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田畴让封事件还是让曹操有所不安。他想到,会不会有一部分人对自己有看法,不明着说,而用不合作、不入仕、不受封来表达?
曹操心里有点没底,这件事又发生在赤壁失败之后,时机相当微妙。建安十五年(209年)没有发生大的战事,曹操一直在邺县度过。虽然不打仗了,但他心里一点都不轻松。
他心里在打仗,但不太清楚那是一些什么样的敌人。
曹操相当苦恼。《求才令》颁布后,这种苦恼的心境仍然没有得到排解,这倒不完全是由田畴事件引起的,而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曹操内心里都存在着一些复杂而微妙的矛盾,在此时集中爆发了。
事情的核心,实际上是一个人,如何处理与这个人的关系,如何摆正自己与这个人的位置,下一步如何继续相处,这些都像缠绕不清的枯藤一样,纠结在曹操的内心深处。
有谁会让曹操如此上心和伤神?这个人今年二十八岁,自身没有任何实力,顶多算一介文士吧,但足以让曹操感到头痛和不安,因为他是当今天子、献帝刘协。
曹操把刘协迎接到许县已有十年了,当时刘协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今眼看也快三十岁了。作为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刘协才是这个帝国发号施令的人,曹操是帝国的丞相,刘协是他的顶头上司。
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先不说刘协有没有这样的能力、曹操有没有这样的意愿,即使刘协敢干、曹操愿意,曹操手下众多文臣武将也不会答应。跟着领导奔事业,领导的事业也就是大家的事业,同在一条船上就是命运共同体。韩馥的悲剧告诉人们:无论领导还是部属,保守和退却都是自杀行为。
但是,如果长期不能还政于天子,总会有人多想,而且种种迹象表明,有这样想法的人数正在一天天增多,有的出于忠君的习惯认识,有的出于对曹操的不了解而产生的不理解,有的则别有用心。
自从南征张绣前曹操到许县最后一次拜见天子,五六年过去了,曹操再也没有见过天子的面,他以天子名义发布命令的事,都交给荀办了。而最近以来,曹操交给荀办的具体事项也越来越少了,更多的事情都由御史中丞郗虑出面办理,御史中丞被称为“副丞相”,既是曹操的助手,又是朝官的领袖之一,名义上更是荀的上级,由他出面办理朝廷事务,也没什么不妥。
曹操把丞相府放在邺县,并安排梁习、董昭等人调集北方各州郡的人力、物料对邺县进行大规模改建,摆出了一副长期扎根在此的架式。但是,大家仍然会认为,丞相应该跟天子在一块儿,曹操如果另起炉灶明显缺乏先例,即使情况特殊,也必须给出一个说法来。
建安十五年(209年)冬天,献帝下诏增加曹操的食邑。曹操目前的封爵是武平侯,武平是豫州刺史部陈国所属的一个县,这个县侯是十五年前献帝刚到许县时下诏封赏的,当时曹操的食邑是一万户。
十五年来,在曹操的主持下不少人先后封侯,有的一再增加食邑,而曹操的武平侯却一直没有变过。在目前的爵位分封制度里,刘姓以外的人到了县侯一级也就没有了,如果再增加的话,就只能增加食邑数了,按说以曹操的资历和实力,增加食邑是正常的。
不知是出于荀的想法还是郗虑等人的主意,或者是献帝本人的意思,献帝下诏在曹操原有武平县一万户食邑的基础上,再增加阳夏县、柘县和苦县三个县各一万户作为曹操的食邑,使曹操总食邑数达到四万户。这三个县都属于豫州刺史部的陈国,与武平县相邻,地理位置大体在如今的豫东地区,介于太康、柘城、鹿邑等几个县之间,其中苦县是老子李耳的故乡,与曹操的老家谯县相距仅几十里。
所谓食邑,就是享受封地内一定规模户数的赋税,这是一项可以世袭的政治和经济特权。食邑一万户即“万户侯”,几乎是人臣享有此项特权的极致,四万户的食邑规模在本朝历史上属于空前的。
面对这项荣誉,曹操却不打算接受。十五年来他从未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曹操非常看中实际,对于这种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反倒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进行攻击的事,他当然不会做。
他让手下的秘书们拟了一份上表进行推辞。这一点都不难,田畴为这些事刚刚上过好几道表,有陈琳等大笔杆子在,这份例行公事的上表一定会一挥而就。但是曹操看了并不满意,他不想总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他想换个写法。
曹操本人就是优秀的文学家,他的文章和诗歌水平都很高,在曹操本人亲自主持下,或者干脆就是由他亲自动的笔,写下了这篇著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
“我开始被举为孝廉,那时候还年轻,自认为不是隐居深山获得名望的人(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只是担心被天下人当成无能之辈,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郡太守,建立政绩,获得声誉,让天下知名人士都知道我(使世士明知之)。所以我在济南除残去秽,整顿官场。不过,也因此得罪了宦官,又被当地强豪所恨,我害怕给家族招来祸患,于是称病辞官。
“辞官之后我年纪还不大,环顾一同被举为孝廉的人中,有人已经年满五十了,还不觉得自己老,我自己心里暗想,再过上二十年,等天下清平了,我才跟他们年龄相仿(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所以我回到故乡,在谯县以东五十里的地方筑精舍,想秋夏读书,冬春射猎,在低洼之地,用泥土封住四面的墙以自闭(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断绝与外界的来往。但是,这也不能如愿。
