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睢河,早已没有了欢动的浪花,河面冻结成冰,与中原大地融合在一起,显得辽阔无边。垂柳枝头挂满了雪花,时不时落下晶莹的雪团,被风一吹,恰似带雨梨花,纷纷扬扬地在天地间飘洒。对面是一个村庄,点点农舍,沿着河岸蜿蜒曲折坐落;太阳在雾气的过滤下,轮廓清晰地悬挂在上空。刚才还在埋怨的刘彻,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
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千里冰封、气势恢弘的景观。特别是当他看到河面上有十数小儿追逐嬉戏打雪仗的场面,顿时兴奋异常。往日深宫重重,每动一步都有大群宫娥、黄门相伴,他们要么只会回答一个“诺”字,要么就只会拣好听的说,哪有什么自在呢?
刘彻眼里充满了羡慕,回过头来对身后的黄门们道:“本宫与你等也来打雪仗如何?”黄门们听了垂手而立,众口一词地道不敢。刘彻很不高兴,可任由他怎么说,黄门们只是呆若木鸡般地站着。
刘彻气不打一处来,弯腰捏了一团雪,就朝一个黄门的头上扔去。那黄门赶紧抱住头,既不敢躲闪,又不敢还手,只是口中连连求饶。刘彻也不管这些,只管任着性子用雪球击打着黄门们,一时间求饶声此起彼伏。
刘彻的心中忽然生出惆怅,觉得自己永远没法像远处那些少年无拘无束地嬉戏。他说不清这感觉是优越,还是落寞,于是把捏在手上的雪球扔在地上,兴味索然地对惊魂未定的黄门们道:“起来吧!本宫不跟你们玩了,本宫去找那些人玩去。”
黄门们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说话,刘彻很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就从羽林卫的缝隙间穿过,直奔河中心而去,却不承想被从身后赶来的卫绾拦腰抱住了。
刘彻扯着嗓子叫喊,却无法挣脱卫绾的双臂:“放开本宫!太傅为何要阻拦本宫?”
卫绾一脸严肃:“殿下不能去。”
“为什么?为什么呀?”刘彻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嘴撅得老高。
“因为您是太子。”
“太子怎么了,太子就不能和别人一起嬉戏么?”
“太子忘了此行的使命么?”卫绾虽然仍然以君臣的语气与刘彻对话,可其中分明加入了老师对学生的教诲,“皇命如天。臣在长安听到殿下请命缉拿乱贼,深感上苍赐英主于我大汉。现在贼首在逃,殿下却置皇命于不顾,放纵自己,倘若皇上知道,岂不是要责罚微臣失职么?”
卫绾的话字字落地,铿锵有声,刘彻虽然情感还没有转过来,但是也不再执拗了。
见刘彻不再强辩,卫绾便知道他已经明白错了,他毕竟是当朝太子,又天资聪颖,只能点到为止。再说他也只是个孩子,贪玩也是他的天性,说不上多大过错。况且像他这样的个性,只能疏导而不能强求,于是卫绾用谦恭而又平和的语气说道:“韩大人、郅大人进城已经多时,殿下还是回大营去等候消息吧!”
“就依太傅!”刘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回头看去,只见黄门们还跪在地上,一个个脸上冻得青紫,牙齿“咯咯”的直打战。
“你等还不起来,是想冻死么?”说罢,他就与太傅一起回大营去了。
午后未时,韩安国安排好郅都后,就径直到梁王府复命。
在韩安国前往汉军大营的这几个时辰里,刘武焦虑不安地在王府大厅里徘徊。不管太子会不会接受邀请,刘武都觉得他已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不知道诓太子入城的计谋是否会得手,如果被周亚夫、卫绾等人识破,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四年前,吴王联合楚王起兵造反,结果是身死国除,而今只有他孤身一人,岂非以卵击石?况且,当初他本意也只是恐吓朝中反对立他为储君的大臣,并不想闹到骨肉相残的地步。他是有名的孝子,不能置太后的情感不顾;但他也不愿意亲手把羊胜、公孙诡送上断头台。他们有什么错呢?他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让自己掌握大汉的权柄么?
