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一结束,刘启就把周亚夫、卫绾、郅都、田蚡等人传到宣室殿,询问睢阳一案的结果,周亚夫和郅都分别陈奏了案件的审理情况。
刘启脸上显出几分不悦:“既是审理清楚,为何今日早朝不奏?”
周亚夫道:“启奏陛下,臣有难言之隐,不便在朝堂上陈奏。”
“有何难言之隐,莫非朕冤枉了梁王不成?”
“陛下圣明!臣等日夜审理,刺客对所犯罪行全部招认。只是……”周亚夫说到这里,打住话头。
刘启不免更加着急,蹙着眉头道:“丞相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如今说起话来怎么吞吞吐吐的,这是要急死朕么?”
周亚夫正要再说下去,刘启摆了摆手,向卫绾问道:“看来丞相也学会明哲保身了。太傅,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丞相的难言之隐,也正是陛下所忧虑的。众贼供认,行刺之事确系梁王指使。因此臣等在回京的路上,遵照太子之命,已将所有狱词都焚为灰烬了。”
一听卫绾说完,郅都立即伏地而跪:“焚毁狱词,皆臣所为,陛下要治臣罪,臣死而无憾。”
刘启大惊道:“你是说太子要这样做的?”
他没有想到,一个孩子竟会自作主张地做出如此决断。当初,他答应刘彻督办此事,不过是想让他长长见识罢了,殊料他却当真了。要是放在别的案件倒也罢了,可这是何等重要之案?是十几位大臣死于非命的大案,是针对朝廷废立太子的血案,能如此草率行事么?这事要是放在刘荣身上,他决然没有如此胆量的。
眼前的局面让他想起昨晚王娡的枕边话来。王娡也觉得此案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非彻儿早已和皇后通了气?他无法将自己复杂的内心袒露在大臣们面前,他选择以斥责大臣们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愤懑。
“你等难道不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吗?怎能听任太子随兴而为呢?”刘启指着周亚夫大喊道,“你父周勃当年果断剪除诸吕的气度,朕怎么就在你的身上看不到呢?你是不是对朕改任你为丞相心存不满呢?”
“还有你!朕让你做太傅,你就该尽师道之责,可你……却在一个孩子面前唯唯诺诺。当年晁错为太傅时,何曾如此?你是想说话么?你不要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为太子辩护的话。袁盎呢?”刘启的目光在殿内搜索,“袁卿呢?”
周亚夫急忙答道:“袁大人他……”
哦!袁盎已经成了刺客刀下的冤魂,他永远也听不到袁盎那慷慨激昂的辩论、思路清晰的奏疏和力排众议的谏言了,再也看不到他匆匆忙忙的身影了。要是袁盎在,他一定会冷静地处理好这一切。一想到倒在血泊中的袁盎,刘启眼睛就模糊了,对睢阳案的结果就越发不满了。
“还有你!”他又把矛头指向了田蚡,“你身为太子舅父,不思为国尽力,整天在皇后面前递送各种消息,蛊惑人心。”
刘启把大臣们斥责过之后,气犹未尽,又转脸向伺候在一旁的严锦问道:“太子呢?这会儿躲到哪里去了?”
严锦哪里知道太子的行踪呢?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惹得刘启挥起衣袖,“哗”的将面前的笔墨、奏章扫下御案。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去呀!快去把太子找来,朕倒要问他长了几颗脑袋?”
严锦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出了宣室殿,身边的黄门欲拾起地上的东西,被刘启大声喝住了。殿内空气极度压抑,大臣们一个个垂首肃立,谁也不敢出列辩解。
刘启发泄过后,颓然地闭目埋头座中,叹息道:“你们哪!真是让朕伤心透了。”
这时候太常寺长史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他顾不得与跪在地上的大臣打招呼,就直接陈奏道:“皇上,大事不好了。”
刘启正在气头上,抬起头就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如此惊慌失措,哪像个大臣的样子?”
太常寺长史低下头小声道:“天火烧毁了未央宫东阙。”
“啊!”刘启一个激灵,眼睛睁得老大,“你再说一遍?”
听完太常寺长史奏明后,刘启呆了,半天才从胸腔中发出一声长啸:“苍天啊!何故如此惩罚朕?”
他很快将宫阙被焚同刘彻焚毁狱词联系了起来,一定是先帝对刘彻的所为颇多气愤,才有了这灾异之兆,这些事情都把刘启对太子的愤怒推到了爆发点。
“哼!”刘启不无自嘲地想着,朕刚刚废掉了一个太子,今日就再杀一个去求得列祖列宗的宽恕。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对太常寺长史的怒吼,“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传太史令!你要朕砍了你的脑袋么?”
太常寺长史不敢再延宕盘桓,心惊胆战地离开了宣室殿。
此刻,刘启的情绪由气愤转为伤感,他觉得累极了,说话的声音中透着极度的疲惫。
“严锦回来了么?”说着他悲怆地转过身去,给了大臣们一个背影,“你们就给朕跪在那里好好思过吧!”
