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周末,我和丰见了面。他照例传来简讯和我约定时间,我们见面后一边开车兜风,一边讨论当天的行程。季节仿佛在一瞬间变换,周末的天气很冷,吹着入冬才有的湿润冷风,我们决定干脆去看场电影,散场后则到车站前的商店街散步。
高中时我们只能走路或骑脚踏车,活动地点有限,所以大家常在商店街约会或约朋友在这附近晃荡。那时候这一带有不少以学生为主要消费族群的便宜饰品店、服装店和咖啡厅,而这几年这类的店又开得更多了。像这样聚集着许多少女风格的可爱店铺,实在看不出当年这一带曾是太保太妹的大本营。我们逛了几家精致小店,老板不外都是一些和妈妈同世代、经历过泡沫经济年代的中年人,他们衣着时髦,身上还残留些许都会气息,卖的多是本地少见的进口家具或饰品。我们走进其中一家店,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则摇身一变成酒吧。店内约有五坪大大,精致小巧,丰说是有人推荐他可以带女友来。
老板是个着年约四十七、八,蓄着胡子的中年男子,有种都市人的脱俗气质,看来也是年轻时在都市打滚过,中年以后才回乡开店。我们挑了最里面的座位坐定,点了红茶,可是不知为何老板一直盯着我看,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他一言不发回到吧台里,没多久送上红茶时,同样一声不吭紧盯着我。
我加了一匙砂糖在红茶里搅拌。
“你最近还在想那件事吗?”丰问。
我点点头,啜了一口红茶。
“你是说外婆的事吧,对呀,反正我没有工作,闲得很。”
“有什么进展吗?”
我从提包中拿出笔记本交给丰,他看着只剩五个人的死者名单。我告诉他退休的护士说确定真砂和外公都是病死的。丰喝着咖啡想了一下,指着穗积蝶子的名字喃喃说道:“记得上次那个管理员吗?图书馆那个。”
“啊?嗯。”我回想起那天的事,“她对我们很感兴趣,还说我们像刑警搭档。”
“我不是拿了她的名片吗?她的姓很特别喔。”
丰从皮夹里拿出名片,上面写着图书馆的电话和地址,正中央是名片所有人的名字——“穗积安代”。我和丰交换了一个眼神。
“会是亲戚吗?”
“说不定喔,听说穗积蝶子的家人都逃到大阪去了,说不定还有亲戚留在这里。这个村子这么小,丢块石头都可能砸到自家亲戚,我想应该不会错。这里的环境可真浪漫啊。”丰自暴自弃地说。
“你嘴巴真坏……”
我们当场打电话到图书馆去,那天似乎正好休馆,没人接听,丰说改天有空会再打去问问。那天的丰话不多,那通常代表他心情不好,有时他在公司遇到了不如意的事,连周末都无法释怀,无精打采的,连我都被波及。我装作没这回事,但心里不免担心他发生了什么事。
傍晚我们到“THE CHATEAU”宾馆时,丰依旧认真翻着我的笔记,沉思着。我坐在床缘正要打开电视,被丰阻止了。
“不要动,弹簧很吵。”
旧床确实经常嘎吱作响,但他的态度未免太差了。
“可是我很无聊啊。”
“我正在帮你想事情啊。”
“我又没拜托你。”
回家的路上,丰一不小心将车开下堤坊,车子困在河滩上,无法动弹。我用手机联络JAF。这期间丰托着腮坐在河边,朝河里丢小石子,看起来不大对劲。
“你怎么了?”
“没什么……”丰摇摇头说。
“是吗?”
“人为什么要工作呢?”
“为了养活自己吧。”
“全日本和我同年龄的人里头,不知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大家都是成天嚷嚷着不干了,隔天一早还是乖乖上班打卡吗?是不是再怎么受不了,也得一直做下去?这就是男人的强悍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一点都不强啊。”
“你不是打过很多全垒打吗?”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丰继续丢着石子。
“那时候啊……这么说好像我很老似的。总之,那时候我啊,一心只想着自己得尽力去做。无怨无侮地投入各类魔鬼训练,现在想想,那是因为当时我真的很爱棒球啊,就是因为爱棒球胜过一切,才能客观看待自己的能力,一心一意只想做好这件事。这些,都是我长大之后才了解的。”
“丰……”
“可是现在面对的是乏味的工作,我失去了全力以赴的动力,我一点都不喜欢工作,可是没有办法,毕竟我已经是大人了。”
“嗯……”
“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就是所谓的男子汉吗?”丰的声音变得很微弱,像在说悄悄话似的。
“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我肯定地回答他。
我很希望这时能给他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可是我不像丰,从来没在社会上打拼过,我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欠缺说服力。曾经不可一世的全垒打王多田丰,现在却吸着鼻子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陪在一旁紧握着他的手。
“不然……辞职吧,既然你那么痛苦。”
“不行。鸣……不行啊,鸣……我得当个男子汉。”
“你是指出人头地吗?别在乎这个了,你就是你,这样就够了,欣赏你的人不会因此弃你而去的,对不对?”
