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毬的夫婿由阿辰作主挑选。曜司在赤朽叶制铁的员工里挑选了几个勤恳青年,带着他们的照片和个人简历来找阿辰商量。阿辰看都不看一眼,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就是他了。”万叶似乎早料到阿辰会选中哪一个,在曜司来找阿辰前就一副了然于心。曜司走进毛毬的工作室,强忍着迎面扑鼻的少女体味,提起招婿的事,毛毬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安排就好。”远钟代毛毬收下男方的简历数据,随手放在桌上。
不过那晚毛毬工作到一半,突然“啊”地叫出一声。她想到应该把招赘的事跟男友说一声才行,这种事理应当面告诉他才对,但现在毛毬没那么多时间,她只要一休息,印刷厂那边就要惨叫开天窗了,情况就是这么紧急。
毛毬脑中瞬时闪过一张女孩子的脸。
她有着酷似自己的浅褐色肌肤、大眼睛和有同样结实的体格。
就是某个雨天,她在宵町巷遇见的那个不知名的菲律宾女孩,毛毬右手描线,左手拨号打电话给忍大哥。多田忍在那之后生了三胞眙,现在成了四个孩子的爸,或许是忙着带小孩,接电话的不是忍,而是毛毬的第一个男人野岛武。
武总算正式成为职业拳手,现在白天看店,晚上练拳到天亮,听到毛毬说起菲律宾女孩的事,武笑说:“这么久没联络,居然一开口就说梦话。”毛毬似乎听到忍在远处大声回说:“我认识她,她叫爱拉。”忍说他曾把爱拉误认为毛毬,在宵町巷和她说过几次话,两人后来就熟了起来。
毛毬继续右手描线左手拨号到爱拉工作的店里,是爱拉本人接的电话。
“我叫毛毬,记得吗?前年我们曾在宵町巷见过面。”
“毛毬?”
“那一次你帮我把摩托车扶起来。”
“啊,是你,你给了我一把伞。”
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毛毬却觉得仿佛有十年那么久。她已经完全忘了伞的事,爱拉却至今还留着那把伞,说着便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爱拉今年二十一岁大毛毬一岁。听忍说她这两年弄坏了身体,债还没还清,只能停止外面的工作改在店里接电话。忍到宵町巷帮毛毬谈妥这件事,隔天爱拉就来到赤朽叶家的大宅。
爱拉的长相依旧酷似毛毬,女佣甚至误以为毛毬上美容院去烫了头发,不过到玄关迎接爱拉的万叶却像没注意到这点,若无其事地牵着爱拉的手到里头的房间,一面呼唤着:“毛毬,有客人唷。”爱拉像是觉得万叶的一头银发很稀奇,忍不住伸手去摸,万叶转地头来,睁着那双打从儿子过世后完全凹陷的双眼望着她说:“这是一个晚上变白的。”
“好漂亮。”
“是吗?这是悲伤的颜色啊……”
爱拉披着一头卷发,浅褐色的肌肤上,炯炯的双眼如黑曜石般闪亮,还涂着鲜红的唇膏,热裤下是双笔直的长腿,毛毬慢吞吞地从工作室探出头来,举手对她打了招呼,爱拉害羞地挥着手回应。
两人并肩站着,看起来的确很相像。她们的血液里很可能流有同一块土地上的血缘,不过两人相隔一个海洋在不同环境下出生,一个生为资产家的女儿,一个是在异国弄坡身体的女孩,两人心中同时涌上一种奇妙的共鸣和互相排斥的矛盾感受。爱拉站到毛毬面前,歪着嘴挪俞地说:“是你买了我吧?”
“是啊。我用money买了你。”
“那我要做什么呢?money的毛毬。”
“假装成我就好了,剩下的时间你就放轻松做你自己,养好身体吧。”
“哼!”爱拉闷哼一声,她看了看毛毬杂乱无比的工作室,再看到睡眠不足导致肌肤干燥,眼球布满血丝的毛毬说道:“我会好好放轻松的,连你的那一份一起。”毛毬笑了起来。
爱拉就这样成为毛毬的替身,毛毬在工作室里继续画画,需要在人前露脸的工作就交给爱拉。身为当代的畅销漫画家,平常媒体的约访多得毛毬无暇顾及,因此她把所有电视节目或杂志访谈,全推给爱拉应付,爱拉只需说说场面话,她的日文还算流利,可是因为事前没做足功课,访谈时总是语无伦次,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替身。不过她无厘头的对话竟意外地大受好评,采访邀约越来越多,毛毬便将所有的采访和出版社酒会等需要露面的工作,全交给爱拉。
此外,爱拉也顺利完成了她的第一份工作——和大学生分手。虽然爱拉在状况外和大学生见面,不过当时大学生已经和百夜私通有一段时日,对她言听计从,因此爱拉说完以后,他也只是敷衍地点头称是,爽快地答应分手。毛毬的大喜之日逼近,一天爱拉闲得发慌,晃到工作室,问说:“结果你到底要和谁结婚?”毛毬抬起头。一脸困惑地说:“我不知道。”
“这里有照片喔。”
看起来和漫画家一样满脸疲态的责任编辑远钟,手指着桌上的男方简历,上面已经沾满了百夜密密麻麻的指纹,爱拉看了照片说:“是个普通男人喔。”毛毬没反应,她抬起头来。发现毛毬手上握着笔,竟坐着睡着了,远钟将她摇醒,醒来后毛毬又开始抽抽噎噎说着对哥哥的思念,远钟胡乱抹了抹她的脸,工作室里的书桌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几个助理认命地专心工作。爱拉悄悄离开了工作室,回到她那个舒适的小窝。
婚礼当天,毛毬一边拿着笔继续工作,一边让人化妆、上口红、换上纯白礼服。最后她总算站起身来。“结束了,远钟,拿去!”远钟接过稿子,立刻奔向邮局,才寄出稿子就因为过度劳累昏倒在邮局里,被救护车带走。救护车的警笛声“哦咿哦咿”,将美男子编辑送至医院的同时,大宅里的毛毬正等着迎接婚礼的时刻。
