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悲剧,最大的因素在于他的生存环境。张皇后就是这样的人。
首先,她很无辜;其次,她很可怜;再次,她很不幸。她无辜,是因为她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爱情空间,可这一切都被吕雉剥夺;她可怜,是因为她和刘盈一样,都是温驯的羊羔,牢牢地被吕雉这匹母狼控制和利用;她不幸,却是因为生为女人,连个孩子都生不下。
她弱不禁风的一生,不明不白地就落下两个名声:乱伦之妇和不下蛋的小母鸡。
地球人都知道,作为皇后,如果没有孩子,那她的皇后之位将不保于久。其结果多数不是落得被人整的悲惨结局,就是被打入冷宫活蹲死监狱。那现在怎么办?女人生孩子就像是树上结果实,树不能生果,你总不能贴上去吧。贴当然是贴不上去的,但是可以换。桃树不结果,就用李果代,这就叫李代桃僵。
吕雉玩的就是这李代桃僵的阴招。首先,她在刘盈崩前,就把张嫣藏到后宫,对外宣传身怀龙种;其次,刘盈的生育能力是没问题的,他死之前在后宫已经播下诸多龙种。于是,吕雉便把刘盈和后宫女人交配生出的仔抢为己有,并杀其母;最后,吕雉就对外宣称,张嫣生下龙种,但是因为孙子年幼无知,让太后临朝称制。
所谓临朝称制,就是代理行使皇帝的权力。吕雉是此项制度的发明人,她当然首先享受到了该项发明的伟大成果。
人类所有的发明,都源于内心追求享受和支配欲望的冲动。科技发明如此,政治发明亦是如此。刘邦的汉朝皇帝,是靠耍流氓耍出来的;吕雉的临朝称制,亦是耍流氓耍到手的。他们夫妻一世,实则是女流氓配男流氓,承前启后,相辅相成,互相映衬。
当然,吕雉不是为她一个人而耍流氓,也不仅是为张嫣而耍阴招。在她的背后,站着整个吕氏家族,那是她内心全部流氓冲动的源泉。现在,她脑子又闪出一个危险的念头,那就是要立吕氏子弟为王。
吕雉要立诸吕为王,首先要经过三个人同意,他们分别是右丞相王陵、左丞相陈平、太尉周勃。于是,吕雉立即召开了一个中央常务委员会。吕雉首先询问王陵,王陵的回答是:吕氏家族当官可以,当王坚决不行!
王陵的话语犹如抛出去的山猪炮,出手凌厉,烟幕呛人,熏得吕雉的脸是一边白一边黑。
少文任气,说话直来直去,向来是王陵说话做事的最大特点。只见王陵继续陈述道:明确地说,不是我王陵不让诸吕称王,主要是汉高祖有约在先。当初,高帝刑白马盟约,非刘氏者而王,天下共击之。太后您要立吕氏为王,不在刑白马之盟的范畴内。
吕雉听完,半天黑脸,立即变成了全天黑。一股杀气自她胸中腾腾而起。盟约是死的,人则是活的。就算有千条万条原则,也是人定下来的。既然是人定的,人也能改之。今天高帝已崩,我吕雉说了算。你王陵不度时势,还敢拦我道路,摆明就是欠揍!
但是,吕雉强忍怒气。她转过头问陈平和周勃:你们的意见怎样?
周勃不敢发语,只顾看着陈平。的确也是,临阵杀敌,周勃是一把好手;临时应变,则是无人出陈平之右。周勃看着陈平,陈平也在看着周勃。他们的眼神仿佛都在告诉对方,吕雉不高兴,大祸不远了,咱们团结一致吧。
于是,陈平和周勃异口同声地对吕雉说道:我们俩的意见是,没意见!理由是,高帝定天下时,他说了算;吕太后您称制,当然也得由您说了算!所以说,高帝立刘氏子弟为王,吕太后亦立吕氏为王,这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如果说,王陵犹如腊月寒风,吹得吕雉两唇发抖;那么,陈平和周勃这番话,则犹如三月春风,拂面而来,让吕雉不胜受用啊。
可是,陈平和周勃这对变色龙,一下子把王陵搞傻了。本以为陈平和周勃会拉他一把,没想到他们俩却倒在背后踹他一脚,推他下水。
王陵怒了。
于是,罢朝后,王陵便怒气腾腾地拉住陈平和周勃。他放声大骂道:妈的,高祖当初跟你们一起喝鸡血发盟誓时,你们是怎么说的。没想到高祖才走,吕雉一当权,你们就站到人家队伍那边阿谀奉承。请问你们还有什么脸面入土见高帝?