“不行啊,这样不行的,瞳子,鸣……”
救援服务的人到了后,顺利将水蓝色Corolla拖上马路。丰还在哭,我只好先付了钱。
丰一边流泪一边开车送我回家,下车后,我望着水蓝色的轿车蛇行着绝尘而去,开始心想到底怎样才算男子汉呢?走过草木干枯的后院,一进入大宅,我就瞥见黑菱绿身上的黑金两色衣服在长廊尽头瞬间闪过;孤独脱下的大鞋胡乱地散在玄关,而苏峰手里拿着洋芋片,悠闲地打我面前走过,偏偏这种时候家里的大人一个都靠不住,我不禁叹了口气。
到了半夜,爸爸美夫终于回到家。他每天都辛勤工作,就算是周末也一样早出晚归,进门时他总是尽量不发出声响地从后斗进来。外公外婆和妈妈都已经过世,照说他已经是业用地中最高的人了,却还是维持一贯的低调。我来到后门,爸爸见到我起先吓了一跳,接着开心地对我微笑。
“来迎接我吗?就算一只猫出来迎接,也够开心的,更何况是女儿啊。”
爸爸似乎喝了点酒,手上抱着很多文件,疲惫的脸堆满笑容。
“爸爸,你辛苦了。”
“怎么啦?瞳子,看到你爸爸真开心。今天还真是难得呢。”
“爸爸,我有些事想问你。”
我跟在爸爸身后,个头不高的他碎步走在长廊上,和爸爸在一起时,家中的空气感觉总是特别和睦,很难想象毛毬曾经在这条平静的长廊上挥舞着斧头,有发直的女佣裸奔。也因为这样,我很喜欢爸爸。
“爸爸,什么是男子汉?”
“就是有能力保护自己心爱事物的人。”爸爸用微醺的语气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一时语塞,想了一下说:“心爱的事物吗?”语气中带着莫名的敬畏。
“嗯。”
“那……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呢?像爸爸这样。”
“我一点也不强啊,你知道吗?爸爸是招赘的女婿啊。”
他似乎真的喝醉了。我目瞪口呆地回说:
“我当然知道啊……我是你女儿呀。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像社长、富豪,或是拥有教授或老师头衔那种有地位的人。”
“这种事我不懂。”爸爸好像有点赚烦,随便搪塞了一句。
大概是听到说话声,孤独穿着睡衣从房里探出身,朝我们走来,轻声问我:“怎么了?你该不会是想甩了丰吧?”
“才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讲到保护自己心爱的事物啊,还记不记得上次地震时,有个男人勇敢地挺身而出保护你?那就是我喔。”
“不记得了啦!真是的,要讲几次嘛。”
一想到丰的眼泪,突然间我也好想哭。在外婆口中,以前村民心目中的强悍男人,指的是身强体壮、卖力工作的男人,而战后正是靠这些男人挥洒汗水重建而成的;而妈妈心目中的强者,则是很会打架的小太保,他们每天锻炼体魄、好勇斗狠。接着泡沫经济的金色浪潮短暂造访,荷包丰盈的时代旋即告终,然后到了现代。
对现代人而言,所谓的“强悍”指的又是什么呢?
想到流泪的丰,我就心痛不已,这就是“Fago”啊,我的心也陷入了“Fago”的情绪。我紧咬着唇,拉着爸爸略皱的领带喃喃说道:“我还是去找份工作好了。”
“啊……?”爸爸吃惊地看着我。
“瞳子,怎么了?这么突然。你不是很懒吗?”孤独也瞪大眼睛看着我。
“没什么……”
我觉得很丢脸,我清楚自己太小看这个社会,太天真了,没再和爸爸和孤独说什么。我想和我心爱的全垒打王分担同一种痛苦。一想到他,我的心就好痛。
冬天迅雷不及掩耳地到访,山阴地方的冬天寒冷异常,湿气重的土地特有的鹅毛大雪沉甸甸地从空中落下,半融化的积雪堆在路面上,从刚下起小雪的初冬起,我和丰就很少见面。如果他不主动联络,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约他。这样过了半个月,天色变得更阴沉,期间我去参加了一个面试,那是家刚在本地设立的电话客服公司。
办公室位在郊外一片空旷的新开发土地上,建筑物外观像工厂厂房,里头则是一排排小隔间,放有计算机屏幕的金属制办公桌辨列整齐,许多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穿着套装,不停接听电话,一刻都不得闲。这家公司承揽都会企业的客户服务电蛞,业务种类多样,从电器用品送修,电脑使用说明,股票投资风险解说等等,无所不包。
通过面试进入公司后,先接受三天电话营销训练课程,好矫止我略带乡音的腔调。课程中一直重复练习着相同的语句,让我有一点不耐烦,但一听到讲师说:“年轻人学得真快,不像计时的主妇学都学不好。”就让心情好转不少。客服中心要求员工穿正式套装上班,休息时间还能在时髦的露天咖啡厅里吃午餐,让我有种身在都会的错觉,就连薪水也比当地企业高一点,是当地年轻人的热门工作之一。下班后,看见远方耸立的中国山脉,才想到自己是身处在壮阔的大自然里,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开始过起一周五天、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很快就适应窄裙配上高跟鞋的OL打扮。
丰依然没有和我联络。没有约会的周末,我就和朋友碰头或一个人在街上闲逛。那天我独自搭公车进城,悠闲地逛商店街,走累了就到之前丰带我去过的咖啡厅歇脚。时值黄昏,店里刚好转为酒吧氛围。
我点了一杯鸡尾酒坐在吧台角落,胡子老板又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瞧,表情有些苦涩,我觉得不大自在,喝完鸡尾酒就离开了。
像柳絮般的细雪下个不停,我心想,真的已经入冬了呢。这时候,我接到了丰的电话,和之前比起来他的声音精神多了。
“瞳子,工作怎么样?”
“不知道,才刚开始,你呢?”
