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射来了密集的箭雨,那些状如乌云的箭矢着实令大食战士胆寒。开战以来,不知有多少勇猛的战士倒毙在这恐怖的箭雨中。防护它们最好的就是金属蒙皮的盾牌,其次就是波斯鳞甲。可是大多数大食战士装备的是皮制或者木制的圆盾和锁帷子,对强劲的唐弩防护有限。就是装备最为精良的喀达卡甲兵,尽管他们除了双眼和双腿外,全身都包裹在锁帷子里,依旧不能抵挡住可怕的唐弩,更不用说弩炮了。你只能希望它不命中你,或者在穿透你前面同伴的时候,已经失了劲道。
紧紧连接的盾牌在阳光下铺成一片闪亮的金属之海,这片海在迅速移动,向前移动,不断接近严阵以待的大食军阵。最后,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呐喊声中,金属海洋骤然卷浪,分裂成无数尖利的铁锥,如脱缰野马般横扫而来!
最先迎接这些野马的是漫天的大食弓箭和投枪,箭镞和枪尖扎入人体或者盾牌的脆响密如冰雹。两军的距离迅速缩短,躲在步兵后面的弓箭手甚至没有时间发第三支箭,唐人已经攻到了近前!来不及抛出投枪的大食战士举起了盾牌,拔出了长剑、弯刀和斧头,和唐军进攻的狂潮迎头遭遇!
无数把嗜血的陌刀,连同虎贲营战士惊天动地的怒吼,一起劈向顽强的对手。如一堵墙般推进的陌刀,再次成为开路的前锋!掩护他们的排矛手虽因让开冲锋道路而稍落后于他们,但他们的进攻,同样迅猛。在陌刀切断大食长矛的时候,唐人的长矟也一个接着一个扎进大食人的盾墙。排矛手们娴熟地把勾住对方盾牌的长矟铁镦往地下一杵,飞步上前脚踏矛杆往下一压,对方力气再大,也举不起了盾牌,有的甚至脱手掉落。失去了盾牌的有效防护,唐人的陌刀几乎是所向披靡,而排矛手们则抽出横刀与敌交锋,杀成一团。
惨烈的肉搏战开始了!
不甘示弱的呼罗珊战士以同样的怒吼和刀剑还以颜色。锋利的兵刃划过各种铠甲,金属的铿锵和肉体的撕裂一起暴响。
交战双方犹如两个同样坚硬的铁拳,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你死我活。战线犬牙交错,敌我交织,每一步都有数不清的战士倒在血泊里。炙热的阳光掀起翻滚的热浪,将殊死战斗的人们搅和在一起,煮成一锅血液飞溅的沸汤。成千上万战士的鲜血和热汗,无数刀剑相格的铿锵,或低沉或高昂的呐喊与惨呼,使原本就粘稠狂躁的空气不断发烫,似乎整个怛罗斯随时都可能在狂暴的热浪中轰然破碎!
齐雅德带着一万轻骑兵,兵分左右两路,包抄进攻的唐军。大食战士们以长矛划地,扯起滚滚烟尘,一路杀向唐人。
飞扬的尘土中,突然窜出人数众多的唐军骑兵,那是谋剌腾咄的六千葛逻禄精骑和阿史那龙支率领的侧戎军突厥骑兵。他们按照高仙芝的命令,也企图包抄中央的大食军队。两支人数旗鼓相当的骑兵不期而遇。狭路相逢,谁都不可能退缩,谁也没想过退缩,上万的骑兵立刻搅起了尖啸的巨浪!
阿布·穆斯里姆跨上战马,束紧了头盔,黑色头巾在他的额头上透下阴影。一千身着金色铠甲的重骑兵拱卫在周围,另外两百名喀达卡甲兵紧跟其后。在他们的侧翼,是隆隆行进的五十辆战车。这无疑是一记重拳!
只有重甲骑兵的进攻,才会如此沉重彪悍。
在拼杀的唐军步兵后面,传来类似象群推进的震动。阿布·穆斯里姆胡子翘了翘,坚信了自己的判断,高仙芝确实弃得胜的左翼于不顾,将进攻重点放在了中央,否则,不会出动重骑。
唐军的玄甲重骑!
