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刘备与刘璋相持于雒城前后,即建安十九年(214年)夏天,孙权突然发动了皖城战役,进攻曹操任命的庐江郡太守朱光。朱光在庐江郡广开稻田,眼看水稻将要收获,吕蒙建议孙权必须消灭他,否则待到水稻大丰收,他的势力必然倍增,孙权接纳建议。
皖城(今安徽潜山)城防坚固,孙权手下将领们认为应该堆积攻城的土山,准备攻城器具,才能拿下皖城。当时连续多天大雨,吕蒙认为大雨有助攻城,做土山有点来不及,且容易被水冲垮,应该举三军的锐气,从四个方向同时猛攻,不用太久必可将城攻破(以三军锐气,四面并攻,不移时可拔)。
孙权要想拿下皖城其实只有这一种办法,因为驻扎在合肥的张辽已率援军向这里开来,孙权必须速战速决。
孙权接受了吕蒙的建议。吕蒙推荐甘宁任攻城总指挥(升城督),甘宁手握绳索亲自攀城,吕蒙在后面支援,他亲自擂鼓助阵。攻城战从半夜时开始,到拂晓时分便将城攻破(侵晨进攻,食时破之),俘获庐江郡太守朱光、曹操派在庐江郡的联络员(参员)董和等以下男女数万人。曹操在合肥以南最大的据点被孙权攻占了,孙权任命吕蒙为庐江郡太守。
张辽正率援军向这里赶来,但城破得太快了,他才到达夹石(今安徽桐城境内)就接到皖城被攻占的消息,于是撤回合肥。
皖城丢失后合肥完全暴露在敌人眼前,孙权步步紧逼,曹军陷入被动。为了打破这种局面,曹操决定再次用兵于东南,这一年的七月,他让曹植留守邺县,自己亲率大军前往合肥。
以往曹操出征都是曹丕留守邺县,此次曹丕随征,曹植留守,联想到此时曹操还没有明确指定接班人,不由得不让人产生联想。此时曹植二十三岁,曹操临行前告诫他说:“我当年当顿丘县令时也是二十三岁,回想起那时的所作所作,至今无悔。你今年也二十三岁了,不可不常常自勉呀!”
这时距上次濡须口撤军仅仅几个月,有不少人认为应该休整一下再说。据《九州春秋》记载,参军傅干向曹操进谏说:“治理天下有两种途径,文治和武治(治天下之大具有二,文与武也)。明公用武已十平其九,现在没有遵从王命的只有吴与蜀,吴有长江之险,蜀有崇山之阻,难以威服,应该采取德治。我认为现在应该按甲寝兵,息军养士,分土定封,论功行赏,以此稳固内外之心,然后兴学校,教导百姓崇尚节义。以明公的神武,再修以文德,那么普天之下就没有不服从的了。现在您举十万之兵于长江之滨,如果敌人凭借险要深藏兵力,就无法立刻取胜,那样只能挫伤自己的锐气,敌人也不会心服。总之,明公应该多想想虞舜休兵养息之义,全威养德,以道制胜。”
但是曹操不听,不是他不想学虞舜,而是现在的形势有很大不同,他也想歇一歇,但形势逼人,敌人不允许他歇下来。
在行军的路上,魏国的尚书令荀攸不幸病逝,享年五十八岁。荀攸是曹操的心腹智囊,曹操对他评价极高,说他“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荀攸生病期间,曹操派曹丕前去探视,曹丕“独拜床下”,说明荀攸在曹氏父子心目中地位很重。
此次远征很快就结束了,曹操到达合肥后即下令撤军,时间是建安十九年(214年)十月。
又是一次无功而返,不过这一回情况不同,曹操接到情报,说刘备攻进了成都,曹操有点坐不住了。
刘备攻占益州的消息对曹操产生了很大的触动,中线已暂处守势,东线的战事劳而无功,如果刘备在益州坐大,将来由西线出击,曹操将面临同时打三场大仗的危险。
诸葛亮曾经替刘备分析过,如果单从某一点进攻势力强大的曹操则很难取胜,如果能两路配合,将令曹操首尾难顾(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益州的攻取朝着实现诸葛亮“隆中对”中提出的战略迈出了一大步。
曹操何尝看不出其中的利害,益州让刘备得了先手,汉中不能再落入刘备手中,如果那样关中将无险可持了。
曹操决定调整战略部署,即刻发动汉中战役。
曹操留下张辽、乐进、李典三人守合肥,只给他们留下了七千人马。曹操又任命薛悌为各军联席参谋长(护军),临行前秘密把薛悌找来,交给他一封信函,薛悌看时发现函边写了四个字:“贼至乃发。”薛悌明白现在还不到看的时候。
曹操想抓紧时间到达汉中,所以他没有回到邺县,而是直接沿黄河西进,于十二月到达位于洛阳以北的黄河渡口孟津,次年三月到达长安。在此期间,继续有人反对用兵,黄门侍郎刘递上一份很长的上书,阐述继续用兵的危害。他说:
“自明公起兵已来,三十多年攻无不破,强敌无不顺服。如今孙权恃险于吴,刘备不服于蜀,但论他们的势力和影响,未必比袁绍更强大,孙权、刘备未臣服,不是我们的智慧、武力不如以前了(而二寇未捷,非弱于今而智武於昔也),而是形势有了新变化。