“嗯……”
丰没有回答我,把话题转到穗积安代身上。
“后来我打电话到图书馆,那个管理员果然是穗积蝶子的亲戚,蝶子确实是十八岁那年在感化院过世的,据说死前那阵她吃得很少,身体越来越虚弱。入冬后发起高烧,五天后就死了。事发突然,她的家人和感化院的人员也都很意外。”
“原来是这样……”
“据说她的死没有任何疑点,当然我也只是听人说的。”
“既然她一直待在感化院,那她的死就和外婆无关了。”我拿出笔记本,用笔划掉穗积蝶子的名字,只剩下四个人。这时电话里丰的声音变小了。
“下周末有空吗?瞳子。”
“有啊。”
“那就星期六见啰。”
挂上电话后,我躺在床上翻着笔记。死者名单里只剩下泪、曜司、百夜和毛毬。依照时序,死者的名字一个个被翻掉,命案可能发生的时间也越来越接近现代。这时响起简讯铃声,我拿起手机一看,是在公司交到的新朋友传来的。就在我读着简讯时,总觉得剩下的四个死者正顶着苍白的险孔,就在背后瞪着我,一股寒气打背脊升起,我一定要得找出那个受害人才行,非找到不可。
星期六晚上和朋友看完电影,在公车站牌前挥手道别后,我独自走在商店街上,走着走着又来到那家小酒吧,我坐在吧台角落又点了怀鸡尾酒。自己一人时实在提不起动去陌生的店,再说我也很喜欢这家店的气氛。这次老板不再盯着我看,我自在多了。
店里没有其它客人。我愣愣地发着呆,没多久,一个看似和老板年纪相仿的男子走进来,好像是常客,坐上吧台还没点饮料,老板就自动端上啤酒。他的身材高瘦,年轻时想必长得很俊秀,他喝着啤酒,像老板初次见到我时那样,瞇起眼打量我。
“周末又落单啦?三城。”老板低声对男子说。
“欸,不用每星期都讲相同的台词吧。”名叫三城的男子皱着眉,口气酸酸地说。三城并不像老板那样散发着都会气息,倒像是本地居民。不知不觉我开始胡乱想象起来。
“刚回来碰到你之前,我一直很沮丧呢。老朋友一个个娶妻生子,从年轻人变成老头,连小孩都上大学了。”老板压低声音说,店里没有其它客人,老板替三城端上一杯兑水威士忌后,就没事可忙了。
“那是因为乡下不结婚的人很少啊。”
“不是那样,我在都市时生活过得很荒唐。玩够本了,才抱着独身的打算一个人回乡下来。只是看到大家变得那么一本正经,实在很无趣。见到你后我才总算松了口气,你可是一点都没变啊。”
“所以都一把年纪了,还是没出息。”
“记得我们大学时成天只顾着玩吗?上山下海的,那时真没想过自己会变老,朋友离世什么的……说到山上……啊!”
两个中年男子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瞪着正在喝酒的我,异口同声地说:“泪……”
轻柔的爵士乐在店内回荡着,店内仍是没有其它客人,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了。原来他们两人认识泪舅舅。这么一说,外婆的故事里确实出现过一个名叫三城的大学生。我涨红着脸,害羞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盯着我瞧的初老男子。老板一脸微笑,三城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看起来既像生气又像害怕。
“我们长得很像吗?”
“岂止像,侧脸根本就一摸一样,没错,就是泪啊。我老觉得你长得像谁,却一直想不起来。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对了……你是泪的什么人?”
“啊,我是他的外甥女,他妹妹的女儿。”我低声回答老板。三城一直瞇着眼盯着我将近三十秒之久,仔细打量我后。慢慢场起嘴角笑了。
“是吗……”听到三城这么说,老板猛点头。
“她从上个月起就来店里,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一直想不起来。”
“我也是。刚刚我就一直在想,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原来啊,原来是长得像泪啊。”
“我也吓了一跳,不过……红绿村本来就是个小村子。”我这么一说。两人都不住点头赞成。
音乐停了,老板换了一张CD,爵士乐再度扬起。来了几位新客人,老板走出吧台带位、点餐,回来后一边调着鸡尾酒一边说:“我都快忘记有泪这个人了,我真是无情啊。他一向文静,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那正是他的优点,他是个好人。”三城说。
老板附和点了点头。
“请问……我舅舅过世时,你们也在场吗?”
“是啊,事发时我们在爬山没错吧?当时我们两个都在场,我走在最前面,记得三城是和泪走在一起吧,泪就紧跟在三坡后面。这家伙后来还想冲下山崖去找泪,被大家从后面拉着,才总算把他拦住。”
三城瞇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怀说:“他就走在我后头,我也一直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可是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大家都慌了手脚,事发时没有听见任何尖叫声,也没有人察觉异样,所以我们才更震惊啊。从来没想过,年纪轻轻的,就有和我们同年的朋友丢了性命,很没有真实感,总觉得他会突然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似的……”
“突然说走就走,未免太过分了,如果他在走之前先说一声就好了。”
听到三城这么说,老板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
“说什么?”
“这个嘛……像是……再见什么的。”
这时店里进来了很多年轻客人,三城起身,低声说了“改天再来”,便离开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夜晚路上的寒气冻得我直打哆嗦,像这样夜里走在商店街,突然有种走在废墟的错觉。老旧斑驳的钢骨随处可见扭曲变形,就像被世人遗忘的恐龙骨骸,默默耸立在冬天夜空下。天上的星星闪着冷光,许多店铺还透出灯光。这里还是白天来比较合适,白天时这条街是属于学生的,健康而明亮,我边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耳边彷佛听到遥远的过往岁月鼎沸的喧哗声,自己的脚步声大得出奇。正当我感到害怕起来,暗影中突然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突地抓起我的手臂,我叫不出声,整个人愣在原地。
“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你。”
原来是刚才在酒吧的男人,泪的朋友三城。黑暗中在稀薄的月光映照下,他看起来犹如当年的美男子,女子般瘦削的脸上,像用刀片划出似的细长双眼正闪着光芒。他微强着嘴,单薄的嘴唇显得有些寡情。
“啊,没关系,我还以为是谁。”
“在这么暗的夜里,你看起来真的很像泪。”
“……这样啊。”我点头回答。
三城表示他开车,可以送我一程。
“白天还看不出来,不过晚上这一带很危险的,这里很多店都还是空屋。”
说完他便朝立体停车场方向走去,我赶忙追上。
“请问,三城先生高中和大学都和我舅舅同校吗?”
“是啊,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你们很要好吗?”
