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还手握大权、雄心勃勃的邓艾一夜间变成阶下囚。司马氏一纸檄文到处,数万兵将袖手看着主帅就缚。望着远去的囚车,我并不像事前设想的那么快意,反而感觉一阵悲凉:时代——或者说后人眼中的历史,终于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功高盖主—〉鸟尽弓藏。
寒风吹拂起囚车内的几缕白发,我这才发现脱去了冠冕袍服、没有士兵前呼后拥的邓艾真的已经垂垂老矣。
“只听过兔死狐悲,哪有狐死兔悲的道理?”赵直戏谑道。
“没什么。”我自失地一笑,“有点伤感,只因我的预言居然成了现实。”
“这难道不好?”
“非常无趣,可以被预言的时代决不精彩。”
“别着急下结论,故事还没有完全结束。钟会和姜维马上就到成都,司马昭也该有所行动了。干脆我们去看看?”
我与他,又一次做了冷眼旁观者。……一名文官正在劝告司马昭:“钟会麾下士卒是邓艾的五六倍,您既然已下令他收捕邓艾,何必亲自走这一遭?”
司马昭回答:“放心,你不用说反话来提醒我,当日的话我还记得。”
“当日他们说什么了?”我问赵直。
“那个男人是司马昭的掾属邵悌。早在司马昭决定派钟会为帅征伐汉国时,他就向司马昭进言:钟会才高志大,家里又没有重要亲属可以做人质,让他独领重兵在外,怕会引发他不臣之心。如今他故意反说其意,旨在点出钟会反意渐萌,还须提防。”
“你也有做史家的潜质哩。”我赞道,“这一段故事就交代得很干练嘛!”
“是懒得在这种事上耗法力。”赵直自得地一挥手,与我重新坐回小屋,“来吧,自在些谈点史事。你觉得钟会是怎样一个人?”
“天下无双的智算之士。在他所处的时代里无人可及。”我坦承道。
“我本来还期待个不一样的答案”赵直看上去有些失望。
“‘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也’(只有没长眼睛的人才不知道子都之美),这是天下公认的结论,没必要为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地给出其他答案。”
“唔……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赵直在我耳中放入了一个声音:“我自淮南以来,画无遗策,四海所共知也。我欲持此安归乎!”(我自淮南平叛以来,算无遗策,天下皆知。我要凭着这样的才能归服哪儿呢?)
“我在意的不是他的智算。”赵直微微一笑,“想想看:司马昭、邵悌、姜维、钟毓(钟会之兄)以及之前我们谈到的辛宪英、许允之妻,甚至还有你,无论与钟会是否熟识,都能将他的心态和行为揣测得八九不离十。一位真正的‘智士’会这么轻易地被众人算计?”
“来,好好坐着,我给你解释解释。”我端出了施教者的派头,“‘智士’是个容易误导人的词,被冠以这个头衔的人容易给人以无所不知的印象,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在某些方面比较杰出。世人都将钟会比做汉初三杰里运筹帷幄的张良,我却觉得他更象韩信。”
“为什么?”
“和韩信一样,钟会擅长军谋战阵,对人心则缺乏必要的了解。这小子出身名门,又有远高于常人的方策谋略,一直以来他都能以这些去得到他需要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对他人心生蔑视,因而他完全漠视他人内心的力量,这也就使他完全没有把握人心的智慧,进而完全没有掩饰自身内心的能力。”我一再使用“完全”一词以表示我对其人的“绝对”判断,“钟会心里至高无上的是赤裸裸的权欲,看到这一点并对他加以预测、利用、引导,并非难事。”
“把握人心的智慧?”妖人笑道,“我以为解读人心是魇师专属的领域,只有依靠法力才能做到。”
“那不一样。你靠法力解读的只是人心某一瞬的‘想法’,可人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飞扬跳脱,你可以读出他对一件事的一千种想法却无法预知他最终的决定。我们用智慧做的,则是根据其生平行事来推断他终将怎样行动。”
“大言不惭!我的解读百发百中,你的预测可以么?”赵直不认输。
“我当然不能。”不容他高兴,我话锋一转,“不过有人能。”
“谁?”赵直不服气地问。
“贾诩贾文和。”
赵直登时无言。没错,之前我俩多次谈起贾诩,这是个叫人无法回避的三国人物。在那群星闪耀的时代,很难说谁是第一明君、第一能吏、第一勇者、第一名将,第一说客……贾诩却几乎能被称做“第一谋士”,他一生的谋略,都基于对人心的成功掌握。我没有过多欣赏魇师的挫败感,思绪飘向另一件事。
“赵直你可记得?我说过要尽量把‘曹丕’分散到其他人的传记里去。”
“莫非贾文和也是其中之一?”赵直很好奇。
“是的。我想,曹丕在智谋韬略、立身处世方面的老师,其实正是贾诩。在这个人的传记上我很用了些功夫。”我递给他几张纸。
“荀彧荀攸……贾诩?!”
我知道他为什么一脸诧异:早些时候,我谈起贾诩时没有任何好感。“文和乱武——两番话搅乱了两次天下之人”,这便是我最初给他的评价。
第一次,是董卓被杀后,其部将李傕、郭汜等人惶惑不安,想要逃往家乡凉州,偏偏贾诩劝他们说:若是一走了之,负责地方治安的一个亭长就能擒杀你等,不如聚集兵力、再攻长安!事情成功的话,便能掌握国家政权;事情若是失败,再逃亡也来得及。众将于是掉头攻陷了长安。而后凉州兵胡作非为,给天下带来极大的破坏。第二次则是当曹操在曹丕和曹植之间举棋不定、不知该立谁为继承人时,曾问过贾诩的意见,贾诩故意做出走神的样子。曹操恼怒地问:你在想什么?贾诩回答:我在想袁绍、刘表之事。一语点醒梦中人:袁绍、刘表都曾经废长立幼,以至内部纷争、政权覆灭。曹操终于定下决心,以长幼之序册立曹丕为继承人。最终后汉为曹丕取代。
就这么个难以被给出正面道德评价的人,我竟把他归到德业、谋略都为上上之选的荀彧、荀攸叔侄一类,三人合传!
“你这转变也太大了吧?”赵直咋舌,“我本以为你会把他和郭嘉、董昭等有谋无德之士放在一起。”
“乍看上去的确是,不过详加思索了他的平生行事之后,我倒觉得他不止是‘有谋无德’那么简单。赵直,在这个问题上,我的归类标准很清晰:就是对汉室及其所代表的安定祥和的社会之态度。早在延熹九年(公元166年),贾诩就被举为孝廉,在宫中做郎官。党锢祸起,他虽然没有被株连,可看到时局混乱、事不可为,便称疾告退,在家中隐居了近二十年。”
“哦?俨然孔明之高卧隆中嘛!”
