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元年,一道要求郡国举孝廉的诏书发往各地。元光二年,田蚡就送来了各个郡国推荐的贤良名单。与七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刘彻没有当殿策问,而是要贤良们“受策察问,咸以书对。”
一连几天早朝后,刘彻都在宣室殿聚精会神地批阅贤良们呈送上来的策对,他在众多的策对中看到了董仲舒和公孙弘的名字。董仲舒不仅重申了他的主张,尤其对兴办太学言辞深切,而且送来了他在江都相任上倾情编著的皇皇巨著《春秋繁露》。
董仲舒在策对中提出了五点建言,除了重新强调设明堂、置博士等之外,他还直指积弊,针对秦以来推行的土地制度。
董仲舒的陈述,让刘彻再一次想起韩嫣的奏章。是的,是得对官吏、豪绅占有土地的数量给予限制了,否则国家税源越来越少,以后靠什么去支持庞大的支出呢?读到这里,刘彻频频点头,甚至怀念起这位远在江都的儒生来。
可当他继续读下去的时候,眉头却越发紧蹙了。这个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仍然固执地以为“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
读到这里,刘彻生气道:“这个呆儒,六年的江都相白做了。看看,他都说些什么?”
此刻,刘彻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包桑。他明白,皇上是要他发表见解。包桑嗫嚅了片刻道:“依奴才看来,这些书生的话,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皇上圣明,一定会去芜存真的。奴婢听说董博士在江都推行仁义治国,很有成效。江都王殿下素来骄勇,先生以‘礼’匡之,赢得了殿下的敬重。”
“哦!这个朕也听说了。”
“皇上圣明!”
“本来朕是想重用他的,可他如此
公孙弘的议论更趋务实,让刘彻看到了当年赵绾的风格。
“因能任官,则分职治;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不作无用之器,则赋敛省;不夺民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尊;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逡;罚当罪,则奸邪止;赏当贤,则臣下劝。凡此八者,治之本也。”
刘彻读到这里,禁不住拍案连声道:“好文章!好文章。经世致用,不尚浮华,此人可用矣。”
抬头望了一眼包桑,刘彻问道:“此人所论,在董仲舒之上,朕就擢他为策对第一如何?”
“皇上圣明。”
“改日朕还要在宣室殿召见他呢!”
刘彻因这篇策对而精神显得有些亢奋,批阅的速度也明显地加快了。凡是他认为不太满意的策对,都在旁边加了批语,由包桑整理了放在一边。只要是触动他心绪的,他也洋洋洒洒地批了许多激情洋溢的词语,并且还要对包桑发一番议论。
忽然,他在众多策对中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朱买臣。此人策对中有许多新的见解,看那字迹,显然年纪也不算大。为什么在以往的日子里,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呢?刘彻抬头便问道:“你可知道太常寺里有一个叫朱买臣的人?”
“奴才并不知道此人,想来是郡国推荐的吧!”
刘彻释然,是的,这些中人每日的责任就是服侍皇上和妃嫔们的起居,又怎能知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儒生呢?刘彻不免有点遗憾,刚要埋头继续看文章,一位当班的黄门进来禀奏,说韩安国、王恢、严助和司马相如回来了,现正在塾门候旨。
刘彻大喜,忙要黄门们收拾了策对:“朕这几日正想着他们呢!快宣他们进殿。”
众人鱼贯入殿,一起向刘彻行大礼。
“众卿一路辛劳,快快平身!”
韩安国、王恢向刘彻禀明了汉军一路南下,未伤一兵一卒而解了南越之围的过程,他们都盛赞皇上将闽越国一分为二的英明决策。尤其是让司马相如随军南行,写了气吞山河的檄文,瓦解了闽越军的意志,使驺郢闻风丧胆。
韩安国言辞不善铺张,但刘彻还是笑了:“朕没有看错人吧!司马相如的刀笔可敌千军啊!”
尤其让刘彻感慨的是,韩安国只字不提自己,只把功劳往王恢、司马相如、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身上推。这不张扬、不贪功、不诿过的作风,使刘彻想起了十多年前睢阳办案的往事,那是他第一次见识韩安国的官德和人品。从那以后,无论是在北地都尉任上,还是在大农令官署,抑或是奉命南征,他总是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很少听到他矜夸炫耀,这该是多么的难得。大汉正是有了这样的股肱之臣,才国运鼎盛啊!
