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情,太顺利都是有问题的;任何人,太真诚都是有问题的。
当你越是以为大功就要告成的时候,你就越危险。
记住,世界上,没有人愿意自杀,更没有人愿意“被自杀”。
对于杀人的人来说,就如同被杀的人一样,任何时候放松警惕都是危险的。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死的都是该死的,谁让你自己不小心?
杀人,杀技并
郤芮手捧毒药,热泪盈眶。
“君父就是君父,想得就是周到,为公子准备了这么好的药,今世有缘,来世还要做父子啊。”郤芮把药递给夷吾,说得还挺感动,要不是亲眼看见,景连也不会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再想想,杜原款和申生师徒不就是这样的人吗?看来,这师徒俩跟那师徒俩没什么区别。
再看夷吾,只顾激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公子,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对景特使说。”郤芮对夷吾说。
“对,你说吧,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景连有点感动,还有点冲动。
夷吾犹豫了一下,说:“我听说:君子虽死,必正衣冠。你们看我,这一身便服,不正规啊,怕到了那边给我爹丢人啊。我想到里屋换一身正装,死得也有面子些,可以吗?”
“没问题,去吧。”景连连想都没想,同意了。
夷吾转身回了里屋,换衣服去了。外面,郤芮和景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过了好一阵,不见夷吾出来,景连暗说不妙,看来自己疏忽了,夷吾一定是跑了。想到这里,景连急了,跳了起来,一脚踹开里屋的门,冲了进去。
映入景连眼帘的是一具尸体,夷吾的尸体。
夷吾的尸体就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面色乌黑,手中还握着那个小瓷瓶。原来,夷吾不仅没有跑,而且自觉自愿地自杀了。
“差点冤枉了好人啊。”景连心想。别说,那一瞬间,还真有点惭愧。
郤芮在景连后面进来,看见夷吾死在地上,大吃一惊。他探下身去摸了摸夷吾的鼻息,确认他是死了。然后又拿起那个小瓷瓶,口朝下倒倒,空空如也。
“公子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等等我啊,你怎么把药都吃完了,我吃什么啊?呜呜……”郤芮欲哭无泪的样子,絮絮叨叨对着夷吾的尸体说。
景连退了出来,心里挺高兴。现在,只需要坐着等郤芮出来,看看他用什么法子自杀。看完之后,好回去复命。
等了一阵,郤芮还在里面哭,景连又觉得不好意思催,渐渐地,就觉得有些口干。顺手拿起桌上的茶,一口喝了下去。
味道不错,楚国的茶味道不错。
可是,味道不错的茶也是要命的茶。
“啊——”景连就感觉肚子发痛,越来越痛,痛得他不得不蜷起了身子。
“难道?难道茶里有毒?”景连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他感觉口干舌燥。
就在这个时候,郤芮出来了,郤芮的身后,夷吾也出来了。
“你,你没有死?”景连想问,却说不出话来。
“哈哈,看来,楚国的毒药真是不错。”郤芮说话的声音。
“跟我们斗?哼。”夷吾说话的声音。
再之后,景连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因为他死了。
正是: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
夷吾,小狐姬的儿子,重耳的异母弟弟,也是狐偃的外甥和狐突的外孙。虽说是重耳的弟弟,可是夷吾实际上就比重耳小不到半岁。
《史记》记载:“献公子八人,而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有贤行。”这样看来,夷吾也不错。但是,贤行与贤行是不一样的,贤人与贤人也是不一样的。三兄弟,三种贤行。
