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西征大军前进的速度并不快,大批重载的长行坊严重迟滞了行军速度。高仙芝为这次前所未有的远征储备了惊人的辎重,远远超出了众人的想象。光车弩就准备了两百张之多,此外还有八十万支不同规格的羽箭,二十架投石机,可做十架尖头木驴和攻城头车的材料,三百多枚震天雷,以及无法计量的粮秣、器仗。习惯轻骑突袭的侧戎军对笨重迟缓的行军非常不习惯,嗷嗷叫的好战士卒两个多月无仗可打。好不容易碰到零散的敌人,远远看见旗号就发足狂奔开去。
赵陵、马麟等人天天在李天郎处唉声叹气,抱怨没有捞到前锋的美差。李天郎倒是一点也不急,他知道,大军已深入敌境六百里,大食和反叛的昭武九姓胡国有充足时间予以防备。既然如此,大举奇袭就没有什么必要了。两万四千安西精锐悉数而出,这是十年来未有的,高仙芝到底下了血本,对此战是志在必得。高大将军显然也做好了野战,甚至攻坚的准备。他采取的策略是不管对手以怎样的方式应战,大唐雄师都有对策从容面对,务必一战歼其主力,彻底平定乌浒水和药杀水流域。
以上种种,与方天敬生前所料不差分毫,李天郎每想及此,敬佩之余,也不禁寒意阵阵:但愿情势发展的后半段,不是恩师所忧虑的结果。他实在不愿意,也无法接受那样的结果。不仅他,所有参战的唐军将士,乃至大唐都无法承受。事到如今,已然没有了什么退路,作为大唐戍边之将,唯有全力以赴,死而后已!
战前发出的征兵檄文只得到葛逻禄和拔汗那两部的响应,一向站在大唐这边的康、安、米、史、曹、何、火寻、石汗那等诸国不仅没有听命派兵跟随讨贼,反而和黑衣大食联合起来与大唐作对。听细作(暗探)报告,他们纠集了近十万大军,正陆续往怛罗斯汇集。这不是个好的开头,历来抗拒大食的他们如今却和宿敌打得火热,令唐人颇有失道寡助之感。看来,方老夫子揪心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
当李天郎率军越过春寒料峭的葱岭时,碰上了谋剌腾咄带来的六千葛逻禄精骑。结义兄弟相见,自然格外亲热,当下就在大帐里喝个昏天黑地。更巧的是,阿史摩乌古斯在葛逻禄军中碰到了失散多年的堂兄弟踏实力猎羯,好不兴奋,一连几天都和堂兄粘在一起,又哭又笑,又唱又跳。
“你是来监视我的,是吧,”李天郎紧盯着阿史那沙蓝的眼睛,“是阿史那龙支都尉的密令呢,还是高大将军授意?”
阿史那沙蓝的眼角抽动一下,两撇神气的小胡子无力地耷拉下来,“我不能说,也不敢说。”
“那么,真是来监视某家的?”李天郎眯着眼睛笑了,他伸手想拍拍对方的肩膀,但却令阿史那沙蓝不自觉地往后一缩。“无妨,你监视你的罢,不过,”李天郎收回自己的手,摊在膝前低头看了看,“草原上谚语说:撒谎的人最可恶,沙蓝校尉应该不是那种人吧?”
“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可以找借口杀了我!可我还是要看,看到了也要说!”阿史那沙蓝脸色虽然有些发白,但是依旧梗着脖子说话。
“我从来不平白无故杀人!不管他是敌人还是朋友!”李天郎彻底地笑了起来,“再说,杀了你,我到哪里去找这样诚实的告密者。不过,”李天郎又突然收敛了笑容,“你应该知道我带兵之道,要是你冲锋陷阵的时候还惦记着那劳什子密令,误了大事,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阿史那沙蓝抿紧了嘴唇,咬着牙关说道:“沙蓝不会让将军有这样的机会!”
“如此甚好!来!喝酒!”李天郎重新笑了起来,冲阿史那沙蓝一端酒杯,“干了!”
没有和李天郎碰杯,阿史那沙蓝猛地一仰脖子,将酒喝个精光,酒液顺着他的小胡子滴落到他刺有狼头的胸膛上。
酒宴虽然简陋,但气氛欢娱。酒酣耳热的人中,只有两个人注意到了李天郎和阿史那沙蓝的对话,一个是坐在近处的谋剌腾咄,一个是一直滴酒未沾的赵淳之。
谋剌腾咄的汉话虽然不太好,但还是听懂了十之七八。居然有人敢监视雅罗珊!这令他非常惊讶,而雅罗珊明明知道却任由其监视,这更令他疑惧。是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这么大的权力?可以让雅罗珊都畏惧三分?那个突厥傻瓜显然不过供人驱使的奴才,支使他的人才是厉害角色。是谁?高仙芝!高大将军!谋剌腾咄舔了舔油汪汪的嘴唇,心里有些发紧,连雅罗珊都不放心要派人监视,那我呢?在与唐军会师时,高仙芝虽然也对自己大大褒奖了一番,但是相比起拔汗那人来,信任显然少了很多。哼,拔汗那遣兵不过四千,居然也趾高气扬,俨然以天朝嫡系自居。不过就讨了个大唐册封的公主,信不信老子一把就抢过来,谁他娘的不服,就拿刀砍他奶奶的!