昨晚,羊胜、公孙诡又一次与刘武聚在一起,三人酩酊大醉,借着蒙眬醉眼,羊胜望着刘武紧蹙的双眉,络腮胡子剧烈地抖动着,大声道:“王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臣自跟随王上以来,一片忠心,苍天可鉴。臣与公孙先生之作为,毫无私心,只因王上匡扶汉室,功盖天下,掌握四海,天理使然。臣等拥立王上为储君,实乃应天顺时之举……”
公孙诡接过羊胜的话道:“自古成王败寇,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臣已无悔。臣知道王上的难处,就请王上命人缚了臣等到京城请罪。臣死不足惜,只恐王上从此无望矣。”说完,羊胜和公孙诡跪在地上,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唉!二位爱卿这是干什么,本王怎么可能不了解二卿呢?”刘武上前扶起羊胜与公孙诡,“二位都是本王的股肱之臣,本王怎么会做出如此不义之举呢?”
可当他今天一早登上城楼远望汉军大营时,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那迎风飘舞的旌旗,那营外穿梭巡逻的羽林卫将士,都使他明白,朝廷不拿住首犯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继续对抗下去,连他也会重蹈覆辙。
回到王府,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连宫娥送上来的早膳也被摔到了地上。现在,他颓然地在厅内踱步,两只手不自觉地上下摩挲着,口中讷讷地埋怨韩安国办事拖沓:“这个韩安国怎么搞的?去了半天怎么还不见回来。”
虽然着急,但他没有忘记询问羊胜、公孙诡的情况。府令告诉他,自从昨晚相别之后,两位大人只吃了一点东西。
“吃酒了么?”
“吃了!酒倒是吃了不少。”
“借酒浇愁啊!”刘武挥了挥手,吩咐道,“内史大人回来,命他速速来见。”
话音刚落,外边就传来韩安国的声音:“微臣向王上复命来了。”
刘武的眉头骤然展开,忙道:“内史快快请起,来人!给内史奉茶!”
刚刚坐定,刘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太子答应了么?”
韩安国喝过热茶,从容地答道:“太子殿下尚武好兵,更愿意待在军营。”
“怕是信不过我这位皇叔吧!”刘武叹了一口气,“你对太子印象如何?”
韩安国放下茶盏,正色道:“太子虽小,可天资聪颖,气度不凡,依臣愚钝的眼光来看,将来怕不可限量。”
“那他对处理眼下的事情有何看法?”
“殿下说,王上乃皇上的兄弟、他的皇叔,万不会做出此违背朝廷旨意之举。周丞相和卫太傅也以为,只要王上交出羊胜、公孙诡,皇上定会息雷霆之怒,从轻发落。”
刘武摇摇头道:“羊胜、公孙诡二人逃往何处,本王也不知道。举国大索了这么久,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却要本王交出首犯,岂不是强人所难么?”
刘武这么一说,韩安国就沉默了。王上在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从现实利害上都不能自拔。韩安国知道,僵持下去,只能兵戎相见。那时候,整个睢阳城恐怕会陷入灭顶之灾,就是他也难免陷“池鱼”之祸。
辞别刘武,韩安国步履沉重,踉踉跄跄地出了大厅,当他走到王府大院的雪地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猛然回头,双膝跪倒在雪地上向着大厅痛心裂肺地喊道:“王上!请为睢阳百姓计,为太后计啊!”言罢,他泣不成声,只把那沐过风刀霜剑的额头磕得“咚咚”作响。
刘武远远地瞧见,心里受到极大地震撼。一刹那,昔日韩安国多次临危受命,为自己排忧解难的旧事纷纷涌上心头。他相信韩安国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贰臣逆贼。眼见他额头鲜血染红了面前的白雪,心里不免有些慌乱,忙向站在台阶旁的黄门厉声喊道:“还不快扶起韩大人!”
韩安国被扶进大厅,宫娥打来热水,洗了血迹。刘武发现他不能再隐瞒什么了,便直言道:“内史大人忠肝义胆,令本王感动,本王就是有再大的隐情也不能再瞒着大人了。”
“这样说来,羊胜、公孙诡确实在王府内?”
刘武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多年跟随本王的心腹,在这时候,本王若是将他们交给朝廷,这不是要陷本王于不义么?”
“王上此言差矣!”韩安国挪了一下身体,面向刘武道,“臣可否向王上提几个问题?”
“大人有话请讲!”
“请王上自度于陛下,与临江王相比,谁与皇上更亲?”
“当然不可比。”
“临江王身为太子,皇上一言即废,为何?治天下者,终不能以私乱公也。今王上位列诸侯,听信邪臣浮说,犯上禁,挠明法,皇上念及骨肉之情,才不忍致法于王上。再者,太后若见王上兄弟相残,能不痛心么?自京城血案后,太后日夜涕泣,希望王上自改,王上终不自醒。假若有一天太后晏驾,王上还能靠谁呢?那时候,王上恐怕就要人头落地了。”
韩安国说着,再次拜倒在地泣道:“主辱臣死,王上无良臣,故大难至此。今羊胜、公孙诡不能伏法,臣有负皇命,不能为王上分忧,不能拯救黎民于水火,生又何益?请王上赐臣一死……”
韩安国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武截住,他急切地问道:“太后!你说太后怎么了?”