“后来我应征为都尉,又升为典军校尉,想在讨伐黄巾军的过程中为国家立功,最大的理想是封侯、被拜为征西将军,死后墓碑上刻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也就是这样的志向了。不想却遇到了董卓之乱,各地都大举义兵,当时我本可以召募到更多的人马,不过我常常提醒自己,不愿意多招(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兵多了必然骄纵,与强敌相争容易招来灾难(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所以,汴水之战我有数千人,后来到扬州募兵,也不过三千人,这是因为我本身的志向有限呀(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来当了兖州牧,破降黄巾三十多万。袁术在九江郡僭号,他手下人都纷纷称臣,城门改名为建号门,袁术穿的衣服都按天子形制制作,两个老婆争当皇后(两妇预争为皇后)。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有人劝袁术即帝位,并公告天下。袁术回答:‘曹公还在,我不敢这样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来我讨伐他,俘虏了他四个部将和不少人马,让袁术走投无路,最后病死(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后来袁绍盘据河北,兵势强盛,我考虑自己敌不过他,但为国家考虑,决心以义灭身,留取后世的英名。所幸打败了袁绍,诛杀了他的二个儿子。还有刘表,自认为是宗室,包藏奸心,摇摆不定(乍前乍却),占据荆州坐视天下,我又消灭了他,天下于是基本平定。作为宰相,人臣所能达到的对我来说已经到顶了,已经超过了我之前所有的理想(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
“今天我说这些,好像很自大,实是想消除人们的非议,所以才无所隐讳。假使国家没有我,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称帝,多少人称霸呢(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可能有的人看到我势力强大,又生性不相信天命事,恐怕会私下议论,说我有夺取帝位的野心,这种胡乱猜测,常使我心中不得安宁。齐桓公、晋文公之所以名声被传颂至今,是因为他们的兵势强大,仍能够尊重周朝天子啊。
“《论语》说‘周文王虽已取得了三分之二的天下,但仍能尊奉殷王朝,他的道德可说是最崇高的了’,这是因为他作为强大的诸侯仍能侍奉弱小的天子啊。从前燕国的乐毅投奔赵国,赵王想与他图谋攻打燕国。乐毅跪在地上哭泣,回答说:‘我侍奉燕昭王,就像侍奉大王您,我如果获罪,被放逐到别国,哪怕死了,也不忍心谋害赵国的普通百姓,何况是燕国的后代呢。’秦二世胡亥要杀蒙恬的时候,蒙恬说:‘从我的祖父、父亲到我,长期受到秦国的信任,已经三代了。现在我领兵三十多万,按势力足以背叛朝廷,但是我自知就是死也要恪守君臣之义,不敢辱没先辈的教诲,忘记先王的恩德。’我每次阅读有关这两个人的书,都会被感动得悲伤流泪。从我的祖父、父亲直到我,一直担任皇帝的亲信和重臣,可以说是被信任的,到了曹丕兄弟,已经超过三代了。
“我不仅对诸位来诉说这些,还常常将这些告诉妻妾,让她们都深知我的心意(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我告诉她们说:‘待到我死去之后,你们都应当改嫁,传述我的心愿,使人们都知道。’我这些话都是出自肺腑的至要之言。我所以这样勤勤恳恳地叙说这些心腹话,是看到周公恐怕别人不相信,有《金》之书可以表明他的心迹。但要我就此放弃所统率的军队,把军权交还朝廷,回到武平侯的封地去,这实在是不行的啊。
“为什么呢?实在是怕放弃了兵权会遭到别人的谋害(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这既是为子孙打算,也是考虑到一旦自己垮台,国家将有颠覆的危险。因此不能贪图虚名而使自己遭受实际的祸害,这是不能干的啊。先前,朝廷恩封我的三个儿子为侯,我坚决推辞不让他们接受,现在我改变主意打算接受它。这不是想再以此为荣,而是想以他们作为外援,从确保朝廷和自己安全的角度着想(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每当我读到介子推逃避晋文公的封爵、申包胥逃避楚昭王的赏赐,每次都放下书本感叹,以此用来反省自己。我仰仗着国家的威望,代表天子出征,以弱胜强,以小胜大。想要办到的事,做起来无不如意,心里有所考虑的事,实行时无不成功。就这样扫平了天下,没有辜负君主的使命。这可说是上天在扶助汉家皇室,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啊(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
“然而我的封地占有四个县,享受三万户的赋税,我有什么功德配得上它呢?现在天下还未安定,我不能让位。至于封地,可以辞退一些。现在我把阳夏、柘、苦三县的二万户赋税交还给朝廷,只享受武平县的一万户,姑且以此来平息诽谤和议论,稍稍减少别人对我的指责吧!”
这篇文章很长,之所以全文引录,实在因为它太重要了,也写得太好了。曹操从回顾自己的奋斗历史写起,边叙边议,有点像口述自传,把参加工作、当太守、参军、起兵反董卓、消灭袁绍等群雄这些事一一道来,像一份自传,他回顾历史不虚饰,也不回避内心每一个真实想法,所以读来真诚可信。
这篇文章虽是由让封引起的,但曹操最想表达的是自己对权力的看法,他说自己并不是贪慕权贵,而是情不由己。
曹操发布这篇命令,借让封三县之名表明自己的志向,回击那些谤议。单从文章本身来说,也是相当的精彩,体现出曹操的一贯文风。
青年时期的毛泽东曾登临许昌城外的汉魏故城遗址,在毓秀台上与罗章龙联句:“横槊赋诗意飞扬,自明本志好文章。萧条异代西田墓,铜雀荒沦落夕阳。”
鲁迅曾这样评价曹操:曹操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下来得很少,他胆子很大,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便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