谋剌腾咄也曾向大唐求亲,可是朝廷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据说那奏疏连安西府都没出得去,哪里会轮得到他!哼,分明是小瞧我葛逻禄!在大唐天子那里,我等仍不过还是一群未开化的胡蛮,永远拜服在你们脚下!可我们葛逻禄是草原的雄鹰,有锋利的爪子和健壮的翅膀,绝不会像笼子里的草雀一样为主人歌唱。是雄鹰就会翱翔,除了高高在上的腾格里,我们谁也不拜!天可汗再高,也高不过腾格里!想当年,突骑施可汗苏禄曾与大唐天可汗平起平坐,那是何等快意啊!就像那个大食密使说的……谋剌腾咄陡然寒毛倒竖,大食密使!那个到处布满眼线的高仙芝会不会……糟糕!谋剌腾咄端起酒碗遮住众人的视线,回头冲谋剌处罗使了个眼色。
帐篷里的气氛好不热闹:仆固萨尔、赵陵,还有踏实力弓仁尽兴而歌,野利飞獠击盏为其和;马麟和谋剌处罗之子年纪相仿,两人正在比谁的腿毛长,以此较酒。喧闹声使赵淳之没有听清李、阿两人过多的言谈,但是沙蓝变幻的神情已然令他猜到些什么。在出征之前,他曾和执意调回匠兵营的杜环面谈过一次。虽然杜环闪烁其词,但是他也听出了不少玄机,也让他更加迷惑。因此他下了决心自己寻找答案,主动恳请高大将军派他至李天郎帐下,以补白孝德抽兵之缺。伊质泥师都是阿史那龙支心爱的附离团队,轻易不可许人,可这次居然那么爽快地就答应划至李部,本来就蹊跷得很。这到底算什么!又是为什么!赵淳之想得脑袋都发疼,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案几下的大腿,气恼地抓起了酒碗。
“他奶奶的,脚板泡都长几层了,还不曾见贼子半根毫毛,当真憋煞人也!”赵陵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斥候前出六十里都没找到半个人影!我呸!贼毛们跑到哪里去啦?”
“不要着急!”李天郎环视了一下他的部将们,正色道,“明日即可到达怛罗斯河,石国有怛罗斯城,控东西之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会战决当于此!”
“还以为在千泉山会遇到贼子呢!”赵陵愤愤然地说,“结果也没有半个鬼影!害我等往深山里查探了三日!”
“这正说明贼军已全力汇集,决战之日不久矣!”李天郎端起了酒碗,“来!干最后一杯,今晚之后,沾酒者斩!”
不出李天郎所料,就在第二天,在距离怛罗斯三十里处,发生了激烈的前哨战。
汉名远恩的石国王子塔立丹亲率两千兵马驻守怛罗斯城,经过他的努力,原本只能容纳胜兵五百的小城怛罗斯如今却囤积了大量军械粮草,俨然成为河中诸国联军的大本营。先期赶到的康、米两国和黑姓突骑施两万大军已经围绕怛罗斯扎下营来。预计在七日之内,还会有安、史、曹、何、火寻、石汗那、伐地、讹答刺等国军队陆续到达。承蒙上天的垂爱,各国都诚心助战,尽遣本国精锐,史、安等国甚至是国王亲征。加上即将到来的大食军队,和唐军对垒的,将是十余万虎狼之师,人数数倍于唐,高仙芝再能耐,再是“山地之王”,要想取胜,也没那么容易!呸,呸!什么取胜,哪还有机会取胜!塔立丹在怛罗斯城头上眺望着东方,握紧了拳头。
“王子殿下!殿下!”一名面嫩的石国小将匆匆跨上楼来,边跑边慌张地叫喊着,“王子殿下!紧急军情!”
塔立丹皱了皱眉头,紧接着无奈地叹了口气。高仙芝的大军,完全将石国都城柘折城夷为平地,除了侥幸随他逃脱的散兵游勇外,石国所有的精兵强将都沦为唐人之虏。因此,他不得不强征残余的所有男丁,不管是白发老者还是垂髫少年,只要拿得动刀剑,都拉入了军队,这样才勉强拼凑了两千人马。他心里明白,这样的军队,根本不够唐朝雄师的下饭菜。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国破家亡,血海深仇……
小将身后还跟来几个全身披挂的战士,看装束,是康国人。
“殿下,康国将军说他们遭遇了唐人,急需支援!”小将连礼都忘了行,急急忙忙向塔立丹禀报,“乌芝那将军请求殿下迅速集结友军全力驰援!”
率领康国军队的乌芝那将军是塔立丹的姐夫,也是诸国里出兵最积极的人,他的八千人马是昭武九姓军队里战斗力最强的。虽然知道交战是迟早的事,但真正发生时,塔立丹还是有些发慌,但这绝对不能让旁人看出。
怛罗斯城必须重兵留守,两千石国军队能干的也就这么点事。那能驰援的也就是突骑施人和米国人了,但是现在大食人和其他联军尚在途中,己方这点兵力恐怕挡不住唐人,万一唐人掩杀过来,怛罗斯哪里守得住?塔立丹心乱如麻,但兀自强装镇定,他喝令全城戒备,又派人去通知米国和突骑施人。石国不出一兵一卒显然也是不合适的,塔立丹边下楼边盘算,不然怎么表示大家同仇敌忾,生死与共呢!那就派一半吧,他想,自己亲自领军去!但是怛罗斯谁来留守?不如这样,交人马与康国人吧,自己留守?不行,那会让众人耻笑的,还是自己去,不过要在其他人后面。自己要有个三长两短,石国就没有希望了!
前哨战的起因非常简单。
康国军队驻扎在怛罗斯城以北平坦的河岸上,而河对岸才有丰美的牧草,因此,每天康国军队的大批战马都要趟过怛罗斯河去放牧。席元庆率领的唐军前锋很快发现了这块到嘴边的肥肉,不顾鞍马劳顿,立刻发起了进攻。仓促应战的小股康军哪里是如狼似虎的唐军对手,短暂交锋后即刻逃散。轻易得了马匹的唐军停下脚步,一边忙于分账,一边等待大队的到来。这给了康国人喘息的机会。
康国将军乌芝那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他很快从惊愕中冷静下来,迅速调集了兵力,欲和唐军一战。他当然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八千人马去和数万唐军对抗,而是他已经发现,夺他军马的,不过是唐军的前锋,人数不到三千人。于是他继续示弱,在正面只派出少许人马佯动,自己亲率主力绕道上游,突然对懈怠的唐人发起了凶猛的反攻。
乌芝那没犯什么错误,只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席元庆的两千七百人是唐军里的精华,岂是那么好一口吞掉的!见敌来势凶猛,唐军骑兵立刻换骑反击,虽然没有挡住势大的敌人,但是也为稳住阵脚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余下唐军抓紧时机,旗号不乱,依次从容集中,以车仗战马结阵,先以强弓硬弩挫敌锋芒,然后以陌刀长枪出击。几轮较量下来,康国人虽然占了上风,但却无法突破唐军战阵,战斗一时僵持起来。乌芝那没想到掂到这么一块硬骨头,要退已然不可能,只有硬拼。他看得出,己方的实力被高估了,要想歼灭这支唐军,只有赶紧去招援军,刻不容缓!
