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刘彻带着狩猎队伍,北至池阳,南猎长杨,西至黄山,东游宜春。常常是他带领一支队伍,韩嫣带领一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出发,然后在预定的地点会合。后来,这支游猎队伍竟然变成一支名曰“期门军”劲旅的雏形。
走出深宫,他们放纵在天地苍穹、沃野莽林之间,起居都安排得十分随意。他们往往是披着夜幕出发,天明就到了山脚下,然后队伍分开,以狩猎的数量决胜负。韩嫣明白,皇上展开这样的狩猎,不过是为了发泄。因而,他总是暗中叮嘱部下少打些猎物。这样几次之后,就被刘彻看出了破绽。
这天午夜时分,大家决定到户、杜一带的山间狩猎。在队伍即将分开之际,刘彻向韩嫣问道:“为何你的人马每一次打的猎物都比朕的少?”
韩嫣迟疑片刻便答道:“皇上……”
刘彻“嗯”了一声,韩嫣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忙改口道:“侯爷有所不知,在下所带人马,与侯爷的相比较弱,自然要稍逊一筹了。”
刘彻笑了笑,随之严肃道:“你觉得能自圆其说么?同是一营所选的士卒,何故本侯的人马就会强一些呢?莫非你要戏耍本侯不成?”
韩嫣闻言大惊,慌忙滚下马来,伏地跪拜,惶恐道:“属下不敢,请侯爷恕罪。”
“罢了,起来说话。本侯说过,这游猎如同打仗,不可视作儿戏。而你却暗地让本侯沉湎于虚荣之中,这岂能瞒过本侯双眼?念是初犯,本侯且饶你这一回,若再如此,本侯就不客气了!”
“谢侯爷!”
刘彻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觉得这地方很有意思。四周皆是平原,只有一座丘陵孤零零地坐落于此,上面如棋盘一般平坦,便饶有兴趣地问道:“此为何处?”
其间有一个来自户县的子弟道:“此处是望乡坪。相传当年周武王在此狩猎,常常登坪回望镐京。”
刘彻听罢,就要上去看看。于是他纵马踩过稼禾,向坪上冲去。韩嫣正要号令大家上前,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大声喝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狩猎,还踩踏百姓稼禾,还不赶快下马,难道要以身试法吗?”说话间,两位身着县尉冠服的人提刀策马,顷刻间就到了狩猎队伍面前。
“本官奉县令之命,前来捉拿你等扰民毁田之徒。”
衙役们纷纷上前,却见刘彻身后的子弟一个个弓上弦,剑出鞘,便先怯了。
韩嫣见状,忙喝住身边的人马,上前道:“你们可知何人在此?”
“不管是谁,都不能违反皇命。”县尉的态度很坚决。
“这可是当今……”话到口边,韩嫣打了个结巴,“这可是当今平阳侯曹大人!你们有几个脑袋?竟敢对曹大人动手?”
县尉属地方小吏,且对曹寿也不甚了解,但平阳侯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于是他们说话的口气缓和了一些,马上向刘彻作揖道:“侯爷是朝廷贵戚,绝不会忘记皇上还耕于民的诏命吧?今侯爷狩猎,踩踏稼禾,百姓怨声载道,侯爷此举,岂不枉视诏命,欺君害民么?”
“这……”
“卑职职责所系,请侯爷不要难为卑职,随卑职到县府复命便是。”
“大胆!谁敢动手。”韩嫣在旁边听到县尉理直气壮训斥着刘彻,早已按捺不住,一声喝令,身后的子弟们顿时剑拔弩张。
殊料刘彻却平静地摆了摆手道:“难得他们对汉室如此赤诚,你就不要为难了,本侯就随他们到县府便是。”
“侯爷!”
