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绾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了府上。窦婴的分析,让他觉得自己已跌入一个不能自拔的陷阱。
丫鬟送上晚膳,被他狂怒地喝退了,那些昔日乖巧的丫鬟和府役,现在在他看来个个都是一副奸细的嘴脸,甚至连一向温柔的夫人,如今的一笑一颦仿佛都暗藏着杀机,让他厌恶和恐惧。
“滚!都给我滚出去!”
夫人示意下人出去后,慢慢走到赵绾身边,柔声细气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情让老爷如此烦恼呢?”
往常这个时候,赵绾总会让她为自己宽衣解带,捶背揉肩。而这些事情,她也从来不让丫鬟们去做,她认为只有自己纤细的手指,才能去除丈夫奔波的疲劳。但是今天,她的一只手刚刚搭上他的肩头,就感到了他身体的颤抖。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像遭了瘟疫一样地躲避着,“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赵绾不由分说,一把将夫人推出门外,并用力关上了门。
夫人的眼中涌出了泪花,哭道:“老爷!开门啊,是妾身呀!”
“老爷!您要想开些,不就是丢了个丫鬟么?”
赵绾没有开门,他颓然地趴在书房的案几上,夫人的声音是那么遥远,那么生疏。
如果仅是丢了一个丫鬟,倒也好说。夫人哪里知道,他所丢的是一件事关新政成败、身家性命的奏章。那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导致一场新的流血,甚至能让皇上背上大逆不孝的罪名。
绝望中,他又一次将书房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一个遍,但还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他无力地坐在地上,努力回忆着奏章丢失的蛛丝马迹。
“一定是她!一定是那个贱人干的!”那张曾令他迷醉、销魂的脸庞从记忆深处跃入脑际时,赵绾顿时冷汗淋漓,浑身颤抖,从前那些亦真亦幻的情景也一幕幕地从眼前闪过。
这可恶的女人是怎样进入御史大夫府邸的呢?现在想来,那决不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完全是一场有预谋的陷阱。
在送走张骞的第二天早朝后,他就急忙到明堂工地去了——皇上在早朝时又一次责备明堂进度太慢。散朝以后,他就径直到现场督察。他的车驾刚穿过安门大街,就到了靠近南城墙的宣明里。往常这里的百姓,远远地瞧见官员的车驾都会自觉回避。可今天城墙脚下却人头攒动,丝毫没有让道的意思。
赵绾有些烦恼,正要吩咐卫士上前驱赶,却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忽然冲开人群,踉踉跄跄地跌倒在车前,微弱地喊了一句“大人救命”就昏过去了。
赵绾抬头看去,只见几个彪悍的汉子手持棍棒正朝这女子追来。朗朗乾坤,京城长安,怎能容忍一伙狂徒对一个弱女子大打出手呢?赵绾顿时怒吼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岂容强盗横行?来人,速速与我拿下!”
那些汉子似乎并不认识这位大人,眼神轻蔑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搅老爷的好事?”