另一边,主角之一的新郎心中满是恐惧与紧张,在坡道上心神不宁,排徊不定,盘算着是否该逃走,听见远方传来不祥的救护车笛声,他的心里又莫名增添了几分不安。
新郎名师美夫,二十七岁,是制铁厂工人的儿子。因为父亲被公司从制铁部门调去送货,薪水变少了,从此他便自己送报来赚取学费,高中学业后苦读考上东京最高学府,毕业后回到红绿村,进入赤朽叶制铁上班,最近才终于偿还完助学贷款。
曜司欣赏美夫认真的工作态度和条理明晰的头脑,让他年纪轻轻便担任重要职位。一天,曜司找美夫到山下的泡泡茶屋,美夫纳闷着曜司找自己做什么,曜司便突然询问他入赘的意愿,那不过才十天前的事,美夫起先开心极了,心想自己一个工人的儿子,有一天居然能出人头地,这么一来他的兄弟也有好日子过了。转而一想,赤朽叶家的女儿,该不会是那个声名狼藉的毛毬吧?美夫以前从宿舍大楼去赤朽叶制铁上班途中,曾在坡道上差一点被混太妹时期的毛毬骑摩托车撞个正着,还被她的黟伴围住取笑,他心想如果是妹妹鞄就好了,但又想,鞄高中还没毕业,不可能是她。他诚惶诚恐地向社长确认,果然是毛毬没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推辞,美夫慌张地找家人商量,向友人哭诉。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是婚礼当天了,他的父母还帮他准备了一个梧桐木制的衣橱,接他入赘时带到女方家。美夫这才认命,这天早上耳边听着不祥的救护车响笛声,战战兢兢地走上山。
美夫是个优秀的员工,也会是个踏实的经营者,但却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曜司认定他具备妥善经营公司,将企业传承到下一代的才能。这样的美夫此时一脸正经,全身颤抖着走在坡道上。
他终于来到了赤朽叶大宅,穿着礼服的曜司和万叶就站在院子里。曜司活像拿自己的长手长脚不知如何是好的细长影子,他身旁的万叶一头银发随风飘扬。“你来了。”万叶说。美夫沉默地低下头。身穿白色礼服的毛毬慢条斯理出现了。毕竟是自己的大喜之日,这天出席的总算是毛毬本尊,而不是分身。赤朽叶一家还沉浸在长男夭折的悲伤中,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恍偬。毛毬披着白纱,手上拿着精致的捧花,喃喃说道:“穿成这样真是蠢毙了。”美夫光是站到毛毬身边就吓坏了,根本没细听她在说什么,膝盖直打颤。他从毛毬身上感受到一股不辱常的紧张气息。那是背负时代重任的人身上特有的两种光环:毛毬身上散发着华丽的光芒,但同时也发出死亡的气味。
当晚,美夫待在阴暗的寝室直瞪着墙壁。午夜过后毛毬缓缓地走进房里。外头传来工作室里走动的女孩的说话声。“远钟先生病倒了。”“没有编辑怎么办?”“老师刚才已经给我下次的故事大纲了,你先收集资料。”“老师呢?”“洞房!”“啊。对喔。”少女们简短的话音透地墙板传了过来。
毛毬一头长发梳成发髻,脂粉末施。像个幽魂一样站在那里。不管是脸或身体,这时的毛毬都透露出远超过二十岁年纪的疲惫,和白天穿着华丽礼服的她判若两人。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浅褐色的干燥肌肤,美夫后悔了,一心只想逃回山坡上的家。这时,他察觉到毛毬的犹豫,眼前的她仿佛就像只胆怯的小动物,他仰望着毛毬的脸。毛毬似乎想诗他开心,朝他咧嘴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意外地童稚又缺乏安全感,美夫心中对“丙午女”的恐惧瞬间一扫而空,甚至同情起毛毬来。他心想,对方毕竟只是个比自己小七岁,又刚失去兄长的女孩啊。这时毛毬伸出结实的手臂,用力拉住美夫纤弱的手。
“真麻烦。你帮我解开腰带。”
“啊?”
“算了,我自己脱。”
毛毬搔了搔头,一把将美夫拖进被子里。美夫害怕极了,这时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不只是结婚,而是成为自古就在红绿村天上界呼风唤雨的赤朽叶家的赘婿了。某种意义上,这个家族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一切全由血缘主宰。因此在这张洞房夜的床褥上,也不存在着女人。
黑暗之中,美夫感觉到一股意志,一个温暖的东西包覆着美夫,他清楚知道那不是女体,而是被大宅附身的一股鲜红意志,这股意志从前怀抱着万叶,今晚则包覆着美夫。毛毬压着美夫,无声地啜泣着,当她的泪珠滚落在脸颊上时,美夫对眼前这个孔武有力却又疲惫不堪的美女瞬间涌上了怜爱之情。他伸出纤细的双手,抱住妻子。黑暗中毛毬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新婚夜之后毛毬为了想尽快怀孕,频繁地到新房过夜。“线描好了,你把铅笔线擦干净。”“老师呢?”“新的责任编辑来了。”房外仍然依稀听见少女们忙碌的交谈。
新的责任辑辑名叫“绵贯”,同样是穿着意大利高级西装,二十五岁左右的美青年,漫画的连载工作持续进行,包覆大宅的金黄色洪流不停地向外奔流。
而另一方面,因为泪的夭折而结合的毛毬和美夫,在生活中日久生情,渐渐接受了对方,成为真正的夫妻。
两年后,赤朽叶家有人决定到都市去,那就是次女鞄。
尽管早一步从高中毕业并进入当地企业工作的百夜再三阻止希望她留下,鞄还是坚持想进东京的短期大学。当时家人都很中意毛毬招来的那个勤奋又聪明的女婿,便答应了鞄的要求。尽管万叶反对,不过毛毬在家庭会议上力挺妹妹说:“就由她去玩两年吧。”
“像鞄那样的孩子,不让她好好玩个够,她是不会死心的。是不是。美夫?”