“侯爷!”众子弟跟着韩嫣向前奔去。
“无须多言,你随本侯到县府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大约巳时时分,刘彻一行来到户县衙门,杜县县令也在那里等候。两位县令从堂口看去,但见堂下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翩翩少年,身材高大,器宇不凡。单看年龄,不像是平阳侯。再看跟在身边的韩嫣,玉面浓眉,一身玄色劲衣,也是英气勃勃,心里当时便有些忐忑。但不管怎么说,踩踏百姓稼禾,就触犯了大汉律条,身为地方长官,就不能不问。
户县县令举起堂木,正要拍案,却被韩嫣制止道:“大人且慢,在下这里有一样东西,大人看了再审不迟。”说完便疾步走上前去,将一只金虎头鞶递到县令手中。两位县令一见这只有皇上才能佩戴的东西,顿时大汗淋漓,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大堂了。
“起来说话。”
两位县令跪在地上没有动。
“起来说话。”
“微臣有眼无珠,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刘彻环顾县府大堂,不仅县令们魂不附体,就连那些手持法棍的衙役,负责地方治安的县尉,还有两县的县丞,也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按说,他们高举着大汉的律法,为地方百姓仗义执言,本应理直气壮,可面对皇上,律法也显得无力。不过这半天的经历又让刘彻十分欣喜,因为他亲眼看到新制已深入人心。
记起前些日子,他为排解烦恼,便翻看了先朝的书籍。他从《商君书》中读到了“宪令著之官府,刑罚必于民心”的箴言,这些话都被眼前的情景赋予新的含义——政之兴在民。
“二位县令不必惊慌,你等奉诏保民,非但无罪,朕还要褒扬赏赐,且站起来说话。传朕旨意,赏户、杜两县县令金百斤。”刘彻有条不紊地说道。
“谢皇上隆恩!”意外得到赏赐,两位县令恍若梦中。
及至明白事情的原委后,他们心中不禁为刚才的惊慌失措而尴尬,为皇上的胸襟而感动,便觉得与其得了皇上的赏赐,倒不如将之散给百姓。
刘彻对他们的行为自然是分外高兴,朗声道:“二位爱民就是忠于大汉,朕回京后定当擢拔你们;你等要恪尽职守,好自为之,切不可辜负了朕的厚望。”
县令们益发地受宠若惊,为官多年,他们什么时候有当面聆听皇上声音的机遇呢?他们除了千恩万谢之外,对为官之道又多了一层体悟。
当刘彻和韩嫣返回沣水岸边的时候,却看到在狩猎的队伍中多了不少人。韩嫣眼尖,很快就认出那披着玄甲的正是未央宫骑郎公孙敖,而另外一名身着黑色劲衣的青年就是卫青。
卫青见了刘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卫青叩见陛下!”
刘彻眼前一亮:“卫青?你不在建章宫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皇上,若非公孙大人相救,小臣恐怕见不到陛下了。”
刘彻将不解的目光投向公孙敖,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卫青一想起自己的命运,就百感交集。当初他随人到甘泉宫服役时,同行中一位相面的说,他是贵人相,将来必封侯。他当时就笑了,只觉得这身负刑罚的“钳徒”也学会了阿谀。一个奴仆的儿子,一个连身份都得不到承认的牧羊儿,一个靠卖苦力为生的佣工者,只要不被鞭笞不被辱骂就知足了,怎么可能封侯呢?
可就在今年清明那天,阿姐的一曲轻歌曼舞,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也让自己得以成为建章宫的一名卫士。
从那时候起,他的人生目标就有了新的方向,他兢兢业业守卫着皇宫,精益求精地习武健体,潜心研读兵家典籍,期待有一天会被皇上发现。也许是因为姐姐的缘故,皇上给予他特别的照顾,使他不断增强对未来的自信。
可就在昨夜,他在建章宫当班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绑架了。他被蒙住眼睛,装进麻袋里,横置在马背上,他的耳边只有马蹄声和绑架者说话声。
“听说这小子的姐姐叫卫子夫。”
“是啊!听说他母亲还是个奴仆呢!”
“皇后怎么就这样仇恨她呢?”
“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皇后能容忍一个漂亮女子每日在皇上身边转悠么?”
“少胡扯!让皇后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说,怎么处置这小子?”
“杀了算了。”
“唉!皇后也是女人,她的心怎么就……”
卫青明白了,绑架他的人是皇后派来的人。那一刻,他有些绝望了,他知道落到皇后手里,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没有想到,他的好友——在未央宫担任骑郎的公孙敖会在此时出现,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公孙敖是从接替卫青当班的卫士口里得知他被绑架的消息的。精明的他深知宫廷的复杂,他并不想陷入两个女人争风邀宠的漩涡,他只要救出好友就够了。因此,面对刘彻质问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理由。他说卫青是被一伙强盗劫持到林子里勒索钱财,他正好带着人马从那里经过……
他用目光制止了卫青解释的企图,把一场宫廷风波化解为普通的打劫事件。
刘彻的脸上恢复了平静,道:“既然你们来了,就随朕一起狩猎吧。”
公孙敖奏道:“皇上,臣是受包公公之托一路追赶皇上而来的。”
“有事么?”
