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娶了甄宓,刘氏也跟着沾光,本来可能一死,现在可以保住一条命了。《后汉书袁绍传》的记载可以印证这一点,曹操“全尚母妻子,还其财宝”,曹操保全了袁尚的母亲、妻子和儿女,把私有财产还给他们。袁尚的母亲应该指的就是刘氏。
但同是《后汉书》,《孔融传》的记载却大为不同,它认为曹操攻破邺县后实施了屠城,袁家的妇人、子女们都受到了侵害(袁氏妇子多见侵略)。
这两处记载也许并不矛盾,袁家在邺县里的亲属可能很多,一部分像刘氏、甄宓以及袁尚的妻子那样幸运地躲过了屠杀,另一部分则未能幸免,这倒不一定是曹操特意下的命令,而是在乱哄哄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分辨,有的就糊里糊涂地死了。
曹操不喜欢袁绍,但也不至于恨之入骨,作为相识多年的朋友,他对袁绍一直有着复杂的感情,不是简单的爱或恨就可以概括的。
安顿下来之后,曹操决定到这个老朋友的墓前亲自祭奠一番。
现在一般认为,袁绍的墓位于如今的河北省沧州市,即当时的渤海郡境内。曹操不可能从邺县跑到千里之外的渤海郡祭奠袁绍,只有一种可能,袁绍开始是葬在邺县附近的,后来才迁葬到渤海郡。迁葬在那时很普遍,而给袁绍迁葬的,可能是袁家的人,也可能是曹操。
曹操到了袁绍墓前,禁不住流下了热泪,这些眼泪不是作秀,而是发自内心的。曹操是性情中人,所以他能成为一位优秀诗人。睹物思人,见景生情,是诗人的本性,而眼前这堆土里埋葬的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在这一刻,仇恨敌不过生死,恩怨敌不过感伤,斯人已逝,再多的恩怨情仇也都随风而散了。应该相信,曹操哭得很真诚。
但以晋代孙盛为代表的一批历史学家认为,曹操此举并不明智。
因为此时仍然是敌我斗争异常激烈的时期,统一本集团内部的意志比抒发个人感情更重要。袁绍作为敌人,理应得到仇恨、诅咒和惩罚,只有这样才能激发起自己人的斗志,统一起本集团内部的思想。所以,孙盛等人认为曹操祭奠袁绍是“百虑之一失”。
这种看法未必全对,但也有一定道理。决定军队战斗力的因素除了训练、后勤等方面,还体现在思想工作和政治发动上,只有具备明确的目标、清晰的敌人和准确的打击方向,一支军队才能真正称得上强大。
但是,曹操就是曹操,他没有想那么多,此时此刻他只是想看看老朋友,感怀一下过去而已。
做完这件事,曹操不忘给献帝上了一份奏章,报告此次征讨袁尚、占领邺县的情况:
“袁尚要回邺县,我激励着大军前去征讨。袁尚军心动摇,丢掉阵地逃跑,我立刻进军,摆下阵势,士卒们披坚执锐,勇士们呐喊,旌旗飘扬,杀声震天。敌人闻风丧胆,扔了武器,丢弃盔甲,迅速崩溃。袁尚单人匹马逃走(尚单骑迸走),丢掉了节钺以及大将军和乡侯的印信各一枚,头盔一万九千六百二十顶,还有矛、盾、弓、戟等武器不计其数。”
曹操派人回许县递上这封奏折,同时还有两项新的人事调整请献帝发布。献帝刘协这个月刚刚在许县北郊操演了迎冬大礼,同时恢复了一种叫八佾舞的宫廷舞蹈。在孔融等一帮朝廷旧臣的拥戴下,刘协慢慢消除了董承事件在心里留下的阴影,这一阵子曹操出征在外,总理后方事务的荀处理问题又十分周到,让刘协稍觉放松了一些。