“周文王当年伐崇国,打了三十天都没打下(文王伐崇,三驾不下),之后勤修德政,崇国表示臣服。秦国还是诸侯的时候,征战无不取胜,但称帝之后,几个人登高一呼社稷就完了,这是用武力于外,对内不能体恤民众造成的(秦为诸侯,所征必服,及兼天下,东向称帝,匹夫大呼而社稷用隳,是力毙于外,而不恤民于内也)。
“我担心吴、蜀的力量虽然比不上六国,但当世也不乏陈胜、吴广那样的人才,这一点不得不考虑呀(臣恐边寇非六国之敌,而世不乏才,土崩之势,此不可不察也)。于今之计,不如据四方之险,选择要害处把守,这样明公就可以高枕无忧,专心考虑如何治国,广种农桑,推行节约,不出十年,定会国富民强。”
这番话要是孔融那样的人说出来,曹操一定会想想背后的动机是什么。但刘一向忠于曹操,曹操也尊重刘,刘的想法有一定代表性。不过这些想法曹操并不赞成,他认为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以教化征服敌人只能是纸上谈兵。
曹操公开答复刘说:“不仅君王应当理解臣下,臣下也应当了解君王,现在让我遵行周文王的仁德,恐怕并不符合实际(非但君当知臣,臣亦当知君。今欲使吾坐行西伯之德,恐非其人也)。”
曹操决定继续向汉中用兵。
关中与汉中之间是巍峨的秦岭,即使是现在这里也是交通不发达的地方,在那个年代秦岭宛如一道天堑,阻隔汉中与外界的沟通。在地势险峻的秦岭间,有三条南北方向的道路可供通行,自东向西分别是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这三条道路距汉中的直线距离最近,但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易守难行,风险很大。
由于准备工作并不充分,为保险起见曹操放弃这三条传统道路,改由大散关绕行。
关中有四大门户,东面是函谷关,南面是武关,西面是大散关,北面是萧关。大散关位于今陕西省宝鸡市南面的大散岭上,这里号称“川陕咽喉”,是入川、入汉中的要道,《读史方舆纪要》说大散关“当山川之会,扼南北之要”,并说关北的势力如果不占领此处,就不能图谋蜀中,关南的势力如果不占领此处,就无法图谋关中(北不得此无以启梁益,南不得此,无以图关中)。
当年刘邦、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说的就是明着修整秦岭中的子午道等栈道,暗地里却从陈仓的大散关出兵,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不过当时他们进攻的方向与曹操刚好相反,曹操是从大散关杀入汉中,刘邦、韩信是从汉中经大散关杀往关中。
从大散关进入汉中虽然路绕得远了点,但却相对保险。建安二十年(215年)四月,曹操率军抵达大散关,在此他诗兴大发,写下了《秋胡行》二首,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
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坐磐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为清角韵,意中迷烦。歌以言志,晨上散关山。
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旁。负被裘,似非恒人。谓卿云何困苦以自怨,徨徨所欲,来到此间?歌以言志,有何三老公。
我居昆仑山,所谓者真人。道深有可得。名山历观,遨游八极,枕石漱流饮泉。沈吟不决,遂上升天。歌以言志,我居昆仑山。
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夜夜安得寐,惆怅以自怜。正而不谲,辞赋依因。经传所过,西来所传。歌以言志,去去不可追。
诗中写道:清晨登上了大散关,关山路险,牛都累得僵卧不起,有些车辆坠落到山涧。坐在大圆石上,弹一曲五弦琴,但心情仍然烦乱。这时有三位仙人来了,问我有什么困苦,为什么艰难跋涉来到此间?我想住在昆仑之颠,我想成为得道之仙,我想访问名山大川,我想畅游八方,以石为枕,喝着清凉的山泉。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仙人就飞走了,从此我将继续与俗事相连,从此夜夜难眠,只能惆怅自怜。诗中写了大散关的险峻和道路难行,也写了自己渴望求仙得道的思想,幻想着遇到仙人,随仙人而去,最终却无法摆脱俗事的困扰,既悲凉又惆怅。
这让我们又一次看到了曹操诗人的风采和他真实的内心,看到了此刻他的追求和渴望,他的孤独与苦闷,有些是永远无法诉说也无人能理解的,只能在这些诗文中窥视一二。
看来,已经六十一岁的曹操真觉得有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