“包公公说,太皇太后那边传话要皇上过去呢?”
“不是让他说,朕要闭门读书么?”
“包公公说,只怕瞒得了一时,不可能瞒得长久。”
“这个包桑,怎么就如此愚钝呢?”刘彻思忖片刻,便对公孙敖说道,“回去告诉包桑,让他先瞒着,朕不日回京。卫青留下,随朕狩猎便是。”
“诺!”
公孙敖走了,但刘彻的思绪并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走出来。卫青有什么财物值得强盗们冒险去打劫呢?那么多的禁卫,没有人觉察么?他越想就越觉得其中有蹊跷,却又理不出头绪来,直到远去的马蹄声渐渐消失于耳际的时候,才大声道:“上马!”
“皇上!下一步我们要去何处?”
“湖县!”刘彻扬起马鞭指向东方,“此为朕狩猎的最后一站。”
一干人顷刻间便奔向平原的深处。
刘彻并不知道,在他离京的日子里,七国之乱的余波在南疆燃起了熊熊战火……
此刻,在都城典客署的官衙中,东瓯国使节正焦急地等待着皇上的召见。
他满脸痛苦,几欲流泪道:“大人可知,东瓯国已处在四面包围之中了。我们不甘成为闽越国的鱼肉,与闽越军相持了两个多月。如今城中粮食殆尽,除了守城军士尚可得到勉强充饥的食物外,百姓开始吃食草根和树皮了。现在,我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身上了,请大人现在就带本使去见皇上!”
“这个……”典属国声音拖得长长的,因为他无法回答使节的问话。其实他也不知道未央宫发生了什么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为皇上的拖延寻找适合的理由。
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平和,带着不易觉察的歉意道:“使君稍等,依本官看,皇上很快就会召见使君的。”说完这些,他就唤来译令,要他作陪,而他自己却匆匆赶往丞相府了。
丞相府亦是一团乱麻,石建、石庆、庄青翟等都在那里。这些平日在太皇太后面前鼓舌的大吏们,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一筹莫展,愁眉苦脸,谁也拿不出个好主意来。
许昌埋怨石建道:“大人身为郎中令,统领宿卫、侍从,却不知道皇上现在哪里,叫老夫怎么说呢?”
言未尽,他又转过来批评石庆道:“大人作为内史,掌管京都事务,也不知道皇上的行踪么?皇上连我们这些人都不召见,总该有些道理吧!”
石庆性格暴烈,自然对许昌的埋怨不服,反唇相讥道:“若说与皇上关系最近者,恐怕莫过于丞相了。丞相身为宰辅之臣,总揽朝廷大政,每日不离皇上左右,如果丞相对皇上的去向都茫然无知,我等就更不知了!”
庄青翟站起来摆了摆手道:“如今东瓯国使节还在京城,南国战事吃紧,各位大人却在这里互相埋怨,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当务之急还是决定出不出兵吧!”
许昌应道:“这是皇上的事情。现在皇上不见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石庆提议道:“干脆让太皇太后发一道懿旨得了!”
“万万不可。”许昌否定了石庆的提议,“太皇太后怎能代皇上发诏出兵呢?当年吕后专断,也不敢直接号令三军。这事且不说违制,传将出去,匈奴一定会认为我朝发生了变故,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这不行,那不行,丞相总该有个定夺吧?”
庄青翟此时疑惑道:“皇上会不会微服出宫去了?为了不惊动我等,才托辞闭门读书的?”
石建道:“这事只有太后知道。”
许昌正要说话,就见典属国进来了。石建、石庆和庄青翟忙起身迎接,纷纷询问使节的态度。
典属国道:“现在东瓯国内人心浮动,一部分人已主张投降闽越,还请丞相速做决断。”
许昌沉吟半晌才安排道:“请庄大人速去太后处打听皇上行踪;典属国大人先回去安抚使节,一定要断了他们投降闽越的念头;我和两位石大人现在就去太皇太后那讨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