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着这样忐忑的心境走进了丹景台,她在那里看到了皇上正与抱着五岁女儿的卫子夫相语甚欢,他们充满着天伦之乐的情景让她很不舒服。
是的,这本该是属于她女儿阿娇的,但现在却被眼前这个妖媚的女人攫取了,而且她明白,椒房殿不可能空缺得太久,不久,这个女人就会成为那里的主人。但是眼下,她只能把这一切埋在心底。
她很快就把愉悦涂上自己的双眉,而且向皇上和卫子夫行了大礼。她亲切地问候卫子夫的病情,然后又惶恐不安地声言阿娇罪有应得。她知道,她愈是坦言自己和女儿的过失,就愈能获得皇上的宽恕。
果然,她不仅从卫子夫的目光中看到了大度和宽容,更从皇上的话语中得到了她最需要的信息。
在乳娘将五岁的阳石公主抱下去后,刘彻以皇上和晚辈的双重身份抚慰了窦太主:“姑母不必忧虑。皇后所为违背大义,不得不废。姑母当信道以自慰,切勿听信妄言而生恐惧。朕虽然废去了皇后的名分,但是一切供奉如故。因此,长门宫与椒房殿其实没有多大的差别。”
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她难得听到皇上以亲属的口吻与她说话。她十分感动,进而以姑母的身份试探道:“感谢皇上和夫人的宽容。但不管怎么说,错在娇儿。若蒙皇上不弃,臣妾明日在府中略备小宴,请皇上与夫人赏光。”
她说完这话,心就悬到了半空中,她不知道皇上会怎样回答她的邀请,一双眼睛打量着皇上。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这让她的心灵获得了巨大的慰藉,她很适时地告辞了。她明白,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回到府上,她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董偃。
长安卖珠人的儿子董偃今年刚刚二十一岁,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前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刚刚孀居的窦太主相中。从此,他就夜夜与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窦太主纠缠在一起。
那时候,他们之间仅是一种相互需求的关系。窦太主从董偃身上得到了多年来没有得到的男人的雄壮,贪婪的她全然不顾这个小男人的感受,如饥似渴地与他交媾,而她的容颜也因为情欲的滋润而延缓了衰老。
堂邑侯府丫鬟成群,美女如云,常常让董偃看得眼花缭乱,心猿意马。但是他不敢有任何的旁骛,他知道窦太主杀死他犹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对董偃来说,他也不是毫无所获地付出,他用强壮的身体换来了大把的金钱,得以整日出入于长安的酒肆,尽情挥霍,广交友宾,故长安城内公卿名士,争相与他往来,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他原来的身份而称他为董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年轻的董偃就惴惴不安了。倘使皇上知道窦太主与一个市井小儿混在一起,他将会有怎样的下场呢?会不会也将他枭首东市呢?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不期与他的挚友——已故太常袁盎的侄子袁叔在街头碰面了。
几爵酒下肚,董偃就把一肚子担忧说给了袁叔听:“太主乃是皇上姑母,若是在下不侍奉她,难免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但是长此以往,在下又恐事情败露,还求仁兄指点迷津。”
袁叔将爵中的残酒下肚,眯着醉眼看着董偃道:“主意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太主会不会听你的?”
“这个你放心,太主视在下如掌上明珠,只要是在下提出的要求,没有不答应的。”
“未必吧?在下听说太主在城南建了一座长门园,乃是太主心爱之物。倘若她能够在你和宫苑之间权衡轻重,也许足下就会平安无事。”
最后,窦太主选择了男人,她亲自到未央宫将长门园献给了刘彻。只是窦太主当时不曾料到,长门园日后会与她的女儿阿娇凄婉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偃儿!”窦太主拧了一把董偃光滑的脸蛋问道,“你说本宫应当怎样去迎接皇上呢?”
“这个么?不好说。”董偃谄媚地回了窦太主一个吻,“就是宴请,也应太主出面,以小人的身份,怎么好意思与皇上见面?弄不好,小人的命就没了。”
“也是!”窦太主趁势坐进了董偃的怀抱,纤细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董偃的脸,笑道,“我的小心肝,我的小可怜,你就委屈一下吧。明日皇上来了,你就先藏起来好了。”说完窦太主放荡地解开衣襟,将董偃的头埋进她深深的乳沟……
第二天,刘彻果然到堂邑侯府来了。不过,他并没有带卫子夫,他了解自己的姑母,她对卫子夫的礼仪只不过是出于一种无奈,在内心深处对她是恨之入骨的。从童年到成年,他经历了太多的宫廷风云,没有一个女人会甘于失去既得的荣华。
关于窦太主与董偃的风流韵事,早就通过包桑传到了刘彻的耳内。也曾有臣下进言,说到此举败俗,可刘彻却没有把事情看得那么重。他出于本能的好奇,要亲眼看一看姑母垂青的男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
窦太主春风满面地迎接刘彻的到来。姑侄相向而坐,客厅浸渍着欢悦与轻松。不一会儿,府上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她精心烹饪的菜肴。她亲自为刘彻斟满酒,说道:“难得皇上有空屈尊到府上,妾身敬皇上一爵。”
“姑母且慢!”刘彻摆了摆手,环顾了一下周围问道,“主人何在?朕今日与姑母相聚,他为何不愿意见朕呢?”