曹操又打了大胜仗,他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能做的就是照例下诏对曹操嘉勉一番,同时批准了曹操提出的人事任命事项。
第一项是任命贾诩为太中大夫。太中大夫是九卿之一光禄勋卿的属官,品秩不算太高,通常为一千石,是个司局级干部,职能是“掌议论”,多数情况下属于顾问、高级研究员一类的角色,是个闲差。曹操为何此时突然想起来给贾诩安排这么个差事?这与后一项人事任命有关,后一项是任命曹操为新的冀州牧。冀州长期是敌占区,冀州牧只剩下了象征意义,此前董昭担任过冀州牧,后来他改任徐州牧,冀州牧让曹操给了刚加入本阵营的贾诩。
如今冀州大部分地区已被占领,冀州牧也成了实职,曹操决定亲自担任这一职务,所以先给贾诩安排了个新职务。但贾诩不用到许县上班,仍然跟随自己左右,对于这个闻名天下的智囊,曹操一直都寄予着厚望。
曹操在邺县正式以司空兼冀州牧的身份处理公务,他首先给自己找了一个得力助手,名叫崔琰,让他担任别驾从事,相当于州政府的秘书长。曹操让崔秘书长把冀州的户籍、土地等方面的档案材料找出来,整整看了一个晚上,看完之后他大为兴奋,第二天对崔琰说:“昨天晚上我察看了冀州的户籍,按照我的推算这里可以征调三十万甲士(昨案户籍,可得三十万众),真不愧是个大州呀!”
曹操说的“可得三十万众”,也有不少人理解为“可以得到三十万老百姓”,但这个理解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冀州有九个郡国、约一百个县,根据东汉最后一次人口普查的结果显示,不说魏郡、渤海郡这样的人口大郡,就连安平国、河间国、清河郡这样的中等郡国,人口也都在六十万以上。虽然连年战乱,人口数量下降得很快,但还不至于整个冀州只有三十万人了。能让曹操激动的是,冀州人口远不止几个三十万,应该是能抽出来打仗的就有三十万。
面对心花怒放的领导,新上任的崔秘书长毫不客气地给他泼了盆冷水:“现在天下分崩,九州割裂,袁氏兄弟大动干戈,冀州百姓生灵涂炭,您领着大军而来,不见您先施行仁政,整顿风俗,救民于水火,反而计算甲兵多少,这岂是冀州百姓对您的期望吗?”
旁边的人听到崔秘书长这番话都吓傻了,领导刚上任你就这么不给面子。大家在等着崔琰会受到什么处罚,但没想到的是,曹操立刻收敛起笑容,以一脸严肃的样子郑重向崔琰道歉(改容谢之)。
曹操这样做不是装样子,他的长处就是大多数情况下都能虚心接受批评,只要你批评得对。不存在当面接受批评,背后给人穿小鞋的情况。从此之后他更喜欢崔琰了,不仅冀州的事务更加依赖于他,后来还跟他结成了儿女亲家,这个崔秘书长后来成为曹植的老丈人。
崔琰也是冀州本地的大名士,他字季,清河郡人,年轻时尚武,二十三岁时开始发愤读书,二十九岁时拜郑玄为师,跟着郑玄到如今山东省即墨市附近的不其山里一边避难,一边研习学问。当时黄巾军闹得很厉害,郑老师无法给学生们提供伙食,大家只好散了。
崔琰在外面漂泊了四年才回到家乡。袁绍听说他是郑大师的弟子,于是征他为下属。当时袁绍部队的军纪很差,特别喜欢干盗墓的勾当,崔琰对此有过劝谏,袁绍多少也能听进去一些。袁绍发现崔琰不仅能文而且能武,就委任了一个预备役部队骑兵师长(骑都尉)给他,让他在黄河边上的黎阳、延津一带训练部队。