鼓声继续急促,阳光下的明光铠像一排排狰狞的牙齿。玄甲重骑喘着粗气,蓬起浑身的马槊,沿着陌刀手开辟的路径,奔腾而进。
一片黑色的新月旗在纷乱的战线后面齐崭伸张,有呼罗珊金甲骑士称谓的埃米尔重甲骑队在玄甲军前进的路上严阵以待。在他们的侧后方,还有五十辆战车,以及两百喀达卡甲兵。阿布·穆斯里姆的判断十分准确,今日两军一决胜负的时刻已经来临,激烈的生死较量将在双方铁甲重骑遭遇的时刻达到顶峰。
玄甲重骑轻松地将正在混战的大食步兵踏在铁蹄之下,整个骑队如一头发怒的大牯牛,瞪着发红的眼睛直冲大食军队纵深。高仙芝的玄甲利刃没有令他失望,凌厉的进攻在大食军阵中硬生生撕开了缺口,玄甲重骑的明光铠虽然插满了箭,但其势如破竹,兵锋直指阿布·穆斯里姆所在的中军核心。张达恭将驰骋西域多年的重甲骑兵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玄甲重骑高山泄洪般的强劲攻击……
刺眼的金色晃花了所有玄甲骑兵的眼睛,尽管没有看清楚,张达恭挥手之间,一排弩箭已反应迅速地往金光处疾射而去。骑弩手们利落地将发射后的弩机插在背后,挺起了马槊,不用张达恭下令,百战将士的本能已经告诉他们,真正的对手就是那团骄横的金色光团。张达恭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面那一片耀眼的金色,对方同样在以极快的速度迎面而来。西斜的阳光使他眯起了眼睛,哦,是大食人的重骑,和玄甲军不相上下的重骑!纵横西域近十年,从来没有体验过重骑对重骑的雷霆之击,也许,今天,就是难得的机遇。电光火石之间,谁将谱写一曲千古流传的骑兵绝唱,谁又将跳上一段金属与血肉之躯的铿锵艳舞!“呵呵!”亢奋的张达恭高扬起了右手,发出了全速冲锋的号令。
两支重骑锉然交锋,金色和黑色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闷响,仿佛乾坤深处压迫出的巨大咳嗽。撞击之猛烈,正在交战地域拼命厮杀的白孝德亲眼看见有重甲的骑士被撞得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
疏勒营的一千援军支撑起了侧戎军李部人马的坚强后方,田珍也派出了五百精锐的跳荡队将军械和换乘马匹送了上来。但是,宝贵的战机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满怀希望的李天郎见到率队而来的疏勒营军将,得知仅一千兵力到达,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将军只派了你们?不会再派了?不再破敌左翼了?”李天郎握紧了刀柄,眼睛差点滴出血来,“这,这,这是什么战法!”
“还有二十架车弩呢,李将军!还……”疏勒营军将乃是疏勒守捉使赵崇玭属下,对常驻疏勒的李天郎十分熟悉,见到一向儒雅温和的他如此愤怒,吓得舌头都哆嗦起来。
李天郎转身扶住新换坐骑的鞍座,肩膀一阵颤抖,最后一捶马背,大吼道:“雕翎团!西凉团!长骑队,上马,全体上马!杀回去!”
“将军!我们呢!”疏勒营军将张口结舌,“我们也要去!”
“你们稳住阵脚,结方阵以接应我等!千万不可冲锋!”李天郎跃上马背,喉头一阵抽搐,声音沙哑下来,“不要去送死!叫车弩靠前,准备接应!”
除了雕翎团、西凉团和长骑队,侧戎军李部人马几乎全部压在前方,而那里铺天盖地的烟尘表明,大食军队数量众多的援军已经到达,原本七零八落的大食左翼防线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马槊穿透了圆盾,将那位顽强掩护自己同伴的大食甲士挑翻在地,槊尖传来的巨大阻力使赵淳之虎口发麻,不得不舍了马槊,抽出了背后的横刀。这是他今天结果的第四个大食甲士了,对方死战不退的凶狠令他印象深刻。
不知手里的兵器被铁鹞子的棍棒砸飞了还是自己扔掉了,赵淳之刀前的大食战士下意识举起手,试图阻挡他的横刀。杀死手无寸铁的对手可不是英雄所为,赵淳之稍一犹豫,横刀力道顿颓,砍在对手披挂锁帷子的肩膀上,嚓的一响,除了疼痛之外,似乎没有给对方造成什么致命伤害。锁帷子防御劈砍是相当有效的,这个大食战士除了两个眼珠,浑身都披满了锁帷子,想来是个有身份的人。大食战士低吼了一声,扬着满手的血污,懵然呆立在原处。是惊恐,还是被吓傻了?赵淳之手腕一翻,横刀在战马掠过对方身体的同时,划着弧线捅进了面门。
天哪,我还是杀了他!
战马窜开,横刀从面门处被带了出来,锁帷子下是一团血肉模糊,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完全看不到了。大食人捂着脸倒了下去!赵淳之只来得及在脑子里咯噔一下,老天,我杀得多么自然啊,就像李天郎……
马上陌刀冲锋是横野团的拿手绝技,呈两列纵队的陌刀手刀锋分朝左右,纵马横扫,冲锋陷阵犹如快刀切豆腐,就算是重甲长剑的喀达卡甲兵,也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冲天的烟尘,怒涛般的蹄声,赵淳之勒住疲惫的战马,注意到从敌军中央席卷而来的大批援军。他咽口唾沫,回头望望己方阵营,没有看到大军挟威而来的迹象。怎么回事,李天郎会那么傻么?
烟尘中,密密麻麻的大食骑兵冲了过来。
刺耳的鸣镝声,那是撤退的信号!
撤退!撤退?