窦太主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幽幽道:“皇上取笑了。侯爷前年就亡故了,这偌大的侯府就妾身孤身一人,何有主人一说呢?”
刘彻笑道:“姑母就不要掩饰了吧!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朕焉能不知呢?如果朕没有猜错,他此时就在室内,还是请出来吧!哈哈哈!”
事已至此,窦太主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遂对着内室叫道:“出来吧!皇上要见你呢!”
董偃从内室走出来,纳头便拜道:“小民罪该万死,乞皇上恕罪。”
刘彻抬眼看去,见这董偃果然是玉面剑眉,高鼻阔唇,挺拔身材,一瞬间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哦!想起来了,他多么像陪伴自己多年的韩嫣。是的!他太像韩嫣了。除了没有韩嫣的骑射武功,他的眉眼、气度,简直就是韩嫣再世。
这印象很快淡化了他对董偃先前的厌恶,他挥了挥手道:“起来入座吧!此乃姑母家事,朕就不多问了。”
于是,窦太主与刘彻饮酒,董偃在旁侍饮。席间,刘彻时不时地问董偃一些街闾见闻。董偃出身卑微,久在长安混迹,也知道不少宫外的故事。他一边为刘彻斟酒,一边将那些道听途说的奇闻轶事拣些说给刘彻听。
刘彻每日在朝堂上听到的都是军国大事,哪里能闻见宫外的精彩和苦乐呢?他不禁忽发奇想,若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这董偃传进宫去,撷取些奏章以外的消息,不也是排遣疲惫和烦恼的一件乐事么?
这场酒饮了足有一个时辰,酒阑席罢之时,已是日色西斜。微醉的刘彻站起来时,头有点晕,机灵的董偃急忙上前搀扶。
刘彻也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当他们坐在几案旁喝茶的时候,刘彻对一直伺候在大厅外的包桑道:“速去拿一套冠服来,朕要赐予董卿……”
皇上留下冠服走了,而窦太主和董偃仍然沉浸在梦境中没有醒来。他们不敢相信这半天发生的一切。他们都有一种预感,巫蛊案的阴云即将散去。
屋外太阳融化了屋顶的积雪,晶莹的水珠“滴答”的落在檐下,一种惬意的湿润。
京城的风云突变,对一个少年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他遵照父训,游历着名山大川的行程没有任何改变。
进入八月,牂柯江终于度过了汛期,渐渐地平静温顺了。清清的江水穿越高原峡谷,自北向南奔腾而去。司马迁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险峻嶙峋的峰峦,完全陶醉在旖旎的风光中。
在船转过一个峡湾,江面渐趋平缓时,司马迁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向撑船的老者询问此处是何地。
他文质彬彬、谦恭有礼的态度使老者非常乐意回答。老者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手搭凉棚朝远处的山头望了望,然后说道:“年轻人,过了前面那座山头,再行一二里,就是皇上新置的犍为郡码头——南广。”
“哦!犍为郡?”司马迁的眉毛兴奋地跳跃了一下,忙向老者打拱道,“请问前辈,您可知道这里的唐蒙中郎将么?”
老者狐疑的目光掠过司马迁,问道:“请问先生是……”
司马迁忙解释道:“在下与唐蒙并不认识,只是在长安的时候,听说他奉诏在这里通南夷道,所以就问问,恕在下冒昧了。”
老者查看了一下前面的水情,又继续与司马迁说道:“要说唐大人,他上对得起朝廷,下不负黎民百姓,单是从僰道到牂柯江东岸的陆路凿通,就给这一带的百姓带来很大的便利。只是他脾气暴躁,滥杀无辜,弄得巴蜀父老怨声载道,才受到皇上责备的。前些日子,来了一位叫司马相如的大人,到处张贴告示,宣慰皇上的圣德,才平息了风波。不瞒先生说,他走的时候,就是从这里溯江而上的。百姓们都到码头送别,真是热闹啊!”
“
顺流而下,水急船速,说话间,南广码头到了。司马迁向老者告别,老者摆了摆手,就把船开走了,那乳白色的帆影渐行渐远,淡出了视线。他抬头看了看悬挂在山头的太阳,朝着北方深深鞠了一躬。
书童在一旁提醒道:“公子!船走远了。”
“什么?你说什么?”