“不能再好了……好到不能再好的程度。”
不知道为什么,三城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生气。他修长的双腿快步走过恐龙骸骨般的拱廊商店街,为了追上他,我只好小跑步跟上。在淡淡的月光照耀下,他的身形看起来就像个细长而悲伤的影子。从身后看去,他的长发及肩,但头顶已经略微稀疏。我不禁想,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眯起眼睛后,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三城,和只能透过照片及故事认识的,那个长相端正的舅舅,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的美丽幻影。他们曾是那么年轻俊美。我心想,也许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谁也比不上这两个美丽的男子。
三城回过头来,那张细纹满布的脸上,表情比刚才平静许多。我松了口气,连忙追上他。我们一起走出商店街,略显脏污,漾着白光的立体停车塌出现在眼前。这时我才想到,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走。似乎比独自走在夜晚的商店街更危险。不过如果是他,就算被杀了我也无所谓。这股冲动听起来尽管愚蠢,但我实在无法不这么想。我想起是泪的早夭促成了我的出生。因为全家疼爱、期待的长子突然离开人世,毛毬才匆匆招赘成婚,生下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儿。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赤朽叶家是否就是从那时起走上了迷途呢?如果是由流有泪血脉的人来继承这个家,会不会比较好呢?这一晚我不断相着这个问题。
三城坐进一辆破车,向我指了指副驾驶座的车门。这应该是他工作时开的车,后座上胡乱摆满了成堆的文件和纸箱,车内弥漫着瘾君子阵年的烟味。车子摇摇晃晃驶离了立体停车场,奔驰在夜晚的红绿村中。
“……那时我们的感情很好。”三城的话打破了窒闷的沉默,“当学生最好了,所有的事都是那么美好,你有这么想过吗?”
“嗯,有啊,那时候好自由。”
“我懂,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想爱谁就爱谁,尽管那时我们一无所有。”
“请问,我舅舅是在毕业前夕去世的吗?”
“对,爬山时我走在前头,途中似乎听见他在叫我,不过声音很小,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顾着住上走便没回头。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不见了。我一直很想知道,泪究竟是失足掉下山崖,还是自己跳下去的。不过就连身为家人的你也不知道吧。结果活下来的人,只能一辈子抱着这个问号活着,真是情何以堪。”
“我舅舅确实是在那时候死的对不对?”
“……你的问题真奇怪,泪就是那时候死的,解剖遗体时可以大致推断死亡时间,而且泪是在河里被发现的,怎么看都是从崖上掉进了溪谷。他就这么走了,连句再见也没有……不知不觉他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了啊。”
车子穿过夜色中的红绿村,天空下起大雪,雪花就像萤火虫般闪闪发亮。这时终于来到了山脚,车子缓缓开上山时,引擎发出了鸣鸣低鸣声,三城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低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瞳子,瞳孔的瞳,孩子的子,瞳子。”
“是吗?”
三城单薄的嘴唇微微开启,轻叹了一口气。他把车停在大宅门口,肘时撑在方向盘上转头看我。
“你要是男孩就好了,在一个年轻女孩脸上看见泪的影子,感觉真不舒服。”挖苦地说完。他用嘴角示意说:“下车吧。”
我缓缓地滑出副驾驶座,目送他开着那部破车摇摇晃晃地下山离去后,进了家门。我走过光滑的长廊,来到佛堂,抬头望着墙上泪的照片。泪端正的脸上,挂着一个软弱的微笑。我心想,我们哪里像呀。不过就算我脸上或多或少带点泪的影子也不奇怪,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吗?
回到房间我拿出笔记本,用笔划掉赤朽叶泪这个名字,不过划下时的手有些颤抖。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曜司、百夜和毛毬,这三个人是在万叶五十岁前后时死去的。人有可能年纪这么大了才杀人吗?被杀的又是谁呢?我不知道,我把笔记本丢开,躺到床上。
那天晚上我梦见万叶。很久没梦到外婆了,梦里的她很年轻,在开满铁炮玫瑰的山谷里,正把玩着沾满晨露的花朵。我被梦魇得发出低吟。凸眼金鱼黑菱绿这时也在梦中出现,她穿得金光闪闪的,不断对我说着话。
“瞳子!瞳子!快起来。瞳子!”
我睁开眼睛,发现黑菱绿正低头看着我。
“瞳子,你做恶梦了吗?连我房里都听得到你的叫声。哎呀,真可怜。”
“我梦见外婆了。”
天快亮了,微弱的白光从纸门外透进来。我起身抱着头,对黑菱绿说,她脸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
“万叶从不肯到我的梦里来,我好想万叶啊,真想再见到她。”
“等你走了,你们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了。”还很困的我随口嘟嚷着说。
绿听我这么说,朝着我的屁股一阵胡乱猛打,我尖叫着躲进棉被里。
在我再度入睡前,绿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低声说:“她在铁炮玫瑰的山谷里唷。”绿呢喃着:“是喔,那我死了之后也到那里去好了。”我就这么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际,仿佛听到绿在忱边轻声唱着歌。
那个周末,下起漫天大雪,路面开始积雪。我和丰见了面。好一阵子没见,我们开车兜风购物完后,来到“THE CHATEAU”那间我们常去的水蓝色房间。进房后,丰说:“……我想了很多。”
“想什么?”我把刚刚在便利商店买的一堆果汁、零嘴放到桌上。
丰在圆床边来回踱步说:
“一个是你外婆的故事,另一个是那些故事里掺杂谎言的可能性。万叶外婆在说故事时,隐瞒了杀人的事实,她刻意略过某些事不说,或在某些关节处说谎,这都不无可能,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全盘相信那些故事。”
我一直以为他这阵子都在想有关工作或生命的意义之颊的事,听他这么说,一时愣住了。
“……你一直在想这件事?”