只有雕翎团、西凉团这两个折损惨重的团队和长骑队及时换乘了战马,能作战的不到五百骑。本来李天郎是准备率领他们连同增援大军一举扫平大食军左翼,横贯中央,直捣其后方重镇阿克拉克荷,彻底击败对手的。但现在随着敌方增援的到来,而己方兵力的不继,作战目的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必须迟滞对方的进攻,拖住大食援军,让自己的部属有机会退回本阵。一想到这里,李天郎几乎出离愤怒,侧戎军将士历经千辛万苦,浴血奋战换来的歼敌良机,居然被高仙芝轻易丢弃了。不仅如此,增援的大食骑兵源源不断,他不得不让三千步骑进攻两万多敌军。能攻破人数大大超过自己的贼军,杀敌数千已经是惊人的奇迹了,但要求完全击败他们,决然不可能。不仅不可能,随着对手大批援军到达,自己反而有被围歼的危险。勇敢、自信和决心是一回事,可力所不及的任务,甚至会让自己部下白白送掉性命的命令,李天郎同样决死不从。他断然决定撤退。
在雕翎团密集箭矢的掩护下,李天郎带领西凉团和长骑队对立足未稳的大食骑兵发起了一次敌众我寡的决死冲锋。那面最大,最耀眼的丝绸新月旗成为李天郎的首选目标。短短两个照面,便有四个大食骑兵被大枪挑落马下,第五个挥手大喊着什么,扯身回跑。李天郎挺枪戳中对方马臀,战马负痛狂嘶,将骑手甩下马来,跌得仰面朝天,跟在李天郎后面的吕乌镡马槊猛插,将之钉在了地下。周围的大食骑兵阵脚大乱,狂呼乱叫着四下散开。听不懂他们喊什么,李天郎从已挨了一枪的大食旗手处劈手夺过那面大食战旗,伤重的旗手还想奋力反击,被阿史摩乌古斯扬手一箭射穿面门,落马毙命。
显然没想到会遭遇这样凶猛的进攻,增援的大食骑兵一时间军心散乱,队形不整。呜呜乱叫的号声此起彼伏,似乎是在重新集结。李天郎一击得手,不敢恋战,急令雕翎团和长骑队殿后,其余各部立即与敌脱离接触,折返本阵。来去如风,侧戎军铁鹞子重骑在前,轻骑在后,交错掩护,逐次撤退。“即使退兵,也是军容不乱,井然有序,令人不敢掩击。安西第一精锐铁骑,果然厉害!”田珍对此战看得清楚,“高大将军与大胜失之交臂也!可惜!可惜!罢了,叫疏勒营发车弩阻击,接李将军归阵!”
赵淳之听见高举卡维军旗的白苏毕一干人用波斯语高喊着什么,那些还在进攻的大食骑兵纷纷回望中军,分明迟疑起来。雕翎团的骑射手呈两路呼啸着转圈,对迟疑的大食骑兵猛射,迟滞了他们的进攻。西凉团和后来赶到的疏勒营士卒也列队发弩,做好了迎击追兵的准备。一些意图追击的大食骑兵吃了亏,不得不散开后退,与之交战的唐军也随之腾出手来,往李天郎处集结。
“大食人的中军完蛋了!阿布·穆斯里姆死了!”白苏毕蛊惑人心的叫喊在阵前回荡,为了顺利撤退,与激战的对手脱离接触,这算是无奈之举。中军那边杀声震天,一片混战,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不过这也为浑水摸鱼提供了条件。
近万大食骑兵在唐军硬弩射程外重新列阵,时刻防备唐军杀回马枪,似乎没有了追击的意思。李天郎不知道,他的犀利打击,使大食军队的左翼先后失去了三位指挥官,包括前来增援的阿尔·比鲁尼,这位骁勇善战的柏柏尔人是阿布·穆斯里姆手下不多的非波斯裔将领,以令人折服的骑兵战术而闻名呼罗珊。
望着鱼贯返回的部属,李天郎冷静下来,他哼了一声,决定先不理会高仙芝愚蠢的失误,收拢自己的部下再说。照这战法,决战必在其后,保全有生力量遂成关键。身后的阿史摩乌古斯听见李天郎出声,立刻立于其身侧,“主上有何吩咐?”
望着眼前这位浴血奋战的忠仆,李天郎心里叹了口气,不光乌古斯,所有的侧戎军将士都唯他马首是瞻,将全部的信任和胜利的渴望都交付于他。而这次,恐怕他不得不令他们失望了。“全军退回本阵!”一队气喘吁吁的士卒加入到不远处西凉团的号旗下,马锏也在里面,李天郎舒了口气,尽量做到语气和缓,“乌古斯你辛苦一下,率长骑队殿后!不得丢下一人!”
“遵命!”阿史摩乌古斯话音未落,喧闹声突起。李天郎定睛一看,是五十多名大食骑兵飞掠出阵,怪叫着在阵前奔驰,挑衅地在唐军发射的箭矢中穿行。有突然落马的,还引得大食军中一阵哄笑。“他们在说什么?”李天郎刚刚熄灭的怒火又窜了上来。
“他们说唐人是夹着尾巴的狗!”白苏毕说,“箭都射不准,还有其他骂人的话!”
掌旗的大食骑手一个踉跄跌下马来,脑门上插着一支箭,是赵陵!未等其余人反应过来,赵陵又连发两箭,又有两名骑手立仆。唐军中欢声雷动,大食人一片讶然。游动的大食骑兵抽身反射,早就按捺不住的阿史摩乌古斯一夹马肚,疾奔出阵,弓弦响处,又有三人落马毙命。大食军顿时鸦雀无声。两名唐军神射手在大食军前小跑一阵,一齐撩起马橛子,折身回返,唐军士气大振,鼓号喝彩之声大起。
大失面子的大食人扯出了两个被俘的唐军,他们血迹斑斑的身上被插上了羽毛,每个路过他们身边的大食骑兵都顺势用尖头鞋子踢打他们。一个裹着红色头巾的大食人跳下马来,用长矛戳着俘虏,嘴里大声呼喝着,大食人重新笑了起来,另一个显然是头领的骑士故意用马撞倒了几个俘虏,还用坐骑腥臊的马尿浇他们,嘴里和那红巾士卒一唱一和,摆着滑稽的姿势吱吱呱呱地说着什么,大食人发出一阵阵哄然的大笑。
“是斛斯元景和马郭什!”尽管距离不近,熟悉的身影依旧让士卒们认出了自己的袍泽。当即有几个性急的就要出阵解救,被各自的队正伙长喝住。斛斯元景和马郭什所在的一队是后来从剽野团抽调到横野团的,由于是使陌刀的老手,历来担任全团的前锋,伤亡也最大,估计全队几无生还者,否则也不会轻易落于敌手。赵淳之脸色铁青,本来莫名的歉疚瞬间消个干净,看来,战场上讲仁义是何等苍白和迂腐,就是有那么点仁义,也不过是只是战斗的一部分!
