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翌日,天气晴朗,晨光穿过窗子射进房里,唤醒了万叶。万叶起床整理好仪容,叫醒身旁的曜司。
如果是嫁到村里其它人家做媳妇,起床后就要忙着烧水、叫醒家人,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红色大宅里,却安静异常,万叶和曜司手牵着手在大宅里走动,一路上竟没遇见任何人。走廊擦拭得光滑无比,再加上还有坡度,穿着足袋的万叶止不住脚,一直跌跤。曜司说:“摔个几次就会习惯了,家里的女仆们都是这样。”一边搀扶起万叶。后院里阳光灿屑,河川、篱笆、石灯笼构成一幅美量的景色,两人来到一间小和室,在漆器的餐盒前对坐用早餐。
赤朽叶家的少奶奶不需做家事,不管是管理女仆或和佣人的应酬,都由阿辰一手包办。万叶也注意到,众人对阿辰总是必恭必敬,没人敢违背她的指示。等到万叶习惯少奶奶身份,就必须学着阿辰参加茶会。学习管理仆佣。但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牢记大宅的格局和配置,至少不会在自家迷路。
昨日的山风彷佛像做梦一般,这天早上空气轻柔又清新,万叶在后院散步,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另一侧的木门,而门外就是广大的制铁厂腹地。工厂是凿山壁而建,从这里望下去,整个工厂一览无遗。一座宛如巴别塔般的巨大黑色熔炉耸立其间。
面对这个庞然大物,万叶心中涌起一份敬畏,看得入迷。火红的晨光中。一个身穿鲜艳叶绿色制服的年轻工人朝她走来。
从阳光里走来的男子戴着和制服同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他先是顺着万叶的视线看向熔炉,又将视线转回万叶身上。
没想到男子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万叶讶异地看着来人。问说:“你笑什么?”
“没什么,哈哈。只是你真的越看越像那些山里人,一个山丫头,却一副少奶奶派头,穿着这么漂亮的和服站在这里,真是太好笑了。这身打扮真不适合你啊。”
万叶瞪大了双眼看着捧腹大笑的工人,对方年纪和她差不多。笑声爽朗有朝气。
“你看过山里人吗?”
“很久以前见过一次,他们的长相只要看过,就忘不了。”工人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继续说:“我妈曾被占领军的美国兵侵犯,因此得了心病,我还小的时候就自杀死了,那时她被装进木棺,让山里人带走。我就是那时看到他们的。现在回想起那场葬礼,还是很诡异。我爸说,山里人长得跟他被征召到菲律宾打仗时看到的当地人很像。”
“菲律宾?”
“就在海的那一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人说着指向大海。
他们俩就站在“高见”的顶端,望着尘世。吐着黑烟的巨大工厂,黑烟弥漫,向下延伸的坡道,山脚下的村落,五彩辉映的海港,以及呈现不祥黑灰色的日本海全都尽收眼底。工人指着大海的另一边,瞇起眼睛看向远方。从他压得很低的帽檐下,看得到侧脸,万叶忍不住盯着那张年轻,剽悍的脸孔。
她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如果是同住在宿舍区的工人,或是年轻夫妇的朋友,她应该会有印象,不过她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男子。明明是初次见面,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呢。万叶捧着胸口,一直盯着工人的侧脸看。
“少奶奶。刚才你傻傻地看着熔炉,都在想些什么?”