怛罗斯河岸,杀声震天,两军混战。一方人数众多,占了先机;一方老练顽强,死缠烂打,双方都急切地盼望援军的到来。
傻瓜都知道,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谁的援军先到!
照理说,应该是康国人的援军先到,但是,混乱的号令,各部集中的拖延,以及相互观望的迟疑,使昭武联军失去了宝贵的战机。相比之下,唐军的反应就迅速得多,百战精兵,自非浪得虚名。
李天郎没有料到高仙芝会亲自率军增援,更没料到他会毫不犹豫地选中自己的人马。当他急忙披挂停当出现在高仙芝面前时,看到高大将军异常满意的神情。
“都说侧戎军精骑威若雷霆,动若风发,势如闪电,今日一见,倒也名副其实!”高仙芝赞许地看了李天郎一眼,注意到雕翎团已经整队先发。集簇在骑射手背后的洁白雕翎仿佛涌动的浮云,齐齐向远方飘去,只是这美丽的浮云下,隐藏着森然杀机!“那可是神箭手之军?”
“回将军,正是!其部历来最先发兵,是为前锋也!”李天郎拱手道,“待号角起,全军已齐装待发,且听大将军令!”
高仙芝翻眼看看天,“离天黑还早,两个时辰之内,结束战斗,天黑之前,大军要围至怛罗斯城下!出发!”
高仙芝的命令简短铿锵,似乎不屑于考虑对手有多大的力量。反正在两个时辰后,唐军就应该击溃贼军,推至怛罗斯城下。这就是高仙芝!
李天郎应了一声,干净利落地冲大角手挥挥手,号角长鸣,侧戎军快马加鞭,直扑怛罗斯。除了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李天郎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让本使瞧瞧你的这支铁骑是怎样作战的,”高仙芝翘起了下巴,又冲一旁随行的岑参一努嘴,“岑参可是把侧戎健儿夸得跟花儿似的,指不定还会诗性大发呢!你全权指挥吧,我袖手旁观,权当一次看客罢!”
尽管千不愿万不愿,贺逻施那杰还是一眼就看清了那刺眼的鹖鸟军旗!
“我的腾格里!是雅罗珊李!”他听见旁边的石阿失毕声音在发抖,雅罗珊李!贺逻施那杰夹紧了双腿,免得它们公然哆嗦。没想到一上阵就碰上了老冤家,而且这么快就又碰上了!
“大梅录!是雅罗珊李!”石阿失毕神经质地一遍遍重复,“是雅罗珊李!”
“我看见了!”贺逻施那杰咬紧了牙关,狠狠地说,“放慢行军速度,让米国人和石国人先上!”
不用他下令,所有的突骑施人都迟缓了脚步,这些战士,都参加过惨烈的白草滩大战,对雅罗珊李,对他手下强悍的精兵,对狂傲的鹖鸟军旗,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惨痛回忆。作为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他们实在不想重蹈覆辙。
眼巴巴看着突骑施人渡河来援,乌芝那的喜悦却转瞬即逝。因为,他同时发现,唐人的援军也接踵而至。乌芝那心里暗暗叫苦,他很想溜之大吉,但当前的战局已令他无法抽身。被包围的唐军前锋仿佛一桶左奔右突的滚油,一旦失去束缚,必将释放可怕的力量。可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唐人援军包抄自己的侧翼和后路,那也是死路一条啊!混蛋的塔立丹,如果你再不尽全力一搏,大家都会完蛋的!天杀的突骑施人,怎的裹足不前?骑虎难下的乌芝那破口大骂起来,在他气急败坏的时候,性情暴烈的席元庆亲自率队冲锋,将康军的包围撕裂了。正如乌芝那担心的,滚油骤然爆裂了!更为狠毒的是那些疾驰而来的唐人援军,他们根本没有直接来给同伴解围,而是汇成一股,长矛般穿透了康军战阵,兵锋直指怛罗斯河。好大的胃口,他们不仅企图抄大军的后路,还要击杀半渡的己方援军!该死的突骑施人,明明最先过河,却慢吞吞地撤向南边,分明是怯战!塔立丹这个扶不起的蠢材,渡个河居然都不战自乱。
高仙芝带着五十余名亲随,立在河岸的一处矮丘上,优哉游哉,仿佛在看一出热闹的好戏。
“直捣黄龙,李天郎好厉害的招法!”岑参手搭凉棚,兴致勃勃地看着侧戎军的骑队直直地撕开康军阵形,将渡河的昭武援军迎头截住,一阵痛打。“也不怕那边的突骑施人吗?”
“李天郎不是傻瓜,他早已看出康国人抵挡不住席元庆的突围,但敌人到底势大,要是数股汇流,仍旧不可小觑。因此他自恃马快,先去击溃渡河的援军,使其首尾不得相顾,再回头和席元庆前后夹击,贼必大溃!”高仙芝眯了眯眼睛,轻笑一声,“用尽骑兵之所长,审时度势,熟握战机,将才也!走,下去看看!”
“大将军,鏖战正酣,为万全计,还是就在此观阵吧!”岑参担心地拦住高仙芝的马头。
高仙芝大笑道:“只有参战的将军,哪有观战的将军,现贼旦夕可破,有何担忧!”说罢一抖马缰,“索性过河好生看看!”