“我可没把他抬高到丞相的位置上。”对我来说那个位置再无第二人能企及,“不过在待时而动这一点上,他们很相似。如果贾诩真是个追逐功名的小人,他就该留在宫里,伺机接触皇帝,这本就是最好的幸进途径。在党锢祸起、大批官员被免职归乡之时,一个士人出身的郎官若肯依附权宦,更能轻易得到晋升。贾诩没有那么做,反而‘苟全性命于乱世’。随后朝政每况愈下,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黄巾举事,凉州羌胡也联合暴动。当时凉州有野心的汉族名士无不加入羌胡军,惟有贾诩投奔了前来讨伐的董卓军——不管后事怎样,那时的董卓毕竟是代表中央政权的官军。这个举动也充分表明了贾诩的基本立场。不要小看这个选择,这和一开始就想图谋汉室江山的郭嘉、董昭等人不同,作为曾应汉室征辟的贾诩,对汉室非常忠诚——至少非常眷恋。”
“那他还协助李、郭搅乱天下!”赵直道。
“如果李、郭部众真的四散逃亡,关东诸侯会因为董卓被王允所杀而散兵解甲、臣事朝廷么?”
“……当然不会。”
“没错。倘若羌胡士卒真的散逃而去,无组织的他们势必化为多股流寇,给关中造成更巨大的破坏。既然如此,还不如把它导正为扶助汉室的力量。”
“借口!”赵直笑道,“写史的人,你总有本事找出堂皇的借口。”
“我为什么要为这么个人找借口?”我认真地说,“不是借口,是理由。你看:李、郭二人是军人,对政治知之甚少,他们把持中央政权后,势必要靠贾诩来打理政务。贾诩或许事先就看到这一点,他在任内,擢拔清正的官员,竭力匡助汉室、维持献帝的地位。而当李、郭开始互相倾轧时,他就暗中召集军中羌胡豪帅,许以官爵财物,让他们各自回凉州,尽可能减小了军阀相攻的规模,百姓也因之少受些痛苦。”
“我是不是可以引申一下你的意思?”赵直忽而插口,“就像天下不会因为贾诩不建议凉州兵入长安而更加太平一样,昭烈也不会因为子桓不代汉自立或还政于献帝而束手归附。所以这两件事,其实不能作为谴责子桓或贾诩的缘由。”
“是。”我简短而飞快地肯定,心里感谢他说出了我不便说的话,“天下大乱之时,并不一定要执着于旧有名分,蹈行更切实的道路才是更智勇的选择。”
“为此不惜背负骂名?没想到竟如此伟大……”
“好了好了!”我哭笑不得地打断他的话,“不要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们也没那么高尚。他们做出的不是一定会遭骂的选择,无论借凉州军阀护持中央,还是代汉建魏,都是有争议、而更入世的选择。”
“毕竟都遭受了一定程度的误解。”
“确实是。在世人的印象中,曹丕与贾诩都以奸诈无德着称。曹丕即位,以贾诩为三公之首的太尉。世人都说贾诩无三公之德,这仅仅是曹丕为报贾诩建言立嗣的恩情。可是……”我指给他看一处记载,问,“你能展现出这一幕吗?”
“小事一桩。”
烟云袅袅映出一个青年公子谦恭的身形。
“啧啧,子桓真是英俊。”赵直一脸得意。
“什么反应!他又不是你的儿!”我哼道。
一名侍女从门外奉茶而入。
曹丕满面焦灼:“事出紧急,务必请贾公出来一见。”
“贾公身染沉疴,实在不便见客,还望二公子见谅。”
曹丕不顾侍女的说辞,把茶盏一放就往外走,像是要径直闯入主人卧室。
“二公子、二公子!”侍女追出去。
贾诩被两名仆人扶持着,迎在卧室门前。曹丕见状蹙蹙眉,好像有很隐秘、重要的事,一时不知该怎么当着他人之面开口。
“贾公。”他行了恭敬的一礼。
贾诩道:“有劳公子挂念。公子想问的事,诩已猜知。”
“您必有以教我。”
“愿您恢扬度量、崇尚德行,躬修寒素士人的学业,日夜孜孜、勤奋好学,不违背做儿子的规矩,这样就够了。”——这便是贾诩的回答:对曹丕“我怎样与曹植争夺嫡位”这一疑问的答复。
“到这就够了。”我指指白纸黑字:“‘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喏。贾诩传授给曹丕、曹丕赖以自固的立身之本,不是权谋,竟是听上去极迂腐的道德。这不能不让人深思。”我感叹道,“所以我把这段话记入《贾诩传》,并把他提到与二荀并列的高度,希望后人能够体味到映射了贾诩人格的曹丕的一个真实侧面。我想,这个侧面,恐怕是你家曹丕本性上一点也不喜欢的东西,可他还是成功地背负了它……”
“你是说子桓还算是个合格的为政者?”听出我话里另一层意思的赵直十分欣喜。
“应该算是。或者说他只差一点就可以冠上‘明君’的头衔。”
“差了哪一点?”
“很多领域他都差一点,比如:九品官人法若由他亲自制定,那就可以了。”
“九品官人之法?说到这,我正巧有事要问你。你肯定知道其制定者陈群,是子桓‘四友’之一。可我实在想不出子桓怎么和他交上了朋友。”赵直一脸的迷惘。
“你居然来问我这种事?”我放声大笑,“对曹丕与他那一窝子狐朋狗友的交往,你不是如数家珍吗?”
赵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所以我才感到奇怪。按说他和‘四友’,”他不自觉地“如数家珍”,“司马懿自不必说,曹操几次想杀司马懿,都被曹丕保了下来,可以说是生死之交;朱铄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略,却是曹家的同乡亲信,交契深厚,每每一同携手宴游;吴质更是子桓第一好友,子桓给他的很多书信都可以作为名篇传世……可是陈群,他的个性与子桓可谓南辕北辙。”
“个性不同的人也可以成为朋友。”我插话。
“岂止不同,简直水火不容!更重要的是,我没看到他俩有什么真正的私交,说起朋友么……至少子桓与辛毗的关系就比与陈群的要亲近多了。”为证明这一点,赵直随手施展魇术:曹丕称帝后,有意把冀州十万百姓迁去民众稀少的河南,那时正碰上连年蝗灾,民不聊生。朝官们都认为不宜如此。曹丕却一味固执己见。于是辛毗与朝臣同去求见曹丕。
御座之上,猜知臣属来意的皇帝故意摆出天威难测的模样,沉着冷冰冰的一张脸问:“你们有什么事要奏?”
官员们大多战战兢兢,不敢发一语。
辛毗上前一步问:“听闻陛下想迁徙士家,有这件事吗?”
“没错。”曹丕尖锐地反问,“你是说我拿错了主意?”
“确实拿错了主意。”辛毗针锋相对。
“我不想与你商量这件事。”曹丕索性耍赖。
“陛下您不认为臣是无能之辈,把臣安置在身边,担任谋议之官,怎能不与臣商议国事?臣所说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出于对国家社稷的担忧,您又怎能对为臣生气发怒?”