好一个固执不知死活的王陵。死人的事大,还是活人的事大?人在官场混,从来都是身不由己。正所谓,一朝君来一朝臣。如今吕雉当权,标榜道德正义,只会沦为阶下囚;阿谀奉承,却能小心驶得万年船。两种选择,只要是个人,都能权衡利弊,舍重取轻。这个道理,只要是脑袋不发热的人,都能看得明明白白,难道你王陵就没半点觉悟吗?
于是,陈平理直气壮地反驳王陵道:你还是算了吧。面折廷争,我们不如你;保全社稷,定刘氏之后,你就不如我们两个了。
陈平这番话,如一块硬骨头,塞得王陵没有半句反驳之力。蚯蚓委身地下,是为了更好地伸展;泰森握紧拳头,是为了更好地出击;陈平阿谀奉承,是为了更好地麻痹吕雉。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王陵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公元前187年,十一月三日,吕雉对王陵出手了。
首先,吕雉提拔王陵为太傅。太傅,也就是小皇帝的老师兼政治总教练。请注意,在吕雉时代,太傅被称为上公,官衔比三公之一的丞相一职还要高出一级。可是这样大的官职,叫位居三公的任何一个去当,估计没有人肯答应。因为它只是个有待遇却没有实职和实权的虚位。
现在,我们终于看清楚了。吕雉对王陵使出的这招,看似高调挪窝,实则强迫退休,暗夺相权。不用多说,王陵如果不幸被吕雉架空,那么他的政治生涯也就到头了。
其实,太傅一职只是一个烟幕弹。吕雉最终的打算是,把王陵调离中央,遣送回老家,从此不让他沾染朝中之事。
只可惜,世间了解王陵者,多似繁星;能看透吕雉计划者,屈指可数。吕雉就料到,只要她对王陵抛出太傅一职,他必受刺激,称病不肯上朝。只要王陵胆敢称病,就趁机免他职位,打发他回老家养老,那样眼不见心不烦,一了百了,多舒服。
果然不出吕雉所料,王陵闻听要当那闲职太傅,抑郁寡欢,遂称病不朝。既然你都病得不行了,那就请让位吧。于是,吕雉立即免去王陵右丞相一职,提陈平为右丞相,又提舍人出身的审食其为左丞相。
吕雉打发走王陵后,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铲除御史大夫赵尧。
吕雉恨赵尧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我们仍然记得,当初刘邦对刘如意的身心安危忧心忡忡的时候,正是赵尧出的馊主意,把时任御史大夫的周昌调离中央,成了刘如意的合法保护人。正因为周昌,吕雉差点灭不了刘如意。好了,现在旧恨还在心头,赵尧,你就领死吧。
吕雉斗倒赵尧,根本就没费什么劲。因为这是一个拍马屁爬上高位的奴才,他和王陵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拳手。于是,吕雉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把赵尧丢进了监狱。同时,提拔了另外一个人接任御史大夫一职,他就是上党郡太守任敖先生。
任敖,沛人也。曾当过旧沛县狱吏,与曹参曾是同事关系,同时又是刘邦的铁哥们。当是时,刘邦放走徒隶,逃亡砀山。于是,沛县长便把吕雉抓捕入狱。没想到的是,吕雉入狱期间,竟然被看守调戏,恰好被任敖看到,路见不平一声吼,把调戏吕雉的看守打得面目全非才罢休。
现在,对吕雉来说,搞掉赵尧,提拔起任敖,这就叫报仇报恩两不误。可谓一举两得,铲得解心,用得也是极放心。庙堂之高,高到右丞相、左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全都站在她高筑的战壕里。放眼天下,谁与争锋,谁主沉浮?
吕雉没有理由不相信:属于她的时代,已经正式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