在大臣们等待太子的时候,田蚡那双小眼睛一直在观察着皇上的表情。皇上近来的脸色很不好,那种疾言厉色并不能掩盖他精神的疲倦;他的目光在发怒时虽仍有犀利的光芒,却不似多年前那样富有穿透力;他的声音虽然在怒斥众臣时让人感到雷霆万钧的威猛,但语言却远不及四年前平定七国之乱那样有条不紊。
对先朝有深入研究的田蚡明白,越在这个时候,皇上对任何事情越敏感。无论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王、田两家,他都觉得现在应该尽快见到刘彻。因此,在刘启闭目养神的时候,他拉了拉卫绾的衣袖,悄声问道:“太傅应该知道太子去了哪里吧?”
卫绾小心地看了看皇上,才用低得只有田蚡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殿下去找灌夫习武去了。”
田蚡在心底埋怨:“这个彻儿,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遂对周亚夫道,“下官有些内急,急需入厕。”说罢,就蹑手蹑脚地来到宣室殿外,站在台阶上朝远处张望。
他似乎觉得站在这里太显眼,于是又提起袍裾,下了台阶,来到塾门翘首以盼,这样刘彻一俟出现,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之中了。
虽然田蚡心急火燎地在那里盼望着,可这会儿刘彻却正在兴致勃勃地听灌夫讲他在七国之乱中单骑闯敌阵的故事。
在睢阳办案期间,周亚夫不止一次向刘彻提起这位性格豪爽的将军,于是在他心头,一次次地激起了欲见之而后快的心愿。就在昨天午后,刘彻缠着卫绾,好让他去见见灌夫。
卫绾当时就很为难:“这个还是容臣奏明皇上之后再定夺吧!”
“本宫知道,太傅是怕父皇怪罪下来不好交代。”刘彻合上书卷,露出少年才有的率真,“太傅何必事事都要父皇知道呢?本宫快去快回,不耽误听书总行了吧?”
卫绾见此就不好再坚持了:“太子言重了,不就是看看老将军么?微臣不说就是了。”
卫绾却没有想到,皇上会在过问睢阳案子的时候,也把他列入宣召之列。现在面对皇上的怒火,他也仓皇得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这一切,刘彻当然不知道,因为此刻他同灌夫正谈得投机。
行伍出身的灌夫,对太子的来访受宠若惊,遂在后花园置酒款待。灌夫不带任何修饰的描述把自己呈现在刘彻面前。
“臣本姓张,家父曾是颖阴侯灌婴的舍人,因为颖阴侯的引荐得以官至两千石。吴楚七国乱起,侯爷为将军,随太尉平叛。家父为校尉,带着微臣出征。”
说到这,灌夫为太子斟满了一爵酒,抬头望着亭外不远处父亲经常挂甲的一棵楸树长叹道:“不瞒殿下,家父当时已是七旬的老人,心知力不从心。但一向重情义的他不忍驳颖阴侯的面子,这一去就踏上了不归路,战死沙场。消息传至朝廷,皇上命臣护送家父灵柩回京。臣乃将门之后,父仇未报,岂可退缩。于是臣就挑选了军中壮士和家奴数十人,冲入吴营,杀伤敌人无数,后终因寡不敌众,仅臣一人回到汉营。”
说到这里,灌夫就借着酒酣敞开了自己衣襟,数十处创伤全都裸露在刘彻面前。那些伤疤,大的若铜钱,小的若豆粒,纷乱地分布在灌夫的肌肤上。刘彻轻轻抚过一个个伤疤,喟然叹道:“将军真乃大丈夫也!”
随后,刘彻又兴意盎然地问道:“将军擅长使何种兵器?”
“臣当年单骑奋战吴军时用的是长戟。”
“将军可否为本宫舞戟呢?”
“殿下见笑了。”灌夫豪饮之后,一股英气借着酒意油然而出。
卫士很快抬来长戟,灌夫在手中掂了掂,随之舞将起来。两人才能抬得动的长戟在他手里,似游龙出水,倒海翻江;似猛虎入林,落叶纷飞。
刘彻禁不住拍掌欢呼:“好戟法!”
灌夫舞得兴起,干脆脱掉外衣。
刘彻被灌夫一番戟云剑雨激荡得热血沸腾,他紧握着灌夫的双手,脑中却是边城烽火的画面:“倘若有朝一日本宫带兵出征,将军可愿随我前往。”
灌夫手按左胸,激动道:“灌夫早已以身许国,愿追随殿下,虽死不辞。”
刘彻端起酒爵,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严锦尖细急促的声音:“殿下!殿下!”
“何事如此慌张?”
严锦因走得太急而语不成句:“皇上……皇上正在宣室殿中传唤殿下呢!”
“出了什么事?”
“奴才也不清楚。殿下……去了就……就知道了。”
刘彻不敢怠慢,道了一声将军保重,遂急忙朝未央宫奔去。
宣室殿内,刘启为刘彻的迟迟不到而恼怒到了极点,他怒视群臣,大吼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羽林卫何在?”
立即有一队羽林卫跑步进殿,刘启厉声道:“速拿太子来见。”
周亚夫、卫绾见状,顿觉大事不好,几乎同时跪在皇上面前,说出了同一话语:“陛下且息雷霆之怒!陛下且息雷霆之怒!”