“可恶……!”好像听到曹丕咬牙切齿地咕哝了一句,他没再正面答复辛毗的话,手一撑,起身便要走入内室。这时辛毗箭步追上,一把拽住曹丕衣裾!曹丕也不命人拿下这胆大包天的臣子,他只是用力挣脱辛毗——就像平民百姓闹别扭时一样,逃也似冲进内殿。
“这对君臣,真……”我啼笑两难地说,“和谐。”
过了很久,曹丕才从内里转出,劈头盖脑就是一句:“佐治(辛毗之字),你干嘛逼我逼得这么紧?”
“此时若是强行迁徙百姓,既会失去民心,又没有粮食供应给他们。”辛毗说着一介诤臣该说的话。
“罢了,你我各退一步,迁一半好了。”曹丕做出这个决定。
辛毗不再强辩。
“所以说做诤臣也要有资格。”我叹道,“曹丕可不是从善如流的君王,辛毗之所以敢强项犯上,只是仗着他与皇帝私交深厚,怎么说也是被曹丕搂过脖子的主儿!而陈群与曹丕,应该没有值得一提的交往吧?那就对了。”
“对了?”
“赵直,你对陈群的总体印象是什么?”
“真君子,值得敬重,然则相当无趣。”
“很贴切。”我笑道,“一个真正的道学先生,正是你敬而远之的人物。所以你才奇怪曹丕为什么和他交朋友?”
“是,不过……记得子桓谈及他和陈群的关系时,引过一句话,什么我有了他,别人就怎么来着?”
“‘自吾有回,门人益亲’?”
“对对,就是这句,什么意思?”
“多谢多谢,这很有用!”我援笔记下,解释道,“这话是孔子说的,意思是:自从我有了颜回这样的弟子,门人对我也越来越亲近。颜回的品德才学足为世之楷模,他亲近孔子,其他人也效仿他这么做。”
“果然是这样。”赵直有些失望,“就是说,子桓亲近陈群是为了让其他士人也跟着亲附他,这个‘朋友’交的很勉强、很功利呵。”
“看似如此。”我笑道,“不过‘门人益亲’是结果不是目的。就陈群而言,一个能使人视为榜样的士人也不会认可这种功利性的朋友关系。对了,说到这,你了解陈群么?”
“不了解。”赵直坦承,“个性相差太远。”
“陈群的品格得于家传。‘公惭卿,卿惭长’,”我引用了一句俗谚,“说的就是陈家。陈群的祖父是太丘长陈寔,他一席说教能使准备作案的盗贼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党锢之祸后,陈寔山居讲学,成为一代宗师。他过世时,各地自发赶来参加葬礼者多达三万人,不愧为德冠后汉的人物。陈群的父亲陈纪,官至九卿的大鸿胪,才德也为人钦敬。陈纪许多言行都成为士人的行为典范,就连高傲倜傥、胆志非凡的陈登也说在德行与修身方面,他一向以陈纪为榜样。”
“哦,就是说,陈家祖孙三代,官越做越大,品德却一代比一代差点?哈哈!”赵直了悟道。
“陈群多少有点冤枉,他的才德、功业乃至官位都是万中无一,只不过祖父在先,倒显得他是为了官位而变得不肖似的。你知道,官位经常会拖累世人对其拥有者的道德评价。陈群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使他受过一些嘲讽。名士祢衡来许都时,别人建议他和陈群交游,他却说:我怎么能和那种杀猪卖酒的家伙交往?——讽刺陈群热心政务,活像只盯着利益的市井小人。事实上,”我为之正名道,“陈群确实是一位有德之士,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光明正大,他真正能够按照孟子所说,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次序来考虑问题。更可贵的是,他懂得变通。每当朝廷有所失政时,他并不像辛毗般与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而是私下上书、反复讨论,这就让君主更乐于接受意见。”
“有点圆滑,这正是他德行不及父祖的地方吧。”
“最终得益的乃是百姓!”我横了他一眼。
“好好好,你说得对。”赵直不打算争辩,“那‘朋友’的事情呢?”
“耐心点,越复杂的故事才越有味道嘛!”魇师的焦急面目很值得欣赏,我偏生把话题轻飘飘扯远了些,“你怎么看九品官人之法?”
赵直的优点之一是他对人间万事万物都保有新鲜的兴趣,即便缺乏兴趣,也乐于从他信任的人——兴许我正是他信任的人之一——那里通过聆听、讨论得到收获,所以他从不说曹丕那么没品的话:“我不想与你商量这件事。”
“这个么,九品官人法真是典型‘陈群型制度’,充满……保守的理想主义。”赵直蹙眉,“我觉得它还不如汉代的察举制。”
“怎么讲?”
“汉朝察举制的基础是乡里对人的评价,九品官人法的基础也是议论,后者的评议权更多掌握在了中正官手中。很简单的道理,来自官方的评价总不及民间的广泛、全面、公正。”
“非常正确,”我说,“但是道理归道理,可行归可行,中正评议比乡党评议的可行性要高一些。第一,乡议或许可以较为公正地评议德行,可一个人的才能高下却很难由它评定。往往被查举的‘孝廉’不一定有政务方面的才干,而由有政务经验和阅历见识的中正官来评议,不仅可以看出这个人有否才能,还可以更细致地给出他才能大小、适合什么职务的评价,这就提高了官员的任用效率。其次,原先对人才的基本评价来自民意,而‘民意’其实没有任何直接的强制力,在政治不清明的时代极易被无视和践踏,人才的选拔因此毫无制约,就会像后汉乡谚所说: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被推举的”秀才“根本不读书,被推举的”孝廉“不供养父亲,被推举的清白士人其实像泥一样污浊,被推举的高门良将像鸡一样胆怯。)”
赵直恍然:“你是说,让官方主持评议的话,评议和任用相互制衡,至少能避免政出一门的现象?不过这要求中正官都像他陈群一样德能兼备、有识人之明哩!所以我说他理想化。再说他强调人才的门第出身也是重要的评判标准,这不是保守是什么?”
“这个……没办法。”我苦笑,“这由他的出身和性格所决定,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相对寒门,高门子弟的确会受到更良好的教育,拥有更优秀的才能和更明晰的自律观念。你看,即便在首重才能的乱世,那些脱颖而出的人才也多是士家子弟。荀氏叔侄、郭嘉、司马懿、钟繇、庞统、法正……以至诸葛丞相和陆逊,都可以算是出身名门。”
“有朝一日名门在这种特权的宠纵下完全烂掉了,这个制度也就没什么积极意义了吧。”赵直没好气地说。
我凝视着他,一时分不出这是随口的气话还是认真的预言。赵直说中了九品官人法的重大隐忧。
“唔……整个阶层烂掉么,总需要几代人的时间,至少比一个人烂掉要好。”
“你似乎别有所指?”赵直的感觉很敏锐。
我不答反问:“丞相把后汉衰败的原因归为什么?”
