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助站在船头,望着烟波浩渺的江水,一种游子归来的情绪迅速充满胸怀。江风吹来,卷起他的衣角,船底传出哗啦啦的响声。手中的汉节,也绕着朝服轻盈地飘舞。
从建元元年进京策对,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乡了。现在站在船头,他眼前再现赴京时父母江边送别的情景。不知二老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此次回乡是否有与家人相聚的机会。他在心中想着。
皇上把解救东瓯的重任交给他,他肩上责任重于泰山。皇上的深谋远虑,让严助感动了许久。他知道持上汉节,他就是钦差,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上和朝廷。沿着长江南下,一路上他谢绝了一切迎送,昼夜兼程,直奔会稽郡而来。
这日正午,他们的船队渐渐缓慢下来,远远瞧见江边码头人头攒动,站在身边的灌夫道:“已派人告知会稽太守,想必是他们到码头上迎接来了。”
“不是早就说过,不让迎送的么?”
灌夫笑道:“这会稽乃大人故里,又是皇上发兵之处。郡守迎接的不仅是大人,也是皇上的汉节啊!”
一想起会稽太守,严助心头感慨万千。当初皇上诏举贤良,若不是郡守鼎力举荐,他怎么会有今天呢?
船刚一靠岸,严助就迫不及待地先自下了船。郡守急忙上前拜见道:“下官在此恭迎钦差大人!请大人入城歇息,下官略备薄酒,为大人洗尘。”
于是,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会稽郡。沿途百姓听说这钦差大臣是会稽人,纷纷拥向街头,想一睹他的风采。世事苍茫,今非昔比,严助万千感慨都化为游子归乡的喜悦了。
郡守特意准备了家乡的鱼招待严助,吃得他乡情悠悠,思绪漫漫。酒罢席散,郡府只留下严助和副使。他一进客厅,严助就拱手道:“恩公在上,请受严助一拜。”
郡守大惊,忙上前扶住严助:“折杀下官了!大人快快请起!大人此次归乡,让会稽生辉,吴地绚彩。大人老家就在吴县,何不回去看看?”
严助道:“在下圣命在身,怎好因私废公?”
郡守又道:“大人若不方便,下官遣人去将二老接来就是。”
严助婉拒道:“现在东瓯告急,还望郡守大人发兵以解燃眉之急。”
太守沉吟片刻道:“下官虽系一郡之守,却是文官,对军备不甚了解,还是请司马前来回话。”
不一刻,司马便来了。他闻听朝廷要会稽发兵驰援东瓯,便对郡守道:“我朝兵制,必见虎符才可发兵。现今钦差持节前来调兵,恕在下实难从命。”
严助心中掠过一丝不悦,说道:“难道皇上汉节在此,你也敢拒绝么?”
“只有虎符才是发兵的信物。否则,末将难担其责!”
司马的话刚一出口,坐在一旁的灌夫顿时大怒。论起年龄,灌夫要长严助数岁。但是,严助一路上公而忘私、廉洁自律的风范他一一看在眼里,现在,这司马竟对钦差的汉节表示怀疑,灌夫就不能容忍了,他冷眼说道:“司马难道怀疑这汉节有假不成?”
“副使大人何出此言?”司马年轻,久居南国,并不晓得灌夫出入乱军的经历,言语中多有狷狂,“末将既是会稽郡司马,自然要听郡守大人的。”说完,便将灌夫冷在一边,转而对郡守说道,“依末将看来,大人且不忙发兵,可遣人到京城奏明皇上,讨得虎符,再发兵也不迟。”
“你说什么?!”灌夫的铁掌狠狠地击打着案几,震得香炉“嗡嗡”作响。“好一个小小司马,竟敢蔑视汉节,延误军机。钦差大人在此,你再敢多言,老夫一剑取了你的性命。”
“哼哼……”司马冷笑道,“只怕你没这个胆量。”
“大胆狂徒!今日就用你的首级试试这腰间宝剑。”说话间,灌夫已经拔出宝剑,一个弓步,直朝司马刺来。
眼看一场厮杀即将爆发,严助忙起身喊道:“灌将军且住手!”
他虽然对司马抗旨怒在心头,却不愿因此贻误朝廷大事。他急忙上前一步,按住灌夫的宝剑道:“临行前皇上曾对在下言道,他新即位,不便发虎符调兵,所以才授以汉节。见汉节如见皇上,大人若是知晓大局,就该迅速出兵。东瓯虽系小国,可也是大汉藩属,贻误战机,祸莫大焉。请大人速速定夺。”
“这个……”郡守迟疑道,“只是下官从来没有用汉节调兵的先例啊!”