一个俘虏突然挥着手拼命朝自己人这边跑来,边跑边高喊着:“放箭!他奶奶的放箭!杀光贼子!”张弓待发的唐军士卒们面面相觑,都不忍地低下了头。
在大食人的哄笑和同伴的惊呼声中,一支标枪准确地穿透了斛斯元景年轻的胸膛,他继续向前踉跄了几步,重重地仆倒在地。出手投枪的是那个头领模样的大食骑士,见目标倒地,他得意地旋了马头,顺势将马郭什撞翻在地,扬手接受着自己部属赞扬的欢呼。
赵淳之看到了这一切,他的横野团士卒也目睹了一切,每个大唐将士都被深深地激怒了!喊杀之声不绝于耳,这时只要李天郎一声令下,所有的人都会舍生忘死找大食人血拼!听到战士狂暴的求战声,赵淳之抿紧嘴唇,猛抽坐骑一鞭,他要亲自到李天郎那里去请战。
“所有人都别动,一起后退!”李天郎的命令出乎众人意料,在怒骂声中,唐军战阵缓步后撤。对面大食人见势嘘声哨声四起,红巾士卒一行十余骑小心地前进到唐军弓弩射程极限处,一边张弓戒备,一边扯直嗓子喝骂。
李天郎脸部抽搐了一下,旁边的阿史摩乌古斯已经扣好三支可以远距离射穿重甲的长棱箭,嘴里还叼了一支,只有他知道,他的主人马上就要出手。“长骑队随我来!”白苏毕和刚刚赶到的赵淳之张嘴来不及说什么,李天郎已经风一般飚了出去!
不过两百步,扬蹄驰骋的战马眨眼间便冲近了那队大食人。他们只有一次放箭的机会,有两名长骑落马,而箭无虚发的阿史摩乌古斯抬手就射倒了对方离俘虏最近的三人。那红巾大食人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长矛怎么就到了对方手里,又怎么反搠回来,刺穿了他自己的胸膛!大枪的枪杆荡开两把长矛,将那头领模样的人扫下马去。正在解救被俘弟兄的白奉先一脚踢去,对方顿时晕厥不起,被长骑们捉上马去。后面大队的大食骑兵一起骇然鼓噪,齐齐催马来救。虽万矛攒击,李天郎仍飞骑破挑,吕乌镡与阿史摩乌古斯左右开弓,是为护卫,三人在敌军中又击杀三位旗手,方才折身回撤。大食人居然勒缰不追,也没有放箭,似乎忌惮伤及那被擒贼首。
红色鹖鸟旗在上万大食战士的注目下傲然后撤,无人敢上前挑战。
大食人后撤了!
无休止的冲锋,掉头,再冲锋!
张达恭的玄甲军将无数战车,甲兵和铁骑卷进了他们的马蹄下,但自身也是伤亡惨重。每一次正面的交锋都会折损掉无数玄甲精英。对方统帅可不是莽撞之徒,见玄甲军战力强悍,立刻变换了招数。撤下了自己伤痕累累的重骑,而以战车、甲兵和轻骑围之。标枪、弓箭和冷不防的快速侧击使笨重的玄甲军蒙受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他们的冲击力一点一滴地被消耗在厮杀中,而前方的大食军队,还密密匝匝,不知厚有几重。要不是白孝德的陌刀手拼死截击,张达恭他们就会被对方包围蚕食殆尽了!
“六花阵”深谙中土兵法“末必锐,刃必薄,本必鸿”之神韵,因此,高仙芝将有限的兵力轮换着投入战斗,以做到“末甲劲,本甲不断”。对“六花阵”攻守兼备的强大威力,高仙芝有着近乎偏执的自信。集天下精兵之最的安西雄师,精妙无双的“六花阵”,他不相信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够在这浑然天成的两者结合下幸存。但是,在连续不断地进攻了六轮后,高仙芝察觉到了局势的不妙。除了凤翅营和匠兵营,所有的精兵强将都倾巢而出,但大食人不仅没有崩溃,反而越杀越多,越战越强。高仙芝犹豫了,迟疑了,动摇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信心的动摇。
“大将军,前敌厮杀甚急,攻敌不进,而左右包抄之骑也与贼子苦战,纠集不得脱,如此消耗,恐对我不利!”李嗣业身上的血迹还冒着腾腾热气,他刚从前面换下来,连脖子上的围巾都沁透了粘稠的血污,“葛逻禄人已然有不支之象,其若溃退,则我侧翼危矣!”