“‘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赵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家伙再怎么不学无术,《出师表》倒是背得烂熟。
“对,后汉光武帝开国后,削减三公的职权,绝大多数权力:包括人事权,集中到皇帝及其直属机构和人员手中。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昏君信用一个佞臣就会造成很大的权力滥用。古来奸佞小人必然串联结党,于是为祸越来越烈。就像丞相所指出的,桓、灵两朝渐渐形成了‘五侯’和‘十常侍’这两个把持朝政、祸国殃民的宦官集团。”
“对,后主宠信黄皓,黄皓拉拢陈祗、阎宇……”
我瞪了不失时机的赵直一眼,继续道:“皇权无限,一个昏君便能极大破坏国家,而任何人又都不能保证不出现昏君。拜你所赐,最近我也意识到,根本的解决办法是釜底抽薪,限制君主的权力。九品官人法一方面看,的确是为了确保世家的利益,另一方面讲,更是对最高权力的分享与制约。由一群人掌握权力,比一个人掌握权力出乱子的可能性毕竟小些。”
“陈群也是这么考虑的?”
“应该是的。”我微笑,“陈群与其父亲、祖父不同。他一生为官,从未着述讲学,世间却公认他‘以天下声教为己任’。大概因为他致力的,不是维系某个王朝的存续,而是建立一种以良好道德和公正舆论为基础的制度,依靠这种制度来确保行政的高效与平稳,进而保证天下安宁,为此——绝不盲从于皇权。他和代表着最高权力的曹丕在精神上是完全平等的,所以即便是曹丕,也只能视之为朋友而非臣子。我想这才是曹丕一直把他当做‘朋友’看待的真意。”
“就是说,如果子桓不认可这种精神,陈群也不会认他这个朋友?”赵直快乐地说。
“随你怎么想。”我咕噜一声,“不过好奇怪,自古以来,有为的英主都会想方设法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曹丕却恰恰相反。他很痛快地接受了分散帝王权力的九品官人法,如果一味说是作为世家大族支持他称帝的交换条件,似乎也不很妥当。简直就像……就像你说的他真认为自己活不长似的。”
“原来在纯粹治政的范畴里也能看到这一点?”赵直不禁唏嘘。
我点点头:“在短短七年的执政生涯中,他一直对制度很感兴趣。政治上是九品官人法,经济上他试图恢复五铢钱,军事上他沿袭前代经验正式创立都督制。即便在文学上,他一面任情自在、不拘一格地写作,另一方面又在文学评论与理论上花了极大力气。就像……就像是急着给后人留下一些能不依赖个人之力而自力运转的东西一样。”
“这些如今都运作得如何?”赵直迫切地问
“哈,这么在意他的身后声名么?文学我不懂,这和他皇帝做的好坏关系也不大;都督制度算是运转得相当不错;九品官人法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已露暮气,恢复五铢钱的尝试则很失败,他毕竟没有先主与丞相那么良好的政治信誉。”
“是没来得及有!”赵直抗辩。
“切……”我嗤道,“说老实话,从政治家的角度说,他的修短故天其实是成全了他,使他没来得及做更多荒唐事,换言之:留下恶名的坏事。你看看孙权就知道。”——老年孙权日益荒悖,把国政整治得一塌糊涂。
“喂,怎能把子桓与‘可以被无视’的孙权相提并论?”赵直还记得我从前的评价,不满道。
“本性上多少有点像,否则曹丕也不会赞同孙权‘妩媚’之说。哈哈!”我道,“制度在留诸后世之余,也能对他本人有点约束。要承认,在把理性从泛滥的感性里抽拔出来、反躬自省这一点上,曹丕毕竟胜过孙权。”
“就是嘛……”魇师说出很可笑的话,“看在他英年早逝的份上,究其一生,功也远远大于过吧?怎么就当不得明君之称?”
“‘明君’哪有那么好当?首先曹丕没有出色的军功,虽然屡屡兴兵征吴,根本就是乘兴而去、兴尽而返的轻率举止,徒留笑柄罢了;其次,他内行不修,无论怎样这是一个污点。身为帝王,不懂自我控制时,便会因个人情绪影响国事,而这差不多就可以归入昏君一类。譬如只因叔叔曹洪以前不肯借钱给他使,当上皇帝之便找借口要杀曹洪,生母卞氏为之求情亦不肯宽宥,害得卞氏转而走枕边路线,去恐吓皇后郭女王:‘曹洪今日死,我明日就让陛下废了你。’郭女王涕泪涟涟,哀告不已,曹丕这才饶了叔叔一命……更别说纯因个人好恶,逼死张绣与于禁。张绣倒也罢了,于禁怎么说也是为曹氏出生入死多年的良将,只因降过关羽,便被曹丕打心眼里讨厌。要逼人,明着逼也罢了;偏偏来阴的。明里对侥幸归来的于禁好言宽慰;暗里却在曹操陵墓壁上画上庞德英勇捐躯、于禁屈膝变节的图画,再叫于禁前往观瞻……这样的刻毒心性,真是天生奇才!还有个着名的诤臣鲍勋,只因曹丕在东宫时,与之脾性不投,郭夫人的弟弟犯法后,鲍勋不给面子,依律处置了他,曹丕便记恨上鲍勋,必欲除之而后快。鲍勋犯了小过失,做皇帝的就大笔一挥将他判处死刑,有司对这一判决提出异议时,曹丕甚至威吓道:再敢多嘴便把你们与鲍勋一块儿埋了……”
“够了……够了!越说越来劲。”赵直苦笑着制止我,“是我错了。你没有把他贬为昏君已经很好,我不该得寸进尺。幸亏有这些国之柱石在帮他,否则,以子桓的性格,这个皇帝还真不好做。”他意犹未尽地感叹,“不过毕竟有其君才能有其臣,看看现在的司马昭,和他一起支撑国家的要么是钟会这样的爪牙,要么是贾充这样的走狗……”
“你说什么?”我模糊地感觉到了什么。
“我说贾充是走狗,怎么,有问题?”
这当然没问题。魏帝曹髦纠集宫中侍卫讨伐专权的司马昭,竟被率领禁卫军的贾充当场弑杀!为了自家饲主,能自作主张下令杀死皇帝的忠犬,后汉三国只此一条。
“不是这个,是之前。”
“之前我说支撑国家的是……”
“对,就是这个!赵直,你没发现吗?我们在对魏国的民政认识上存在一定偏差。因为你我都习惯了一种‘汉国’模式:小国寡民,为统一天下,万众一心地团结奋斗,以高层、甚至是某一个灵魂为指引和依靠来经营整个国家。然而,事实上十分天下已有七八的魏国压根没必要这么做。他们面临的问题是治平而非理乱,不必过于依赖中央,只须切实治理好一城一郡就够了。所以其为政的关键,不在庙堂京官,在于地方牧守。”
说着我取过纸张,折叠数次后,滴上一滴浓墨,展示给赵直看:“这滴墨就好比权力,在由高到低的渗透过程中逐渐分散,中间层越多,分散就越多,皇权政令对底层的影响就越小。魏这样的大国,上下距离遥远,对民政发挥直接影响的,乃是直接亲民的牧守。”
“比如呢?”