刘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皇帝的自尊使他无法收回成命,于是他转移了发泄的对象,怒斥道:“都是你等纵容的结果。”
宣室殿外,田蚡焦急地踱着步子,口中讷讷道:“这个彻儿,怎么掂不来事情的轻重呢?”
他心里万分焦急,不时地向远处眺望,终于,透过初春的阳光,他瞧见刘彻在严锦的陪同下,步履匆忙地朝这边来了。
田蚡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不顾礼仪地埋怨道:“这半日太子到哪里去了?都急死微臣了!”
严锦忙问道:“皇上这会儿心情如何?”
“还如何呢?皇上正在大骂各位大人呢!”
刘彻闻此便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田蚡长叹一声:“皇上与梁王的事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殿下去焚狱词干什么?一定是那些老臣蛊惑的。”
刘彻听罢,坦然道:“焚毁狱词完全是本宫的主意,与各位大人没有关系,本宫这就去向父皇说个明白。”
田蚡在身后连连提醒刘彻小心说话,万不可再惹皇上生气。接着又跑步上前,把严锦拉到一边低声道:“太子命系一刻,烦劳公公速到丹景台请皇后去求太后出面。”
严锦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他不敢怠慢,听完便匆匆赶往丹景台了。
刘彻走进宣室殿,映入眼帘的是跪倒一地的众臣和木然肃立在两厢的羽林卫。他情知自己的祸闯大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来到殿前回话:“孩儿参见父皇!”
刘启冷冷地看一眼刘彻,哼道:“这半日到何处去了?”
“孩儿找将军切磋兵略去了。”
“小小年纪,懂什么兵略?”
见刘彻没有回答,刘启更加生气:“你为何不说话了,平日里不是话很多么?”
“孩儿参见父皇来迟,请父皇恕罪。”
“你可知罪?”
“孩儿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大胆刘彻,是你主动请缨到睢阳查案。朕之所以允准,只不过是为了让你长长见识,谁知你竟妄自做主,焚了狱词!你还不知罪?难道你不知这是一桩关系到十几名大臣性命的大案么?”
“父皇,孩儿当然知道此案重大。”
“既然知道,为何置大汉律法于不顾,该当何罪?”
刘彻望着刘启,却并无惧色,平静道:“父皇,孩儿有话说。”
“大胆!违抗皇命,你还有何话可说?来人……”霎时间,羽林卫将士包围了刘彻。
周亚夫见状,知道此刻只有卫绾出来说话,才能拦住皇上,于是他暗地用手推了推卫绾。卫绾会意,忙向前跪了一步,不等刘启发问,就抢先说道:“启奏皇上,臣有话说!”
刘启看了看卫绾怒道:“你还有何话可说?太子犯法,你难脱失职之罪!”
“陛下圣明。昔日秦孝公在位,太子非议商君变法,孝公治太傅公子虔之罪。今太子违抗皇命,臣作为太傅,自有不可推卸之责,臣情愿领罪。但臣知道,陛下向来从谏如流,太子既然有话要说,陛下何不先问个明白,再责罚也不迟。”
刘启之所以这样,一则气在梁王;二则毕竟十几名大臣死于非命,需要向朝野有个交代;三则是因为刘彻先斩后奏,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再加上东阙失火,这些事情环环相绕,使他不由得急火攻心。
其实,他哪是真要向太子开刀呢?现在卫绾给了一个台阶,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好!你等且平身,朕就听他还能说些什么。”
这半晌可把众位大臣苦煞了,见皇上发了话,一个个踉踉跄跄地起身,彼此相看,虽是早春,却人人汗水直淌。
周亚夫抓住机会,小声向刘彻提醒道:“皇上让殿下说话呢。”
刘彻先是回头面向丞相、太傅伸了伸舌头,转脸又严肃地拂尘整冠,那双还没有脱离稚气的眼睛见父皇不像刚才那样怒气冲天,心中的胆怯就去了许多,遂把如何地决定焚毁狱词的前因后果一一详奏。
刘启在上边听得不耐烦,便打断道:“别的朕不想知道,朕只要你回答,此案与梁王干系如何?”
“依大汉律法,皇叔当治死罪。”
“既是如此,就当奏朕知道,为何要焚毁狱词?”
“孩儿以为,父皇不知道也好。”刘彻抬头望了望刘启,见父皇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于是继续道,“梁王乃父皇亲弟,此案若在朝野公开,反而让父皇为难。”
“难在何处?难道朕能视大汉律法为儿戏?”
“这正是孩儿想说明的。”刘彻身体往前挪了挪道,“朝野一旦了解案情,眼睛就会看着父皇。皇叔如不伏诛则是律法不行;皇叔伏法则祖母会食不甘味、卧不安枕。祖母若是病了,父皇必不能安心朝政。因此,孩儿……”
刘彻正要说下去,却见严锦神色慌张地从宣室殿侧门直接到了刘启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刘启顿时大惊,目光立时散乱地望了望下面的众臣和刘彻道:“此事今日就先到此,太子随朕前往长信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