丰频频点头。
“嗯,对啊,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时万叶外婆是用‘肉眼’还是用‘万里眼’来看东西,当然这必须是在相信她具有‘万里眼’能力的前提下。她说过,自己从山坡下看见了赤朽叶大宅拉门上的鲷鱼。可是事实上,在山下根本看不见拉门的图案呀,再怎么说都太远了,而且角度也不对。”
“她的眼力很好。”
“问题不在这里,而在距离和方位。还有,她说她爬上后院的丝柏树,看见女佣在分房生产这件事也一样,说不定她不是用‘肉眼’看见,而是用‘万里眼’的能力看见的,可是在万叶外婆的记忆里,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某些曾经在她的故事里出现的情景,说不定并不是发生在当下,而是她以万里眼所见的未来,或不久之后的未来才会发生的事。”
丰停下脚步,坐在床缘。
“也就是说……我们不应该全盘相信她的故事,你觉得呢?”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饮料,拿出笔记本交给丰。
“只剩三个人了吗?”丰低声说。
我打开音乐,试图盖过外头国道不断传来的车辆噪音,拿着零食坐到床的另一头。丰盯着笔记本看继续说:“曜司死的时候真的是身首异处吗?”
“嗯……这是真的,那件事闹得很大,整辆列车一头栽进了山谷,不但地方政府派出搜救小组,连电视台也派出直升机到现场采访,在当时引起不小的骚动。一块车顶铁片之类的东西从天而降,击中外公的头部,整个头颅都被削了下来,就跟外婆预祝到的未来情景一模一样。”
“不过万叶外婆并没有看到宴会列车,她只看到曜司的头颅飞了出去,并没看到曜司人在宴会列车,或是整列车厢被风吹下山谷的画面,对不对?”
我呆呆地望着丰。
“所以呀,如果,我是说如果喔,曜司的死因确实是断头而死,但有没有可能这件事并不是在意外时发生的?例如有人把早就已经砍掉头颅的尸体带上车,当列车被风吹落山谷时,尸体被当成是意外死亡。”
“啊……”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认为,曜司死时万叶不在场,所以不可能和她有关。但如果外公是死后才被搬上了车,倒也不无可能。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不成所有的乘客都是共犯吗?
我这么想时,丰指着笔记本继续说:“那毛毬妈妈呢?”
“应该不可能,因为我妈是在我面前走的。”
“你亲眼看到她断气的吗?”
“嗯,应该说……我在妈妈‘死之前’和‘死之后’都在场。她进到后面的房间后,拉上了纸门,等到我觉得不对劲推开纸门时,她已经倒在那里了,死因也没有疑点。”
“是吗?”
“嗯。”
我站起身,想把喝了一半的果汁放进冰箱,打开冰箱门却发现里头一点都不凉。盯着笔记本的丰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冰箱从上星期就坏了哦。”
“是吗……”
我慢慢关上冰箱,坐回原本的位置,心情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上星期我和朋友看电影,一个人逛街,根本没和丰碰面。丰是和谁一起来宾馆的?
我咬紧牙根强忍着泪水,站起身穿上外套,拿起提包说:“我要回去了。”
丰惊讶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
我把笔记本收进提包。
“你上星期是和谁来的?”
丰“啊!”了一声,便沉默不语。
我走出房门,丰穿着外套追了上来,尾随我挤进电梯。
电梯里两个人都没开口。离开宾馆时,丰低声说:“在这里叫不到出租车的,我送你回去。”他说的没错,我心情悲惨地坐进副驾驶座。
车子缓缓驶在国道上,积雪被碾得四处飞溅,暗灰色的天空下,留下两道黑色的胎痕。
车停在大门口后,我急忙逃进家里。丰在背后叫着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路上隐约听得见他的道歉声。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走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后院里,我回头看着自己的脚印,爬上了丝柏树。
这就是万叶那天爬上的丝柏树。我站在树枝分岔处,望向远方的分房,这段距离相当远,而且根本看不见主建筑的窗户,只看得到仓库外的斜格纹镂空矮墙,完全看不见房子里的状况。也就是说,在这里万叶不是用“肉眼”看见女佣真砂生产的,而是用“万里眼”看见的。我不禁在心里佩服起丰来。只是一想到那之后发生的事,还是沮丧不已。没碰面的这几个星期里,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很想大叫“接住我”。可是此刻底下没有人,我只好轻轻跳下丝柏树,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瞬间飘浮起来,仿佛是轻轻飘起后才落在地面,就像在空中飞似的。外婆看到的幻影中,最有趣的就是丰寿的飞行了,尽管我还是不懂这个幻影的意义。我从檐廊走进屋里,在厨房泡了一杯热红茶,加进牛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手上端着马克怀,我边想着妈妈的事边走回房。
途中遇到苏峰,他看见我说了句:“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你的表情好恐怖,怎么啦?”
“没什么,我间你喔,阿有,你还记得妈妈过世时的事吗?”
苏峰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跟在我身后,边走边说。
“那时闹得那么大,当然记得啊。当年的赤朽叶毛毬可不不得了,不过她和其它漫画家不一样,整天躲在这栋宅院足不出户,见过她的人应该不多。在十九岁到三十二岁这段日子,她的作品一直在周刊上连载,长达十二年之久,结果活活累死了自己。当时整个业界都很震撼喔。”
苏峰敛起平日儒雅的样子,一脸严肃。我们走在光滑的长廊上,来到以前毛毬当做工作室使用的那间狭长的和室,站在房门口,望向房内。
墨水的气味、坐在并排的书桌前努力工作的年轻助手发出的沙沙笔声;大宅深处的这间和室犹如一个秘密的漫画工厂。上座位置上摆着一张大书桌,毛毬每天就在那张桌子上聚精会神、不停画着,不关心女儿,也不看丈夫一眼,就这么渡过十二年以上的岁月。
当年那股令人头痛的刺鼻墨水味,还有微甜的少女体味已经不复存在,房里潮湿的空气都是灰尘的味道。这里已经空无一物,没有喜悦、憎恨,也没有情欲,什么都没有了。我和苏蜂回想着过去的情景,木然地站在原地。
“我第一次见到毛毬时,她才十九岁。”苏峰温柔地低声说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
“比现在的你还小喔,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小孩。”
一点也没错,在我这个年纪时,妈妈早已成了畅销漫画家。想到这点,让我相当震惊。
“她是个好孩子,虽然装得很老成,但偶尔会流露出很孩子气的一面。她有才华,却没有自信。我想栽培她成为一个出色的漫画家。”
“嗯……”
“但是成功之后,毛毬似乎变了。”苏峰脸上温柔的笑容消失了。“我想……她一定是想逃走吧。”
“你是说妈妈?”