“刚才你提到了贾充,可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赵直尴尬地摇摇头。
“你啊……对风驰电掣的骐骥如此关爱,甚而爱屋及乌地关注附着于他们尾上的青蝇——诸如丁仪之流,却忽视了曳犁耕田、负重致远的黄牛。”我笑着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好吧,让我来向你介绍其中之一。”
这个名字是:贾逵。
河东人贾逵,字梁道。少年时就喜欢玩排兵布阵、指挥军队的游戏,他祖父见状大惊,说:“这孩子长大一定能做大将。”便口授他数万字的兵法。不过,在向赵直介绍这个人时,我没有像写史般从小时小事数点起,而是选择了一个他感兴趣的切入点。我道:“这个人,曾多少帮过曹丕的忙。”
“哦?”他果然来了精神。
“可以的话,我们去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新亡后的洛阳看看?费不了多少时间,有几个很简短的片段。”
对赵直来说这再容易不过。
曹操亡故之时,曹丕身处邺城。百官一面紧急传信,一面议论纷纷,都主张秘不发丧,静待太子到来。这时一名身材高大、国字脸的男子挺身而出,反对道:“魏王薨殁,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强行隐瞒,不但瞒不住,反而会引致更多荒诞危险的猜测,使百姓、军士心中不安。应该向世人公布这个消息,同时告知远近,将护送灵柩回归故里。这样才能显示出朝廷之处变不惊,也断了心怀叵测之人的妄念。”
“怎么样?”目睹众人接受了男子的建议,我问赵直。
“不错不错。”
“还有更出色的表现哩!越骑将军曹彰率军赶到洛阳门外奔丧时,人人认为曹彰有夺嫡之心;那时曹丕不在左近,洛阳可调动的军卒远远不及曹彰带来的多,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的?”
“喂!别光听我说,身为天下第一魇师,难道不能亲历一次?”我笑道。
“好,我去亲历!偏不带你!”赵直显出他孩气十足的一面,转瞬已是不见。我悠哉游哉地煮起了一壶茶,平心而论,我倒乐得不与他去。在时空里穿来梭去对他来说也许是家常便饭,可我毕竟是个普通人:一方面,身临其境之后,我身体上总会产生轻微的不适;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随着与他交往的增多,我越发爱惜我普普通通的智能与身份,分享他那么强大的法力时,确实会使人感到……不实在与空洞:空洞、缺乏存在感。
赵直很快回来了,身躯还未完全恢复“实体”,他已经嚷嚷开:“真是很有用的家伙啊!”把我斟好的茶一饮而尽,“这就暖和多了。洛阳城外冷得要命!陈寿你知道吧?贾逵单人独骑迎上数万军队。在勇猛的曹彰面前,这家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胆子大得很。”
“他坚信蹈行的是正道,当然胆大。”
“曹彰开口就问:‘先父的玺印在哪里?’你猜贾逵怎么回答?”我知道这个答案非得由辛辛苦苦跑了一躺的赵直来揭露才行,于是配合地只做不知。赵直模仿贾逵干巴巴的声音道:“‘太子身在邺都,国家早已定下继承王位之人。先王的印章、绶带,不是君侯您应该过问的。’……就这样,一场风波化为无形。”
有用……赵直这个评价再正确不过。贾逵相当务实:军略出众、执法严明、刚直重义、深得民心。曹操曾道:“若天下二千石的官吏(郡守一级)都像贾逵这样,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后来他积功升至刺史,在任期间兴修水利、劝课农桑,治绩出众,曹丕也盛赞他:“贾逵才是真正的刺史。”他做到了一个“能吏”所能做的每件事。
“又想到一个恰当的、可以用来评述贾逵的词:可靠。”赵直端出月旦评的派头,“要是当初孔明身边多几个这样的人……”
“丞相的确非常看重这一类人才,记得他在隆中时对几位好友的评价么?‘你们可以做到刺史和太守。’这其实包含很高的期许,期望他们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同时,他评价得也很精到。其中的孟建孟公威,就做到了凉州刺史,治绩完全可与贾逵媲美。”
“可惜也是在魏国。”赵直的情绪有些低落。
“的确,魏国人才很多,优秀的牧守比比皆是。扬州刺史刘馥,受任于丧乱之余,一人一骑驰入合肥,安聚百姓、招抚流民、怀柔草寇,数年之间竟然从无到有,白手打造了一个强盛的扬州;梁习治理并州二十年,不靠中央的任何援助,连续击退乌丸、鲜卑的进犯,收拢、招诱败散的异族士兵,不仅消弭边患,还增强了国家军力;其余张既、温恢、田豫、苏则、郭淮、仓慈等数十人,无不是典型的‘良二千石’——镇守一方之良才,他们与他们苦心经营的一处处城池州郡,正是支撑魏国的一根根梁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的作用不比曹丕、陈群、贾诩等谋谟于庙堂之高的大人物小。对,正是如此——正是!赵直,快!研墨!”我兴奋地驱使着魇师,“我要继续工作了!”
这便是《三国志·魏书·刘司马梁张温贾传》。卷末评道:“自汉季以来,刺史总统诸郡,赋政于外,非若曩时司察之而已。太祖创基,迄终魏业,此皆其流称誉有名实者也。咸精达事机,威恩兼着,故能肃齐万里,见述于后也。”(自汉末以来,刺史总领诸郡,督掌民政军事种种大权,不再像原来那样仅仅是督察的官职。从曹操创业开始,在整整一部魏国史里,以上六人都是刺史中广受赞誉、名副其实之人。他们为人精干,处置事务时都善于抓住其关键,恩威并施,所以才能治理一方,为后世所称述。)
废寝忘食的工作使我少有闲暇,对此时的我来说这是莫大的幸运,因为每当闲暇时我便会惊诧与痛恨于自己对时局的冷漠。作为一个汉国人、一个深爱着这个国家的汉国人,我竟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它燃尽仅存的一点火种,为它书写死亡的歌谣。
几天前赵直就劝我尽量少出门,他指着一屋子书稿道:“你出门的话,我无法兼顾两头。”
“外面发生的事也可能是我将要写入书里的历史,到时候你会告诉我我该知道的吧?”我尽可能平静地问。
“应该会。”这是他的回答。
我发了狂一样地埋首于工作,藉此逃避外在的一切与时时嘶咬内心的痛楚。进度出奇的快,我内心也渐渐平静。然而随着一段段人生在笔下定格,我一次次面临新的痛苦。每写完一个人物的一生时,心内都充满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哀伤。既像是又送走了一个朋友,又不仅仅如此。我向赵直道:“感谢你的指引,让我能够真正怀着‘同情’的意识去体味那些壮丽的人生,写作时我不再是个冷漠的旁观者或者单纯的记录者,而是真的化身为那些人,在撰写自己的理想与志望、奋斗与追求。因而,每当我书写的人物死亡时,就好像自己的一部分被从身体里永久地抽离了……每当这些雄健开阔的人格从我身体中被抽走,我就会意识到自己终究不过是个无用的陈寿。无数绚烂的颜色逐一地从我生命中流去,最后剩下的,怕只是一个黯淡无光、灰败衰朽的躯壳。难道这就是写史之人必须背负的宿命?我到底算什么?怎么能活得这么长久?”