申生是个谦谦君子,他很规矩,待人和气忠厚,对父亲唯唯诺诺。人们都很尊重他,但是未必喜欢他,更未必愿意和他交往。因此,申生的朋友不多。说来说去,一个书呆子。
重耳是我行我素的人,慷慨大方,不做作,从来不为小事计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因此,重耳的朋友多,大家都愿意跟他一起混。重耳这个人,江湖义气的东西多。
夷吾不一样,对他有用的人,他交往;对他没用的人,他根本不屑一顾;他的贤行基本上是作秀,内心里,他心胸狭隘,生性多疑,心黑手狠。所以,他的朋友也不多,多数人讨厌他。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伪君子。
面对父亲的威逼,书呆子“被自杀”了。
面对父亲派来的武林高手,重耳拒绝“被自杀”,但是,他选择逃命。生命诚可贵,但是他不愿意对抗父亲。
而伪君子不一样,他拒绝“被自杀”,他还要杀掉来杀他的人。对于那些威胁到他的人,不论是谁,他的态度是:要我死,你先死。
所以,在得知自己将要“被自杀”的时候,夷吾与师父郤芮商量对策。
郤芮是什么人?晋国公族,不过也是比较远的公族。郤芮的父亲叔虎被献公封在郤邑,因此全家改姓郤,叔虎就是郤姓的得姓始祖。而郤芮后来被夷吾封在冀,因此史书上又称为冀芮,郤芮是冀姓的得姓始祖。
郤芮这人,聪明,但是有一点跟夷吾一样,是一伪君子。可以说,师徒二人相得益彰。所以,师徒真是有缘分的。
“师父,老不死的要派人来杀我,怎么整?”夷吾问。现在,他把父亲称为老不死的。
“谁整我们,就整死谁。”冀师父说。
于是,师徒两个定计,假装情愿自杀,献茶毒死景连。如果景连不喝,就毒死一个长得像夷吾的手下,制造夷吾自杀假象,使景连放松警惕,喝茶中毒而死。
计策非常成功,景连就这样死了。
“整军备战,老不死的不会善罢甘休的。”夷吾下令。
知子莫如父,献公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因此,他一点也不意外。尽管不意外,献公多多少少对夷吾还是有些恼火。毕竟,你逃命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把派去的人杀了呢?
一年之后,一来是骊姬成天絮絮叨叨,二来是献公也觉得该给夷吾一点颜色看看,省得这兔崽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于是下令:右行大夫贾华率军讨伐屈城。
为什么要派贾华?贾华又是个什么人物?
贾华在七舆大夫中排名第二。那么,什么是七舆大夫?
按照《周礼》,各级领导人出行的车队规模是有限制的。天子出行,随行车辆十二乘,十二个大夫随行。公爵级的诸侯,随行车辆九乘,九个大夫。也就是说,宋国国君这样的,出门九乘车随从;侯爵伯爵这个级别的诸侯,出门七乘车随行,七个大夫。齐国晋国国君这样的,出门七乘车随从。子爵男爵这样的诸侯,出门五乘车随从,五个大夫。
因此,献公出门七乘车、七个大夫随从,这七个大夫,就叫做七舆大夫。遇上打仗,七舆大夫就是上军的七个将军,协同保护献公指挥作战。有种说法认为七舆大夫是下军的人马,此说很难成立。一来,下军在曲沃;二来,贾华等人地位很高也很受献公重用,不是下军的人马可以做到的。
七舆大夫是哪七个人?左行共华、右行贾华、叔坚、骓颛、累虎、特宫、山祁。
贾华,晋国名将,右派。作为七舆大夫中的第二位,贾华出马,也就意味着献公是下定决心要拿下屈城的。
贾华的部队很快来到了屈城,离城三十里扎营,然后贾华派人悄悄地进城了。
贾华的人来到公子府,直接找到了夷吾和郤芮。
“公子,贾大夫大军明天攻城,劝你今晚赶紧走,否则玉石俱焚,贾大夫回去也不好交代。”贾华的人这样通报,好心好意。
“什么?贾华牛什么?让他来。”夷吾一点也不领情,他以为自己的城池固若金汤。
“好吧,贾大夫说了,明天攻城,我们会留下西门,要跑请走西门。”贾华的人留下这样一句话,走了。
“贾华,一个傻瓜,还不知道谁逃跑呢,哈哈哈哈。”夷吾大笑,郤芮也大笑。
不过,郤芮在晚上开始收拾行装。
