开一段距离后,加快了速度,很快追随天边的夕阳而去了。高仙芝一动不动地注视了西方很久,直到所有的一切没入渐浓的夜幕中……
“幸亏李天郎及时赶到,否则我军危矣!”连续几日的奔逃使文弱的岑参眼窝深陷,但此时既已安全,神采自是恢复几分,“方才听段将军言,李天郎部遭遇龙风,大半葬身沙海,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力挽狂澜,此般忠勇矫健之士,应该重赏,以励士气!”
“重赏,重赏,何以为赏?”高仙芝瞄了岑参一眼,苦笑了一下,再没有说话。
岑参想是脱离险境后心旷神怡,没有察觉高仙芝阴晦的神情,兀自感慨道:“此次西征,本胜券在握,唯葛逻禄人背信弃义,李天郎遭遇天灾,致使功亏一篑。然将军以寡击众,虽失利而杀敌过万,大食人由此晓我大唐雄师厉害,量也不敢轻启战端。以我安西之力,加之有大将军您统帅,辅之以百战骁勇之士,嘿,不出半年,即可恢复元气,一洗怛罗斯战败之耻也!大将军,您……”
一回头,岑参已不见了高仙芝身影。“大将军,大将军。”他一边唤着一边慌慌张张跟了过去。
“怛罗斯之后,高仙芝非旧日之高仙芝,而此李天郎亦非彼李天郎!”岑参顺风隐隐听见高仙芝的喃喃自语,不由得呆住了。
回到龟兹的高仙芝在急拟战报之时确实没有忘记为李天郎备下一份厚重的赏赐,但是他却没有等到李天郎前来领取。带着仅存的四十余骑归来的赵陵和赵淳之,道出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李天郎白石岭退敌后,身受重伤,又引发多年旧创,虽极力救治也不得幸免,终在离疏勒百余里的地方吐血身亡。临死前要求将尸身火化,一半撒在怛罗斯,一半交归亲人,赵陵等一一照办。四十余人,众口一词,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李天郎似乎真的死了。
很多人真的相信了。
视李天郎为知己的岑参提笔写下: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切切痛惜,拳拳哀思,终不得明说,写罢岑参掷笔大哭三天,说再也不写金戈铁马、万丈雄心的边塞绝句了。
“朔风曲从此绝矣!”岑参涕呼,李嗣业、段秀实等也嗟叹不已,深感天妒英才,安西痛失一擎天悍将。
但还是有人根本不信。比如封常清,他得知李天郎身亡的消息后,立刻百里加急派人去疏勒李天郎家,以吊唁为名以探虚实。果然,李天郎宅邸早就空无一人,连那个在雪玉儿处当小厮的张淮钜也突然不见了踪影。只有几株枯萎凋零的腊梅,在空落的府院一隅瑟缩。事感蹊跷的封常清将此重大疑惑禀报高仙芝,并请求挨个严审单独回来的赵陵等人。因为他还发现,至少在白石岭李天郎最后一战时,身边还有一百一十二人,就算有所折损,也不至于才回来四十余人。而且,细心的封常清发现,上报战殁的这六十多个人中,虽番汉皆有,但居然同为孑然一身之辈,如此种种,让封常清觉得李天郎故去的消息十有八九有诈。
“就算有诈,你想怎的?”没想到高仙芝对此非常漠然,这可不像精明过人的安西节度使,“上报朝廷?忘了天子‘书中永不见此人之名’的旨意啦?难道还有上次李大郎笔误之计?罢了,李相的朱笔点批已经吓过你一次,还想再来?”
封常清哑然片刻,依旧喃喃道:“就这般算了?恐怕……”
“李天郎已遵天子之旨埋骨葱岭,我等何必自寻烦恼,还是想想怎么写奏疏向朝廷请罪吧。”高仙芝挥手不愿再谈,“以后的事,让以后的节度使君处置吧。”
封常清叹口气,悟到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高仙芝前几日将赵陵在私邸灌醉,连哄带诈已经套出了李天郎消失的最后一幕。
李天郎白石岭击退大食追兵后,为万全计,又率部逐出六十余里,确信敌军已然远去后,方才折返。而此时,高仙芝已连夜领大军东归,白石岭上,骤然冷清,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疲惫的侧戎军残部实在走不动了,即在大军撤走的营盘驻扎下来。
“也他娘的太不仗义了。我等苦战未归,他们却溜之大吉!”有士卒实在忍不住,大声斥骂起来,“连顶帐篷都没留,真当我们死光了么!”
“每每凶险艰难之任,便交于我等,落好处的时候却是他辈争先,想来真令人齿冷!”连沉默寡言的白奉先都出声抱怨,“这倒罢了,咱也不稀罕劳什子钱财赏赐,流血送命总要赚个正眼吧,谁知……唉!”
“就是,咱李将军功劳那么大,你看不一样被人丢在后面?反正我等在高大将军那里,都是后娘养的!”杨进诺气愤地踢飞大队留下的篝火灰烬,“回回出生入死,为的什么!”
赵淳之喉头哆嗦几下,还是忍住了。奇怪,要是往日,听到这些怨言,李天郎一定会厉声制止,怎的此时……他望望在不远处靠石块闭目歇息的李天郎,他不会没有听见吧?