听到妻子突然征求自己的意见,美夫咳得说不出话来。在公司当然另当别论,美夫在家庭会议上,一向刻意低调不轻易发表意见,毛毬为顾及丈夫的面子,不时会询问他的意见,鞄和孤独因此也对美夫另眼看待。
那年十八岁的鞄放弃成为偶像歌手的心愿,转而梦想成为女演员。她说要去追求梦想,考上短大后便一个人住在东京,当时的大学生已经不再住在以往的木造公寓或宿舍,而都住进时髦的小套房,不再是二点二五坪的和式房间和蹲式马桶的狭窄格局,而是三坪大小,铺有原木地板的时髦西式房间和卫浴设备。鞄刚到东京时,泡沫经济正盛,她乐得每天尽情展露自己年轻的本钱,流连迪斯科舞厅。女大学生的夜生活华丽而淫猥,鞄和几个爱玩的同伴褪去乡下姑娘的土气,穿上光鲜亮舅的华服,在都会夜景、高价礼物和男人的甜言蜜语中渡过无数个夜晚。
“每天都这么快乐的话,真想一直待在东京不回去了。”
鞄进了演员训练班,经常参加试镜,虽然结果常常不尽人意,但夜晚的乐趣让她忘却所有白天的不快。
就在鞄站在高台上,随合着浩室舞曲狂乱地摆动身躯的同时,弟弟孤独终于从对核子武器的恐惧中走出来。
多年后孤独舅舅告诉我,那之后美苏冷战的年代终于宣告结束,这对于小学起便活在核子武器与第三次世界大战威胁阴影下长大的孤独来说,实在是个令人意外的结果。他在电视上看到分隔东西德的柏林围墙被推倒,年轻人爬上围墙站上墙头,嘶吼着“和平”。而国境警备队并没有出面扫射。甚至连围墙的瓦砾都成了叫卖的商品,孤独震惊极了。苏联将国名改回俄罗斯;而在日本国内,自民党的惨败结束了长久以来一党独大的政治局面,非自民政权从此诞生,世界局势瞬息万变。
升上中学之后,只有的三天孤独乖乖到校上课,之后便又拒绝上学,父亲曜司找他谈话,他表明想在家自修,孤独的态度非常坚决,这点和姐姐毛毬很像,后来他参加函授课程,成绩优异,曜司只能勉强接受了他的做法。
一九八九年昭和天皇驾崩,年号也将变更,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民众惊惶不已,却也只能默默接受时代将要改变的事实。吊唁天皇的民众辨成长长的人龙,电视新闻和报纸终日报导天皇驾崩的消息,百姓的悲伤和失落感在新闻报导推波助澜下日益加深。连续几个星期,全国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有如被一块黑布紧紧覆住一般。
新的年号颁订为“平成”,人们的生活总算逐渐回归常轨,时光不停流逝,虽然发生了许多或大或小的变化,时间仍无时无刻不继续往前走。就在春天来临,温暖的阳光再度普照大地时,红绿村天上的赤朽叶家再度面临挑战。
一直以来以女王之姿君监大宅的赤朽叶辰,终于倒下了。
阿辰平常总是摇晃着矮小肥胖的身躯,像颗球一样的穿梭在大宅里。那年春天某一天,在到孤独房间的途中她突然跌了一跤,要带给孤独的金平糖,五彩缤纷的散落一地好不壮观。阿辰细声呼喊着万叶,听到声音的女佣想扶起她,却被她拒绝。口中一直不断呼唤自己挑选的媳妇。当时万叶正外出购物,等到她回家时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阿辰一直仰躺在敝满金子糖的走廊上。不时发出呻吟,不管是女佣、听到消息赶回家来的儿子曜司、继承人毛毬,她都不许大家碰她。等到双手提满购物袋的万叶终于返家,她才小声地对媳好说:“我受伤了,带我回房。”她的语气中充满不安,万叶赶紧搁下购物袋,来到婆婆身边。
阿辰一直以来脸色红润、身形圆润;而万叶却已满头银白、眼窝凹陷。乍看之下两人年龄差距不大。万叶结实的双臂轻轻抱起阿辰送她回房,来看诊的医生说阿辰是骨折了,自那天起,阿辰就一直卧病在床。万叶尽管片刻不离,仔细照料,阿辰那原本圆滚滚的身子却还是像泄了气的皮球日渐缩小,瘦下来的脸颊看起来确实很像儿子曜司。除了万叶,阿辰不准任何人进房,只有一次例外。
那天毛毬小声地在房门外唤着母亲,万叶出来后,毛毬用手拢了拢疏于照顾的长发说:“终于那个了。”
“什么那个?”
毛毬不耐烦地指着自己的肚子。她总算怀了美夫的孩子,万叶进房向阿辰报告这件喜事,阿辰说想见毛毬一面,毛毬进房后。看到躺在被褥里的祖母身子变成这到小,差点惊叫出声,急忙闭上了嘴,阿辰变得又小又白,乍看下像个可爱的少女,她皱着脸微笑着,许是因为瘦下来的缘故,眼睛看起来比以前大。她瞇着眼睛说:“孩子要出生啦。”
“嗯,终于等到了。出版社说愿意放我休息一星期。”
“在这么艰困的年代出生啊。”
“每个年代都是一样的,奶奶。每个年代都是艰困的年代啊。”
“呵呵呵,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
阿辰眯着眼仰望着毛毬,轻轻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太阳下山了,风吹着院子里的树木沙沙作响。
之后每当有人问到一九八九年,我都会回答:“就是宫崎事件那一年。”我这么一说,大人们就知道是哪一年了。此外,奥姆真理教等新兴宗教的抬头,也从那年开始受到世人瞩目,在“虚构世界”长大的少年少女成年之后,似乎也将“虚构世界”带入了现实世界,光怪陆离的犯罪接连发生。
而我就在那一年出生了。没错,当时赤朽叶毛毬怀的那个孩子就是我,赤朽叶瞳子。
那年秋天,消瘦许多的赤朽叶夫人间辰终于合上双眼,在沉睡中离开人世。分房家眷和红绿村村民纷纷前来参加阿辰的丧礼。躺在棺木里的她雪白的肌肤上布满皱纹,身形却如少女般娇小纤瘦,年轻人看了莫不惊讶不已。上了年纪的长辈却擦去脸上的泪水笑着说:“哎呀。阿辰变回以前的模样了。”赤朽叶大房的夫人阿辰生前以凌驾夫婿的风采,掌理着家里大小事,守护着赤朽叶家。而在最后,她回复成出嫁前的模样,踏上人生的归途。