赵府府令上前一步
“退下?哼哼……”那大汉一串冷笑,哼道,“没那么容易吧。你归还了这女子则罢,否则,老子将你这车驾砸成碎片。”说罢,他就向身后挥了挥手,众人围了上来。
赵绾本不想与这些狂徒纠缠,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是御史大夫,怎能对这样的事熟视无睹呢?他从腰间抽出宝剑,朝天一挥,早已严阵以待的卫士一拥而上,与狂徒展开了厮杀,没几个回合,那些人就四散逃去,把受难的女子留给了赵绾。
这女子就这样地被赵绾救回了府邸,他善良的夫人不但接纳了她,还从对话中得知她来自于代郡,因为父母去世,故到长安来投亲,殊料亲戚远走他乡,她孤身一人流落街头,不想路遇强人,要将她卖入青楼。
那女子诉说完自己的遭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恳求道:“小女子现已无家可归,求夫人让我留在府上,就是当牛做马,我也毫无怨言。”
一个吃尽苦头的女子,没有别的乞求,就是希望有一口饭吃。赵夫人还能说什么呢?尽管事后赵绾埋怨她不该还没弄清女子的来历就做了决定,但那女子一口代郡方言很快就打消了赵绾的疑窦。因此,当夫人安排她到自己身边伺候起居时,赵绾也没多少顾虑就答应了。
洗去蒙尘,女子的天生丽质就如出水芙蓉一般呈现在赵绾面前。她顾盼生辉的杏眼、含羞带露的桃腮、亭亭玉立的身段和知书达礼的举止都让赵绾惊异。原来燕赵之地不仅多慷慨悲歌之士,也能造就女子们的妙容月华啊!他更感喟上苍有眼,把这样一位窈窕女子送到自己身边。
人性的弱点在于欲念的侵扰,它可以使理智让位于情感,让迷茫取代清醒。赵绾此刻却没有想到,一位失去双亲的女子,怎么会写出一手漂亮的隶书呢?怎会对儒家经典如此娴熟呢?他常把自己的一些读儒心得交与她抄写,她也很勤快,每次抄完稿子,都会把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这一切不仅博得了赵绾的好感,也赢得了赵夫人的信赖,他们甚至私下里议论将这位小乡亲收为螟蛉。
所有的危机,大概都在初春时就埋下了伏笔。三月,秦桑满枝,风和日丽。王娡下旨,要在上林苑举行“亲桑”典礼,要求大臣们的夫人前往采桑饲蚕。
赵夫人至今也不会想到,这个意在劝百姓农桑的旨意,却成了赵绾坠入情网的契机。临行前,她没有忘记叮嘱代女,说老爷这些天为建明堂日夜奔波,劳碌疲惫,须得好好调养,而代女低眉顺眼的应诺也让她觉得很放心。可就在这一天,代女用她丰腴的、弹性的、青春的身体征服了一个男人,一个在赵夫人眼中用情很专的男人。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送赵夫人离开后,赵绾就去了署中,等他回来时,就看到代女在书房来回忙碌的倩影。
“大人回来了。”代女笑盈盈地上前施礼,接着就要为赵绾更换朝服——这些,平日都是由赵夫人亲自去做的。因此,赵绾对代女的伺候反倒有些忐忑。
“还是本官自己来吧!”赵绾道。
代女并不理会赵绾,继续轻手轻脚地为他宽衣。两人如此之近,那从代女小口中呼出的芬芳就浸入他的心脾了,淡淡地,悠悠地,顺着赵绾的鼻翼慢慢地向血脉深处蔓延。这让他有些迷糊,却也十分惬意。
脱下朝服,换上便衣,赵绾顿觉清爽了许多。代女不失时机地奉上热茶,待赵绾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后,她又捧上了抄好的文稿说道:“请大人过目。”
这一手好字,赵绾不知看了多少遍。但是,今天看这些字时,他却有些心神不定了。他这些微妙的表情变化,自然逃不过代女的眼睛,不知不觉间,代女就悄悄地坐在他身旁了,云鬓时不时地摩挲赵绾的脸颊。他也想着躲避,可就是迈不开腿。接着,他就感觉到代女轻轻地靠上了自己的肩膀,话语里渐渐带了些挑逗:“没想到大人饱读诗书,却如此拘谨。”
他的脸有些发烧,话也显得语无伦次了:“非赵绾不懂风流,实在是朝廷耳目甚多……”
“人生如梦,转眼老之将至,大人就这样甘心将大好年华消磨在繁琐的朝廷之事中么?”