“好了,别说了,但求问心无愧吧!”赵淳之安抚群怨沸腾的士卒们说,“比起葬身沙海的弟兄,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老天爷他奶奶的不是东西,偏要跟我们作对,要不我们肯定会高歌凯旋!”赵陵咬牙道,“哼,这下定会有人窃笑,说不定还会迁怒李将军!”
“是啊,这次回去,不知道将军会受怎样的处罚!”白奉先说,“等着看将军倒霉的人多着呢!”
赵淳之叹口气,确实,战败之后,必有人要充当替罪羊,以李天郎的处境,他当这个角色的可能很大,谁叫他和反叛的葛逻禄人关系密切,甚至身边的亲随都是其族人?谁叫他奔赴沙海,葬送了实力?谁叫他礼待对手,授人口实?谁叫他威名远播,功高震主?谁叫他是……忤逆之后?赵淳之越想越惊惧,越想越烦躁,越想越糊涂,这就是英雄落寞的下场么?李天郎会落得这样的结果么?
“好啦,杨进诺,你把这柴禾和酒给将军送去,千万别提这些,唉,李将军心里恐怕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难受,让他先宽宽心吧。”赵陵心痛地看看身心俱疲的李天郎,“乌古斯要是在就好了!大家都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众人一时黯然,纷纷低头散开,不一会儿,人群中传出压抑的啜泣声。
李天郎正在慢慢地脱卸铠甲,受伤的右手妨碍了他的动作,左手去解束甲绊到底有些别扭。平日,他只要耸耸肩膀,阿史摩乌古斯就会利落地为他办好一切。忠诚淳厚的阿史摩乌古斯,掌旗奔驰的马锏,跃马扬刀的马麟,耿直豪爽的仆固萨尔,一心复国的玛纳朵矢兄弟……还有千千万万为国奋战,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大唐男儿!如今都已成为异乡孤魂,他们熟悉的面孔在李天郎眼前一一浮现,在他心里刻下一刀又一刀,几乎使他痛得呻吟起来。
杨进诺放下手里的杂物,急急忙忙伸手帮李天郎卸甲。铠甲上不仅布满累累利器创痕,还沾满了血污,有些地方已经和皮衬牢牢粘连,甚至最里面的布衫,都和身体板结在了一起。天哪,那么多的伤口,有些地方旧伤新伤交结在一起,简直是找不到完整的肌肤!杨进诺眼眶发热,他用牙咬开金创药葫芦的塞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扯开那些与伤口淤结在一起的衣衫,一边往伤口上撒药。甲片一件件地卸了下来,李天郎像褪去背壳的蜗牛,软软地瘫坐在火堆边,轻微的浓烟呛得他连连咳嗽。杨进诺将毡毯盖在他身上,转身流下了眼泪,要是没人,他一定会大哭一场。
抖抖嗦嗦的篝火忽明忽暗,烤在火上的馕透出诱人的金黄光泽,蜂蜜和牛奶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被饥饿和疲劳折磨一天的战士们围坐在火堆边,默默地分享着勉强果腹的食物。李天郎接过赵淳之递来的半块馕,勉强笑笑,撕下一点细细咀嚼起来。这是阿米丽雅出征时给他亲手做的,因为舍不得,一直没怎么吃,现在却成了所有侧戎军幸存者的救命粮。
看着沉默的李天郎,赵淳之和赵陵也不知说什么好,三个死里逃生的将领呆坐在火堆边,各自心不在焉地嚼着食物。
“死了那么多弟兄,你们觉得我还能当你们的将军么?”李天郎突然出声,“那些生死与共的大唐男儿,可都是某亲手送进阎王殿的。”
“将军哪里话来?此乃天意,怎怪得将军!”赵陵道,“将军灭敌之能,为我钦佩;将军陷阵之勇,为我楷模;将军为国之忠,为我敬仰;能随将军征战沙场,乃我赵陵生平之荣幸……”
“不光赵校尉,某也如此,不仅我等二人,想必全军将士,无论死活,皆是如此!”赵淳之接着说,“将军也曾尝败绩,世间更无常胜将军,怛罗斯战败,也非将军一人之力可挽,将军不必太自责!”
李天郎摇摇头,“淳之,我并不如你心目中的英雄,也非能承此重任之人!吾非战败而气馁,而是深感宿命之不可违啊!”
赵淳之一愣,李天郎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什么。“大元说得好,”提到马大元,李天郎语气一落,如今这位老卒的两个儿子都死在军中了,死得一个比一个惨,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大元说得好啊,护卫大唐既为护己之土!护卫天子既为护己之家!但若大唐护无可护,天子毋庸你护,你便若何?”
众人默然。
令侧戎精兵葬身沙海的龙风,似乎是老天爷在严厉警告李天郎不屈埋骨葱岭的宿命。身心俱瘁的李天郎感到自己完全被抛弃,全然不可与天抗争。
哀莫大于心死。他不想抗争了,老天既然已经安排,那就按自己注定的宿命走下去吧。不过李天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甚至连随波逐流的机会都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