“拔汗那人不是一直请战么,将他们派上去!”高仙芝咬紧了牙关,也许这是大家都感到难以支撑的时候,也许再坚持一会……
阿布·穆斯里姆脸色发白,他不明白势单力孤的唐人怎么能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凶猛进攻,每次攻击都非常危急,使他不得不全力组织反击,投入所有的兵力,根本无法再派出包抄的力量。阿布·穆斯里姆低头看看脚下的残箭,回想起刚才差点冲到近前的那队唐人。真主啊,是不是所有的唐人都是这样凶悍勇猛的战士啊,和这样的敌人战斗简直就是体验炼狱!愿真主惩罚他们!战斗打成了痛苦的僵局,作为明智的统帅,阿布·穆斯里姆觉得,他不能让自己的战士在这种残酷的绞肉机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发现了葛逻禄人的窘境,李天郎立即率五百骑兵前来支援。留守的李部人马在右翼树旗岿然不动,大食左翼也囤重兵对峙。
日头更西,交战双方无不精疲力竭,浓浓的血腥将干燥的空气酽得湿湿的,蒸腾的热气中,也透上了黑红的颜色。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切活着的生命都因透支而干瘪下去。
高仙芝放松了紧咬的牙关,他注意到李天郎的骑兵挡住了锋芒正盛的大食骑兵,得到喘息的葛逻禄人因此士气大振,重新将大食人打了回去。一度威胁整个进攻中军的大食骑兵开始无奈地收缩,看来对方也失去了锐气。哼,那我就再杀!再冲锋!
“大将军,前军将士死伤颇重,再勉力死战,恐有大虞!”李嗣业和段秀实都开始着急,他们知道,一旦军力耗尽,势必全军崩溃,届时人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冲两人翻了翻眼睛,高仙芝嘿嘿一笑,“相持关键,先怯者先死,这个道理你们不懂么?高某从来有进无退!”
李嗣业和段秀实面面相觑,段秀实再次恭身请命道:“来日方长,今日我等已重挫贼军,待稍歇息,再整军全歼之!请将军鸣金收兵!”
“段将军所言极是,现日照偏西,阳光直射我眼,进攻受制,不如退而守之,留蓄精锐,以利再战!”李嗣业也道,“如今我军主动,尚有先机,嗣业愿率军死战殿后,请将军快些定夺!”
高仙芝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即使是撤兵,也是他来决定,而不是听从幕僚的劝谏,更不用说这种在他看来颇有挟势威胁意味的所谓忠谏。“此时退却,自取死路,如大食军追后掩杀,岂不死伤狼藉?何来全身而退之说!”高仙芝斩钉截铁地说道,“再言退者,斩!”
段秀实梗直了脖子,还想再说什么,被李嗣业按住了,“大将军,贼军好像后撤了!”
高仙芝狠狠戳了段秀实一眼,重又恢复了冷峻的神色,慢慢将目光投向前方,“贼子倒也识趣,居然先撤了!”
白孝德将缺刃的陌刀往地下一插,一屁股坐在一堆死尸上呼呼喘气。如雨的汗水顺着酸麻的胳膊滴指而下,将手上的血污冲出一道缺口。一具玄甲军的尸体大张着四肢扑倒在他眼前,姿势惊心动魄。尸首面朝下,深深地砸进沙土里。裹满全身的沉重铠甲像胀破的皮囊一样迸裂开来,甚至坚硬的明光铠板甲都严重变形,这使整个尸身看起来犹如一个被狠狠摔碎的陶器。可以想象,这位玄甲重骑拼命冲锋时是何等威猛,而落马身亡时,又是何等壮烈。
不知谁从后面传来一个水囊,白孝德仰头狂饮两口,心头总算一缓,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抬不起脚来。前方有几个一瘸一拐的大食伤兵拼命向己方盾墙处奔去,而庞大连绵的盾墙在缓缓后退。不时有几支冷箭从盾牌后面飞出来,嗖嗖落在唐人脚下,很少有人去遮挡,力尽之箭,不过骚扰示威而已。上百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带着血迹斑斑的伤痕,带着没肉的箭羽,瞪着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地在两军阵前乱窜,任何人接近它们都会引发失魂落魄的嘶鸣和混乱的奔逃——被惨烈的战事吓傻的,不仅是交战的人们。
大食人后撤了!不是一部,而是全军后撤。他们从左右两翼收拢的骑兵正掩护着整个大队有秩序地稳步往阿克拉克荷退却。
不管是葛逻禄人还是阿史那龙支的突厥骑兵,都没有追赶他们——和白孝德这些奋战多时的步卒一样,他们也是人困马乏,筋疲力尽。
鸣金收兵,高仙芝面带愠色地下达了收兵回营的命令,似乎是要证明自己的胜利,他又下令袁德的投石机向撤退中的大食军队发射震天雷。
李天郎长舒一口气,他向中军张望,看不到高仙芝,只看见架弩戒备的层层凤翅营士卒。轰轰爆炸的震天雷落在大食军队后撤的脚印上,干涩地炸了开来。弥漫的硝烟中,知了一般叫唤的哀鸣此起彼伏。至少,很多将士没有再走上无望的不归路,无论如何,是大食人先撤退的。但是,今天却没有胜利者,尽管离胜利一度非常接近,但是最后却变成了一场无谓的相互杀戮。
不值得!真不值得!