待速度稍慢的铁鹞子冲进康军队伍,屠杀达到了高潮。冲在最前面的雕翎团和伊质泥师都轻骑已经完全分割了康军的人马,其主力迎面将正在渡河的米国人打得落花流水。横野团和西凉团一左一右,将四散奔逃的康军赶拢在一起,而飞鹘团则和席元庆的前锋相向而击,康军四面楚歌,只好狗急跳墙,奋力做垂死挣扎。
眼前的败相使塔立丹不知所措,惊慌后退的米军将他们后面勉强保持队形的石国军一起带乱。他不得不亲手斩杀了几个胆怯后退的士卒,这才稳住阵脚。怛罗斯河并不宽阔,水也不深,能过河的地方倒是不少。于是,夺命逃跑的米军纷纷舍了军械旗仗,不顾一切地跳入河中,连滚带爬地向西岸狂奔。他们中不断有人被唐人的飞矢射倒,在河水中激起猩红的浪花。众多人脚马蹄踏在死伤者的躯体上,在哀号声中溅起冲天的水幕。
一个浑身是血的米国人逃过石军队伍,接着是一群米国人,乱哄哄的米国人后面,还有侥幸突围而出的康国人,他们头也不回地越过塔立丹的旗帜,往后方拼命奔逃。
“压住阵脚!准备弓箭!”塔立丹高呼,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军心就会彻底涣散。“后退者斩!”有傻乎乎跟随逃兵欲退的石国士卒被塔立丹的卫队驱赶回来。“别表现得像个懦夫!想想你们惨死的亲人吧!他们会为你们感到羞耻!”塔立丹鼓起了勇气,在河边高举战刀,激励士气。“放箭!放箭!不要让唐人过河!”急促的箭雨使唐军凶猛的进攻为之一滞。
“每伙一人牵马,四人步战!单号队橹盾长枪,结一字长蛇阵!双号队引弓疾射!”西凉团的橹盾重重地插进怛罗斯河岸边的砾土里,马麟在支起的长枪间骑马穿行,发号施令。“别让贼子再有一兵一卒逃过河去!”
赵陵带十余骑跃马入河,手起弦响,对岸石军旗手倒下一片。唐军乘胜大呼,石军箭雨顿挫,不少人骇极而噪。待第二轮雕翎箭至,所有的石军旗手全部躲进了盾牌后面。依稀可以听见石军统帅愤怒的喝令,石军箭雨稍有恢复,但每一支都显得胆战心惊。
“大哥且歇歇,让兄弟也显露显露!”技痒的阿史摩乌古斯催马大喝,率吕乌镡等五名长骑抢先冲至河边,“让某去取了贼首人头!”
话音未落,一支重箭径直贯穿近处一名石军士卒皮盾,直插入腹!
“要去齐去,看谁争先!”赵陵好胜之心大起,也扬手两箭,射倒一个惊慌后退的米军。“儿郎们,随我上!别让长骑小瞧了咱!”
光赵陵、阿史摩乌古斯两柄硬弓就够石军喝一壶的了,再加上十来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那些未经战阵的石国人那里消受得起?
塔立丹听得前面“轰”一声鼓噪,上百士卒雪崩般溃散,以为唐人大军袭至。但定睛一看,只不过数十骑唐人冲将过来。他不由大怒,区区十余骑就如此跋扈,不是视我石国无人吗?!“来人哪!谁杀了那几个唐国狂徒,可当国之左将!”塔立丹挥刀大吼道,“赏金五千!前进!前进!杀了他们!”
那早先传令的面嫩小将大喝一声,举了红色战旗,呐喊着带了三十余骑分开败退众人,前往迎战。到底还是有和自己一样有血性的石国人啊,我们……一支利箭“嗖”的一声与塔立丹擦脸而过,惊得他悚然出了一身冷汗。
唐人的箭!
更多唐人的箭!
近处有箭镞命中的闷响!
塔立丹没有意识到自己银光闪闪的锁帷子使他成为阳光下最醒目的目标。
率先反击的三十余骑未等冲到唐人近前便倒下一半,那凶悍小将头一个被箭射穿咽喉。唐人的马槊和横刀彻底破碎了塔立丹的期望,刚刚鼓起勇气跟随人流反冲锋的士卒又掉头逃跑,不过这次,他们再也无心抽身反击,不仅如此……
“殿下小心!”一名肩膀已经中箭的卫士张开双臂,用自己的生命保全了王子,他后心中箭,翻身跌下马去。挡不住!根本挡不住!这么多人都挡不住!唐人的箭转眼间已经可以射到自己跟前!塔立丹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一粒黄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惶然而下!“殿下快退!”有人高喊。丢弃兵器的脆响比急促的马蹄声还要密集,失魂丧胆的杂乱脚步声刺痛了塔立丹的耳膜。“他们来了!他们冲过来了!唐人冲过来了!”
怛罗斯河水响起一阵“呵呵”的奇怪轰鸣。
从巨大惊骇中醒悟过来的塔立丹在马上缩了脖子,急急忙忙拨转马头,沙哑地喊了一声:“撤退!撤回城里!”用不着他下令,士卒们早就开始抱头鼠窜。
“呵呵”声更大了,沸腾飞溅的浪花激起又落下,落下又激起。仿佛有一条蛟龙,正在浅滩里扑转翻腾。一支湿漉漉的托黑鲁尔旗穿过重重水花,最先出现在吓呆的石军士卒面前,接着是从天而降的连枷、柯斧、流星锤和狼牙棒。
铁鹞子来了!
本来没想冲过河去,李天郎并不知道河那边敌军的虚实,再说,还有在侧翼按兵不动的突骑施人,贸然过河实在不明智。他急令传正在前方拼杀的赵陵和阿史摩乌古斯归队,但高仙芝突如其来的举动使李天郎不得不改变主意。
“主上,你看那边!”在前面杀得性起的阿史摩乌古斯突然拨回了马头,疾步冲至刚刚赶到河边的李天郎面前,“可是高大将军?他们自先过河了!”
李天郎定睛一看,真的是高仙芝!他带着自己的护卫牙兵正在上游处大模大样地渡河,前面的六面大纛和红色门旗已经没入了岸边的灌木丛中。他想干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谁!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李天郎十分气恼,身为一军之将,如此轻率赴险,实在太过孟浪!就算是胆识过人,悍不畏死,如此行事又有何意?除了显示高仙芝惯有的倨傲和目空一切外,毫无意义!谁会由此欣赏你?你有闪失,自己死个痛快倒也罢了,旗下数万将士怎办!