内心深处压抑多年的悲哀在倾诉中爆发,我毫不掩饰地痛哭出来。魇师能够看透人心,却无法有效地安抚它。赵直聪明地选择了沉默。直到我抹抹脸向他展颜一笑:“……抱歉。让你看到难堪的样子。”
“能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深感荣幸。”他文质彬彬道。
“少来了!忒虚伪。方才是否在暗暗发笑?”
“那倒没有。”见我恢复正常,赵直舒一口气,他委实不擅应对这种场面,“陈寿,你方才最后两句话,很像子桓的口吻。”
“‘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我感叹,“是啊,总有那么一些话,能最凝练地表达一些人共有的感慨。”
“既然谈到了死亡与寿命,我不妨带你去看一出与众不同的‘死亡’,或者它更像一出玄谈。”
“谁的?”
“子桓。”
“喔……”有点意外,他竟能以如此冲淡的口吻叙述这件事。
我和赵直又来到了嘉福殿。值得讽刺的是,作为一个汉国人,相对于成都的皇宫我更熟悉这里。
高大繁华的穹顶之下,两个人散漫无节地坐着,都是我记忆中的熟人。一个自然是曹丕,另一个也被赵直带领着见过几面——正始玄学的创始人何晏。虽然其人浮华不实,到底还是一代学术大师。
“真奇怪……”我自语。
“怎么?”赵直好奇地问。
“我记得这两个人的关系并不好。”我解释道,“何晏是汉末杀猪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何进死后家道败落,何晏年幼丧父,不久,年轻守寡的母亲被初掌大权的曹操纳为妾侍,颇见宠爱。”我讽刺地补了句,“曹操这个人,也许对寡妇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爱好。加上他伦理道德观念甚为淡漠,侍妾里有不少都带了前夫的子女。曹操不在乎这一点,把他们全当成儿子来看待。有些人最后还颇为显贵,比如做到骁骑将军的秦朗。不过这种事嘛,他亲生的儿子难免见了不痛快,尤其何晏……”
殿中曹丕笑了:“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假小子,这时候才想到来看我?”在亲友面前,曹丕从不用‘朕‘这个自称。
我笑着对赵直继续说:“何晏多少有些不识抬举。他天资聪明、长相俊秀,曹操很喜欢他,甚至想让他改姓曹,真正加入自己的家族。可当时才七岁的何晏竟然在地上画了个方块,入坐其中,说这是‘何家的房子’,也就是说他自己是‘何家’的家主。曹操只得打消让他改姓的念头,却也为此更喜欢何晏。据说,曹丕因而很不高兴,人前人后称何晏是‘假小子’,即没有血亲关系的螟蛉之子。随着他们逐渐年长,这个称呼不仅用来指何晏是假儿子,也被赋予另一层含义,毕竟……”我扑哧笑道,“整日搔首敷粉、面白如玉的何晏看上去真的很娘娘腔。曹丕当政时,何晏一直没有任职。世间传言他俩关系很差,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只是照你所说,这是曹丕临终场景的话,这时候两人独处,又有点……”
赵直反问:“何晏做官后如何?”
“他缺乏必要的政治智慧,站在无能的曹爽一边和司马懿父子作对;平时又不会做人,和司马师私人关系很差,事败后被司马家诛杀。”
“那你觉得他是做官好呢,还是像之前那样,做个第一流的名士学者、纨绔子弟好?”
“他若一直过着不涉政事的生活,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既如此,你说一直不用他的子桓是为他好呢还是不为他好?”
这家伙也能这样“世俗”而犀利地看问题,这让我有了小小的败北感。赵直继续道:“其实他们两个,应该算是一对智慧和思想上的好敌手。就如……哎,陈寿,你说咱俩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
“一点也不好”我故意板着脸说。
这时何晏开口回答曹丕的话:“子桓你既然还没死,我也就没来晚。”
听了这极为无理不恭的回答,曹丕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非常高兴:“你终于肯叫我的字了。很久以前家父和我就把你当做子弟来看,你却拒人千里。”
“哼,我可不想一辈子都生活在你那过于伟大的父亲的阴影下,象你一样。”
“那父亲过世之后,你怎么还一直避免和我交往?”
“你这人名声够坏了,与你走太近会受连累。何况你身边都是陈群、司马朗那样杀猪卖酒般的言利小人,我才懒得正眼看他们。”
“杀猪卖酒?这是在说你的祖父何进大将军么?哈哈!”
亲切温和的谈话没有持续多久,曹丕发问:“你今天为什么而来?不是专程前来欣赏我死前的窘态吧?”
“不是‘专程’,只是‘顺便’。平时你没时间我没心情,难得有这样的好时候,我来找你……”传说中的当世第一美男子开颜一笑,“聊聊。”
“聊聊”,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我生活的时代,“玄谈”已经成为名士日常生活最主要的内容。饱学之士聚坐一处,高谈对世道人生的体悟,肆意挥洒着清新与自然,不畏权贵而又针砭时弊,超然世情而又深情款款。虽然迫于司马氏日益酷烈的政治压力,清谈逐渐刨去讥时论世的实质内容,成为一种避世方式,可其中体现的智慧与学问都不曾稍减,论者和听者往往都有所开悟。能亲耳听到玄谈的创始人与古今第一位名士皇帝的讲论,真是不虚此行。
“聊聊?那趁我疲敝你是准备以偏师而来呢还是准备起倾国之兵?”
“上国偏师,即可当下国全军,子桓你就准备济河焚舟吧!”
赵直拉拉我衣襟:“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急切地问。
我哼了一声。玄谈是对智慧、学识、口才、急智乃至风仪的综合考验,反复辩难的对话中包含大量典故经义,学问稍差点的都反应不过来。赵直这个妖人想要听懂,实在难过摘星揽月。我敢肯定,这家伙带我来这里,一多半原因是为他自己。
“刚才的两句话里有两个近代典故、一个古时典故。其中之一你应该知道,就是《出师表》里的‘天下三分,益州疲敝’,另一个是昭烈皇帝破格提拔魏延为汉中都督时,魏延放豪言说他能灭了曹操的十万偏师、挡住曹操亲率的倾国之兵。曹丕的意思是倘若何晏欺自己病体沉重、而不认真讲论,就会被轻易击败,还是全力以赴的好。至于何晏所说的‘济河焚舟’,是指秦末巨鹿之战时,项羽面对对岸强大的秦军,渡河列阵后将船只全部焚毁,以必死之心激励部下。何晏之意是:他本就远远强过曹丕,不管自己认不认真,曹丕若不拼尽全力,就一点胜利的机会也没有。”
“原来如此……”赵直啮指道。
曹丕与何晏机锋频现。
“子桓,果然千古艰难唯一死,死生自古困英雄。”
“怎么?你要鼓盆而歌么?”