不知道高大将军会怎么看待这血腥的一天!
夜幕终于降临了,怛罗斯荒原最后的燥热被突如其来的沁寒所笼罩,朦胧的黑夜中,给自己同伴收尸的双方士卒默默地搬走尸体。到处都有绿幽幽游走的眼睛,那是前来啃尸的野狼或者豺狗,士卒们不时用火把和吆喝赶走这些亵渎战士尸身的畜生们。
静静的夜晚,月光迷朦,呼呼盘旋的夜风,吹拂着高耸的投石机。在投石机下,担任警卫的葛逻禄人营盘一片悲切萧瑟,匠兵营和葛逻禄人依旧留在怛罗斯河西岸,他们必须守卫笨重而无法拆走的投石机。
李天郎参加了葛逻禄阵亡将士的葬礼。高大将军对葛逻禄人今日的战斗表现非常满意,特地嘱咐李天郎给他们带来不少赏赐,以示褒奖。那些金银财物上不少都有石国王室的标记,显然是洗劫拓折城的战利品。葛逻禄叶护,大唐阴山州都督谋剌腾咄泣不成声,他不仅失去了两百多忠诚勇敢的族人,更失去了他心爱的长子,这是千万钱财也换不回来的啊!面对这般情景,李天郎知道,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在伤重垂危的葛逻禄人中,也包括阿史摩乌古斯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堂兄踏实力猎羯。
男人们的泪水和号啕使李天郎倍感压抑,在这帮想哭就哭,想杀就杀的快意男儿这里,他被莫名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来。“留在这里陪伴亲人最后的时光吧,”李天郎低声对阿史摩乌古斯说,“我不想告诉你踏实力猎羯还有生还的希望。”
阿史摩乌古斯低头拱手,眼中隐隐有了泪水。
战后清点发现,侧戎军李部人马光战死就有近三百人,还有几乎一样多的人受伤,也就是说,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尤其是队头伙长,损失尤为惨重,李天郎不得不将长骑队派遣下去,担任相应的头领,以保持战力不失。不光侧戎军,其他各部折损也是不小,担任重任的安西军损失最大,玄甲营果毅张达恭阵亡,虎贲营果毅席元庆受了重伤。只有右翼的保大军,折损还算轻微。尽管杀敌甚众,但激战一日,唐军战力损耗极其严重,对人数居于劣势的唐军来说,这样高的伤亡是难以承受的。不仅如此,军械,尤其是箭矢的用量高得惊人,从战场回收的部分根本不敷耗用,如果接连数日都是这样高强度的战斗,军械很快就会耗尽。
不能再让今日的苦战重演,那意味着更多的大唐健儿将命丧他乡!死得轻若鸿毛!李天郎抿紧了嘴唇,快步走出了葛逻禄人的大营。投石机高高翘起的长梢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夜晚的冷风咻咻地掠过茕茕孑立的它们,在灯火处拨弄一下,又消失在黑暗中。随风隐隐传来苍凉的祈祷声,李天郎循声向大食军营方向眺望……
大食人死伤之惨重,大大出乎阿布·穆斯里姆的意料。赛义德·本·哈米德和阿尔·比鲁尼两名大将先后丧命,整个左翼原有一万余人,在援军到达之前,有近六千人倒在了战场上,包括三百喀达卡精锐和五十辆昂贵的战车。这样的损失,达到了大食伤亡人数的一半!而这一切,居然皆出自那个什么雅罗珊李一人之手!
雅罗珊李!应该千刀万剐的魔鬼!
对,他们还生擒了齐雅德的儿子奥查尔,我的真主,不知道这个倒霉的年轻人现在怎样,被血战激怒的唐人很可能不由分说便砍下他的脑袋!
火把照耀着巨大的墓坑,炎热的天气使掩埋尸体变得刻不容缓。阿布·穆斯里姆迈着沉重的步伐围着墓坑转圈,为他忠勇尽责的勇士祈祷。裹着纱布的伯克尔看到坚强的埃米尔步履蹒跚,泪眼摩挲,他时时用双手捂住脸,似乎不忍再看那些坑底层层叠放的尸体。
盔甲手套的冰凉刺激阿布·穆斯里姆收敛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这套拜占庭风格的精良铠甲来自阿拔斯哈里发,是击败强大的拜占庭帝国,象征着胜利的战利品。当他把这坚不可摧的宝甲交付于自己时,也交付了沉甸甸的期许,不光是哈里发殷切的期望,还有安拉的。但是看看现在,自己无疑辜负了所有的信任与希望。是自己太愚蠢,还是敌人太强悍?谁将赢得最后的胜利,谁将得到永恒?