“大人!听我一言……”
严助正要说话,却不料那司马因遭了灌夫的呵斥,耿耿于怀,趁着严助与郡守说话之机,暗暗拔出腰刀,跳到灌夫身后,试图谋害。正听钦差讲话的灌夫忽觉耳边风声乍起,急忙回头,眼见司马手中的刀迎面劈来。灌夫怕伤了严助和郡守,一边纠缠,一边向室外退去。年轻的司马却以为灌夫胆怯,不仅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步步紧逼,刀刀砍向要命之处。
“好个司马,竟然要置本官于死地!”灌夫骂道。
“今日不杀了你这老匹夫,难消我心头之恨。”司马说着,又一刀朝灌夫的头顶砍去。灌夫被彻底激怒了,迅速转守为攻,司马大惊,忙来一个弓步格挡,架住了灌夫的宝剑。可他哪里是灌夫的对手,片刻已气喘吁吁,力不从心了。只见灌夫狠劲一压,司马的刀就应声落在地上。灌夫不容司马回神,一剑割了他的首级。
灌夫撩起袍裾,擦了擦剑刃上的鲜血,将司马的首级扔在地上,伏身在地,双手举剑道:“灌夫杀了司马,请钦差治罪。”
“将军快快请起。”郡守抢在严助前边扶起灌夫道,“都是司马自取其祸,将军何罪之有?”
郡守完全被灌夫的气势震慑了,司马的首级更是让他心惊肉跳。他暗暗打量身边的严助,却是面带微笑,一切事情好像都在坦然中。
“郡守大人当初推举的恩德,在下没齿难忘。可今日之举,却不能不让在下失望。本来在下持节出兵,乃顺理成章之事,大人却寻出种种托辞,犹豫徘徊,以致酿成司马暗刺副使之事。倘若在下如实向皇上禀奏,大人丢官事小,恐怕性命也不保。”
郡守连连作揖道:“钦差息怒,都是下官一时糊涂。下官这就调兵救援东瓯,以彰皇上圣德。”
“东瓯与会稽,相隔崇山峻岭,陆上进军多有不便,还请郡守大人点齐水兵,由海上进发,直取闽越之都。这样,闽越首尾不能相顾,自然息战退兵!”
“大人言之有理。”
“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谋。我们要把进军的声势造得很大,形成巨大的压力,迫使闽越速速退兵。”
“嗯,大人高见。”
“灌将军身经百战,又是朝廷副使,此次进军闽越,非灌将军不能取胜。在下以为,水军当由灌将军统领。”
“就依大人。”
灌夫在一旁听着,心中好笑。刚才的犹豫到哪里去了?猜度又到哪里去了?人啊,真是个说不清的生灵!长久与刀戈为伴的他弄不清这些人复杂的心理,拍了拍脑袋试图将这些不解挤出心外。正想着,郡丞、郡尉到了…
会稽郡的水军由灌夫统领,严助督战,沿着海岸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一路上,艨艟斗舰,旌旗招展。每从城镇走过,灌夫就命军士吹角擂鼓,喊杀连天,他又把严助撰写的《讨闽越檄》交与地方官散发。不几日,沿途的百姓纷纷传开了汉军征讨闽越的消息。其间,有混迹于百姓中的闽越细作,早将檄文拿着飞报闽越王驺郢去了。
这一天,汉军来到会浦城靠岸。南部都尉率部下在城下迎候。都尉本来是要率军加入讨伐闽越大军的,不料昨夜他们抓到一名闽越的细作,说闽越军已于前几日退兵了。
未曾交战先自退兵,都尉不免生疑,但今日一早,就有东瓯国的军士来报,说东瓯之围已解,东瓯王驺摇有感于汉皇圣德,带着全城百姓面对救驾山、大溪水,长跪不起。
水军司马们听了,纷纷言道:“钦差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严助笑道:“一切都赖皇上英明。闽越非惧严助,乃惧大汉耳!”
可灌夫却有些闷闷不乐,严助见了奇怪道:“闽越退兵,乃是幸事,为何将军反而心中不快?”
灌夫道:“自七国之乱后,末将就再也没有上过战场,此次蒙大人不弃,将统领水军的大任交与我。可还没有动一刀一枪,敌兵就退了,因此末将不免有些遗憾。若是依末将脾气,干脆直捣冶城,灭了这祸害,也为皇上省了心。”
“将军无须遗憾。闽越国虽然退兵,然善后事宜尚多,还要将军披坚执锐,多有辛劳。”
灌夫拱手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有何吩咐,灌夫当竭尽全力。”
当日,严助便在行辕召集会稽水军司马和南部都尉商议善后事宜。
严助道:“此次我军一路南下,仰赖圣威,敌人不战自退,我军未伤一兵一卒,固然可喜可贺。然本官观之,闽越国兵虽退,可未必甘心。倘若不加以节制,使诸藩各有约束,日后还会再生战乱。因此本官决定,由灌将军统率会稽、会浦水军继续南下,依旧要鼓振旗张,广贴檄文。另南部都尉随本官前往冶都,宣达朝廷旨意。”
议事结束后,已日近午时,南部都尉道:“两位大人奉旨讨逆,多日辛劳。下官在营中略备薄酒,一来庆功,二来壮行,还望两位大人赏光。”
灌夫看着严助道:“依严大人之意,是不接受地方迎送的。不过此次既是含了庆功、壮行的意思,大人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严助笑道:“灌将军是借此讨杯酒喝吧?哈哈哈!”