“是啊,我自己就是一个逃跑的编辑,当时不管是漫画、金钱还是漫画家,这所有的一切。我都厌恶极了。但是毛毬没有逃,她不停地画,画到死为止。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不正常了,我也知道她是因为作品太受欢迎以致停不下来,想想真蠢,当时我觉得自己也有卖任,毕竟是我一手捧红她的。我想,除非她死,不然是不可能逃得了的。我曾经跟毛毬说:‘你干脆装死算了?我可以帮忙。’她听了只是哈哈大笑,没想到最后她竟然真的死了。”
“嗯……”
“不过她撑到画完结局才死,还真像她的作风。毛毬虽然做事胡来,其实很负责任,就因为这样,尽管我因为她吃了不少苦头,还是没办法讨厌她。”
苏峰走进工作室,站在从前毛毬工作桌的位置上,低着头,仿佛看见了毛毬的幻影,他喃喃吔说:“赤朽叶毛毬,辛苦了。”
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眼前仿佛看见身材高大的妈妈站起身,如幽灵般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那天几个助手都不在,只有我一个小孩在房里。毛毬放下画笔,站起身向我走来,她推开通往后方休息室的纸门,轻松地说了句“我要走了”便拉上纸门。我发现不对劲后立刻站起叫着妈妈,拉开纸门一看,她脸朝下,无声无息地卧倒在被褥上。我看着妈妈的脸,把手探到她鼻子下方,她已经没有呼吸了,我模仿大人摸着她的手腕,血管没有跳动。妈妈像一只死去的动物。身体变得沉甸甸,我连忙叫来大人,我连滚带爬到走廊上。“来人啊!来人啊!不好了!妈妈!”我断断续续叫着。
我像梦游者一样摇晃走着,像当初一样手搁在纸门上,慢慢推开,九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空无一物。然而下一秒那天房里的景象再度浮现,像一阵暗红色的热气,在空气中不停晃动着。房里除了一床被褥,只有一个装衣服的竹笼。倒在被褥上的妈妈看起来比平常高大,裙摆卷了起来,在萤光灯照射下,黝黑的皮肤发亮,光润的肌肤像冰冷的巧克力牛奶。我不记得自己在纸门外究竟有没有听到妈妈倒下的声音,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当妈妈倒下时,是否发出沉重的声响呢?我不知道。我跑到妈妈面前,叫着她,她没有回应。她死了。在画完长年的连载作品后,她就死了。
苏峰缓缓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事隔这么久,对于那天的事他好像还余悸犹存。
“当我知道她倒下的那一刻,我心想,啊,这个孩子总算能逃走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她只不过是逃走了。但是,她的身体确实变成了尸体啊,她死了啊。真教人不敢相信。”
“嗯……”我浑身颤抖地点了点头。
苏峰催促我离开,我回到长廊上时不禁一阵晕眩,而马克怀里的奶茶已经凉透了。
“对了,我曾经看过毛毬的鬼魂喔,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苏峰悄悄地说。
“妈妈的鬼魂?”
“丧礼那天,毛毬拿着行李神采奕奕地离开了。大家那时都很忙,没人注意到她,但是我真的看到了。她穿着花俏的连身裙,快步走过这条走廊。我吓傻了,愣愣地看着她,她还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笑,向我挥挥手。我虽然马上追上去,但是她走出玄关后便消失了踪影。这世上居然有那么开朗的鬼魂,我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那一定是……”
我想说,那一定是爱拉。苏峰总是冒冒失失的,直到举行百夜的丧礼前,他还一直当她是女佣的鬼魂,他也没发现长得和毛毬酷似的爱拉的事。毛毬丧礼那天,穿着连身裙、提着行李离开的,一定是分身爱拉。大家并非没看见,而是早就知道爱拉的存在而不感到惊讶。会记得这件事的,应该只有把爱拉误当鬼魂的苏蜂。
爱拉。
没错,爱拉和毛毬长得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后来她成为忙碌的漫画家的分身,在暗地里活跃。
毛毬死后,爱拉也自大宅里消失,因为她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现在人在何方呢?她的签证应该早就过期,不知平安回到母国了吗?还是仍然待在日本的某一个角落呢?