刘彻情不自禁地打量着韩安国,一时心潮起伏,诸多抚慰的话语涌上喉头,但话到嘴边,却依然转为对众臣的褒扬。现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做好了要与韩安国做一次推心置腹交谈的打算。
“此次南征,众卿劳苦功高,朕要重赏你们。传朕口谕,明日朕要在未央宫前殿设宴,为各位爱卿洗尘。”
刘彻的一番话让四位大臣十分感动,他们纷纷表示,效忠皇上,献身社稷是臣子的本分。议论完大事,刘彻眼见天色不早,就起身让韩安国等人回府。
刘彻亲自送他们到殿门口,他笑着对司马相如道:“先生恐怕比其他人更归心似箭吧?”
司马相如有些不好意思道:“谢皇上体恤微臣。只不过韩将军刚才过奖了,其实,真正的功臣应当是韩大人。”
“这个朕心中有数。”
看着三位大臣的身影渐渐远去,刘彻才回转身来向大殿深处走去,他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严助,问道:“爱卿有话要说么?”
“臣奉皇上御旨,此次到南越国宣谕。南越王赵胡顿首感谢皇上隆恩,他说天子兴兵诛闽越,他死无一报。”
“既如此,他又为何不随卿来朝呢?”
“臣转达了皇上的盛意。可南越王说身体有恙,只命王太子赵婴齐随臣进京,现在驿馆候旨。”
刘彻笑道:“如果朕没有猜错,他是怕见到朕啊!哈哈哈!”
“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刘彻娓娓道来:“朕此次兴兵诛杀驺郢,不仅为南越国解围,也是借机向各个藩国昭示,在我大汉域内,是不容许离心叛逆之举的,赵胡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他是怕朕将他扣在京都,作为人质。”
严助惊道:“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微臣惭愧。”
“不过,他未免有点轻看朕了。朕乃大汉天子,又怎会扣留藩国国君作为要挟呢?明日早朝,就宣赵婴齐来见,只要他们忠于朝廷,朕乐观其盛。”
“诺!臣一定向赵婴齐陈明皇上的宽仁和厚德。”
“朕的那位皇叔怎样呢?”
“臣将皇上谕意禀明淮南王后,大王盛赞皇上的盛德神威。说虽汤武罚桀,文王罚崇,也不过如此。他说自己愚妄狂言,陛下不忍加诛,还令使者告诉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让他觉得十分荣幸。”
“哈哈哈!朕这位皇叔风向也转得很快啊!”刘彻一挥衣袖,很潇洒地将这页翻过去了。“不说他了!朕不仅观其言,更要观其行。”
说话之间,刘彻忽然想起刚才看过的策对,遂问严助道:“爱卿可知朱买臣此人?”
听皇上这样问,严助心中不由暗喜。离京前,他在长安街头遇见待诏公车、经济拮据的同窗好友朱买臣,因为赊欠店家酒钱太多而险遭殴打。他遂代其付了酒钱,迎至府上,相谈甚久。
言及仕途多舛,朱买臣潸然泪下。虽精读《春秋》,娴熟《楚辞》,怎奈无缘沐浴皇恩,连妻子都瞧不起他,讥讽说他这样的书呆子,终饿死沟中,何能富贵?
朱买臣说着便起身大揖,向严助求计,说如得富贵,将衔环结草,以报恩德。严助急忙扶起朱买臣,告诉他皇上正诏令各郡国举贤良,要他跻身策对,以求发迹,并且答应会相机向皇上引荐。
现在,他还没有提出这事,皇上倒先问起来了,真是太好了。
“皇上,朱买臣乃会稽人氏,臣的同窗,学识渊博,尤其善治《春秋》、《楚辞》。”
“比之爱卿如何?”
