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千年,司马光的《交趾献奇兽赋》早已被尘封在历史的黑暗角落,在嘉祐三年能吸引宋仁宗赵祯和后世史学家眼球的,是另一份同样呈在赵祯案头长达万言的学术报告。
王安石的万言书,人们后来称为《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王介甫文笔一流,洋洋洒洒揭露了当下的时弊和解决社会矛盾的种种良策,让赵祯眼前一亮,特别是“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这样的词句,更是敲动了赵祯的心门。
赵祯甚至有一些感动,至少在嘉祐三年,还有员工来关心他这个老板空瘪的钱包。
吸引眼球归吸引眼球,感动归感动,嘉祐三年的赵祯,早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十五年前范仲淹(插个题外话,《水浒》开篇中的嘉祐三年,范仲淹还能给仁宗皇帝上奏折,历史上的老范在六年前就撒手归西,施大爷让老范多活了几年)、富弼、韩琦这些“君子”们所做不到的事,他不相信一个长期远在朝堂之外的小小地方官员就能做到。
这份报告最终被锁进了文件柜,没有在嘉祐三年引起任何风吹草动,但或许因为赵祯的那些许感动,嘉祐三年,本已于三月份刚刚从常州市市长(常州知州)调任江东省检察院检察长(江东提刑)的王安石,在江东提刑的位置上还没把屁股坐热,又于当年十月接到了另一纸调令——调任帝国财政部部长助理(三司度支判官)。
王安石终于进京了,准确地说,这次王安石终于肯进京了。
青年时代的王安石一直在繁华的东京(今开封)找不到归宿感。
作为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科举选秀中的“传胪”(二甲第一,即整个大赛第四名)——当然,王安石第四名的背后也是有故事滴,最初大赛的评委给小王准备戴的也是状元郎的帽子,但大赛主席赵祯看了小王的试卷后,觉得小王虽然是帝国难得一觅的人才,但文如其人,从文章里看得出年轻人火气重、傲骨自负,特别是文章里那句“孺子其朋”比较刺眼,赵主席于是决定,这样的年轻人要用,但要压着用,于是王介甫的名次从第一变成了第四。
不过王介甫倒完全不必为失去状元郎桂冠而遗憾,庆历二年的选秀也很有含金量,前四名中的榜眼王珪探花韩绛传胪王安石后来都拜相入阁,成为帝国的风云人物,并且三个人均得以高寿善终,三个人加起来活了二百零六岁(王安石六十四、王珪六十六、韩绛七十六),而从第四名变成NO.1的杨寘,赵主席的意外青睐虽然让他成为了状元郎,并且是连中三元——即在科举选秀初赛、复赛、决赛(乡试、会试、殿试)中均拿下第一(解元、会元、状元,在中国漫长的科举史上,只有十八位科举选秀达人完成了这样的壮举),但连中三元的杨状元却命运多舛,考完试后杨状元家中老母就死了,没来得及做官就回家守孝,三年守孝时间没满自己也因病撒手西归,庆历二年的状元桂冠没给杨同学带来什么好运。
没闯进年度三强总决赛的王介甫很快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按朝廷惯例外放到地方挂职,到扬州任扬州市政府秘书长(扬州签判)。
王安石离开了东京,没带走一片云彩,更没有一丝留恋。
扬州签判的任期满后,王秘书长有机会从地市级秘书长成为国家高级秘书,具备了馆职考试的资格。馆职当然不是去东京国家图书馆当管理员。当时北宋帝国的三馆——史馆、昭文馆、集贤馆,是汇集天下文人精英之地,入馆即意味着进入皇帝的视野,成为皇帝的智囊之一,是步入帝国高层最重要的一块跳板,三馆历来被视为北宋文人眼中的圣殿。
但小王放弃了入馆考试的机会,他打的报告是继续扎根基层,做一名县长。
王安石的选择让整个帝国高层都微吃了一惊,赵祯还是满足了他的愿望,让他去鄞县当县长。
小王在鄞县当了三年县长,任期满后依然没正眼瞧北宋帝国的三馆,自我满足地继续做他的地方官,这次他调任舒州任副市长兼纪委书记(舒州通判)。
王介甫的高傲与他的才气慢慢传到了东京,让云集在东京的北宋顶级文人们对王介甫同学有了一种神秘的好感,欧阳修、文彦博、陈襄一干人天天在赵祯面前重复推荐着王介甫。皇帝在王同学任舒州市副市长期间先后两次发话了,入馆申请书你也不用写了,直接来京考试(成绩当然也更不重要了)。
面对赵祯抛来的媚眼,王安石不解风情,正式表示了拒绝,理由相当可口可乐,说首都的物价太高,房价更是贵得离谱,自己“家贫人众”,到了京城会揭不开锅,请皇帝允许他在舒州干完副市长的任期。
地球人都知道这是王安石的托辞,一个副厅级干部在京城买不起房揭不开锅,无论在什么时候,听起来都有点冷笑话的味道,尤其是在高级公务员福利待遇好得一塌糊涂的北宋帝国。
王安石为什么不愿进京?这成了仁宗时代后期文人们茶余饭后经常讨论的话题。
一直到嘉祐三年,当王介甫祭出他的万言言事书并同时出任帝国财政部部长助理后,人们好像隐约看到了一些事实真相。
而嘉祐年间的王安石,在整个北宋帝国已有不少名气,一是因为他的文采,二是因为他的怪异。种种迹象表明,嘉祐年间的王荆公在巨星云集的北宋文坛已然是大腕级人物。嘉祐四年,王介甫同学在帝国发表两首《明妃曲》,便引来当时如欧阳修、司马光、刘敞、梅尧臣这样的顶级文人们的追捧和纷纷回复,引发了整个帝国的追捧狂潮。
而王荆公的怪,更是当年北宋的上层文人们在各种高级文化沙龙聚会中百谈不厌的话题,内容大抵不过如此:
甲:知道王介甫昨天在御花园的糗事吗?