一切都在贾华的预料之中,夷吾的性格他是知道的,他嘴上决不会服软,除非你拿刀子放在他的脖子上。但是,他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所以他一定收拾了行李。
贾华并不想杀他,因为他知道献公其实也不想杀自己的儿子。于公于私,放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天,贾华率军攻城。城上,是夷吾的部队,也就是屈城保安大队的水平。基本上,正规军和保安队之间的战斗不会持续太久。
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大将,贾华可以在半个时辰之内拿下屈城。可是,他决定换一种打法。
晋军弓箭手向城上射箭,城上保安大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个个都缩了头。晋军迅速逼近城墙,但是并不架设云梯,而是用粗大树干撞击城墙。
没有人想到,看上去厚实的城墙被一下子撞出一个大窟窿来。窟窿里面,填埋着干枯腐烂的木头。随后的事情很简单,点火。
晋军全部后撤,然后大家看火。只见火焰腾腾而起,顺着城墙向两边扩散。城上,烟雾腾腾,根本不能站人。一个时辰过去,屈城一面墙被烧垮。
什么是豆腐渣工程?这就是豆腐渣工程。
“士蒍,你永远活在晋国人民心中。”贾华说。士蒍已经死了,可是,他留下的豆腐渣工程还是为保持晋国的领土完整作出了贡献。
战斗就这样结束了,夷吾和郤芮开西门逃跑,该逃跑的时候,他们绝不会犹豫。
跑去哪里?这是个问题。
“师父,咱们也跑去北翟,投奔重耳怎么样?”夷吾想到了姥姥家。
“不好。你们兄弟俩跑去同一个地方,好像商量好一样,那就证明你们确实串谋了,老不死的肯定还要讨伐。依我看,不如投奔梁国。梁国和秦国是同姓国家,跟秦国关系好,到时候我们还能借上秦国的力量。”郤芮毕竟是老师,想得远一些。
于是,师徒二人逃往梁国。
奚齐一天天长大,眼看十三岁了。献公让荀息做他的师父,因为他知道荀息这个人靠得住。
骊姬每天都在盼望奚齐快一点长大,培植自己的力量,这样才能接献公的班。可是,奚齐还是长得太慢,当然,这不怪奚齐。实际上,奚齐是个好孩子,聪明、英俊,还很懂事,献公也很喜欢他。
问题是,时间不等人。献公的身体状况一天天差下来,那是随时心肌梗塞或者脑膜炎的。如果献公鞠躬尽瘁了,骊姬孤儿寡母的,重耳和夷吾在外面虎视眈眈,那可就危险了。尽管优施会表演,可是抗不住真刀真枪啊。怎么办?
“老公啊,你要为我们娘儿俩考虑考虑未来啊。到时候你一闭眼走了,我们靠谁去?重耳和夷吾那还不把我先奸后杀,把奚齐大卸八块?老公啊,你一定要把那两个白眼狼给办了啊。”两年多来,骊姬不定期地在献公面前来这一段。一开始,献公哼哼唧唧装听不见,可是现在这是个现实的问题,而且越来越现实了。
威胁来自哪里?献公盘算。夷吾实力不足,再加上梁国是个小国,不足为虑。重耳手下一班英雄豪杰,北翟的实力不差而且是重耳的姥姥家,将来为重耳出头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真正的威胁来自重耳。
献公派人把里克请来了,他准备派里克攻打北翟,杀死重耳。可是,当里克来到的时候,献公又觉得说不出口,对自己的儿子赶尽杀绝,这似乎说不过去。所以,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老里,翟人最近总是侵犯我们的边境,我想要教训他们。这样,你率领下军讨伐北翟。”献公给了这么一个命令,讨伐到什么程度并没有交代。
里克也不敢多问,领了命令回家了。
通常,晋国出兵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抢女人,一个是抢地盘。而抢地盘这样的事情,通常都是献公亲自领兵。这一次,献公说了个词是“教训”,怎么个教训法?打一巴掌也是教训,砍一刀也是教训。
那么,献公究竟想干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里克就会请丕郑过来。打仗,里克是晋国第一把刀。但是说到计谋,那还是人家丕郑心眼多。
里克把情况对丕郑说了一遍,丕郑思索片刻,眼前一亮,他明白了。
“我问你,打败了北翟怎么办?抢女人还是抢地盘?”
