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如风干的棉絮挂在青色的天空,偶尔有苍鹰掠过,然后又挥动着翅膀飞向遥远的天际。张骞勒住马头,南望祁连山,觉得三百多人的队伍,行走在这狭长的山道间,仿佛一叶孤零零的小舟。眼前除了一片片的蓑草,再也看不到耕牛漫步田头的散淡。有时候走上半天,才能看见散落在草原上的几顶穹庐。
故土有多远,那情感的量尺在游子的心底。尽管陇西是大汉的西部边陲,可只要站在那里,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也带着长安的温度。而如今,他才真正地感受到了异国他乡的寂寞。
前几日,在陇西的一个驿站,张骞与陇西太守作别。马上相揖,太守话里为张骞壮行——从此往西,就不再是大汉国土,而是匈奴休屠王的领地。那休屠王狷狂倨傲,常常派遣军队袭扰陇西,杀我吏民,掠我财物,望使君小心谨慎,尽量避其锋芒……
太阳升上头顶的时候,清晨的寒意渐渐退去。张骞与堂邑父并马行走,话里自然绕不开河西的风土人情。
堂邑父道:“这里原本是大月氏的领地,与我朝接壤。那时候,大月氏兵强马壮,匈奴奈何不得。但自冒顿单于以来,大月氏国势逐渐衰落。文帝十四年,冒顿单于率军攻入大月氏,杀了月氏王,用他的头骨做了酒器。并分河西土地给浑邪王、休屠王、折兰王、卢侯王等。从此,匈奴就成了大汉的严重威胁。”
“哦!”张骞沉吟了一下,就从背囊里拿出匈奴全图,果然此处标示的是大月氏国,这让他对皇上凿空西域的深意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如果能够与大月氏联手,那么根除边患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但是,眼下他要担心的是三百多兄弟的安危。陇西太守说得对,必须避开休屠王的耳目。想到这里,张骞对堂邑父道:“你去告诉后面的兄弟,跟上队伍,切勿喧哗,我们要速速过境。”
“诺!”堂邑父拨转马头,朝后奔去。
这些日子以来,堂邑父陪着张骞晓行夜宿,张使君的举止都看在他眼里。匈奴人说,猎鹰再嫩,也是兔子的天敌。汉人也说,有志不在年高。不要看张使君年轻,可办起事来沉稳、庄重……
队伍贴着祁连山北麓一直向西,正午时分,来到石羊河畔。张骞找了一山坳避风处歇息,并派人到河里汲水造饭。离开陇西时,太守送了一些熟羊肉和用麦粉做成的糇粮。为了不耽误行程,张骞要大家赶快做饭,然后尽快赶路。
在大家忙碌的时候,张骞靠着向阳处坐下了。紧张奔走的日子,所有的乡思都被压在心灵深处,可只要一静下来,那思乡之情还是悄然爬上了心头。
离开长安时,他曾向祖父去了一封家书。他在信里只是询问了祖父起居,并没有将西去的消息透露半字,他害怕因此让老人家寝不安席。
父亲当年死于意外,母亲随即改嫁,祖母因思儿心切,也郁郁而亡,祖父就成了他唯一的亲人。教他读书做人,送他北出南山。可他自从来到长安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每思及此,他总是充满内疚。这一去,尚不知几时才能归来。也许,在他归来之日,祖父早已驾鹤西去了,这份思念让他心里酸酸的。
他就这样让自己的思绪慢慢展开,却不料一场危机正在渐渐临近。当马蹄声响过河滩的时候,他看见一队匈奴骑兵朝这奔来了,而他的部下也纷纷亮出了兵器。
张骞从地上站起来,迅速来到队伍面前,扫视了一眼严阵以待的部下道:“少安毋躁,我们身负皇命,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妄动手中兵器。”说话间,匈奴骑兵的身影就渐次地清晰了。
“什么人吃了豹子胆?竟敢闯入休屠王领地?”奔跑在前面的匈奴将领大吼一声,看他的装扮,至少也是个当户。
堂邑父见状,急忙上前说话:“小人见过将军,我们是前往西域的商贾,在此休息片刻即走,还望将军给个方便。”
“商贾?”当户狐疑的目光转向张骞,就看见了他手里的汉节。
“既是商贾,怎么会拿着汉节?”当户说着,就朝身后的士卒挥了挥手,匈奴骑兵立即四处散开,把使团围在中间。
“你要说实话!否则,休怪刀箭无情!”