乙:哟,昨天我在长庆楼吃海鲜拉肚子请了病假,还真不知道,快讲来听听?
甲:笑死偶了,昨天老板心情好,请大家去御花园钓鱼,王介甫在鱼池旁小板凳上一坐,走了神,钓鱼时顺手吃起了鱼饵,一泡烟工夫,鱼一条没钓上,鱼饵全吃没了,后来老板下午请大家打牙祭吃烤全羊,群臣都吃得津津有味,唯有老王没有动过一筷子,老板问其故,老王说下午吃鱼饵已经吃饱了,群臣大笑,老板笑得饭都喷出来了。
丙:这有什么稀奇的,王介甫对吃的从来不讲究,山珍海味和猪狗食对他都一样。几年前我知苏州,上任途中经过常州,老王盛情款待,在常州住了几日,一日内人和王夫人聊天,王夫人说她最烦心的事就是买菜,和老王结婚这么多年,却还不知道他究竟喜欢吃什么。内人说不会啊,那日宴席上我看王荆公对摆在他面前的鹿肉丝挺喜欢的,一大盘全吃光啊。王夫人说哪里啊,我家老王是无论桌前摆多少美味佳肴,他只吃面前那一盘。内人不信,王夫人说明天我试给你看看。第二日席间,王夫人把摆在老王面前的鹿肉换成了咸鱼,老王竟然狼吞虎咽吃完了他面前的一大盘咸鱼,上次全部吃光的鹿肉丝却一筷子不动。
甲乙丙大笑。
丁看这儿热闹跑过来搭话了:老王吃东西不讲究就算了,可是他那身衣服,哎哟,你不知道每天朝会我就站在他身后,那股味儿哦!有点猪大肠味加他老婆的胭脂味,我一闻就想打喷嚏,好几次差点出丑。那天我实在受不了,下班后死拉活扯拉介甫去八仙楼吃饭,饭后再请他洗桑拿,让下人用另一件和老王身上一样的新衣给老王调包了,洗完澡后,老王穿上我换调的新衣,竟然没什么反应和表示,走了。第二天上班,我一闻,味没了,老王穿的是我昨天调换的新衣,哈哈!你说这个老王雷不雷人。
甲:你说这个老王吃穿不讲究,平时除了上班工作下班码字,还好点啥?美女好像他也不感兴趣。前阵子他老婆觉得自己年老色衰了,想让老王家开枝散叶,香火再旺点,就给他物色了个艳美的小妾,给他送到了书房,你猜老王怎么着,学柳下惠坐怀不乱,第二天把白嫩嫩的姑娘送回家,可惜了王夫人的一片美意和白花花的银子,那可是花了王夫人九百缗(折合人民币约二十万元)买来的哦。
乙:老王是不好这口,醉红楼、怡情居、仁庆楼哪次我们K歌他参加了?哎!不合群,做文化人做到这个地步真是失败,不知道那些绝诗佳句是怎么从这个榆木脑袋中蹦出来的。
丙:老王近日和司马君实走得最近,二人整日坐而论道,下班连家也不回,食则同桌,寐则同床,二人倒颇有些相似,都不好女色,莫非?
甲乙丁:断袖……(均一脸坏笑)
调侃归调侃,嘉祐三年北宋帝国文人眼中的王安石,更多的是几分神秘,像三苏中的老苏洵那样,在仁宗时期就给王介甫打上奸逆标签的,恐怕少之又少。他们更愿意把他看成是自己队伍中的一员,只不过有些独行特立和神秘感,所以他们把他归到有魏晋遗风很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的文学愤青一类里。
使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十年后,不拘小节的文艺青年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无畏的革命者,站到了大部分北宋精英文人们的对立面,进行着这个帝国最后的救赎和折腾。
嘉祐三年后的第六十九年,北宋帝国在金人的铁骑袭击下轰然崩塌,南渡的文人们痛定思痛眼光朝北,突然想起了王安石在嘉祐三年的进京和他的《言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