“论起才识,在微臣之上。”
“朕看了策对,也觉得他是个人才。不妨宣他明日早朝后到宣室殿为朕讲述《楚辞》如何?”政事的繁忙并不影响刘彻对文学辞赋的钟情。
严助大喜道:“皇上圣目识才,乃我大汉之幸。臣一定将这个喜讯告知朱买臣,臣这就告退了。”
第二天早朝时,刘彻当廷宣示了对南越国的政策,要他们务本兴农,岁时朝觐。又赐赵婴齐金千斤,绢百匹。并令典属国盛情招待,游历长安。赵婴齐十分感动,宣誓要永远忠于朝廷,愿随皇上左右。此事在南方诸藩国中一时传为佳话。
就在这次早朝时,刘彻正式敕封韩安国为御史大夫,擢升郑当时为大司农,封典护军卫青为太中大夫。本来,在出兵闽越之前,这个任命就已经确定了。只是刘彻当时考虑,经过对闽越的战役,可以消除朝野某些人对韩安国的不服。
至此,朝廷的三公,除太尉一职依旧空缺外,总体的格局算是定下来了。
散朝之后,包桑禀奏,朱买臣已在塾门候召多时了。
第一次面见皇上,朱买臣不免拘束,听黄门高呼皇上驾到时,他低头便拜,许久不敢抬头仰视。直到刘彻要他平身时,才战战兢兢地站立一旁。
刘彻望了望眼前的朱买臣,虽衣衫陈旧,却清俊飘逸,便问道:“朕闻先生善治《楚辞》?”
“启奏皇上,微臣略知一二,不敢言善。”
“朕素爱辞赋,对《楚辞》亦甚喜爱,先生不妨讲来,朕愿闻其详。你不必拘束,平日怎样,今日亦怎样。”
朱买臣的紧张心情因为刘彻的豁达而轻松了许多,于是他从《楚辞》的形成说到南北诗歌的风格,从屈原的《离骚》说到宋玉的作品;从贾谊的作品说到东方朔的骚体诗歌。他引经据典,摘章引句,信手拈来,滔滔不绝。
一个时辰过去了,朱买臣话音落地,大殿里静极了,过了好一会儿,这寂静才被刘彻的掌声打破,包桑和严助随之也鼓起掌来。朱买臣被这气氛感染了,顿时泪水盈眶,纳头便拜倒道:“臣一介布衣,不揣浅陋,信口妄言,还请皇上恕罪。”
“先生果然学识不凡,朕谨受教矣!包桑!”
“奴才在!”
“传朕旨意,敕封朱买臣为中大夫。”
“谢皇上隆恩,臣当肝脑涂地,效忠朝廷。”话虽如此,但朱买臣的心绪并没有从惊喜中转换过来,刚才还谈锋甚健的他,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年年底,刘彻的策问终于告一段落。
这是刘彻即位后第一次独立的、有始有终的、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完成了一次擢拔人才的过程,他的心情因此而分外快慰。于是,他传旨由太常寺与太仆寺联合举行一次盛大的朝会,向朝野展示朝廷人才济济的盛况。
虽然具体事务是两寺的主官经办,可这也是田蚡最忙的日子。这不仅因为他是独尊儒术的主要推动者,更因为那些刚刚立脚京都的贤良们都对他的引荐感恩戴德,而且在京为官的两千石都要行拜谒大礼。他十分看重这种场面,乐于享受这样荣耀的过程。他认为这次朝会之后,会有更多的人拜在他的门下。因此,这一天,他早早地就来到了未央宫外的塾门,等候贤良和大臣们的到来。
紧跟在田蚡后面的是韩安国。作为朝廷最高的谏官,他监督了整个策对的过程,虽然因南征而回京很晚,对田蚡在此过程中的所作所为还不清楚,但他相信,皇上这次发起的策对,已完全不同于建元元年,它的选才范围和标准都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一种庄严的责任感使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他远远地瞧见田蚡志得意满的身影,心中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快。但他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自太皇太后驾崩后,朝廷的职官一直空着太尉一职。除了田蚡,他是唯一位在三公的高官。于公于私,他都没有理由把对田蚡的厌恶暴露在众人面前。
韩安国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候,都能心胸开阔地看待一切。一进塾门,他就很谦恭地向田蚡行了谒见之礼:“丞相先到了。下官惭愧,晚来一步,还请丞相见谅。”
田蚡今天显得很大度,笑道:“彼此,彼此!御史大人来得也不晚啊!”说罢,很亲切地挽了韩安国的手臂。
“今日朝会,可是我朝盛事啊!”