安拉啊,你的国是永远的国;你执掌的权柄存到万代。
望着战旗上飞扬的圣训,从来对胜利毫不动摇的呼罗珊埃米尔,坚毅无比的阿布·穆斯里姆感到深深的恐惧,也许呼罗珊真的会葬送在这里,葬送在自己手里。
很多死去战士的亲友围拢在墓坑边,默默地注视着尘土将死者覆盖。数十名德高望重的阿訇(宗教学者)唱颂着低沉的送别经文,在他们的后面,那些惊恐万状的第赫干人在交头接耳,这些墙头草显然被今天的血战吓破了胆,他们都在想如何在今后的战斗中保存实力,甚至听说有人正在谋划临阵脱逃。
作古归真的时刻终于来临,
我将再一次聚焦人们的目光。
只是这一次我将与你们永别,
无限的留念令我感到悲伤。
我为离开我们的友情而哭泣,
我为失去愉快的生活而哀伤。
……
忧伤而不失优雅的诗歌使所有人都屏息聆听,强忍的呜咽终于爆发成撕心裂肺的号哭。搀扶着欧麦尔的曼苏尔也忍不住热泪迸流,而伤重的诗人战士、战车队嘎依德阿卜杜勒已经哽咽着念不下去,最终泣不成声。朝夕相处的一百多名车兵兄弟,几乎尽数战死沙场。
“埃米尔!哦,伟大的埃米尔,”伯克尔的声音充满惊喜,他几乎是跌跌撞撞跑进了阿布·穆斯里姆的大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万能的真主,哦,安拉的使者说的一点没错!”
“慌什么,慢慢说!”阿布·穆斯里姆脱下柔软的铠甲和随身武器,疲惫地坐了下来,挥手让闲杂人等出去,“你有什么好消息?”
“葛逻禄人的密信!他们同意与我们结盟了!”伯克尔拼命压低嗓音,尽量装得从容,但这反而显得做作,“他们决心做我们的内应了!”
阿布·穆斯里姆眉毛挑了挑,远远没有伯克尔那么激动。谁敢保证这不是高仙芝的圈套,今天葛逻禄人可是为唐人拼死作战,丝毫没有要反叛的蛛丝马迹啊!“念吧,看这些野蛮人怎么说?”
“尊贵的埃米尔,为表示我们的诚意,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会将唐人的秘密武器投石机献于你的帐下,不仅如此,你们被俘的战士,我们也可以送回……哦,埃米尔,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接着念!他们还没喊价呢!”阿布·穆斯里姆斜倚在靠枕上,目光闪动,“不会出价的商人就没有达成交易的诚意,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感谢你答应交由我们主宰的土地,但是,鉴于我们新的价值,我希望除此之外,你能再付三十万迪尔汗,这当然是很大一笔财富,不过我相信,作为你美丽女儿的嫁妆,这些钱绝对是值得的。啊,这些该死的、粗鄙的,应该千刀万剐的野蛮人,这些贪婪成性的狗,这些冒犯埃米尔的贼!”
“住嘴!往下念!”阿布·穆斯里姆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好高的价钱,好金贵的交易!
伯克尔咽了一口口水,继续念道:“这是一个在你阵前失去爱子父亲的合理要求,埃米尔一定会答应,否则我的哀伤将无法愈合……”
“呵呵,不用念了!我答应!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阿布·穆斯里姆大笑起来,伯克尔愕愕地看着他,“告诉他们,我给他们想要的一切!但是,我感兴趣的不是那个什么投石机,而是高仙芝,我要高仙芝和他整支军队!”
后营历来是安置伤兵的地方,很少有人来。这里死气沉沉的灯笼和火把,仿佛干瘪的狗皮膏药,胡乱地贴在浓稠冰冷的黑暗中。
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火堆,那里是焚烧死者尸体的地方。李天郎皱皱眉,这是谁的主意,居然将焚尸火堆安排得离后营这么近!在这里遇到马麟、仆固萨尔、赵淳之等各团主将并不让人感到惊奇,自西凉团以来,统兵军将亲自查看和抚慰伤亡士卒已成侧戎军雷打不动的铁规。因此,除了受伤的野利飞獠和今夜巡营戒备的赵陵,校尉们都在。
和李天郎见礼后,校尉们照惯例挨个禀报了本部的伤亡情况。
“损失惨重,”李天郎叹道,“亡者好好记下,伤者精心治理,我侧戎军健儿,个个都是金不换的勇士!”
仆固萨尔涨红了脸,恨声道:“李将军历来视我等如兄弟子侄,自没话说。但今日战士们血战拼来的歼敌良机,却偏偏被人轻易葬送了,有人不是当我等性命如草芥么!想来真是窝囊!”
“就是,我等力战破敌左翼,此乃歼敌良机,高仙芝怎的视若不见?”年轻气盛的马麟索性指名道姓,“难道他对我侧戎军得胜没信心?弟兄们的血白流了!”
赵淳之张张嘴,却忍住什么也没说。
“这是何等话来!”李天郎厉声止住这位心直口快的年轻将领,又冲马麟一瞪眼睛,“我等皆为朝廷效命,同为大唐将士,何来贵贱之说!今日战局不利,非尔等战之不力,确为贼军强悍也!我等随高大将军征战多年,知他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怎的因一时小挫便折了锐气,失了信心?如此促狭眼浅,患得患失,岂是我安西男儿本色,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非我不明事理,而是实在不得其解!明明……”马麟不服气,还欲辩驳。
“好了,不要再说了,构军之罪,谁也担待不起!”李天郎打断了他的话,又一指脸色不忿的其他人,“都不许再提此事!皆去慰藉将士,鼓舞士气罢!也许明日,又会是一场大战,鹿死谁手,全看谁能持为悍兵!”
众人噤声行礼,各自散去。赵淳之走开两步,又突然折返低声道:“将军,听闻高大将军派人监视你,果真如此?”