“四轮齐射后,让铁鹞子和飞鹘团他们冲过去,西凉团随后跟进!”事到如今,也只有见机行事了。李天郎摇头叹气,回头让白奉先给野利飞獠传令,“把康军交给席元庆他们去收拾,其余各部准备对付那边的突骑施人!”
“长骑!随我来!”李天郎大枪一扬,长缨猎猎,“过河!”
仿佛听见战马刚劲的嘶鸣,李天郎心中骤然胀满了战斗的欲望,对高仙芝的怨愤瞬时抛到了脑后。阿史摩乌古斯一声呼哨,对胯下坐骑猛抽一鞭,和“风雷”“电策”一起随李天郎奔去。紧跟其后的是血气方刚的吕乌镡,他端平了马槊,夹紧了圆形骑盾,和他的长骑同伴们依次而进。
“罢了!罢了!败局已定,趁唐人还无暇对我动手,我们快点退过河去,和塔立丹他们汇合再说吧。”贺逻施那杰摇头叹气,“全军后退!”自己手里是黑姓人最后的老本啦,说什么也不能再有闪失了。
望见掉头而去的突骑施人,乌芝那差点昏厥过去。米军溃败,石军被阻,要想生还,只有向突骑施人那边突围,再怎么他们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可等他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意欲与外围实力尚在的贺逻施那杰合兵一处时,突骑施人却在这关键时刻逃离了战场。天杀的,居然没有放一矢一箭,没有战一兵一卒!什么白马立誓,歃血为盟,都是狗屁!
“不要走了贼首!”席元庆远远望见死命拼杀的乌芝那,红着眼睛提刀追杀,全然不顾自己伤痕累累。“你个奶奶的白孝德,哪有当校尉冲在战锋队前面的,你奶奶的不听将令!把贼首留给某家!不然某家砍了你脑袋!”正砍翻一个倒地康国骑兵的白孝德没有听清席元庆在叫唤什么,他像一只轻捷凶狠的灵猫,在刀光剑影中窜进窜出,所到之处,掀起一片血雨腥风。剽野团三百陌刀手在他的带领下,率先切入康军中央,将整个战阵搅得天翻地覆。杀红眼的白孝德已经记不得砍倒了多少敌人,嘴里只是喃喃念叨:“先剁马蹄子,再砍人脖子!”手底下的陌刀可没少忙活,雪白的大刀片子车轮般挥洒,杀得康军哭爹叫娘。
“好一片战场!好!好!”一走出河岸边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平坦的荒漠一直延伸到远方隐约可见的雪山,没有山地,没有沟壑,没有草木,甚至连大点的石头,也见不到一块。只见横贯东西的驿道,笔直地穿过不远处的怛罗斯城。高仙芝扬鞭在半空划了个圈,似乎勾勒出什么,甚是意气风发,“正合李卫公之六花阵,好个天造地设的战场,真乃天助我也!”
“怪不得将军操练良久,原来即为今日之战啊!”岑参赞许道,“将军远虑,真是如神!”
几股惊慌失措的胡人逃兵飞快地从眼前跑过,当真是跑得脚底生风,草木皆兵。担任警戒的牙兵大喝两声,都有人吓得跌倒在地。对这些失魂落魄的人,没有人还有搏杀的兴致,牙兵们窃笑着保持队形,看着这些已经骇破胆的人卷起阵阵烟尘,不要命地逃了开去。
“哈哈,岑夫子也看出来啦?”高仙芝瞧也没瞧那些败兵一眼,他兴致盎然地用马鞭敲敲前鞍,“是不是诗兴大发啊?”
“正是!战地赋诗,唯边塞可求也!呃……”岑参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发,皱眉思索片刻,一挺胸脯,摇头晃脑道,“将军可听听这个,七月天山风似刀,边城猎马缩寒毛。将军纵搏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好!好个场场胜!”高仙芝仰天大笑,“要胜便胜,哈哈哈!”
“大将军!当心!”一簇箭雨不知从哪里袭来,两名牙兵的坐骑骤然中箭,嘶叫着将两人跌下马来。
“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对本使放冷箭!”高仙芝拔出了佩刀,“看来宝刀今日非饮血不可了!”
“大将军还是暂避,这不像是昭武胡人的箭!”高仙芝手下不乏百战悍卒,一听羽箭破空之声,再见羽箭之形,便可推知个大概,“看那边烟尘,有新的贼军来了!”
“是啊,将军,稍退些便是,敌军虽不足挂齿,但到底人多啊!你看那烟尘大起……”岑参开始紧张起来。又一阵箭雨,这次因为有了准备,没有人中箭,但是箭的力道明显强劲了许多,这说明对方正在迅速接近。“呀,是黑衣大食!黑衣大食的骑兵!”
来的确实是大食呼罗珊大军的先遣队。
是由齐雅德的心腹爱将,以杀人如麻凶狠残暴而令河中诸国闻之色变的猛将——哈米德,以及他率领的一千两百精锐轻骑。
对狼狈不堪的塔立丹来说,他们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救星。
哈米德是兴致勃勃地带着指挥昭武联军的号令而来的,他万万没想到一来就见到近三万联军作鸟兽散。人数单薄的唐人是怎么顷刻之间击垮数倍于己的敌军的?是唐人太厉害,还是这些第赫干们太怯弱?岌岌可危的战局容不得哈米德多想,他不顾鞍马劳顿,立刻率领全军发起了冲击,迎头截住了一路飚行的铁鹞子和飞鹘骑兵。同样斗志昂扬,同样骄横霸气,两支都自诩所向无敌的铁骑如两把愤然撞击的铁锤,谁也不甘示弱地正面相碰,顿时金铁交鸣,火花四溅。一个照面下来,就有上百骑落下马去,速度、技巧和勇气的较量,虽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但交战双方立刻意识到:对方乃是生平罕见的劲敌!