众人抬着棺木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吹笛人、吹海螺的老翁、打鼓的都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送阿辰踏上最后一程,阿辰算是寿终正寝,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参加她的隆重葬礼。
下山途中,灵柩一度因为风太强而剧烈摇晃。万叶这时不禁低呼:“啊。母亲。”
围观的民众当中,她发现了养育自己的多田夫妻。养父因为罹患风湿坐在轮椅上,养母在后面推着轮椅,两人结婚多年后,就连表情和动作都很相像。他们对阿辰合掌哀悼。多田家的儿孙慢慢围拢上来,全家人一起离开回宿舍大楼去了。万叶默默目送他们离开,秋风吹拂着她的一头银发,这时养母突然回过头来。对着万叶微笑,万叶向她点了点头,养育自己成人的养母尽管上了年纪,看起来还是充满活力,笑容温柔。
在阿辰离开大宅后,大家便开始称呼万叶“夫人”。阿辰卧病后,一直是万叶在打理家中大小事,她表现得相当称职;反倒是毛毬很不习惯大家改口叫她“少奶奶”,毛毬依旧成天画漫画,对外的事全交由分身爱拉处理。她和二十岁时一样,埋首于漫画之中,即使晋升成“少奶奶”。对家中的事仍是一知半解。
那年冬天,毛毬察觉自己快要临盆,连忙唤来母亲。万叶拉着产婆,赶到毛毬的工作室去,毛毬全身冷汗直流,脸色憔悴,却仍不停向助手下达各项指令。她神态轻松自若、从容不迫,和万叶生产时的痛苦形成强烈对比,一点都不像是头一胎产妇。
在此同时,大宅的另一间房里,毛毬的替身爱拉也正痛得在地上打滚,彷佛代替毛毬承受了生产痛楚,那天爱拉想煮点家乡菜,在厨房里弄虾吃却不幸食物中毒。爱拉不停喊着肚子疼,痛得在走廊上打滚,碰巧经过的孤独只好留下照顾爱拉到天亮,谁叫大宅里的女眷上至夫人下至女佣见习生,都到毛毬房里帮忙接生了。
“都是虾子,虾子臭掉了!”爱拉口中不断这么喊着。
工作室里的毛毬则是轻轻松松生下了女儿,真要归功分身爱拉连痛苦部分担掉了,虽是第一胎,产程却异常顺利,就在朝阳下毛毬听到万叶说孩子已经出生了,松了一口气低声说:“终于生了。”
身为毛毬的女儿、泪的外甥女,我出生的过程实在平凡无奇,就像寻常婴儿一般,出生之后大声啼哭,外婆万叶抱起我之后才停止哭泣。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啊,太好了。”
母亲毛毬说完,流下一滴小小的泪珠,而父亲美夫此时终于获许进入房里,战战兢兢地抱着我。后来毛毬将我取名为“瞳子”。到区公所登记户籍。“因为你的眼睛又黑又亮,让人印象深刻呀。”长大后母亲这么告诉我,但我觉得她一定是骗人的。
其实我本来应陔会被取名为另一个名字,是曾祖母阿辰生前就决定好的。就在毛毬将女儿的名字登记为“瞳子”之后没多久,万叶满怀孺慕之情细心整理阿辰的遗物,发现一张和纸,上头阿辰用浑圆的字迹写着两个字。
“自由”。
曾祖母原想将我命名为“自由”。我的全名原本应孩是“赤朽叶自由”。一直到现在。舅舅孤独还经常叨念着道件事。每当这种时候我便会暂时躲起来,一个人思考自由的意义。
自由是什么?对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而言,自由究竟是什么?对女人而言,自由又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每当我不停思索着这个问题。就会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女孩,不禁憎恨起母亲毛毬。她虽然不曾对任何人提起,但我却坚信,她会将我取名为“瞳子(touko)”,一定是因为这名字发音和“蝶子(chouko)”近似。
我出生后不久,泡沫经济开始瓦解。
股票和价格无量下跌,银行呆账成堆,许多从事投机生意的人纷纷破产,一些在本行之外还涉足房地产投资的,也陷入不得不卖掉公司救急的窘境,生活顿时没了着落。大学生毕业后谋职不易,多数人只能靠打工临时谋生。
泡沫经济风光的时候并没有为地方都市带来任何好处,瓦解时的余波却像暴风雨般重创了这些小城镇。红绿村人称做“下黑”的黑菱造船宛如巨木倒地般突然破产,村人受到重大的冲击。黑菱造船高管决定弃守造船业,转往建筑业发展,仍无可幸免地受到泡沫经济的影响,转售土地时被地价暴跌的巨浪所吞噬。貌似力道山的女婿也因为操劳遇度而病倒,没多久就咽气了。黑菱绿一度轮流和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同住,却一直处不好,便带着还在念高中的老三投靠赤朽叶家。老三是个女孩,名叫由香里。由香里成绩优异,到大学毕业为止一直寄居在赤朽叶家。虽然她坚持要半工半读完成毕业。但同样是苦学出身的美夫极力反对。“女孩子绝对吃不消的!”平常美夫因为顾及曜司感受,几乎不在家族会议上发言,但这次却一反常态。毛毬也赞成美夫的意见,这件事就这么谈定了。由香里和母亲缘搬进大宅住,直到独立生活为止。大学毕业后,她进入中国电力公司工作,成了女强人,公司调派她到中国地方的冈山、广岛、山口等地。虽然她想接母亲一起生活,但绿却不愿意离开从小生长的故乡红绿村,经过万叶的调停,母女双方决定分开生活,往后的日子绿仍借住在赤朽叶家,每天跳着佛朗明哥舞,学习各种才艺。
这次泡沫经济的崩坏,虽不足以击垮一直以来稳健经管的赤朽叶制铁,但这棵大树的部分枝叶仍睡以避免遭到这股风暴吹折,就在赤朽叶制铁这艘巨舰仍在泡沫经济的风雨飘摇中摆荡求生时,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又有另一颗震憾弹袭来。