“认错人了吧,我可不是董贤!”
要解释这种对答还真复杂。我耐着性子说:“鼓盆而歌之事你该知道。传说庄子妻子亡故时,他非但不悲伤,反而敲着盆歌唱。何晏在学术思想上比较倾向庄子,他话中之意是曹丕身为帝王,终究为死生所困,不及庄子豁达。曹丕的话说明他了解何晏在生死问题上的基本立场,以及他本人对这一立场的不认同;另一方面,何晏生活作风很不检点,有人说他有性别倒错的倾向。曹丕引述庄子对亡妻的态度,也是顺便开他玩笑。不过,”我耸耸肩,“这玩笑把曹丕也带进去了,所以才有何晏拿‘董贤’说事。董贤是汉哀帝最喜欢的宠臣,二十出头就做到了大司马的高位,汉哀帝甚至有意把皇位传给他。何晏顺着曹丕的话头嘲讽他一直是个好色无道的昏君,同时为自己正名,及时与曹丕撇清关系。”释讲时我心内翻起波澜:之前从未想过有将死之人能如此坦然潇洒地谈论死亡。
赵直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情,只道:“这些人说话真麻烦。”
“求之不得!你不愿听的话我就不多费口舌了。”
魇师连忙赔笑:“不,我是说,之后的正式内容我反而能听懂不少。”的确,此时之清谈尚未发展到日后玄远而言不及义的程度。
何晏递给曹丕一张纸:“这是我新写的诗。”
我凑上去看:“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
这显然是仿照《庄子·逍遥游》所做。《逍遥游》开头说北海有鱼名为“鲲”,可以化为传说里的巨鸟“鹏”。从北海迁徙到南海,它拍击水面,激起三千里高的大浪,而后乘御狂风,直上九万里高空。渺小的蝉雀只能在低矮的树丛间飞翔。大鹏从九万里高空俯视地面,能透过虚假看穿各种真相。
何晏诗中的鸿鹄,便是庄子文中大鹏的意象。他认为大鹏之自由仅仅是相对蝉雀而言。大鹏在自身的生活环境中,也会经常遭到网罗之类不测的危险,也有属于自己的忧患。在茫不可测的天意与生死面前,宏大与微小、崇高与卑微,其实没有差别。
“这算是比庄子高出了一层?”赵直又在偷窥我的思想,在现在的情况下,这种方式很有效,因此我默许了他的无礼。
“何晏的意思是:无论鹏程万里的曹丕还是游嬉树丛的何晏,只是境遇不同,在天意大道看来,两人都在为生活挣扎,境界上完全平等。翻云覆雨的功业不足称道,能够想开一点、‘逍遥放志’一些,才是真正的赢家。”
曹丕也随口用诗来回答他:“神龟虽寿,尤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曹操这首诗传唱已过一甲子,何晏听罢只冷然一笑:“便是曹孟德诗中,也不得不承认,烈士骐骥,终究为死生局限,功名无尽而其生有涯……”
曹丕打断了他:“平叔,你未能真正了解先父此诗。被生、老、病、死所困的只是烈士骐骥的事业与程途,并非烈士骐骥本身。”
“纵使不为生死所困,也受到事业程途的奴役,自以为建功立业,远胜庸人驽马,穷途末路、死之将至之时,却发生一生汲汲追求的,不过一场虚幻。真是可怜、可笑。”何晏的说辞颇为有力。有时我也隐约想到这些,却不曾如此清晰明白。
曹丕微笑:“不知你该说我是冥顽不灵还是死不松口。我大限将到,却也没感到往日的一生是虚幻的梦境。不过平叔,你果真进益了。庄子常常谈那些能够乘驾云气、驱策日月、四海遨游、凌越生死的‘真人”,他们将精神升华至常人难及的高度,俯视万象、冷眼死生,因而能有大镇定、大冷静,既不受喜怒哀乐的影响,也不被生死俗事所牵绊。而你敏锐地发现,这如同大鹏之观鸟雀,只是相对的超脱高妙,其实他们并不能看破与自己平行或者更高大的事物。这样的话……告诉我你‘绝对高妙’的答案是什么?\"
被直指言论中心,一切为此准备的辩论技巧都失去效用。何晏在不快的同时也显得颇为开心。
“答案是‘无’。子桓,儒学之士重视人生本身的‘从始至终’,却忽视了更重要的东西:‘始之前’、‘终之后’。时空无始无终,其中显现的一切终是虚无。不但成败是非,连‘看破成败是非’都是虚幻。万象由无中而生,所有有形之物与无形之志,都要归为绝对的‘无’与沉寂。因此我们要做的不是‘看破’,那说到底不过是大鹏之观燕雀,在享受凌驾于同类之上的快感而已。我们要做的,是‘适意’。”
“哦……庄子不也说万物‘如一也’么?”
“庄子的‘如一’是在肯定‘本来如一’的基础上,追求对自我和其他事物的超越,我的‘如一’则是彻底的平等。”
“老子极重养生之道并且‘恶死’,这和你的说法是否矛盾?”
“老子重的不是一般人理解的养生之道,是自然之道,他说人生天然有三成长寿、三成短命,可也并没有提出什么逆天的养生门路,只是要求人们顺其自然,完其寿数。他所厌恶的‘死’,与提倡的‘生’相对,不是指死亡与生存,而是指‘僵硬,死板’与‘灵活变通’。你也知道,老子始终在强调‘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万物起点,这和我说的‘无’殊途同归。不过他没有过多强调这也是万物共同的归宿。至于他在人的精神修养上强调的‘玄之又玄’,指的也是自我不断的提高和超越,这些都和我的思考归于一致而深浅有异。”……随着对话不断深入,曹丕以老庄着作为发力点的攻击被何晏一一化解。
最后曹丕笑了笑:“好吧,对道家的理解,我远不如你。平叔,你听过西域道人(当时尚无”僧人“一词,信奉佛教者被呼为‘道人’)的那一套学说吧?”