哈米德根本没想到唐人居然会有如此硬朗的骑兵。要知道,自己的一千两百战士可都是百里挑一,身经百战的精锐。他们中资格最老的,可以说除了帝国极西的法兰克,几乎征战了大食帝国所有的地域;就是年纪轻些的,也伴随自己横行河中多年。虽然没有与唐人直接交手的经历,但哈米德从来没听说以步战强弩擅长的唐人军队里,有这么一支厉害的骑兵。他仔细看了看对方的旗号,看到了上面的飞鸟图形,难道就是那支传说中的雅罗珊军队?
对岸突然升温的激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留守岸边的西凉团恐前方有失,立刻拔队过河。长矟橹盾,如墙而进,不仅稳住了骑兵的后方和侧翼,也将穿透已方骑兵队形的大食骑兵牢牢堵住。不过,由于此时无人看守河岸,大批败退到河边的康军,包括绝望的乌芝那,终于有了活路。在唐军无情的追击下,他们手脚并用,逃过怛罗斯河,绕开交战的双方,撒开双腿和脱身的塔立丹一起逃进怛罗斯城内。暴跳如雷的席元庆挥军截住了后半段,杀得康军尸塞沟河,流血染坡。
曼苏尔发现了战场一侧的高仙芝,虽然不清楚那是唐人怎样的大官,但鲜明华丽的旗帜说明,旗下之人地位非同小可。而且,居然只有孤零零的几十骑!绝对是一块鲜美的肥肉!
大食伟大的诗人祖海尔曾在先知穆罕默德面前做长诗《苏尔妲离去了》,由此曾得过先知的斗篷。“使者是光明一片,照亮人间;是安拉抽出的一把锋利宝剑”如今就绘在曼苏尔骑队的战旗上,这是无数功勋和辉煌战绩赢来的至高荣誉,这样的旗帜,整个前锋队伍里唯此一面!
真主必定与我们同在,就像这美丽的诗句所说,我的这一百勇士,就是安拉抽出的一把锋利宝剑!我们将用生命和鲜血回报真主的恩赐!消灭我们的敌人,完成神圣的“杰哈德”!
“全队随我来!杰哈德!杰哈德!”曼苏尔扬起弯刀,向飘扬各色旗帜的唐军小队伍一指,“冲啊,真主伟大!”
“真主伟大!真主伟大!”一百勇士紧随其后,向高仙芝处猛扑了过去。
“大将军,先后退吧!”岑参脸色不可避免地发白了,“不然来不及了!”
“本使可以叫死人站起来前进,却不会令自己后退,”高仙芝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神色依旧沉静若水,“嘿嘿,上次后退,是什么时候啦?某家都忘了,窦金住,本将军上次令尔等撤退是什么时候啦?”
“回大将军,”回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长脸大汉,他嘴里咬着弓弦一头,正在给刚从弓韬里抽出的硬弓上弦,因此说话有些含混,“小的脑筋死板,唯记得自随将军来,从来没听将军下过后退之令。”
高仙芝轻笑了一声,低声骂道:“好个死脑筋!”随即又高声喝道:“众儿郎!随本将军应战!”
“呵!”五十人一起暴喝应命,各自拈弓搭箭,抖开了阵势。
“岑典史,”高仙芝优雅地取出自己的长弓,往手掌里哈口气,“此时可有吟诗作赋的雅兴?”
话音未落,高仙芝已经“嗖”一箭射出,前方一名大食骑兵翻身坠地!
“好,好箭法!”岑参嘴皮都开始发白,说话自然哆嗦,他真的没有看清楚高仙芝是怎么拉弓,怎么瞄准,又怎么放箭命中目标的。
牙兵们也连发三矢,敌十余骑应弦落马。相距二十步,牙兵们弃弓举槊,迎来了大食劲骑的第一击。
敌方的绿色新月旗变得硕大无比,上面如蚯蚓般弯曲的奇怪文字历历可见,敌骑近在咫尺了!牙兵们的马槊直直地指向了滚滚而来的大食弯刀!“杀!杀!”他们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发出了应战的呐喊。
强劲的马蹄声和贼子的咆哮随疾风而至,岑参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文官,他从来没有如今之近地感受沙场溅血!
砰!
两雄相遇了!
岑参的每根毛发都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悚立起来,他的耳朵里涌进了一片杂乱的轰鸣:有战马的嘶鸣,刀枪的格击,肢体的撕裂,垂死的惨号!在那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岑参甚至丧失了意识,他仿佛旋转着掉进了一口海底的枯井,除了轰轰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有一汪热乎乎的液体飞溅到他脸上。
岑参奋力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割裂的血红,一片凌乱的血肉横飞!
还有一把高悬在自己头上的大食弯刀!
岑参吓得灵魂出窍,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没有想到自己这样是何等可笑。
骇人的大弯刀没有落下来,因为一支箭镞突然从对方眼眶里突将出来。身材高大的大食骑手山一般倒下,弯刀掠过岑参头顶,飞出去老远。即便如此,也把岑大诗人骇得跌下马来!
落马的岑参抱头连滚,许是祖坟冒烟,昏天黑地满地乱滚的他,居然没有被纷乱交战的战马踏到。被胳膊遮挡的视线穿过烟尘腾腾的马蹄,闪过最后几幕清醒的画面:一张倒立的血脸,一柄折断的马槊,一块黄色的马臀,而岑参最后看见的,则是李天郎的大枪!
有救了!
岑参无声地大叫,有救了!