众人见这一对文武同僚相悦和谐,彼此调侃,都会心一笑。严助也在这说笑声中上了南部都尉的船……
来到南方后,饮食大为改变,一日三餐不离鱼虾,这让灌夫很不习惯。可当他登上南部都尉的战船后,却是目不暇接了。士卒们送上来的菜都是江鱼所烹,色香各异。吃完一道,又上一道,好多都叫不上名字。
但灌夫没有这个口福,加上他又是个急性子,耐不住一根根剔去鱼刺,因此,他鱼吃得很少,但酒没有少喝。那江南米酒,先还是甘醇可口,越喝后劲越大。到酒阑席散之时,灌夫已经深醉了。
严助许久都没有这样享受乡情的温馨了。品着家乡的米酒,吃着家乡的鱼虾,仿佛又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当初在会稽没有回家,现在更不能去想了。为此,这场饭吃得他双目湿润,喉结酸涩。
回到行辕,两人却毫无睡意。灌夫借着酒意,说出的话像竹篙一样直爽。
“不瞒大人说,末将一向瞧不起儒生,以为他们只会摇唇鼓舌,清谈误国。然而此次随大人一同讨逆,方知此乃末将偏狭之见。如大人这般文武兼备之才,胜过末将这样的莽汉千百倍。”
这番话一下子就打开了严助的心扉。其实,他何尝没有这样的感受呢?与灌夫相比,他对将军们的偏见常常是隐藏在心底的,虽然表面上谦恭之至,骨子里却是瞧不上的,以为他们只会打打杀杀,而这灌夫却让他换了一种看法。
接过灌夫的话,严助道:“此次共赴南疆,将军以九卿之尊追随于严助左右,大人何其度量,乃严助楷模啊!”
灌夫憨憨笑道:“大人!你说话能不能让灌夫好懂些。”
严助会心地笑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好!就依将军。从小受老师的教诲,习惯了。”
这一夜,他们说了许多心里话。他们对窦婴的遭遇愤愤不平,对田蚡的作为大为不齿。他们冲破了人与人之间心理阻隔,在浓浓的醉意中和榻而卧。这一夜严助领教了灌夫如雷的鼾声,仿佛长江的涛声在耳边回荡。在这样的鼾声中,严助带着故乡的梦,南行去了冶都。
长江因为闽越百姓免于生灵涂炭而更加清澈,将军山因为战争的远去而更加挺拔,而冶城因为大汉钦差的到来而倾城生辉。
闽越王邹郢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迎接汉使的。闽越、东瓯同属越王勾践的后裔,同宗相煎,本不得人心,何况当初大汉与各个属国盟誓,不经汉廷授权,不可妄动兵戈。现在汉军陈兵会浦,未再南下,显然是等待他的幡然悔悟。
其实,对这场出击东瓯国的战事,闽越国内也是歧见纷纭的。丞相多次向他谏言,说吴楚七国,带甲百万,舟车云集,可又怎么样呢?一遇朝廷大兵,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今闽越国虽攻东瓯,却是向汉廷发难,长安岂会坐视不管?但是掌握闽越军权的余善亲王却一意孤行,他说动邹郢对东瓯用兵,结果却未达到吞并目的。现在,大汉的钦使来了,他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迎接汉使的仪仗出城五里,旌旗林立,邹郢带着余善亲王和丞相以下官员,列队城外,等待严助的到来,当汉节在他们眼中映出一片殷红时,他们似乎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席卷而来,这让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紧张。
邹郢还没有等严助下车,就率领臣僚们迎了上去:“闽越国邹郢恭迎大汉钦使。”
严助在南部都尉的陪同下来到邹郢面前,将随行人员一一介绍给闽越国官员。然后,他从怀中捧出文书,高声念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华夏宇内,人无老幼,皆大汉子民;地无南北,皆大汉疆域。同生于太极两仪,同根于阴阳之气,同属于一宗血脉。陛下悯人怀土,与诸藩盟约立誓,和谐共处,四海晏然,今闽越国徒生战事,上逆天意,下违民心。王师南下,意在彰显陛下恩典,非以杀戮为快。谕意诸藩,守土安邦,大兴农桑,使民安居乐业,与邻和睦友善……
时序已近初冬,南国的大风载着严助的声音,载着大汉王朝的声音,在长江的浪花里,在崇山峻岭间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