“船走远了。”
“知道了,”司马迁最后望了一眼望峡谷的尽头,才依依不舍道,“走吧!”
在回眸的一刻,他的心仿佛回到了长安。
四月是长安芳菲尽绽的日子,刚过了十六岁生日的司马迁被父亲唤到书房,指着案头一卷卷史稿,眼中就泛出老迈的无力和苍凉。
父亲的史稿已经完成了一半,虽然文字还需要润色,可毕竟记下了先秦两千多年的风云变幻。剩下的一半还很巨大,可他却越来越力不从心。更让他感到为难的是,他对大汉德惠所及的南国一无所知,而他又不愿意让这部书稿留下遗憾。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他能够游历名山大川,亲身感受大汉的辽阔和广袤。就这样,司马迁带着父亲的嘱托上路了。
几个月来,司马迁晓行夜宿,足迹踏遍了南国的山山水水。在拜访了夜郎国的君主后,他理解了为什么会有“汉与夜郎孰大”的问题。
在西南夷诸国中,夜郎的国土面积确实最大。只是他们不知道,在大山之外还有一个大汉。是皇上的恩泽打开了他们封闭的视野,让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外部世界。他走访了滇北数十个部落后,感觉生活在那里的百姓都对大汉有着强烈的向往,这让他再次感受到皇上的英明。他在随笔中描绘了西南各部族的民俗风情,心中就有了一种冲动,他要接过父亲的笔,把这一切都写在书中。
现在,雄心勃勃的司马迁带着书童,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向犍为郡的治所——南广城走来了。
莺鸣猿啼,林深苔滑,山幽径曲,真是一峰刚过一峰叠来,水影山光共徘徊,以致司马迁认为自己是在云上行走。
正看得入神,却听见书童小声耳语道:“少爷!你看!”
顺着书童的手看去,司马迁看见前面的坡地上正有一群人在耕作。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身强力壮的青年,一个个赤膊文身,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虽然穿着与汉人不同,但发式却与汉人一般无二。
再看那些面容,眼睛深陷,颧骨凸出,阔鼻厚唇。一双双眼睛正好奇地朝着这边张望。书童看着心里不免有些发怵:“少爷,他们不会把咱们抓起来吧?”
司马迁笑着摇头道:“这里距南广不远,民风开化。我们也走得热了,不妨上前去讨口水喝。”
两人来到地头,司马迁先向领头的老者施了一礼,说明来意,那老者只是站在那里面带慈祥地笑着,却迟迟没有动作。这样反复几次,司马迁才明白,原来他们听不懂长安话。正着急间,忽听从远处传来一声招呼:“先生一定是从长安来的吧?”
司马迁转脸去看,只见从林间小径上走来一位老丈,中原服饰,满头银发,椎髻布衣,袍及膝上。等他走到跟前,司马迁忙上前作揖,谦谦有礼道:“晚辈正是从长安来的,路过此地,口中干渴,正想向父老们讨口水喝,却是语言不通。”
“哈哈哈!”老丈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中原常说,十里不同俗,更不用说长安与犍为之间,何止千里迢迢?”说罢,老丈走到百姓面前,用当地的语言道明了司马迁的用意,众人都笑了。
这一笑不打紧,司马迁又有了发现,原来这里成年人都有一颗牙齿是镶上去的。他在夜郎国的时候,就听说这里的僰人乃是秦人的后代,在秦末战乱中迁到了南国,却改了风俗,有了凿齿的习惯,凡男子成年之际,都要凿掉一颗牙齿,镶上其他生灵的牙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喝过山泉水,吃过用青竹蒸出的饭团,那竹子的清香,山泉的甘甜,一时间让司马迁感到心旷神怡。
一旦打破了语言的障碍,司马迁就与这个生活在大山里的部族更加接近了。他们对遥远的北方有一座居住着皇上的城市充满着新奇,通过老丈向他提出这样那样的疑问:
长安人煮饭用什么呢?也用竹筒装米么?
长安的水也是取自山上么?
长安的月亮也像僰道一样的圆么?
司马迁尽其所能地回答他们的问话,说到高兴处,他们也会哈哈笑个不停。
司马迁在心中感慨,这是一个多么勤劳质朴的部族啊!他们迁到哪里,就把尚农的风气带到那里,在僰道、邛都、夜郎和巴蜀的广大区域内,他们与其他民族和睦相处,情同兄弟,传递着大汉的文明。至此,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他云游四方的用意了。
太阳西斜,山风送爽,司马迁与僰人们依依惜别,那领头的老者要司马迁带去对皇上的祝福。司马迁闻言,眼睛都湿润了。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用真切的语言记录这难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