“一派胡言!”李天郎骤然升高的调门惊得马麟等不禁回头观望,“无稽之谈!胡说八道!”李天郎的声音迅速低了下来,“此等谣言你从何听来?互信乃将帅合心取胜之本,今存亡危机之时,此挑拨离间之举无疑自毁长城!汝名门之后,将门虎子,怎的这么听取妖言?想找死么?”
“明白了,谁要再说,我割了谁的舌头,包括我的!”赵淳之拱手一拜,“谢将军警醒!”
李天郎上下打量他一阵,哼了一声,撩开旁边的兵幕迈步进去。
“弟兄们,今日你们杀得真是畅快淋漓,好样的!”洪亮的声音很快从兵幕里传了出来,本来有些黯然的兵幕顿时欢声雷动。只有李天郎,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带去无尽的激情和勇气。士卒们无论番汉,都给予他完全的爱戴和崇敬,这在其他地方,是无法想象的。
“怎么样,伤都包好了罢?看看,羊肉汤还在嘴上滴流着呢,别吃破肚皮!说,你们宰了多少贼子?本将军给你们记功!那些腿慢的先憋着,谁叫你们落在后面的!”
“将军战旗总在我等前面,谁敢不冒死向前?”一个西州口音的士卒道,“我雕翎团可是跟着将军冲在最前面……”
“屁,放大屁!”一听就是汉话不顺溜的党项人,“我铁鹞子在前面!奶奶的,三个脑袋挂在马首,爷爷不亏!”
“你奶奶的,老子是没工夫去砍首级,要不是我们杀开血路,你铁鹞子冲个鬼啊!”不用说,这是横野团的陌刀手,“奶奶的,正要砍脑袋,偏生中了箭,又偏生中在这个地方!”
“哈哈,哪里?命根子那里?哈哈,迟些做个盔甲套套,保护保护罢!”
哄笑声更盛了,有人高喊道:“将军,小子们动弹不得,对不住您了,让您少了帮手!奶奶的,又便宜了那些还能杀敌的兔崽子,他们还能随将军继续建功立业,看得老子心痒!”
“是啊,是啊,将军不如早些将那些大食贼子打发了,我们也好早点回家!”
“还用你说,将军一出手,咔嚓将贼子杀个干净!唉,今日我等人少了点,不然大食贼子还能蹦跶到现在?”
……
赵淳之在兵幕外长吁一口气,李天郎,雅罗珊,英雄……
在焚尸的火堆边,悟明举着破烂的法器,为阵亡的唐军将士超度亡魂。低垂的黑幕大口吞咽着升腾翻滚的浓烟,不知道勇士们的魂灵是否能借此攀游西天。听搬运尸体的士卒说,高大将军要他们必须在天亮前干完所有的活,免得白天被人看见影响士气。想到高大将军,悟明心里不由一缩:自己也许不该告诉他那条穿越沙漠的道路,看高大将军那发亮的眼神,他肯定已上了心。不过这条道路凶险无比,自己都险些丧命其间,如果将军派人前往,会不会使更多的人送命呢?即使成功,也意味着会有很多大食人死于刀剑之下,我佛慈悲,以德报怨,佛光会照耀白骨累累的地方吗?
悟明泛起一丝悔意,不过当他想起在康居(撒马尔罕,中亚古城)看到大食人肆意破坏佛像,在安息(伊朗高原古国)大批佛教徒因免税之诱而被迫改变信仰,他甚至亲眼目睹大食首领动手拆毁寺庙,斩首抗争的沙门。他胸中涌起的愤怒迅速驱走了犹豫。管他呢,没有佛门狮子吼,金刚杵,也许就不能有河中的佛法光明!仅凭自己力量是不能实现宏伟理想的,高仙芝的大唐雄师就是佛门注定的金刚杵!如果有人因此要下地狱,那我就下地狱,决不后悔!只要心愿能够达成,下地狱又有何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高仙芝确实喜出望外,他举着烛台,一次次察看着绘有怛罗斯的地图。怛罗斯以南,是通向大食人在呼罗珊的老巢——木鹿城的要道。大食人和昭武胡人自然重兵防守,据斥候说,几乎所有的重要隘口都防备森严,要有所动作非常困难。而北端,则是危机四伏的沙漠,经验最丰富的斥候也只敢沿着怛罗斯河走到沙漠边缘,不敢再深入,谁都知道盛夏七月的沙漠,是多么的可怕。而那个游方和尚的话却使高仙芝看到了奇兵取胜的希望,如果一个和尚都能孤身穿越沙漠,那一支准备充分的人马也应该可以!听和尚说,怛罗斯河尽管消失在沙漠里,但还是能够在一些地方挖出水来。呵呵,只要越过沙漠,突然出现在大食人后方……高仙芝放下烛台,用手指点点地图,眯起了眼睛……三天,也许四天?他回头看看案几上摆放的书信,再次笑了起来,愚蠢的大食人,居然发来了停战书,说是他们需要三天时间做礼拜!嘿,不过是个借机喘息,重整军备的借口罢了!正是奇兵包抄的天赐良机!三天后,从俱兰城来的辎重也将到达,足够使重镇整鼓的安西大军大打一场了,加上奇袭大食后方的奇兵,何愁贼子不灭!
现在关键是,派哪支人马担当这支奇兵?它必须集坚韧不拔、吃苦耐劳、快捷强悍于一身,还需有一位胆识过人、足智多谋,能够独当一面的骁将做领军人物。高仙芝的脑子里几乎不假思索地蹦出了答案:李天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