“然也!然也!”田蚡捻着黄色的胡须,频频点头。
“此次郡国举荐贤良,丞相功莫大焉。”
“然也!然也!”田蚡笑容可掬地回答,忽然觉得自己过于外露,忙改口道,“此乃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两人坐下没有一盏茶的工夫,京城两千石以上官员和贤良们就纷纷到了,大家纷纷拜见了丞相和御史大夫,感念他们提携和关心,把平日里朝堂上的争论和龃龉都暂时地搁置了。
约摸上午巳时,众人由谒者引导,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站在丹墀内等候刘彻的到来。
这时候,一位步履矫健的身影进入了韩安国的视线。那是谁呢?原来是汲黯。听说这位学黄老言、好清静的汲黯,在东海任太守时,从不苛求于细枝末节,竟然辖内大治。他也听说,这位汲大人为人倨傲,少有礼仪,素喜面折。
这让韩安国想起了许多人——那个曾经面折太皇太后、惨死在刺客刀下的袁盎,那个曾经让先帝怀念不已的晁错,还有那个殒命于长沙的贾谊。他在心中想到,唯有这些耿介之士,才堪担当社稷重臣的使命。
韩安国很快发现,今天朝会的排列与往年相比有了新的变化。依照以往的惯例,殿下有郎中夹陛,形成一个甬道;然后是太尉等武官列西方,东向;丞相以下文官列东方,西向。而今天东西两侧的队列前面站着的却是贤良的阵容。
年逾六旬的公孙弘站在队首,以下依次是朱买臣等。他想,这一定是皇上的决定。他这样做,就是要把这些贤良推到众位大臣的面前,他被皇上这种重视人才的行为所感动了,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然,不禁加快脚步走到田蚡的身边——他今天是以文官的身份参加朝会的。他是继周亚夫、窦婴之后又一个出将入相的大臣。
在气势恢宏的鼓乐声中,刘彻从东厢缓缓地进殿来了。大臣们齐刷刷地跪倒叩首,巨大的声浪和着雄浑的鼓乐,在未央宫前殿激起经久不息的回声。刘彻登上御座,以少有的沉稳伸开双臂,面对朝拜的众臣大声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
“众位爱卿!”刘彻眸子传递出饱满的热情,“众位爱卿!列侯、郡国举荐贤良之事今日终于告一段落。朕举行这次朝会,就是要众卿明白,国之兴在人才。他们或少年壮志,或老骥伏枥,或满腹经纶,或孝誉乡里,却长久以来明珠蒙尘,翘首以待。从今以后,每隔几年,朕都要列侯郡国举荐贤良,以使我大汉朝廷英才济济,永不绝续。”
“皇上圣明!”
刘彻挥手制止了大家的欢呼,继续说道:“朕闻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氐羌徕服,星辰不悖。朕自承继宗庙以来,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如何才能彰先帝之宏业修德?朕之不敏,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故而朕要郡国举荐贤良,建言献策,直陈安天下之良策。朕将量才任官,使尔等各尽其才。望各位贤良勿负朕望,好自为之。”
贤良中有人已年过六旬,有人已逾不惑,有人尚涉世未深,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境已经超越了年龄的界限而汇成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忠于汉室,鞠躬尽瘁。
接下来,朝会进入到祝贺的程序。从田蚡、韩安国开始,自两千石至六百石秩禄的官员依次出列,奉献贺辞。有言语质朴,却意思直白的;也有文采斐然,洋洋洒洒的。这样的场合,往往是文士们纵横的时候。
司马相如捧着一卷竹简,迈着潇洒的步子来到刘彻面前,他轻轻展开竹简说道:“启奏皇上,臣闻皇上为贤良们举行朝会大典,连夜写了《英才赋》,谨致贺忱,请陛下允臣当廷吟诵。”
刘彻点了点头,司马相如转身面向朝臣,吟吟诵道:“夫天之降才,或在九皋,或在草莽,或在陋巷,若夫声闻于天,必有圣主出,拂尘还珠……”
整篇赋铺排张扬,起承转合,把朝臣们听得如醉如痴。纷纷惊异于司马相如平日里说话口吃,一句话要断成几截,憋得面红耳赤,为何今日读起文章来却如行云流水。
一气读完自己的得意之作,司马相如轻轻舒一口气,刚要向刘彻施礼,却听见耳际传来声音:“微臣不才,也做得一‘赋’,权且为朝会助兴!”