赵绾有些恍惚,双目迷离间,代女的酥胸就在他的眼前晃悠起来。年方三十有五的赵绾面对如此妙龄佳人,怎能无动于衷呢?他就这样一步步地越陷越深。
完事之后,代女从榻上爬起来,整理衣服时说道:“从今以后,小女子就是大人的人了,以后小女子还是称大人为哥哥好。”
赵绾连连摆手道:“不妥,不妥,这让夫人知道了,那就……”
代女于是上前搂着赵绾的脖子,丰胸就贴在他的背上了,“好!那以后就你我两人的时候称哥哥……”
这一切如此的隐秘,以致当赵绾再度提出要将代女收为义女的时候,赵夫人不但应允,而且还以为这是水到渠成的事。虽然当着府中众人的面,她们依旧是主仆的关系,其实在夫人内心,早已把她当女儿看待了。
情欲一旦决了口,便会狂涛般地淹没理性,烈火般地焚毁良知,飓风般地扫落尊严。赵绾开始疏远夫人,更多地与代女守在一起。
前几日,他借口要为皇上准备朝觐大典而睡在书房里。以往这也是常有的事,赵夫人为他准备了夜宵、水酒和果品,叮嘱代女在旁精心伺候。喝过代女为他温过的酒酿,两眼蒙眬地望着在她摇曳的身影和媚态的目光,他心中的欲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他伸手拉她,她顺势就斜躺在他的怀中,他们彼此在对方身上寻找着快感。当他疲倦地躺在榻上时,代女重新为他斟了一爵酒,他喝过这酒,就昏昏沉沉、酣然入梦了。
赵绾醒来的时候,灿烂的阳光已经洒在窗棂上了,他觉得头有些沉,口中干渴。他伸着酸困的胳膊呼唤着代女,但是除了啾啾的鸟鸣,府役们的扫地声,那个让他神魂颠倒、身骨酥软的代女早已无影无踪……
事情的严重性是不言而喻的,一旦奏章落入石建等人手中,那么牵扯的不仅是窦婴、田蚡,就连皇上也脱不了干系。
更让他忧虑的是,草稿的措辞要比递送给皇上的正式文本激烈得多,它在太皇太后那里激起的愤怒,所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些都使他一向自信的精神壁垒彻底崩溃了。
虽然他来长安仅仅只有两年,但太皇太后处事的果断和残酷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她怎么可能放过一个对自己极尽排斥的政敌呢?
窦婴救不了他,那个圆滑的田蚡更不会引火烧身。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个奏章,他们也将自顾不暇,能依靠皇上么?不能。只要太皇太后的懿旨一下,皇上也无能为力。
赵绾至今也没有后悔当初选择追随皇上,他只是自责自己的行为将会给正在推行的新制造成巨大的困难,甚至会导致其中途夭折。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策问之后皇上在宣室殿召见的情景,皇上毫不掩饰对董仲舒的赞赏,说仅从策对的文字上看,他无法与董仲舒比肩。可皇上还是打算任他为御史大夫。赵绾当时心中就十分不解。皇上说,他看重的是自己的务实作风,他策对中所言的正是皇上当下需要的。
可现如今,他却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赵绾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顿足捶胸,愧恨交加。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一个一心报国的儒生呢?皇上啊!臣对不起您啊!臣唯有一死,才能向您谢罪啊!
可是“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是一种多么难以割舍的煎熬。夫人婆娑的泪眼,儿女可爱的脸庞,让他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风吹着窗外的竹林和花木,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从天而落……夜色渐渐深沉,赵绾最终决定以死来寻求解脱。一旦这样决定了,他的内心倒平静了许多。死何足惜,只要新制能够继续下去。
赵绾从榻上爬起来,开始一件件地清理过去的文书,将那些既与皇上有关,又容易引起太皇太后怀疑的文书一一化为灰烬。在确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后,他庄重地换上朝服,对着铜镜整理了冠冕,然后把一条白绫悬在梁上。
“皇上!臣去了!”
赵绾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踢掉了置于白绫之下的小凳……
在茫茫秋雨中,长安城外的一片树林中,躺着一位遍体鳞伤的女子,当地的里长向官府禀报说,她的脖子上留有勒痕,手脚被捆绑着,雨水已将她的脸颊冲洗得苍白……
没有人关心这个年轻的女子在一个漆黑的秋夜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汉朝位列三公的重臣自缢身亡,却在朝野引起了强烈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