事情既已穿帮,张骞也不打算隐瞒,上前有礼道:“不瞒将军,我等确非商贾,乃大汉使团,欲往西域寻求通商。”
“什么通商?兔子再狡猾,也逃不过鹰的眼睛!分明是在刺探军情。给我拿下!”当户大声道。
堂邑父大喊一声道:“弟兄们,操兵器!”
霎时间,三百多名勇士刀光闪闪,与匈奴骑兵形成对峙。大家把目光投向张骞,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拼个你死我活。但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命令,而是看到了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平静。
“张骞奉诏,是为寻求睦邻而来,将军不必动手,我们随将军去就是了。”
当户听不懂张骞绕口的话,瞪着眼问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堂邑父急忙上前解释:“大人的意思是说,跟着将军去见休屠王就是了。”
当户听了,嘟囔道:“那还废什么话?走吧!”
一干人上马驱车,在匈奴人的挟持下来到姑臧城。适逢休屠王北来察看兵情,长期闭塞,偏居一隅的他对大汉国情知之不多,忽地遇上了自称大汉使团的三百多人,惊异中又多了许多新奇。他拿着汉节看了半天,才抬起头凝视被缚了绳索的张骞,目光中露出狡黠。
“你果真是汉使?”
张骞一脸愠怒道:“我乃堂堂大汉使节,何须隐匿行踪?倒是王爷不通礼仪,对一个寻求通商的使节如临大敌,让本使可笑。”
休屠王遭到奚落,尴尬之余,转而恼怒道:“羔羊还敢在野狼面前撒野,你不怕死么?”
张骞冷笑一声道:“据本使所知,大汉隆虑公主现为阏氏。王爷杀了本使不要紧,若是因此而导致两国战事重起,单于追究下来,您恐也难辞其咎吧?”
“你说什么?”
堂邑父在一旁解释:“使君的意思是,我们是大汉的使节,如果您杀了我们,单于怪罪下来,您能担当得起么?”
“这……”张骞如此说辞,让休屠王很意外,但就此收场,他又觉得威严顿失,于是又问道,“既是汉使,就该持通关文书,何故本王只见汉节而不见文书?”
张骞又笑了笑道:“敢问王爷,匈奴主政者是大单于,还是您休屠王?”
“这还用问,当然是大单于。”
“那就是了!本使在大汉也只闻匈奴大单于之名,现在休屠王要本使交出文书,是否欲取大单于之位而代之?”
这番话让休屠王一时语塞,未及回过神来,又听张骞道:“今日张骞以汉使身份被王爷囚禁,本已没有求活之念,现在就请王爷取了本使项上人头,好去向大单于邀功。但张骞一死,我大汉雄师必席卷而来,何去何从,请王爷三思!”
气氛急转直下,休屠王眼看乱了方寸。这时候,陪坐在一旁的当户侧身对休屠王低声耳语,才见他的脸上渐渐有了活泛之色,说话的口气也收敛多了。他吩咐左右松了张骞的绳索,要当户好生招待。
“呵呵!”休屠王脸上堆着笑道,“既是汉使到来,本王也不敢私自做主,待明日本王便送使君去单于庭,大单于想怎么处置都行……”
张骞听了这话,心情就不由得沉重了。原本打算借一场唇枪舌剑逼迫休屠王放行,却不料他意出邪处。这误了行程不说,倘若单于欲加阻挠,岂不负了皇上的嘱托?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这一番心头的翻波卷浪,都被他眉宇间的淡定从容掩盖了。张骞伸了伸酸疼的胳膊,一步上前把汉节持在手中。这时他听见穹庐外传来红鬃马的嘶鸣,哦!那是堂邑父在帐外等着呢……
军臣单于和隆虑阏氏生下的小王子已经七岁了。
在诸多的王子中,他是唯一的混血儿,这使他的体形比同龄的小孩大了许多。不过,只有隆虑阏氏才知道,他那双眼睛,他说话时的声音和节奏太像小时候的刘彻了。
十多年来,刘彻声泪俱下的呼唤,没有一天不在她的耳际萦绕。她明白无论是贵为阏氏,还是岁月在她身上打上的匈奴人印记,她永远都割不断与长安的血缘。因此,尽管军臣单于给小王子起了一个“呼韩琅”的名字,但隆虑阏氏却在心中为他珍藏了一个汉人的名字——刘怀。
军臣单于很喜欢呼韩琅,刚刚六岁,就为他安排了老师。他每天带着呼韩琅朝拜太阳神,训练他骑羊——匈奴习俗,孩子从骑羊开始,到了一定年龄,才改为骑马。
而隆虑阏氏却暗地做着另一件事情——教儿子汉朝的文字;为他讲述外祖父平定七国之乱的故事;告诉他舅舅如何才智过人、英武雄健。现在,趁军臣单于和众大臣聚会之机,她把呼韩琅叫到帐中来,检查儿子近来的学业。
等待儿子的时间,是隆虑阏氏最感漫长的时候,唯一能够让她安静的就是弹奏多年来相伴的琵琶,吟唱她用乡愁填写的歌词:
苍山巍峨兮长城长
长城之内兮有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痛断肠
望断云山兮情已觞
鸿雁南飞兮去复还
带我心魂兮一同往
阏氏唱着唱着,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流淌下来。
她怎能不伤心呢?