“我不知道啊。”里克心说,我要知道,找你来干什么?
“都不是,主公的意思,是要杀死公子重耳。”
“那他为什么不直说?”
“因为说不出来,把自己的儿子赶尽杀绝,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那我应该直捣北翟,杀死重耳?”里克问是这么问,他绝对不会杀重耳。
“你傻啊?”丕郑说。他跟里克是哥们,习惯了这么说话,“依我看,主公也不是一定要杀死重耳,只要我们击败翟人,让他们不敢帮重耳攻打晋国,主公就满意了。”
“那我该怎么办?”
“率军进攻采桑,击败翟人之后,就可以撤军了。”
采桑,北翟的地盘。
里克率领晋国下军攻击采桑,大夫梁由靡为御,虢射为车右。三下五除二,北翟就顶不住了。于是,北翟军队败退。
梁由靡驾着车就要追,里克连忙给叫住了:“哎哎,梁司机,刹车刹车。”
主帅下令,司机只好刹车。不过,梁司机觉得不理解。
“敌人已经溃败了,为什么不乘胜追击?”梁由靡觉得有些奇怪,从前遇上这样的情况,里克都恨不能追到人家家里去。
“唉,算了算了,谁没有老婆孩子啊?人道主义嘛,何必呢何必呢。”里克说。好像挺慈悲。
梁司机还是不理解,连虢射也不理解,唠唠叨叨说些“这不是示弱吗”之类的屁话。里克瞪了他们一眼,于是这两个人不说话了。
“这两个蠢货,这是政治斗争,你们懂个屁。”里克心中暗骂。
就这样,里克率军击败北翟军队,然后收兵回国。
果然,献公什么话也没说。
转眼又是一年,到了献公二十六年(前651年)。这一年,恰好是齐桓公举行联合国大会的那一年,也就是葵丘盟会。
晋献公对于联合国这类组织历来没有兴趣,认为那都是骗吃骗喝的事情而已。可是,这一次他的态度改变了。
“我要加入组织。”献公说。
如果加入组织没有好处,谁会加入组织呢?没有人。
所以,任何申请加入组织的人,都是怀有目的的,见得人或者见不得人的。
献公为什么要加入组织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好处是什么?
奚齐岁数太小,而荀息实力有限。如果加入了组织,把奚齐托付给以齐桓公为核心的联合国组织,那不是就找到了强有力的靠山?当今天下,还有比齐桓公及其联合国更可靠的组织吗?
所以,献公收拾了一些礼品,到八月(农历)出发了,特地让荀息同行,以便与管仲等人建立私人联系。
也不知道是开会的日期提前了,还是献公在路上耽误了。总之,献公走到半路,人家那边会议已经结束了。可巧,献公遇上了准备回洛邑的宰孔。
“老弟,你怎么才走到这里?晚三秋了,代表大会都结束了。”宰孔认识献公,作为周王室的太宰,叫献公老弟倒也合适。
“啊。”献公傻眼了,满怀希望而来,谁知道连组织是什么样都见不到,那是遗憾得抓耳挠腮。“哎,这怎么回事?我老糊涂了?老哥,下一次联合国大会什么时候召开?”
宰孔一看,晋献公好像很失望,于是安慰他:“没赶上就算了,齐桓公现在喜欢四处惹事,北面讨伐山戎,南面讨伐楚国,西面来开这么个会,东面不知道要干什么。老弟你别跟着他凑这些热闹了,专心管自己国内的事情吧。”
献公并不认同宰孔的话,可是,认不认同又能怎样呢?献公很失望,阴差阳错,错过了组织的怀抱。
献公本来就是抱病上路,一路上辛苦颠簸不说,此时又受到巨大的精神打击。回到绛,献公就病倒了。
到了九月,献公知道,自己是看不到十月的第一缕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