他随即撅着屁股,彻底晕了过去。
弯刀将对方的旗杆连同半边身体一起劈开,残破的旗帜像天使的长袖一样飞舞起来,兜住了半空中喷起的血柱。好一个勇士!曼苏尔禁不住向那依旧保持战斗姿势的半截躯体行了个注目礼。就是这个唐人,高挚着锋利的旗尖一连挑翻了三个大食战士,直到血污沁透了白旄。他怎么做到的?又一个杀气腾腾的唐军骑士横槊拦住了去路,滴血的枪尖凶狠地刺向曼苏尔的胸膛,迫使他收刀格架。旁边的老伴当,波斯勇士苏富扬·本·拉希德舒展腰肢,以几乎完美的姿势及时投出了标枪,出众的臂力加上迅疾的战马冲势,赋予了标枪惊人的穿透力。唐人骑士的盾牌被扎穿,余势未消的标枪继续穿行,直到穿透对方的后背!漂亮!漂亮至极!曼苏尔回首正要赞扬拉希德,看到的却是他咽喉中箭,一声不吭地栽下马去。愤怒的曼苏尔很快找到了发箭者,正是那位头盔上插满孔雀羽毛的唐军大将!他怒吼着催马冲击,对方扔了弓,正在飞快地拔出佩刀,来吧,来受死!带血的刀锋挟雷霆万钧之势,砍向那位举刀相格的唐人大将。曼苏尔对自己的刀法和臂力充满自信,对方轻薄的长刀绝对抵挡不住。果然,两刀相交,对方脸色一震,直刀一弯,勉强架住。看你还能吃几下!曼苏尔一个回旋,将刀一抡,反手一削,对方却奋力纵马一跃,堪堪躲过。以真主的名义,我一定要让你命丧我的刀下!曼苏尔一夹马腹,刀锋再次逼近高仙芝的后背,但是他感到身形一滞,坐骑似乎被什么力量往后一拽!
是窦金住!
为保护主帅,背插大食长矛的窦金住以惊人的力量从地上站起,把自己手中的横刀狠狠贯入曼苏尔的坐骑,直至没柄!战马倒下的同时,窦金住也口吐鲜血倒下!骑术精湛的曼苏尔飞身弹下,弯刀一扫,高仙芝的坐骑后腿齐断!
高仙芝一个踉跄,滚下马来!
此时的曼苏尔,眼睛里只有衣甲鲜明的高仙芝,没有注意到李天郎和他驰援的长骑。
李天郎抄了曼苏尔骑队的后路,这样不管人数还是战力,大食人都失去了原有的优势。骑兵之间的战斗短促而激烈,但分出胜负也就是那关键的头几击。疲惫的大食良驹吐着口沫翻倒在地,它们和它们的主人都尽了全力,真主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却没有继续赐予他们赢得最终胜利的荣誉。
“真主伟大!真主伟大!”没有一个大食人投降或者逃跑,他们全部高呼着口号拼死战斗,直到倒下。由于李天郎的及时赶到,命悬一线的高仙芝立时转危为安。只是五十精悍牙兵,仅十人幸存;将军大纛尽皆损毁,唯剩两面红色门旗。
三支羽箭接踵而至,仓促落地的曼苏尔不得不连劈带闪,将这股危机先行化解。箭杆在刀锋上嚓嚓断成两截,可以感觉到这三支箭劲道一支比一支犀利。唐人的箭,果然名不虚传!曼苏尔长吁一口气,定睛看到一个唐人骑兵在不远处翻身下马,将地下的唐人大将搀扶起来。唐人大将鲜艳飘舞的孔雀羽毛再次刺激了他,不,绝不能让到手的奇功轻易溜掉,那是安拉的旨意!曼苏尔大喝一声,挥刀抢身而上,委实快如闪电,猛如闷雷。与此同时,阿史摩乌古斯的另外三箭嘚嘚嘚接连落在曼苏尔刚刚提起的脚印上。
李天郎的大枪一伸,枪尖直取曼苏尔手腕。曼苏尔右臂一沉,枪尖扑空,长缨的钢钩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枪杆变刺为扫,当胸横击,虽然挂彩,曼苏尔仍旧敏捷如豹,肘部一缩一翻,重又格住。
“好身手!”李天郎由衷地赞了一句,这已是他第二次和大食好手过招了,能把沉重硕长的弯刀耍得这么顺溜的,没见过几个。“再来!”
见高仙芝已经跨上了自己的坐骑,李天郎放心大半,顿时将枪一收,顺势一抖,枪花朵朵,分取曼苏尔上下三路。曼苏尔几时见过这样的兵器,不由暗暗吃惊,不知哪一枪是实,只得连退几步,以观虚实。
李天郎哪里会让他有喘息之机,“呼”的一枪直刺对方前胸。曼苏尔不敢怠慢,弯刀飞快地在胸前挥个斜十字,封住了枪尖,随即往前反勾,企图砍断枪杆。
“好!”李天郎又赞了一声,右掌一转,大枪前半段划个圈,闪过弯刀。
没想到对方的长枪居然是软的,可以在直行的过程中反弹,刚猛的弯刀根本搭不上力。曼苏尔嘿了一声,身体一旋,左右挥刀狂舞,居然贴着枪杆进逼上来,看来抱定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决心。
面巾下的鹰钩鼻子看起来和大食弯刀一样狰狞。李天郎并没有收枪,而是往旁纵身一跃,同时枪一横,力沿着横走的枪杆一顺,大枪拦住疯狂攻近的曼苏尔,贴着他的小腹急速横向一扯。曼苏尔的铠甲是由鳞甲和锁帷子组合而成的,自然存在不少孔隙,长缨里的钢钩一划,顿时将曼苏尔的护甲钩住。曼苏尔急忙停步欲转身摆脱,哪知那长枪一别,自己居然收势不住,就要往前扑倒。情急之下,曼苏尔左手一把抓住钩住自己的长枪,右手弯刀往前面的地下一插,居然稳住了身形。
“好!”“好!”李天郎第三次喝彩,连一旁的高仙芝都忍不住叫起好来。
喝彩归喝彩,李天郎手底下可没有丝毫放松,他索性弃了大枪,“羽浪”刷地出手,刀脊狠狠砸在曼苏尔后脑上。“当”的一声,枣核形的波斯头盔飞了出去,曼苏尔只觉得嗡一声,立刻丧失了知觉。
战斗结束了,不仅是这里的战斗,河边的激战也见了分晓。由于西凉团的及时参战,哈米德的战士再骁勇也无法招架,而塔立丹已经逃入城内,如果继续缠斗,大食前锋有被唐军包围全歼之虞。
只短短几个回合的短兵相接,这支纵横河中、所向无敌的大食精锐遭到前所未有的惨重损失,一半人横尸河滩,活着的也浑身挂彩,甚至哈米德本人,也在血战中肩胛中箭,险些落马被俘。因此,尽管众多战士心有不甘,还欲复仇决战,但哈米德仍旧明智地挥军后撤。同样付出沉重代价的侧戎军也是精疲力竭,加之担心城中敌军和后边的突骑施人趁机反击,因此也整军归队,与席元庆部汇合,缓缓围住怛罗斯城。