那身有如巧克力牛奶般的肌肤,轮廓分明的美貌——
等等!我站在走廊上,掩着嘴转过身去,看向身后刚刚自己走过的那段走廊。九岁那年,我就是连滚带爬的倒在这里,大叫着向大人求援。妈妈昏倒了!我叫着,工作室那时只有我和毛毬,没有其它人。而毛毬她……
我止不住全身的颤抖,回到工作室去。苏峰一直跟在我身旁。
那天妈妈走进后面的休息室里,拉上门,我再拉开门时,她已经倒在里面了,我直觉认定那是妈妈倒下了,可是我并不知道在那之前休息室里有没有人。我一直在隔壁帮忙贴网点,可是如果隔壁躺着一具尸体,我也不会知道。
妈妈走进休息室,拉上门,如果那时候,有另一个和毛毬作相同打扮的女人……像是爱拉。其实早就死在休息室里了,结果又将如何呢?不对,这样的话就会有两个毛毬了。不可能,房里应该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
我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房间,审视着每个角落。记忆慢慢回来了,我记得房间角落有一个竹笼,至于是不是大到可以躲进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我不记得了。或许真的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妈妈躲进那里头,然后我走进来,把爱拉的尸体当成妈妈,大声呼喊大人来帮忙。那毛毬呢?如果我是妈妈,我会怎么做?当然会趁着这个空幢幢开房间。从那一刻起,漫画家毛毬死了,毛毬则顶替爱拉的身分继续活下去,再也不是那个每天被截稿日追着跑的漫画家了。没错,就像苏峰说的“逃走了”……
想到这里,我纳闷不已。难不成爱拉真的被杀了?妈妈生我的时候,爱拉仿佛承受了本该由妈妈承受的疼痛,痛得在地上打滚。称职扮演分身的她,是否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扮演分身的角色呢?外婆留下的那句“我曾杀了一个人”,又意味着什么?是外婆杀了爱拉,妈妈利用爱拉的尸体做掩护远遁吗?这是预谋杀人,还是偶发事件?外婆最后说:“但我并非心怀恶意。”套用在爱拉的身上也说得通,外婆对爱拉本人应该没有任何怨恨才是。
我全身发抖,站在这个可能就是杀人现场的房间里。不可能,我突然心想,尽管妈妈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利用我当做尸体发现者。毛毬是个负责的人,而万叶也不可能会真为了自身利益而杀人。回房后,我拿出笔记本,把毛毬的名字划掉,又在一旁写下小小的爱拉两个字。
不过,我还是想相信我的两个血新。一定不是这样,我摇了摇头。不对,不对。
晚饭前,我来到分家。也就是鞄嫁进门的这一房。我在后门喊着:“鞄阿姨在吗?”鞄的孩子们涌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在啊。”熟络地拉着我的手。这些孩子都有正常的名字,但我暗地里偷偷替他们取名为“皮夹”、“手机”、“记事本”和“口红”,都是一些“鞄(皮包)”里面会装的东西。阿姨知道了想必会生气吧,虽然她好像并不讨厌自己的怪名字。
我走进厨房,阿姨正和佣人一起削牛蒡。
“有了四个孩子,连做饭都很麻烦啊。”阿姨随口和我聊起家常,又问说:“怎么了啊?”
“阿姨,以前家里不是有个叫爱拉的人吗?”
“嘘!”鞄把食指放在唇上,把我拉出厨房,用佣人听不到的音量说:“不准说出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不能让大家知道姐姐有替身这回事啊。那时姐姐太忙了,才把上电视,接受杂志采访这些事全交给爱拉出面。爱拉的事情可是秘密喔。”
“是吗……但是妈妈过世后,她也从大宅消失了吧。阿有说丧礼那天他看到爱拉带着行李离开。”
“嗯,我记得她回国去了,这是守灵那晚众人商量的决定,姐夫还拿出一大笔钱酬谢她。爱拉这人胆子也大,居然拿着毛毬姐的护照走了。”
“护照?”
“她假冒毛毬姐的身分上飞机,回菲律宾去了,消失在马尼拉街头,当地还以为有日本人在菲律宾失踪,事情闹得可大了。后来一查,发现护照持有人在日本已经过世了,整件事就被当成盗用护照案处理,才结束这场闹剧。除了家里人,外人都不知道爱拉在这栋大宅生活过,我们就说是毛毬的护照被偷了。”鞄若无其事地说。
“阿姨也看到爱拉离开了吗?”
“没有啊……这么说来,我确实没看到,那时候大家都乱成一圈,没人有闲工夫关心这件事。姐夫设想得还真周到,毛毬死后如果爱拉还在这个家,麻烦就大了,明明已经死的人,却还在家里走来走去,那还得了?姐夫把爱拉叫到书房和她谈了很久。这么说来,那天除了姐夫以外,大家都没时间和爱拉话别。她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走了。”
“是吗?”
我还是半信半疑,离开的人真的是爱拉吗?如果是毛毬和她交换身分,假扮成爱拉飞到菲律宾,就此消失。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正如苏峰形容的,逃走了呢?
阿姨留我吃晚饭,那晚我便坐在“记事本”和“口红”中间,在分房吃了一顿饭。分房的餐桌上还保有圈圆和乐的气氛。席间我又忍不住想起了丰,不时叹着气。卤菜里散落着刚刚鞄和佣人削的咖啡色牛蒡丝。天渐渐黑了。
从周一到周五,工作夺走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时间,那天之后好一阵子我没再碰笔记本。一整天待在客服中心里,和日本各地的陌生人讲电话是件很累人的事,而且还得随时转换自己的身分。变换成各行各业的专家来应对,一刻也松懈不得。我一直在思考有关“工作”和“尊严”的事,也就是车子开下河滩的那晚,丰低声说过的话。不过一直没得出结论。那之后我和丰再也没见过面,偶尔他会传简讯或打电话给我,但我怕得不敢看简讯,也不敢接电话,尽可能躲开他,也变得不敢面对所有的事。
周末我和久违的高中同学见面,五个人到居酒屋喝酒,唱卡拉OK,最后还到车站前的天桥下放烟火,赶在有人报警前逃走。在这种不符自身年龄,像小孩般不负责任的幼稚行为之中,我感受到一丝丝自由,脑袋里吹过一阵轻柔的风,我心不在焉地想着:啊啊,如果可以一直这样懒散下去,一辈子只当消费者该多好。我无法也不愿成为生产者,不想在社会上负起任何卖任。可是,就算我顺利逃避得了社会,也无法从人际啊系中逃脱,人与人之间的相虑也像一个小社会,而我,就在里面狠狠跌了一跤。
天亮前,和我最要好的高中同晕撇下其它人,悄悄告诉我:“呼说丰最近无精打采的。”
“……他有其它女人了吧。”
“听说对方年纪比他大喔,我也不太清楚,他们男生不肯告诉我太多。”
我轻轻哼了一声,年轻是我少数拥有的资产,所以听到丰劈腿的对象年纪竟然比他大,我仅剩的一点自尊受到很大的打击。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我总认为年纪比自己大的女性都是欧巴桑,不管再怎么漂亮迷人,旧东西就是旧东西。
不过这和我爱不爱无关,只是泄露了我的灵魂的无力和傲慢。我刻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附和着对方的话。然而对方不愧是认识很久的老友,她一下就察觉了我的心思。
“你明明就很在意,何必装出这种态度?”