据说事发当日,一早天气就十分晴朗。那阵子万叶和曜司都知道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彼此相处得很和睦,两人再度同房而眠。常彻夜聊天到天亮,大多是曜司说什么,万叶应和着。曜司又开始随身携带外文书,每天早上和傍晚各抽出十分钟,贪婪地阅读文字。他读的多数是外文小说,有时还会一边喝着泡泡茶,一边操着流畅的英语朗读书中的章节,仿佛在缅怀过去那段“高级游民”的岁月。
那天曜司为了接待客户,包下火车的宴会车厢,车厢内部的格局仿照日式的榻榻米宴会厅,乘客可在车内一边赏花一边享受天妇罗、山菜料理和当地盛产的酒。列车行走在JR红绿线,穿越中国山脉后,抵达冈山。那天曜司心情很好,出门前愉快地和万叶道别,又对女婿美夫交代一些事情,临出们前还一脸担心地绕到毛毬的工作室探看,把整个后院都看过一遍。
事情发生在正午刚过时。当时列车驶过群青色的中国山脉,四周樱花花瓣飞舞,行经架在深谷上的余部铁桥时,突然刮起一阵强烈山风,一阵怪风竟把整辆列车卷上天空,越吹越高,仿佛想把它吹上天际。列车警笛声大作,车箱剧烈摇晃,风停了以后,列车就在樱花翻飞中,倒栽葱似的跌落下方山谷。
赤朽叶制铁的社长赤朽叶曜司在列车坠落途中,被事顶一片扭曲脱落的铁片击中颈部,一如他的妻子预视那般,头颅被削飞了出去,身首异处而死。
警方费了许多时日才将列车自谷底吊起,大城市电视台派出来的直升机在山谷顶端盘旋取景。赤朽叶家的人则早在新闻报导前就知道社长已经罹难。隔天丰寿开着吉普车载着万叶到事发现场去。铁桥就像根细铁丝般架在山谷上,反射着阳光。铁桥下方的深谷里,他们看见了已经摔成废铁的列车,车体整个被压扁,宛如一条威猛的黑蛇在谷底蜷曲着。看到这一幕的万叶,忍不住低声惊呼。
丰寿望着山谷,小声唤着:“少爷,少爷!”没有任何回应。“少爷,少爷呀,喂——”丰寿双膝跪地呼唤着,从身后望去,他的身子变得好小,和二十岁时那个自信满满的工人判若两人。
“少爷啊!”
丰寿像个孩子般轻声啜泣。
“少爷,少爷啊!”
前来采访的直升机螺旋桨轰隆作响,盘旋在两人头顶。
就像他的父亲康幸在石油危机来临前倒下那般,赤朽叶曜司也挑在泡沫经济风浪余波末平的关健时刻遽然离世。
搭上这班死亡列车的是当地大企业的社长,而且还是知名漫画家的父亲,这则新闻当时在国内引起一阵骚动,不过因为出面受访的爱拉,对整件事比以往更状况外,胡乱回答一通,上门的媒体也渐渐变少了。赘婿美夫成了赤朽叶制铁的新一任舰长,他体认到自己角色艰巨,带领全体员工渡过这次难关。毛毬难得走出工作室,向丈夫深深低头说:“美夫,就万事拜托了。”这个日进斗金的妻子在美夫心目中,一直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他用力点了头,轻抚着她的头,好让她放心。
制铁厂在美夫的领导下开始调整经营体质。这艘巨舰在新任舰长的意志下,开始改变航路。美夫决定废除赤字连连的制铁厂,将公司重心转移到其它制造业。
独眼工人丰寿就在将届五十岁时,得知熔炉将在年后完全停摆的消息,他只是平静地说了声:“是吗?”自从历经了心爱侄女的死、泪的死于非命、死对头曜司的死之后,丰寿骤然老了好几岁,变得不爱开口;同时那时的他也深受职业病——咳嗽所苦。万叶对丰寿说:“阿丰,美夫还年轻,很多事还得仰仗你帮忙啊。”丰寿听了只苦笑地摇摇头。
“我只会待在有熔炉的地方。阿万,我是钢铁的男儿啊。”
制铁业的景气尽管不再像战后高度经济成长期间那么繁荣,但全国各地还是有许多惨淡经营的铁工厂苦撑待变,丰寿一一列举了几家工厂的名字。万叶接连失去了心灵支柱婆婆、长子和丈夫,现在就连丰寿也要离开,一想到自己的晚年将何等孤寂凄清,她忍不住趴在榻榻米上放声哭泣。
那年冬天下着阵阵鹅毛大雪。年底时分,熔炉在美夫一声令下正式停工,熄灭了炉内的火焰,赤朽叶制铁那座有如黑色高塔耸入天际的熔炉,在那段令人怀念的制铁业春天里,日日烧着火红的铁浆,黑色巨龙般的黑烟日以继夜向上攀爬;在那段辉煌的战后时期,人们仰望着它希冀光明的未来。而历经石油危机和铁钢萧条、众人守护的火焰,就这样走入了历史。
熄火的熔炉诡异地耸立在厂区里,黝黑而不群的高塔在下着雪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怵目,仿佛有人拿着剪刀将天空剪成两半。
某天夜里,万叶感觉身边似乎有人,醒转之后。发现枕边放有一封信,信封上纤细的字迹写着“给万叶”。
那是丰寿留下的信。万叶急忙来到走廊上,瞇着眼盯着后院。依稀见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大雪中渐渐远去。听说信里只写着他要到远方去,赤朽叶制铁风箱里的火焰已经熄灭,对丰寿而言,这里已不再值得留恋了。万叶小时候就在幻象中见过丰寿,对他有种强烈的亲切感,丰寿离开带来的打击让她病倒了。现在留在她身边的,只剩寄居家中的好友凸眼金鱼黑续绿。万叶倒下的这段期间,黑菱绿在病榻前全心看顾万叶,在床边变魔术给她看,唱外国歌曲给她听,每天帮她梳理那头银白的秀发。天黑了,两人就聊起很久之前在深山里看见的那座长满铁炮玫瑰的溪谷。她们已经不记得通往山谷的路了,也知道不可能再踏入那片土地。“真想再去一次。”“因为哥哥在那里呀。”“等我们死了,应该又能去到那里了。”“万叶,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一个人去多无聊啊。”
这个时候。一直在大都市里游玩度日的鞄,接到父丧的消息后回到了故乡。受到泡沫经济瓦解的波及,迪斯科舞厅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有趣,昔日繁华褪尽,令人扫兴。成为女演员的梦想终究遥不可及,鞄只能加入小剧圈,偶尔登台表演,或是顶多在电视节目里跑跑龙套,慢慢对都市生活也感到厌倦了。父亲的死让鞄对五光十色的都会生活彻底死心,带着一只提包回家去了,从此代替忙碌的姐姐照顾我,在家中悠闲度日。
