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卧病在床这几天,春天终于造访了红绿村。温柔的春风带走最冬的酷寒,积雪溶化成水形成一道道小小激流,汇入碑野川。听到流水声,春天的脚步就不远了。枝头的新芽吐出嫩绿,插秧播种的时节也近了。平常总是雾茫茫的山阴地方天空,云间也撒下耀目的阳光,照射在山脉上反射出白光。
这天,我终于有力气起身,便冲了个澡梳理整齐,出门走走。走下山坡时,我回望身后的那座山。
我想到那个开满铁炮玫瑰的溪谷,外婆和缘两人抱着回不来也无所谓的决心,终于抵达的那个溪谷,究竟那是他们俩同时做的一场梦,还是真的在雾雾飘渺中,隐藏着一个散落着木箱的谷地?
在那片自远古就未曾改变过外貌的伯耆森林里,那群山里人是否还栖息在那里呢?民俗学家虽然给他们取了“山窝”、“野伏”、“山外”、“种咱”不同称呼,但却没人能证实他们是否还存在着。他们既不是支撑国家经济的劳动人口,也不缴纳税金,更不会发展成社会,他们只是单纯地活着。对国家来说,他们就像透明人,静静随着时光流逝活着的一群人。
不过,他们一定还存在,就像生活在现实世界的我一样存在着。
我瞇着眼,注视着这片山脉好一会儿,才又回过头,慢慢往山下走。
我在春天即将前来造访的红绿村里漫步着,信步至郊外寺庙,走到后方开满梅花的墓地去。
墓地上开满各式花朵,老旧的墓碑上爬满青苔,空气中洋溢着湿湿的泥土气息。我毫不遵疑地走向赤朽叶家气派的墓园,那里站着一个很眼熟的中年男子。
原来是三城,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手拿公文包。阳光无情地清楚映出他俊秀脸庞上的无数皱纹,透过稀疏的头发,甚至看得见他青白色的头皮。阳光太刺眼,三城瞇着眼睛看着我。
“又见面了。”
“是啊……你来看舅舅吗?”
墓碑前供奉着一束红玫瑰花和一瓶红酒,三城点点头,低声说:“带了点酒和玫瑰。”
“嗯……”
“我觉得这么做太装模作样,所以才偷偷来,没想到却偏偏遇上你。人真是不能做坏事。”
“这不是坏事啊……”
“你叫瞳子?”
“嗯。”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一起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阳光照在逐渐老去的三城身上,也照在年轻却还没唾醒的我的脸上。
小鸟在枝头吱喳地叫着。
这时我忍不住和三城说:“虽然我现在叫做瞳子,其实我原本应该叫做‘自由’的。‘赤朽叶自由’这名字不赖吧。”
“嗯,‘泪’和‘自由’吗?”
“是的。”
我点点头,将带来的花放在墓碑前,点燃线香供奉,然后动手整理了墓园周遭,三城也帮了忙。我擦拭墓碑,拔了杂草,同时心里浮现一个问题。
为什么外婆要为我取名为自由呢?在阿辰的想法里,名字不能改变命运,而是跟随命运而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未来我是否要面对捍卫自由的战斗呢?而我能获胜吗?不过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的自由又是什么呢?
三城很细心,他小心翼翼把我没拔干净的杂草又清除掉。整理结束后,我们并肩走着,天气很好,我轻声问:“三城先生?”
“嗯?”
“我可以说是因为舅舅的死,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舅舅那么优秀,所有人都对他抱着很高的期望,没想到他却突然死了。所以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妈妈才会招赘。其实本来应该是舅舅的孩子继承家业的。”
“泪是不可能生小孩的。他只爱男人,就算他没死,还是会由其它兄弟的孩子继承家业吧。”三城冷冷地说。
我没料到会得到这么露骨的答案,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这么觉得?”
“我不会说违心之论的。”
“是吗……”我笑了出来。
我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三城追了上去。又将小石子踢得更远,两个人接力踢着石子前进,在墓园中聊天。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因为泪的死才诞生的。”
“不管怎么说,总之……”
三城踢着小石子,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尾挤出些许鱼尾纹,看起来像在笑,表情比刚才柔和许多。
“欢迎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吓了我一跳。我张着嘴,抬头看着三城。
三坡低着头。脸色渐渐涨红。
“是不是又太装模作样了?我又说错话了。”
远方的小鸟继续吱喳地叫着。
梅花随风摇动。
两粒豆大的泪珠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停住脚步,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我已看不清眼前的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三城伸出手,温柔地拍着我的背。
“不要哭啊,诶!”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三城似乎很为难,勉为其难地继续轻拍我的背,后来他像是认命了,抱着我安慰说:“不要哭,不要哭了,怎么啦?怎么一直哭呢?真是的。”
“欢迎。”
我一边哭一边低声地说。
欢迎,欢迎你的到来。欢迎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尽管这世界也有诸多烦恼,我们将一起携手共进。来吧,我们要让这个世界更美丽。
那年春末,在拆除工程接近尾声时,工人在熔炉底部发现一具身分不明的骸骨。那具骸骨虽然穿着工人制服,名牌却过于老旧无法辨识,警方为此展开调查。看到爸爸和孤独都很苦恼,我偷偷地暗示他们,那可能是穗积丰寿的骸骨。后来经过齿型和身量特征的比对,证实是穗积丰寿没错,警方便通知家属前来领回遗体。我半胁迫半恳求,硬是从穗积家的子孙——就是那个图书馆管理员——那里,偷偷要来一些骨灰,连同丰寿的遗书一起收进佛堂的抽屈里。
“你并没有杀死他唷,外婆。”
我一边关上抽屉,一边低声对外婆说。
尽管已经知道没有所谓的受害者,他们的冤魂也不会再出现,平和的大宅已经没有一丝诡异的气氛,我还是告诉自己说:
“没有人杀死他,丰寿是自己爬上熔炉结束一生的。我想,他只是并不想改变罢了。”
我们都只能活在当下的时代里。一直以风箱的火焰为中心的红绿村里,每个男男女女都不能自外于时代潮流而活。人类是笨拙的生物,当我们回顾自己的过往,尽管认清自己的缺陷,却往往无法摆脱那样的自己。改变很困睡,成长的过程荆棘满布,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心要好好活下去。
比起外头的世界,赤朽叶家后院的春天来得晚了点,干枯的枝楞上总算啊始冒出新芽,绿叶在乍暖还寒里慢慢探出头,在春风里轻轻摆动;河川里流淌着融化的雪水,鸟儿不时一同展翅高飞。
我成功指出骸骨身分的消息传出去后,村民开始议论纷纷,都说赤朽叶家的女孩原来也是个“小万里眼”。每当村里的长辈问起这件事,我总是故意神秘兮兮地点着头说:“说不定哪。”小万里眼,这个封号还不错。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定很有意思。
以上,就是我对“五十年前外婆看见在空中飞的男子”这件事进行的调查,我对自己未来不安的自白,以及与“谋杀案”有关的故事。尽管相较于外婆和妈妈,我的故事逊色许多,即便如此,这也是发生在钢铁小镇红绿村里的,一个鲜红魂魄的故事。
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团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