据《三国志崔琰传》记载,袁绍南下官渡与曹军决战,崔琰也曾劝袁绍不要发兵,以避免与朝廷公开宣战,袁绍不听。袁绍死后,袁谭、袁尚都试图拉拢崔琰到自己的阵营中来,但崔琰对袁氏彻底失望,称病不出来,因此获罪,被关进了监狱,幸亏阴夔、陈琳等人相救,才保住一条命。
曹操担任冀州牧后,采纳了郭嘉等人的建议,大量狂揽人才,不断征召本地知名之士出来工作,除崔琰外,还有刚才提到的崔琰的好朋友陈琳,以及牵招、崔林、高柔等人。
早在十几年前,曹操在洛阳时就认识了陈琳。陈琳当时是大将军何进的办公室主任(主簿)。后来陈琳到冀州避难,被袁绍招到身边来当笔杆子(使典文章)。干这个差事陈琳很称职,因为他的文笔实在太好了。
陈琳最出名的一篇文章就是替袁绍草拟的讨伐曹操的檄文。曹操当时正犯头疼病,疼得不轻,即使那时候有止疼片估计吃了也没用,但一看到陈琳的檄文他的头马上就不疼了,脊背上直冒冷汗,可见陈琳骂人的本事太强悍了。
邺县被攻破后,陈琳也做了俘虏。曹操又见到了这个老朋友,并没有怪罪他,不过曹操对那篇文章还是有点念念不忘,他说:“你当初替袁绍写骂我的文章,列举我一个人的罪状也就够了,干吗还加上我的祖父和父亲(何乃上及父祖邪)?”陈琳赶紧赔罪。
曹操也欣赏陈琳的文采,让他继续发挥特长,在司空府主办来往公文。后来,在曹操司空府里慢慢汇聚了阮、应、刘桢等文人,他们成为著名的文学团体“建安七子”的成员。
牵招字子经,冀州刺史部安平国人,曾在何进的弟弟车骑将军何苗府里任职,因为有这个经历,他可能那个时候就认识袁绍和曹操。袁绍曾任命他为乌桓骑兵指挥官(乌桓突骑)。袁绍死后,牵招跟着袁尚,负责上党郡与邺县之间的后勤运输工作。
袁尚逃到中山国后,牵招一度到并州投奔高干,牵招劝高干把袁尚接过来,依托太行山区的有利地形以及黄河天险继续与曹军抗衡。但此时高干正谋划投降曹操的事,不仅没听牵招的建议,还准备加害于他。
牵招一看情况不妙,赶紧逃了出来,想追随袁尚,但道路不通,无奈之下又到了邺县,最后投奔了曹操。牵招长期跟乌桓人打交道,以后在曹操北征乌桓的战斗中立下了大功。
崔林字德儒,冀州刺史部清河郡人,是崔琰的堂弟,史书上说他大器晚成,一般人不知道他的才能,只有崔琰知道。曹操启用崔琰后,又征召崔林担任邬县(今山西介休东北)县长,此后崔林长期担任地方行政官,很有政绩。崔林任职时间很长,直到正始五年(244年)才去世,去世前担任的是曹魏的司空。
高柔字文惠,他不是冀州本地人,而是豫州刺史部陈留郡人,但他有一个特殊身份,高干的堂弟,袁绍的外甥。不过,还有一种说法,出自《陈留耆旧传》以及谢承所著的《后汉书》,认为高干不是高柔的堂兄,而是他的叔父。
高干先到袁绍身边任职,后来被袁绍委以重任,高干让人捎话给在家乡的高柔让他到冀州来。
曹操占领了冀州,委任高柔为菅县(今山东章丘西北)县长。高柔工作很敬业,尤其擅长司法工作,后来长期担任曹魏司法系统的负责人。他任职的时间很长,直到景元四年(263年)才去世,终年九十岁,在那个时代堪称长寿冠军,去世前担任的职务是曹魏的太尉。
得了地盘,得了人才,曹操获得了大丰收。冀州平定之后,他的目光自然停在了袁谭所在的青州、袁熙和袁尚所在的幽州以及高干所在的并州上,开始盘算着先从哪里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