事后看来,赤朽叶制铁安然渡过了经济泡沫化的危机,除了美夫主导的人事重整和缩减规模的策略收效外,也多亏了长女毛毬将自己数亿元的版税全额投入公司。
《铁打天使!》不断再版,改编成卡通在傍晚时段播出后,更是深受男女老幼观众的喜爱。不论是出版社汇入的高额版税,或是卡通及相关商品的授权金。一道道金色洪水直接流入赤朽叶制铁,成了周转的及时雨。但是公司简直就像填不满的黑洞,身为畅销漫画家,毛毬却经常身无分文。反正她既没时间花钱,也没任何兴趣,她仍是从早到晚画个不停。她也只剩下漫画了,而这说不定正是支持赤朽叶毛毬长久耕耘的动力。
尽管年纪轻轻就有机会赚进大把钞票,然而要在新人辈出的少女漫画界长久站稳第一线,可是一条艰巨异常的道路,而毛毬的成功却持续了十二年之久。不管是同期的漫画家或是后起之秀,许多年轻漫画家都曾画出畅销书,每当有畅销作者出现,往往会被冠上“赤朽叶毛毬的劲敌”。媒体大肆渲染一番。然而,其中多数人在赚进大把钞票后,往往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几年后,短一点的甚至在几个月后就自业界消失,能在业界存活下来的,往往都是“需要钱”或是“梦想发大财”的人。像那些得帮父母还债,或是必须抚养众多亲属,生活贫苦的人比较容易走得长久;此外,特别贪婪的人也比较有胜算。反倒是个性单纯的年轻人,拿到大钱后往往不知所措,特别容易迷失在诱惑里。被喻为慧星般的新人们,刚开始因为受到各方瞩目不免养成骄气,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打扮得有如孔雀般出席各大晚宴,说起大话来脸不红气不喘,然而最后终究画不下去,或是无法一直维持人气;他们肩上背负着自身难以承载的重担,往往是不到半年,个个都像变了一个人,有人变得异常肥胖,也有人瘦得像木乃伊。他们铁青着脸,哭诉着已经画不下去了,一个个掉到地狱深渊,很快便如昙花一现,一旦从这个舞台退下,就再也没有登台的机会。
而那些少数幸存下来的漫画家,则随着年龄增长转换创作跑道,数年后便脱离少女漫画界。他们先转向以年轻读者为对象的“青年漫画”,再改画年龄层更高的“淑女漫画”。持续转移战场;同时因为周刊连载的工作过于繁重,转而到月刊连载,希望一边工作的同时也能兼顾养儿育女的责任。不过赤朽叶毛毬却和转型无缘,她的战场始终都在周刊。《铁打天使!》刚开始连载时,几个主要角色都还只是中学生,现在已经升上高中,终于称霸岛根,朝着统一中国地方的霸业梦想前进。而作品中以蝶子为模特儿的幸运女神一角,在最近连载的故事中眼神逐渐晦暗,开始迷失自我,散发着一股死亡气息。现实是毛毬作品的灵感,她专注地将自己的青春重现在漫画中,而连带而来的金色洪水也不断注入赤朽叶制铁的金库,持续注入资金。
毛毬将养育女儿的卖任全丢给母亲万叶,有时也会将带小孩的工作托付给妹妹鞄,自己全部精力投注在工作上。我常在夜里会想念妈妈,爬出外婆的被窝,一个人来到妈妈的工作室前,但总会被像是编辑的男子——编辑常换人,不过每次来的一定都是美男子——给阻止。男子抱起我说:“不要来打搅妈妈喔。”将我带回万叶寝室,小孩找妈妈算打扰大人吗?我好孤独。有时白天看到妈妈经过走廊,便赶紧跑过去找她,但妈妈总是摸摸我的头敷衍一下,嘴里都囔着什么,又回工作室去了。
妈妈心中似乎只有工作,她看不见理应教养的孩子和理当照顾的家庭,不管经过多久,她还是从前那个追求梦想、生气蓬勃而又固执的二十岁女孩,岁月一点都没有改变她。
忙碌的确也是原因,但我常常怀疑或许她就像许多和她同世代的女人,根本无法爱自己的小孩。很久之前,穗积蝶子的死让毛毬认清自己的青春已经结束,即使如此,她却不顾接受长大成人的自己。她无法永久待在年少时建立的虚构世界,却又无法长大。这个矛盾一直阴魂不散的盘踞着大宅。毛毬不断选中丑陋的男人交往,但是每一段关系都不持久;她不和有婚姻之实的丈夫建立名副其实的家庭,也不愿负起养育孩子的卖任,唯一做得到的,就只有画漫画这件事本身。漫画家毛毬有如巨人幻影般傲视着赤朽集家,但是现实生活中身为母亲的毛毬,却只是个虚幻的人物。……以上是我的怨言,因为我好希望被妈妈所爱,不想被当成空气一样忽视。我想说的是,那时代存在着许多像毛毬一样有能力、却无法活在现实中的女性。许久之前万叶曾经预言,也许有一天女人不再将养儿育女视为幸福的归宿。那个“有一天”其实已经悄悄到来。
不过,尽管毛毬没能成为及格的成人,她却没忘记身为家族继承人的卖任,一直守护着整个家族。
我是外婆带大的,懂事以来我就常吵着万叶要她说以前的故事给我听。比起童话或哄小孩的故事,我更喜欢听万叶操着慵懒的语调,聊着红绿村的传说;等我长大了一点,只要发现妈妈在檐廊稍事休息,也会要求她说从前的事给我听。一开始觉得不耐烦的妈妈后来发现,跟年幼的女儿讲古的同时,也能唤起许多儿时回忆,对自己的工作很有用,此后甚至特地空出时间和我说话。我可说是在外婆和母亲的故事陪伴下长大的。
我五岁那一年,苏峰回来了。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是出现在妈妈后期的故事里,那个爬上漫长坡道而来的编辑。令人费解的是,每个美男子编辑在接地妈妈的编务后都纷纷病倒,彷佛全身精力被丙午女榨干了一般,那时跟在妈妈身边的“赤朽叶专属”编辑“薮川”。已经是第六任了,看到苏峰在离开八年后再度出现,妈妈似乎不怎么惊讶,头也不抬地说:“是苏峰啊?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啦?”