“当然。”
“我觉得你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你看,你们都意识到了人生的短暂和无常,因此想把生命依托到一个更高层次。你谈的是‘无’和‘道’,他们则更加明确而具体地构建了一个生前身后的世界,谈论因果轮回与业报不爽。每一世的遭际都体现着上一世的果报,无法推究其开始;此世行事将在下一世遭到报应,所以是有归宿的。倘若说你的学说是说人生无始无终,他们的看法就该是人生无始而有终吧!不论目前如何……”曹丕微笑,“我觉得日后西域道人的东西会比你的更有市场,因为他们为生命描述的归宿对智识有限的百姓来说更具体。不过平叔,”曹丕精神为之一振,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光在他身体内部激荡,“方才我用来和你周旋的不过是我的偏师——我并不长于老庄。”
“果然要回击了!”我转向赵直道。
赵直已经被这通对答折腾得昏昏欲睡。也难怪,对他来说,什么“无”啊“道”啊,“因果”或者“业报”,都无甚意义。那毕竟是沧海一粟的短暂人生希望能与“无限”相融才苦苦去追索的答案。
曹丕整师鸣鼓了:“黄老也好,释家也罢,我想其共同点是对人生的畏惧和对此世的放弃,将自己放在一个事不可为、道不可知的位置上,一味膜拜上苍。却不知人生在世,不是不能做事,仅仅是不能把事情一一做完;也不是无法了解‘道’,仅仅是难以了解全部。从一开始就束手就擒、不知不为,那么平叔啊,你做什么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来问你,道也好,无也罢,它们存在的目的是什么?”这个问题让何晏张口结舌,按照他的理论,至高的‘无’绝对没有任何存在目的。
“既然没有目的、没有意义,那它的存在与人类有什么关系?倘若最终答案是个完完全全的‘无’,又何必有这许多年的求索跋涉?”曹丕以少有的认真与诚笃呼出对方的名姓,“何晏,与你的‘无始无终’、释家的‘无始有终’不同,儒家的生死观是有始无终,就好像清晨落在草叶上的露水,生于天地之间,精魂散入蒿草丛内,无觅归处……说到底,人怕死,怕的其实是一个一无所知的世界。真正的儒生则根本不去探求这个纯粹未知的世界,所谓:‘未知生,焉知死?’他们直面对死亡的畏惧,把畏惧化为忧患意识,必有所为!从精神与物质上完善、提升自我,通过个体的智识和行动,赋予这个本来无知无识的的世界——或者说你们讲的‘道’和‘无’以自己的意义。无论生从何来、死往何处,一个‘人’为之付出的努力与得到的成果都将作为‘世界’的一部分而存在,这便是‘自我’在精神上的归宿啊……因此人人都竭力活得更辉煌。平叔听过这篇诗吗?”他清澈、委婉吟道:“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驱车踏上漫漫之路,四下张望一片茫茫。东风摇撼,草木凋零。万事万物,没一件是旧时模样;倏忽的生命,怎能不随之迅速衰老?繁盛与衰败在所难免,你我正该趁着年轻早建功名。人生不像金石坚固,长寿只是一介幻梦。死亡随时降临,惟有荣耀与名声值得宝贵。)
“试着活得积极些,何晏。”说完,曹丕闭上眼躺下了。这是个结束清谈的姿态。能看得出,这一番晤对使重病的曹丕十分疲倦;然而唇边的微笑显示出他满意而欣然。
何晏若有所思地起身,缓缓走到宫殿门口,忽而回头:“对了,子桓。”
“还有什么事?”
“诀矣。”
他衣袂翩扬而去,殿外日光如金。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将死之人与来日方长之人对人生的态度竟似完全倒了过来。好像有一缕阳光照进我心内最黑暗与寒冷的地方了。
“我们也走了,赵直!”
“这么急去干什么?”
“写书!”我的声音从未如此明快有力。
“混蛋赵直。”赵直挽住我正欲离开时,忽然听到龙榻之上,传来这样轻轻含笑的一声。赵直停下脚步。
“你不介意我多留一留吧?”他问。不及我回答,睡卧的曹丕又道:“难道不能送送我?我猜你很快就要到别处去了。”
“你猜得没错。”赵直每走近一分,身躯便实在一分,当他坐到曹丕床榻旁时,他已经可以被曹丕握住手。我跟随着他上前,从曹丕微笑、平静的目光可以看出,他见到了赵直,一旁的我则仍是被完整藏匿的存在。
“居然知道我在,子桓你这家伙还真是……”赵直反握住了曹丕的手,他在微微颤抖。
“真是真龙天子吧?哈哈!”快意的笑声使曹丕陷入短暂、剧烈的咳嗽,稍缓之后,他道,“最近闲暇时正在辑补《列异传》,感觉尤为敏锐。不但能感知你,还能猜到此时之你,不是这一年——黄初七年的你。是专程游历到此吗?情深意笃,引我登仙?”
“我可以像何晏一样说是‘顺便’吗?”
“不可以。”曹丕故意板下脸孔。
赵直做了个怪异的动作,他捏了捏曹丕的脸!
“装模做样地生气,再丑不过。”赵直哈哈大笑。
“我哪还有生气的气力?”曹丕苦笑,“否则,就凭你这一下,”他摸摸脸,“也该判个欺君罔上之罪!赵直,趁着我还没死,再问你一句,你果然不要把姓名留在《列异传》里?”
“我不像你那么留意身后之名。再说,你记下的怪异之事、奇诡之人,都是些二流货色,难道你忍心把我这样的夜明珠往鱼眼睛铺里一丢?”
“被你看出来了,我就是那么考虑的,哈……”
“别笑了,越笑越咳、越咳死得越快。就因为你做人太不厚道,才会这么早就一命呜呼!”赵直用戏谑的话说出死亡的残酷事实。
“我还能活多久?”曹丕好奇地问。
“你问我,我问谁?”赵直哼了一声。这时我恍惚听到赵直的询问:“他还能活多久?”
“那要看今日是何日。”我在心内回答。
“喂,今天是几月几?”果然赵直问。
曹丕笑着摇摇头:“我不舍昼夜辑录诗文,晨昏颠倒,早已不记日期。”——糊涂至此还能找出“勤奋”做借口,这位皇帝与赵直果然性情投合。
“那就问他鲍勋死了没?”据我所知,鲍勋死后不到二十天,曹丕驾崩。
“唔,”曹丕算了一阵子,“死了有二十来天。”
“那么子桓你也就这一两天了。”
“哦……真快呀。说来,我有点后悔处死了鲍勋。”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没什么。”赵直挥挥手安慰,“诛杀忠直之臣,的确是大污点;好在史书还没有直接把你贬为昏君。写史的人说,你只差一点就够搭上‘明主’的边了。”
“差了一点?”我简直怀疑他会问出赵直问过的话“差了哪一点”,接着便是一通噜苏;不过曹丕没有问,他放松身体,目光投向穹顶,慢慢道,“我知道差什么。广大的度量、公正的判决、修身养性、磨砺德行,这些方面,我欠缺的远不止一点。然而做到这样子我有时已感到累,为什么自找苦吃?人生太短;有很多真心喜爱的乐趣想体味,没空把时间浪费在别处,又不是说圣君明主便真能万寿无疆。死……就死吧。后世怎么评、怎么写,是后世之事;我嘛……哈哈,”忽然露出顽童的谲笑,“我有‘文’字为谥便心满意足。”
曹丕,谥号“魏文帝”。“文”是《谥法》最好的美谥: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这个坏小子,一早就想占着这个字,是以把父亲曹操谥为“武”皇帝。
真是一个坏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