高仙芝将佩刀缓缓入鞘,试了几次都没有插进去,他低头皱眉一看,精制的玉缠横刀居然卷刃变形,自然插不进去。环顾四周,一地的尸首,一地的鲜血,不久前还生龙活虎的一干汉子,现在却已成为一缕游魂。高仙芝有些黯然,五十多名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牙兵,一役便拼个干净,着实令人心痛不已。
白奉先将那面带血的绿色新月旗拿在手里,展开看了看,不屑地哼了一声,扬手扔给了后面的杨进诺。杨进诺也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咕哝一句:“写的什么鬼东西。”将战旗卷了起来。白奉先挨个踢踢横陈的尸首,发现动弹的,就伸手去摸鼻息。一阵哼哼唧唧的呻吟引起了白奉先的注意,“是岑典史!”他认出了这位一手谱写《朔风曲》的大诗人,“还活着,快!拿水来!”几个长骑匆匆提了水囊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施救。
在他们不远处,吕乌镡残忍地用手里的马槊拨弄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大食伤兵,自从兄长吕乌甘咄阵亡之后,吕乌镡就变成了一头嗜血的野兽,他将自己的性命都视如草芥,更不用说别人的。伤重的大食人仰望着天空,泛着血泡的嘴里喃喃念着什么,随即轻蔑地扫了惊愕的吕乌镡一眼,快速拔出了胸前的小弯刀抹过自己的脖子!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大食人立刻死去。不甘心的吕乌镡顿足大骂,一把扯住对方的头发,扬手一刀切下了他的首级。
与此同时,李天郎的大枪枪杆重重落在吕乌镡的腰肌骨上,未等这个杀人狂徒呼痛叫骂,第二下、第三下又接连击在他的左右膝盖上。吕乌镡只觉得每一下都痛入骨髓,饶是他皮厚肉粗也几乎闭过气去。“咚”的一记闷响,吕乌镡敦实的身体已扑地跌倒,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匀过气痛哼一声。“你奶……”骂声未出口嘴巴便又多了条血痕,门牙差点被打飞,但是吕乌镡这次再也不敢哼半声了,他望着在自己鼻梁处颤动的枪尖,咧开沁血的嘴巴讨好地笑了。吕乌镡阎王爷都不怕,就怕大枪的主人。
看着吕乌镡满嘴参差不齐的牙齿,李天郎不由生出一股厌恶。这就是沙场磨练出的精锐么?这就是大唐需要的将士么?眼前这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凶汉,无论如何与那个双颊泛红,腼腆淳和的吐谷浑少年对不上号。不要以为他的凶性来自吐谷浑的蛮夷血统,吕乌镡自出生便在中原,受的可是地道的汉家礼教,与马铤、马锏没什么两样。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李天郎一起给他们改的。当他搓着宽厚的手掌羞涩地请李天郎为他改个汉家味的名字时,是何等憨厚朴实啊,与汉家田舍少年何异!不,甚至比汉家少年还多了一份谦和与善良。可如今,他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屠戮狂魔,哪里还有当初的半分影子。也许,吕乌镡不该像他哥哥一样,带着无数的憧憬来到军中。如果他待在家里,也许更应该是一个牧马行家,或者是锄禾好手。可现在他手里只有刀,心中只有愤怒和仇恨。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又是谁的错呢?
“没教过你要尊重死者么?”李天郎铁青着脸,厉声斥道,“再说,这个大食人是个值得尊敬的战士!”
吕乌镡继续傻笑着,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两条腿兀自还痛得直打哆嗦。只有这个时候,那干枯的笑容里,还隐隐透出些儿时的纯良。
“书都白念了!”李天郎暗暗叹口气,心里突地一软,能怪吕乌镡自己吗,不,根本不能怪他。无论什么种子,落在战场上,只能在鲜血和死亡的浇灌下,长出这样怪异的狰狞之花。
“刚才那个大食人,只是昏厥,把他擒住,押往大将军处审讯,”李天郎用枪杆一戳吕乌镡,语气松缓下来,“让他好好活着,少根毫毛,新旧责罚一起算,活扒了你的皮!”
吕乌镡嘿嘿傻笑两声,从腰间取了套索,手脚麻利地将瘫软的曼苏尔七捆八绕地绑了个结实。“奶奶的,这么大个子,绳索差点不够用!”嘴里说着,吕乌镡偷望走远的李天郎一眼,顺手给了曼苏尔两记耳光,“奶奶的,还睡,醒了!”
“大将军,无恙吧?”李天郎快步走到高仙芝马前提枪施礼,“请大将军收队归营。”
高仙芝顿了半晌,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李将军怎的如此有暇?本使不是令你指挥作战么?现贼军败退,正是追击之时,你不乘胜杀敌,却到这里做甚?”
李天郎愣了,好个高仙芝啊,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有什么错。
“末将见大将军身先士卒,深入敌后,想必自有破敌妙计。天郎不及将军深虑,唯将军马首是瞻,自欲追随学之,没想到居然忘了本职之责,贻误战机,请将军降罪责罚!”
高仙芝干咳一声,冲李天郎冷冷一点头,“那你还在这里做甚?别忘了,两个时辰之限,怛罗斯城……”
“末将明白!末将现在就去!”李天郎重重施礼,回头呼哨一声,阿史摩乌古斯牵了战马,应声急急赶来。长骑们也纷纷上马,向李天郎处聚拢。
待李天郎率队远去,高仙芝又低头看手里弯曲的佩刀,他开始看得很慢,由刀尖到刀柄,眼光越来越快,最后由平静转为凶狠。“哼!”高仙芝突然狠狠地将刀往地上扔去,吓得刚刚幽幽醒转的岑参生生将一声叫唤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