父皇驾崩的时候,军臣单于派出庞大的使团参加了葬礼。使者回来后告诉她,父皇就葬在阳陵,但她却没有机会看父皇最后一眼。
她怎能不伤心呢?
刘彻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军臣单于又派出庞大的使团前去致贺,回来的时候,使团带来了新皇赠予她的珍珠、绢帛。可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刘彻坐在帝位上是怎样的风采。
去年十月,诸侯朝觐的时候,皇上特邀了军臣单于,封都尉李穆奉命随使团前往,她托李穆为母后带去了裘皮锦衣。李穆回来后,为她带来了母后的来信。
若是在长安,哪怕是嫁给一位平民百姓,她都有省亲的机会。可现在,她只有伴着琵琶度过一个个长夜了。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怀儿一天天长大了。此刻,紫燕带着他进帐来了。
呼韩琅看上去足有八岁少年的个头,大概是因为贪玩挨了紫燕的责备,现在还撅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母亲唤孩儿来有何吩咐?”在阏氏面前,呼韩琅说着汉话。
“娘就是想问问,最近《论语》读得怎么样了?”
“孩儿……孩儿……”
紫燕笑着打趣道:“刚才还像一头发怒的小狼,怎么这会儿不会说话了呢?”
“一定又是贪玩,受到姨娘的训斥了吧?”
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阏氏心里很清楚,出生在草原,吃着牛羊肉长大,受着匈奴习俗熏陶的儿子对绕口的汉文不感兴趣。但对她来说,汉文是她情感的寄托,她只有听着儿子背诵那些来自故乡的经典,才不会忘记他身上的汉家血统。
“不是为娘说你,这样贪玩可不行。你舅父八岁时已经是大汉太子了!”
呼韩琅低着头,小声说道:“母亲,不是孩儿不愿意学,实在是夫子的话太绕口了。而那些汉字,更是难学。孩儿……”
“不好学也得学。要知道,你是汉家的外甥,总有一天要到长安去。如果见了你舅舅不会说汉话,岂不让舅舅伤心?”隆虑阏氏加重了语气。
“孩儿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如有不懂的地方,你可向李穆请教。”阏氏脸上露出喜色,“你现在为娘背诵一段《论语》吧!”
“是,孩儿遵命!”呼韩琅摇头晃脑地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天真的样子,让一旁的紫燕忍俊不禁。
呼韩琅瞪着紫燕说道:“姨娘笑什么?难道我念错了么?”
紫燕止住笑,对阏氏道:“公主看看怀儿的神态,像不像当年的皇上?”
阏氏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本宫当年离开长安的时候,皇上还只有四岁,现在过去这么些年了,他已经做了皇上,但愿他能像父皇那样有作为。”
说完,阏氏转脸又要呼韩琅把文中的意思讲给她听。儿子的声音,如四月的春风吹皱了阏氏的心湖,她忘情地将儿子搂进怀抱,在他的额头烙下唇印。可呼韩琅却摇着头挣脱阏氏的怀抱:“母亲不可这样,孩儿已经是大人了!”
阏氏就忍不住笑了:“怀儿还不好意思了。”
这时候,从帐外面传来脚步声,紫燕忙出帐去察看,原来是李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