“借我躲一阵子……”苏峰低声说。
妈妈这才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听说苏峰现在服务于某家中小型出版社,还在干漫画编辑,他的表现杰出,现在是漫画杂志的副总编辑。可是上星期他不小心弄丢了某个大牌漫画家的一百张原稿。
“又来了。”
“是……”
“去找出来,苏峰。”
“我找过了,到处都找不到,我回去一定会被杀的,而且我也……”
“什么?”
“我已经不想工作了,我好累。”
普遍说来,编辑的工作虽然不像漫画家那么短命,但同样都有许多人投身其间燃烧殆尽后。就此在业界消失,幸存下来的人则爬上管理阶层。无论如何,能够长时间待在第一线上的,终究是少数。苏峰的样貌和从前有些不同,看起来较为丰腴,再也算不上是美男子了。毛毬尽管有些为难,还是答应了苏峰的请求。
“真是个没救的家伙……”
毛毬一向重义气,而倾注全力帮助毛毬完成处女作的苏峰,算得上是她的伯乐。当时两人只能靠着瞧不起彼此,来转移突然窜红的尴尬;明明在心底彼此感谢对方,但脑子里却被轻蔑给遮蔽了。每当毛毬回想当年,就觉得自己亏欠苏峰许多。
这么一来家里除了黑菱绿之外,又多了一个食客苏峰有。没多久,名漫画家派出的追兵追到了赤朽叶家,这次出面的不是分身有拉,而是本尊毛毬,她挥舞着尘封已久的铁制武器,硬是将追兵赶了出去。
“再来就砍了你!”
这句没道理的威胁,让对方乖乖闭上了嘴。从此苏峰就在大宅里住下,每天不是陪着孤独打电玩,就是抓着年幼的我,夸耀自己渊博的杂学。由于多年从事编辑工作,苏峰见多识广;北至爱尔兰,南至南非共和国无不知晓。不过他一直到现在都还以为百夜是女佣的幽魂,也因为家人从未对外公开爱拉的身分,苏峰还以为她是毛毬的生灵出窍,害怕得不得了。美夫似乎一度怀疑苏峰是妻子的情夫,不过其它人都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因为百夜完全没有对苏峰伸出魔爪。百夜经常出入美夫寝室,却对苏峰丝毫不感兴趣,而苏峰则以为百夜是幽魂,躲都来不及了。这点,全家人都看在眼里。
百夜商校毕业后,陆续在红绿村总公会、交通公社、汽车行等地方担任会计,可是每一处都待不久。总是不到一年就换工作。她不结婚不谈恋爱,也没有朋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九九八年。在她二十九岁的那年冬天。她的一生,仿佛只为了与人私通而存在。
为私通而生的百夜和丙午年出生的毛毬两人之间的战争没有休止的一天;毛毬依然看不见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而百夜也一再重复与人私通的恶习。九七年到九八年间,毛毬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对象是经常在大宅出入的米店伙计,长相一样其貌不扬。家人为了这件事成天提心吊胆。当时美夫正带领着公司在风雨飘摇中前进,根本无暇顾及妻子的恶行,不过女眷们倒常偷偷聚在一起,说着闲话。
“又来了,这孩子怎么老挑那种丑男?”万叶震惊地说。
当时还住在家里的鞄,咧着涂了红色唇膏的嘴唇点头说:“狗改不了吃屎啦。”
“也是。”
“不管是毛毬姐爱丑男的怪品味,还是百夜姐的固执,看来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毛毬为什么会看不见百夜呢?”
在窃窃私语的两人面前,毛毬正好和快步通过的百夜擦身而过,只见毛毬毫不迟疑地直直往前走,像是完全看不见百夜,百夜只得默默让到一旁。身为大房长女的自负,让毛毬那一阵子走到那里都无意识地散发着光芒,百夜则仿佛身虑暗夜。然而,在暗虚的人不管做了什么,身处光明之中的人是看不见的。
毛毬被米店伙计迷得晕头转向,不知不觉中男人却被她看不见的女人抢走了。年轻伙计早有妻儿,还是很快被百夜迷倒。他的妻子后来抱着婴儿上门兴师问罪,毛毬尽管气得发狂,却怎么都听不明白她说的百夜是谁,伙计妻子气急败坏,毛毬也在家中来回狂奔。吼道:“百夜,你给我出来!快出现在我面前!”
百夜为了躲开震怒的毛毬,爬上了后院的山毛榉。毛毬眼中杀气腾腾,挥舞着和服袖摆,在迷宫般的长廊上来回奔跑。万叶和鞄急忙上前安抚毛毬,不停地说:“百夜在呀,她一直都在呀。”万叶和鞄哭着向毛毬描述百夜的长相,说她从十岁起就住进这个家,之前某某时候和某某事发生时百夜都在场。
但是毛毬不相信,她摇着头。抓乱了头发说:“如果她真的存在,我不可能看不见!看不见的东西,就是不存在!”
眼泪不断地滑过毛毬黝黑的脸颊,母女三人相拥而泣,万叶说:“她在呀,百夜一直都在呀。”妹妹鞄也哭着说:“百夜也曾经和野岛学长、山中深长私通,她开口闭口都是毛毬姐,她一直都跟在毛毬姐屁股后面啊。”
鞄后来和我说,她也不知那时是为了谁而哭,对她来说,毛毬和百夜都是她血脉相通的亲姐姐,两个人都一样傻,这令她感到悲哀。
“百夜,你给我出来!百夜,你出来呀,百夜!”毛毬念经般不断吼着。“你要是真的存在,就出来让我看看啊,你倒说说看,为什么和我的男人私通!要是有正当理由,就说说看啊!”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米店伙计的妻子害怕不已,便先回家去了事只剩下一心想揪出妹妹百夜的毛毬,发了狂似地穿梭在迷宫般的大宅里,口中不停叫着“百夜,百夜啊,”夜深之后犹不肯停歇,她手握着铁斧,双眼流出有如火红铁浆的鲜血,不停在光滑的走廊上来回跑着。几近发狂的嫉妒化为火焰包围着她,毛毬对男女之事一向看得很开,这股怨气之重前所未有。她在繁重的工作中逐渐失去青春,回地神来时才发现已经中年,或许是这个缘故,才让她突然失去了理智。万叶和鞄哭着追在紧握斧头狂奔的毛毬身后,试图拦下她。
这时,毛毬突然停下了脚步,发红的双眼直直地瞪向前方。两人顺着毛毬的视线,看到在后院深处的山毛榉上,有什么重物“扑通”一声掉进水池,犹如被毛毬发红的目光击中一般。
毛毬吸了一大口气,举起斧头,赤着脚冲进院子,像一阵血红的疾风。
“总算找到你了,百夜!”