大家转脸看去,却是平日里幽默闲散的东方朔不甘示弱地走出来了。他手中捧着作品,摇头晃脑,吟吟哦哦,亦庄亦谐。人们不仅为他过人的才气所折服,也为他多变的神采所感染。刚刚落音,人群中已是掌声如潮了。
刘彻更是眉飞色舞,忙令黄门赐酒。在大臣们纷至沓来的朝
“启奏皇上,臣在!”
刘彻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不悦,问道:“今日朝会,爱卿何故沉默呢?”
此刻,汲黯已经穿过郎中夹陛来到刘彻面前,拱手行礼道:“启奏皇上,郡国举荐贤良,俊才云集长安,实乃我朝幸事。因此众位大人献词朝贺,礼赞陛下圣德。然老子有言:‘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臣斗胆敢问皇上,欲闻信言,还是美言?”
“爱卿难道没有听见,朕刚才已经说过,朕之不敏,自然是愿闻信言了。”
“恕臣直言。”汲黯撩撩衣袖,脸色霎时严峻起来,“皇上一方面广揽人才,一方面放纵自己。如此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放肆!”刘彻没想到汲黯竟然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话语指责自己,一时怒火中烧,脸色大变,“你大胆……”
贤良和大臣们也不禁大惊失色。好个汲黯,怎么能当着大臣的面数落皇上呢?难道他不怕招来杀身之祸么?
韩安国心中暗暗叫苦,埋怨汲黯糊涂之至,就是批评皇上,也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嘛!
他悄悄地侧目去看身边的田蚡,先见他眼角露出讥讽的冷笑,继之干黄的胡须微微颤动,接着,双手紧握,摩拳擦掌,终于怒不可遏地出列大骂道:“大胆汲黯,皇上待你不薄,奈何你不思图报,竟敢触犯龙颜。似你这样不识时务,留之何用,来人,与我拿下!”
站在廊庑下的羽林卫应声上前,扭了汲黯的胳膊,就要向外拖去。但汲黯面无惧色,甩脱禁卫,轻轻地拂了拂肩头,随即大笑道:“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臣今日既然敢直言不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皇上如此讳疾拒谏,汉室危矣!”说罢,就转身昂首阔步向殿外走去。
大殿里的气氛紧张极了,大臣们眼光追着汲黯的背影,呼吸几乎要停住了。就在这时,只听从御案后传来沉重的喊声:“慢着!”
顷刻间,禁卫们的脚步凝固了,汲黯的脚步停滞了。
刘彻慢慢地从案几边站起来,似乎是要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汲黯,你既然敢当着众卿的面折朕的颜面,朕就给你机会,让你将所思所想尽数道来。”
汲黯再度来到刘彻面前,肃然道:“皇上乐于纳谏,乃大汉之幸,万民之幸。臣之所奏,绝非妄言。臣在东海任太守时,就听百姓街谈巷议,说皇上图一时之乐,竟然要将宜春、蓝田、周至大片农田划归上林苑,此非多欲乎?臣又闻听,皇上仗着体魄健壮,屡欲搏击熊罴,此非多欲乎?臣还闻听丞相侵占民田,与民争水,致死人命,此又非多欲乎?”
汲黯一一列举,然后又道:“臣身为汉臣,光明磊落。况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臣已在其位,纵爱吾身,奈辱朝廷何?臣的话说完了,皇上若不能容臣,臣虽死无憾。”说完,汲黯跪地伏身不起。
当汲黯再次抬起头时,刘彻已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心中的怒火早已被汲黯的诤诤直言所浇灭。自即位以来,刘彻第一次听见大臣用如此犀利的语言指责自己。就是当初扩充上林苑,东方朔等人谏言阻止时,也没有用这样的秉直之辞啊!看来,在这样的诤臣面前,朕今后确实要约束自己了。为了社稷大业,也为了自己的人格。
刘彻弯下腰,几乎是拥着汲黯从地上站起来,而一种欣慰和喜悦也从他的胸间汩汩而出了。
“甚矣!汲黯之憨也。”他觉得,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憨”字,才足以表达对汲黯的认知和赞誉。
“众位爱卿,自窦婴之后,朕罕听如此诤言。朕今闻之,顿感豁然。朕谨受教矣。”
他又忙令黄门赐酒。汲黯十分感动,接过酒说道:“陛下如此胸怀,大汉之福也。”
“圣哉吾皇!明哉吾皇!”
“圣哉吾皇!”
“明哉吾皇!”
这声涛冲出未央宫前殿,在长安城头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