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信之所以能拉陈豨下水,完全是情报工作做得好。他已经获知,陈豨陷入了养客门事件,此种情况几乎是当初韩王信的翻版,反或不反,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有时候,形势威力比个体的意志要强大,那个威力就是杀头,死无葬身之地,要想活命,唯有反戈一击,自立为王。于是,韩王信就像压在陈豨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派王黄前来游说,就立马自立为代王,发兵攻打赵国。
消息传回长安,刘邦大怒。好啊,派出去一个,造反一个,分明就是不想让我安度晚年。于是,刘邦决定亲自挂帅率军出征陈豨,诸侯必须跟其前往,诸侯名单中,有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
然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刘邦宣称:我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恕我不能响应中央。
淮阴侯自从被削去楚王后,长年装病,一直装到造反为止。而梁王彭越装病却甚是蹊跷,迟不病,早不病,偏偏在关键时候病,这未免太凑巧了吧?
刘邦不是傻子,他可以理解韩信,但是彭越不来,于情于理皆是不通。于是再次派人去唤彭越,彭越还是那句回答:重病中,请勿打扰!
刘邦火大了,好你个彭越,咱们走着瞧!
公元前196年,冬天,孤独的刘邦率军远征陈豨了。
此时,长安黑云压城,韩信布署完毕。之前,韩信已秘密派人联络陈豨,只等陈豨回音,只要一有回讯,他就马上乘夜假传圣旨大赦囚犯,集结他们进攻孤立无助的吕雉和刘盈。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韩信有理由相信,寒冬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然而,对韩信来说,这实在是一个漫长无比的冬天。他等啊等,等得雪落梅开,黑夜过去,黎明再来,雪又再加一层,仍然不见陈豨回音。
这个冬天,韩信夜不成眠,他独自驻立窗口,等待着风雪夜归人。窗外,只见北风呼呼,然而韩信耳朵灵异,院落外面的雪地上,只要传来咯吱一声,他都会神经紧张,异常兴奋。
夜,雪越积越厚;耳朵,越听越疲惫;心,越等待越无助。漫长的三个月就此过去,音讯全无。这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韩信心头,他强烈地意识到:陈豨肯定出事了!
韩信所料没错,陈豨是真的出事了。
韩信并不知道,陈豨已经被刘邦大败。
陈豨想不败都不行,大好的邯郸城他不占据,偏去据守一条没用的漳水。天下可任将领的有许多,他偏挑了些商人出身的人为军将。
商人,换个西方名词,我们叫他资本家。马克思说过,如果你出足够的价钱,从他手里买勒死他的绳子,他仍然能出售于你。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刘邦只用重金贿赂陈豨属将,结果无一不降,陈豨军大败。
我们前面说过,厄运有如病毒,他具有传染和扩大的作用。果然,陈豨军败就像一个病体源,通过空气传播,传到长安城内,染到了韩信的心房。这种病毒,不叫脑残,也不叫疯癫,而叫无可救药,身败名裂,株连三族。
不用多说,韩信企图造反的阴谋败露了。其坏在防范不周,被人告密。
事情是这样的:首先是,韩信的一个舍人得罪了韩信,韩信把他关了起来,准备杀掉。而舍人的弟弟看救人无望,只得打击报复,于是就跑去吕雉那里把韩信造反的阴谋一股脑儿地全托出来。
此时,正是春季,正月。春还未暖,雪还未融。吕雉接到告密后,惊慌失措。内忧外患,真是多事之秋啊。韩信将兵,天下无敌,如果杀进长乐宫来,宰我们母子俩不就是比杀鸡还容易吗?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哈姆雷特的生死抉择问题,又无情地摆在了吕雉的面前!