刚才掉进池子里的东西无声地逃走了,毛毬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万叶和鞄只看得到阴暗的院子里那道瘦小女子的足迹,接着传来俊院木门打开的声响,然后,百夜消失了。当晚她没有回来大宅,隔天早上被人发现时。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锦港渔夫拉上岸的鱼网里,纠缠着一个双腿被捆绑后投海的女人。她的双手蜷曲成钩状,似乎想抓住什么,原来当晚百夜强逼来店伙计和她殉情,伙叶在被她强拉进水里前一刻逃脱,他逃回米仓躲起来,全身颤抖着等到天明。百夜留下的遗书在他手上,遗书马上被送回了大宅。打开一看,只见几个蚯蚓爬行般的大字,写着:“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美夫颤抖地念完这几个字,万叶失神晕了过去。
百夜过世后,毛毬身上的邪灵仿佛被驱走一般,显得很平静。百夜出殡那天,毛毬侧着头看着四周装饰着白花的遗照,怯生生地问:“这就是百夜吗?真的是百夜吗?”
“你真的没见过她吗?”全家人异口同声地问。
“没有,这个女孩到底都藏在哪里?”毛毬歪着头说。
毛毬看着棺木里躺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那双总是躲在柱子后、桌子底下。偷窥着姐姐的黯淡双眼,现在已经紧紧闭合。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百夜直到变成了一具死尸,毛毬才看得见她。她像个孩子一样歪着头,注视着这个陌生女人的脸,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是百夜吗?这是百夜吗?”
此时的毛毬仿佛再度被死者附身,又变回那个脸色铁青、不祥的她。
那年是一九九八年,即将迈入世纪末。赤朽叶制铁在缩减规模后总算上了轨道,而毛毬那之后也一如以往地画着漫画。她的作品连载已超过十年。单行本印行超过四十集,以蝶子为模特儿的幸运女神离世的情节,让全国读者流下了眼泪,那时的美男子编辑已经换成第十任的“榛”。大宅里除了家人,还有黑菱绿、分身爱拉和杂学王苏峰。一次家庭会议上,提起了鞄嫁进分房的婚事。年近三十的鞄喃喃地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男方和她青梅竹马。她爽快地说:“嫁给他也不错。”
这一年——我——赤朽叶瞳子,九岁,妈妈发狂的那晚我好像睡了,不记得了,不过百夜出殡那天的事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想,说不定毛毬其实一直都看得见妹妹百夜,虽然现在事实已不可考。在“万里眼”女孩眼中,总是分不清是梦境或现实,而漫画家则天性善于编造故事;外婆和妈妈在描述她们的过往时,总是带着强烈的主观。我在意的是,妈妈在连载超过十二年的《铁打天使!》前画的处女作,也就是那篇当初参加漫画征选的短篇作品,描述的正是女主角和另一个女孩争风吃醋的正统派少女漫画,画面中不时飘散着玫瑰花瓣,一点都不像赤朽叶毛毬后来的风格。这篇作品的确画得不怎么样,因为没有获选,自然也没有刊登在杂志上,不过我曾在妈妈工作室的抽届里,找到了一份影印本。
在作品里和女主角争风吃醋的那个女孩,无论长相,说话的方式,所有一切都酷似她的妹妹百夜,相似的程度实在让人很难相信她看不见百夜。
她明明看得见百夜,明明看得见她的啊。却故意忽视她的存在,为私通而生的百夜其实是被丙午女毛毬欺压而死的啊……
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对毛毬求证了,因为就在同一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她离开人世了。连载超过十二年的《铁打天使!》最后一回,主角在历经立体停车场废墟的最后一战,光荣引退。妈妈在画完最后的稿子后,微笑看着为了打发时间来帮忙的我说:“瞳子,谢谢你。”便起身走向铺着被褥的休息室去,小声地说了句:“蝶子来了,我要走啰。”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一点都不像平常那个难搞的大牌漫画家,她是那么轻快、愉悦,感觉突然年轻了好几岁。当时我正忙着贴网点,随口应了一声,隔了几秒才听出不对。
“妈妈……?”
我推开纸门,走进了休息室。
妈妈伏倒在被褥上,已经没了气息。我上前想扶起她,但她的身体已经沉重地像死去的动物一般,还是孩子的我实在撑不住她。我跑出去找人帮忙,苏峰立刻赶来,他冲进房里直直看着倒地的妈妈。喊着:“喂!毛毬!”声音听起来异常干涸、冷淡。家人纷纷聚集,在公司的美夫也被叫了回来,第十任美男子编辑冲进来,抓起桌上最后一回的稿子,赶工将剩余的网点贴完。
榛赶去邮局将稿子寄出,接着冲进了木造的NTT大楼,发了一通电报:
无法阻止赤朽叶毛毬踏上归途
榛
这通电报化为夜空中的光影,传到了东京的出版社。
穗积蝶子真的来接妈妈了吗?妈妈最后还是长不大,她既不是小孩。也无法长成真正的大人。就像许多和她同世代的女人一样。毛毬被困在那段阳魂不散的阴影中长达十年多。内心终日煎熬、痛苦、彷徨不知所措,就这样抵达人生的终点。丙午年出生的赤朽叶毛毬,这位传奇的暴走族、漫画家,就在三十二岁那年夏夜离开了人世。
这就是那段有关青春、丧失与姐妹间战争的过往,巨大又虚无的时代故事已经完结。而我,赤朽叶瞳子,那年才九岁,对于和母亲死别,这个年纪还嫌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