“……谁叫我和丰都交往五年了啊,不过……”
“听说他上星期离职了唷。”
我踢着路上的石子。冬天的石子特别沉重、潮湿,在柏油路上滚动着发出结实笨重的声音。
“他离职了啊。”
“这是第二次了吧,丰虽然很努力,可是很容易一受挫就放弃。”朋友点着头说。
“他之前离职时,也和我分手了,对了,那次好像也是你告诉我的。”
“呵,恋爱就是一场谍报战,我一直是你的情报员啊。”同学说着故意向我敬礼开着玩笑,逗得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就是以我为中心的小社会啊。笑出来的同时,我也丢脸地流下了几滴眼泪,朋友体贴地假装没看见。
因为前一天玩得太晚,隔天早上我累得瘫在家里不想动。手机响了,是丰,但我还是怕得不敢接,一直盯着响个不停的手机。下午我出门到锦港,去见一个退休的搜救小组组员。
锦港的海浪很大,寒冷的海风猛吹着,港边一栋综合大楼里有一家赡养中心,我要找的人正坐在柜台里,是个六十岁开外,头发斑白的男人。
听完我的话,那个人浅浅地笑了。
“你是说赤朽叶社长的那件意外吗?那时真的闹得很大啊。都过去二十几年了呢,那时你出生了吗?”
“当时我还小,所以不大记得了,那么……”
我战战兢兢地提起外公的头被切断的事,对方听了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没错,他就是在那塌意外中丧生的,一块铁片从车顶脱落,落下时正好切过他的脖颈一带,铁片就留在尸体上,只要在现场看一眼就知道整个状况了。再说,就算他没被铁片切断头,掉到山谷底下一样活不了,当时车上的人全都丧生了。”
“这样啊……”
我向老人致谢后离开赡养中心,走进附近一家咖啡厅,点了泡泡茶,打开笔记本,划掉赤朽叶曜司的名字。死者名单几番删减,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
回到家里已经晚了,我直接钻进被窝里,隔天我在厨房叫住了正托腮喝着咖啡的爸爸。
“妈妈她真的死了吗?”我劈头就问。
爸爸吓得嘴里的咖啡都喷了出来。
“怎么这么问,都那么久的事了。”
“因为……那时候我还小,对自己的记忆没什么自信嘛。”
“再怎么没自信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瞳子啊,你就是这点要改改。”
“那,妈妈是真的死了吗?”
“当然死了。真是的,你怎么啦?妈妈真的死了啊。”爸爸一副吓破胆的模样,嘴里重复着相同的话语。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接着我小声间起爱拉的事。
“爱拉啊,她最近好像赚了不少钱喔。”爸爸点着头说。
“……赚钱?什么?啊?你们难不成还有联络吗?”
“当然啊,她以前这么帮忙,我们怎么能随便断了音讯,失了礼数?我们偶尔会讲讲电话,她的生意似乎很不错,那也是因为她手头上有资金。”
爸爸说爱拉回菲律宾后,用爸爸给她的钱开了一家活虾餐厅,七年前又开起网吧,生意还不错。爸爸带我到书房打开电脑,屏幕上出现网络电话软体,窗口里出现一个轮廓分、体型壮硕的女子,对方睁着黑亮的大眼睛,巧克力牛奶般的皮肤光滑无比,除了眼尾有些许皱纹,看起来还相当年轻,她身后像是家餐厅,墙上画着很大的虾子,黑板上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应该是菜单。
“嘿!美夫。”女人说,接着看向在一旁张大着嘴的我,问爸爸:“这女孩是谁?该不会是那孩子吧?”爱拉原本流利到足以担任毛毬分身的日语,过了这么多年。听似有些生硬了。
我目不转睛盯着爱拉看。她还是那么美,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已经不像妈妈。她的皮肤变得更黝黑,双瞳闪耀着黑曜石般的润泽,卷曲蓬松的长发看起来很有异国情调。在日本的那段日子,她为了融入当地隐去了本来的面目,而褪去这层保护色的爱拉,已经不再是漫画家赤朽叶毛毬的分身,只是一个名为爱拉的女子。
我的母亲确实在那天死了。
“你那边生意怎么样啊?”爸爸用日语问候她。
“非常好啊,你那边呢?”爱拉夸张地说。
“嗯,不太好喔。”
爱拉笑了出来。
两人的对话很和睦,一如以往在大宅时那般和缓、平静。
我干脆告诉爱拉,我以为死的人是她、而妈妈还活着的事。听完我的话,爱拉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不过那也表示你真的很希望你妈还活着吧。嗯,我懂。”说完后。她身后传来客人进门的嘈杂声,爱拉慢慢站起身。打了声招呼说:“那就先这样了。”通话便就此中断。
我回到房间,拿出笔记本,把爱拉的名字划掉。现在死者名单只剩下一个人了。
赤朽叶百夜;那个死去时绑着自己双脚、手蜷曲成钩状,遗传了横刀夺爱血脉的女子。是百夜吗?百夜死时,万叶已经五十五岁了,一个温和的中老年妇女,可能杀死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吗?论体力年轻人比较占优势,不过万叶是体型高大的山女孩,在她壮硕的身躯里,的确有可能潜藏着一股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