“臣听周丞相说,太后得知袁盎等大臣被杀,十分吃惊;又闻太子率军到睢阳缉拿嫌犯,生怕王上有个闪失,已数日茶饭不思,只是默默流泪,人也苍老了许多。”
刘武听罢,长呼一声“母后”,就脸色苍白昏倒在地了。韩安国急忙传来王府御医,救治了半日,刘武才从昏迷中醒来,却痛哭不已:“母后,都是孩儿不孝,连累母后牵肠挂肚。”
韩安国见状,不失时机地递上热茶,待梁王情绪稍稍稳定时,又劝导道:“为太后计,王上也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啊!”
“这样说来,本王必须交出羊胜、公孙诡了?”
“当断不断,要贻误大事啊!”
“好!”刘武一拍案几,“本王就听内史的!”
“王上又错了!您不是听臣的,而是遵行朝廷旨意。此刻,中尉郅大人正在睢阳城中等候王上召见呢!”
刘武闻此,忙请郅都到王府议事。他望着郅都和韩安国道:“你们且到殿外等候,容本王与他们说几句话。”刘武说罢,就向着外面喊道,“来人!拿酒来!”
现在,羊胜、公孙诡已站在王府大厅了。
刘武亲为二人斟满珍藏多年的“睢河玉液”,深情道:“请二位饮了这酒,本王有话要说。”羊胜、公孙诡在接酒的时候,就已发现羽林卫站在王府大院了,霎时,他们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自从逃进梁王府后,他们就清楚这一天迟早是会到来的。此刻,他们想起了睢河之夜的盟誓,想起了四年来屡次策划的图谋,想起了那些比他们更早离去的同道们,想起这些日子在王府虽然每日受到梁王丰盛的款待,却如身陷囹圄的难耐时光。他们也曾多次在心里对自己说,与其这样提心吊胆的逃亡、藏匿,倒不如死个痛快,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没任何的后悔,他们只是尽了臣下的责任,这和周亚夫、卫绾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痛心的是,没有完成梁王的心愿。
两人相视片刻,饮尽爵中之酒,又续上一爵,双双举过头顶,向刘武敬道:“臣为王上,九死不悔。今日就此拜别王上,臣将在九泉之下为王上遥祈,王上保重。”饮罢,向刘武行了三叩九拜大礼,相互搀扶着出了王府。
“爱卿!”刘武看着羊胜、公孙诡被押上囚车,心中不忍,正欲冲出王府,却被从门外进来的韩安国拦住了。
望着门外的雪幕,刘武的眼神被映得一片迷茫。渐渐地,他觉得浑身冰冷,本来就烦乱的心绪,被这种奇怪的感觉弄得更加没有头绪,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茫然地自语道:“是本王亲手把他们送上了不归路,是本王害了他们!”
韩安国安慰道:“王上不必自责,羊胜、公孙诡咎由自取。王上功在社稷,利在百姓。只是臣认为这事目前还没有结束,王上应尽早考虑下一步事宜。”
“啊?那依内史而言,本王下一步要做什么?”
韩安国略思片刻道:“为今之计,王上必须做两件紧要之事。”
“哪两件?内史快快讲来!”
“第一,太后、皇上因为朝廷大臣被刺而迁怒于王上,所以王上应速到京城求得皇上和太后的谅解。”
“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还能见本王么?”
“现有一人可帮王上疏通!”
“现在谁还敢替本王说话?”
“王皇后啊!”
刘武叹了叹气道:“内史之言差矣!谁不知道本王为了储君之事,对王美人多有得罪,如今要本王去求她,岂不缘木求鱼?”
“臣听说皇后的兄弟田蚡乃贪财好利之徒,王上何不重金与他,让他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呢?”
刘武听罢,仰天长叹:“想我刘氏宗亲,一家诸侯,如今倒要去求外戚……”
韩安国接着道:“第二……就是眼下赶紧要做的事,就是王上宜速到城外请太子进城,以叙叔侄之情。”
“此事有劳内史了。只是……”
“王上有话请讲,臣一定竭尽全力。”
“不是这个意思!本王只是觉得……唉!事到如今,什么都不说了。请内史随我出城迎接太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