这时,吕雉马上想到了一个救星,丞相萧何。准确地说,此时应该称萧何为国相。因为一年前,刘邦把丞相改为国相。刘邦这不是在玩文字游戏,这两个职位,从其内涵上来说,“国相”比“丞相”权威更大。
傻瓜都知道吕雉为什么要找萧何。这不仅因为他是国相,更重要的还有,他是韩信的伯乐。灭火还须点火人,萧何不去灭火,谁去?又再说了,萧何你是天下皆知擅长打后卫的高手,韩信就要射球进门了,刘邦那个前锋已经来不及了,后卫不抢球,那大家都跟着完蛋了。
吕雉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问题是萧何怎么抢?怎么扑?
于是,吕雉和萧何一夜讨论,得出一个结果:韩信这厮,只能诱杀,不能击杀。
此时,刘邦只是大败陈豨,而不是干掉。然而,那是一个信息绝对不对称的冷兵器时代,这让吕雉有机可乘。吕雉认为,不如向外诈称陈豨已灭,朝廷要举行庆功会,诸侯大臣,只要没有被抬进殡仪馆的,一律得来参加朝贺!
高,实在高。朝贺不是叫你雪中送炭,也不是叫你锦上添花,只不过是叫你拍拍手,鼓鼓掌,说句不痛不痒的好话,这都有难度吗?
主意已定,吕雉命萧何出发,由他亲自请韩信入朝。
萧何来到了韩府,见到了韩信。两人相见,不胜唏嘘。一晃眼就十一年过去了,十一年前,韩信自登上拜将坛上,就一步一步地朝人生巅峰冲刺。出汉中,灌章邯,擒魏王豹;背水一战,斩杀陈馀;蒯通之计,杀将入齐;兵围垓下,四面楚歌,大败楚王。这一幕幕好戏,如烟似雾,一阙又一阙,不胜光荣,不胜感慨。
然而,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光阴故事。
韩信,曾经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韩信成长的一生,是萧何造就的一生。如果说韩信是一部活史,那么萧何就是一部活史写作的史家。历史,从来都是悲剧的。今天,萧何就将轻轻地点上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以表示终结这部伟大的历史作品。
萧何心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悲伤。他和韩信回忆了许多许多,聊起了许多许多,最后,萧何藏住满怀悲伤,假装淡然地对韩信道:“陈豨死了,这是满朝皆贺之事。你尽管有病,但还是得去朝贺一下。不然,落给别人话柄,不好!”
萧何这话就像一阵风,掐灭了韩信内心残存的火焰和梦想。没有外应,造反已是不可能的事。阴谋就像怀孕,早产是危险的,晚产也是危险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酝酿了三年之久的阴谋,只能这样让它胎死腹中。
第二天,韩信上朝了。
我们知道,长安有两座宫殿,一是长乐宫,二是未央宫。自从萧何修好了未央宫,刘邦就搬到那里办公,而长乐宫则是皇后吕雉办公所在地。从政治权力大小来说,未央宫是太阳,长乐宫是月亮。太阳不照,月亮升空;刘邦不在,吕雉说了算。所以说,大家要上朝道贺,其实就要冲着长乐宫而来。
此时,吕雉已在长乐宫埋伏武士,静待韩信。陈平曾经说过:擒韩信,不过一力士耳。所以,他发明了云梦泽之游,捉住了韩信。现在,吕雉再学陈平,让韩信知道,人生因相同的事,犯两次相同的错误,那不是不可能的。
春天的早晨,寒气摧人。当韩信走进长乐宫来,似乎发现天空弥漫着一股不祥之气。事实告诉他,第六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这时,只见吕雉埋伏的武士蜂拥而上制服韩信,缚往长乐宫室内,当即斩杀。
同时,韩信三族被夷,血染长安。
英雄谢幕,长乐宫的编钟开始撞响。悠悠长钟,发出江河之悲。韩信,他的一生是传奇的、精彩的,亦是简单的。简单得只剩下一句诗,那就是: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
知己,指的是萧何;存之妇,指的是漂母;亡之妇,则是吕雉。
千古以来,无人不对韩信之死心表遗憾和可惜。吕雉落刀干脆,先斩后奏,足见她对韩信之恨。恨他功高盖主,以势压人;恨他不识时务,不知死字何写。
看来,韩信早不死,晚亦死。这正如司马光所说的: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