“啊,我、我只是觉得好大啊……”
万叶无法形容刚才看见熔炉时心里涌出的那股敬畏,只是这么回答。工人回了声“是吗?”然后正视着万叶。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万叶。”
“是吗?我叫丰寿,穗积丰寿。”
万叶倒抽了一口气,再次打量工人的脸孔。
那张脸她的确有印象,但又想不起来是在那里见过。也难怪她一时没认出来,眼前这个名叫丰寿的年轻工人,就是那个飞在空中的独眼龙啊。他就是那个张开手臂。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的男人啊。万叶曾在幻影中见过他好几次。此刻她的感觉既像熟悉,又似哀伤,像是和他相遇,又像失去他;一股前所未有的矛盾情感涌上心头,万叶按着胸口,不发一语。
原来独眼龙的名字叫做丰寿,穗积丰寿。
万叶将这个名字深深铭记在心里,像用刀刻划过一样,胸口一阵刺痛。不过,此时的丰寿看起来朝气蓬勃,比幻影中的他年轻,显得希望无穷。而且……
万叶再次正面打量丰寿那张精悍的年轻脸孔。两只眼睛都在。
他的右眼和左眼一样是睁开的,闪耀着光芒。他是当地人典型的扁平脸型,但黑眼珠特别大,让她联想到钢铁的黝黑和坚硬。她想起幻影中那个年纪稍长的丰寿,这给她带来巨大的冲击。想到有一天他将失去右眼,发自内心的恐惧让她失不住颤抖。
丰寿也目不转睛盯着万叶看,她先别过了视线,问说:“丰寿,你几岁了?”
“二十岁。”
“啊……和我一样大。”
“我知道,村人都在谈论昨天的婚礼,听说那个和我同年的新娘被山风吹坏了轿子,只好扛着一身沉重的礼服。自己走上山来。一定很辛苦吧?”
“真的很辛苦,一路上嘿咻嘿咻的。”
“我也听说了。说到这,昨天的山风未免太夸张了。”
这个将来不知为何失去一只眼睛,在空中飞的工人,此刻正像孩子一样呵呵笑着。
“风大到都快把人卷上天了。”
“真是如此,不过总算是平安抵达,顺利嫁进这里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少奶奶。”
后院传来了叫唤声,一个初老男子唤着“丰寿啊!”万叶听过这个声音,是万叶的公公赤朽叶康幸。
“啊,社长在叫我了。刚才早到了,在这里闲晃,结果遇见了你。”丰寿耸耸肩说。
“父亲叫你?哎呀,这可不好了。”
“社长有事要吩咐熔炉班的工人前,都会先找我过来,他得先过我这关,不然工人们是不会动工的。”
丰寿年轻的脸庞闪耀着一股骄傲。他挥手向万叶道别。“再见了,少奶奶。”说完便打开木门,跑进后院。
万叶站在原地。一直目送那个高瘦的身影渐渐远去。
一九六三年前后,正值战后景气复苏,人民生活日渐富裕,人人都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这几年陆续出现“岩户景气”、“伊奘诺景气”,等荣景,经济成长率大幅提升,劳工收入也改善许多。中产阶级意识逐渐成形。大部分国民都自诩为中产阶级,而非社会底履,积极投入工作,休亲与消费生活。
同时期,需要长年刻苦学习的传统技艺则以惊人的速度没落。
尽管万叶住进宛如天堂的赤朽叶家,生活有仆佣服侍,不过因为认识了丰寿这个朋友,还不至于完全不谙世事。一天傍晚,她在坡道上遇见丰寿,他指着山下开心地说:“阿万。工程已经开始了,你知道吗?”
丰寿明知万叶贵为大房少奶奶之尊,却像亲昵朋友一样直呼她“阿万”。在那个时代,工人算是劳动阶级中最时髦的行业,即使是赤朽叶制铁的管理阶层,如果希望熔炉正常运作,非得和工人打好关系不可。丰寿因此大出锋头,和万叶说话也亳不顾忌。另一方面,万叶也逐渐习惯了少奶奶的身份,和出入大宅的人熟悉起来,也忸怩地改口唤丰寿“阿丰”。
“什么工程?”
“你果然不知道,这也难怪,你整天都待在山上啊。听说那一带的宿舍要改建成水泥大楼了,这还是少爷的提议呢。”
“水泥?”
万叶眨着眼睛,看向山坡下绵延的宿舍。本来的宿舍区全是木造平房,就像古时的大杂院,而现在靠山顶坡段的旧宿舍,已经陆续拆毁开工了。
当时家电用品日渐普及,到处都盖起住家大楼。凭借着天上贵族赤朽叶家的财力,红绿村也迈出近代化的脚步。
“少爷说,以后就是水泥房子的天下了,水泥再加上我们工厂制造出来的钢筋,就能盖出漂亮又坚固的住家大楼。我们总不能一直住在破木屋里啊。”
说完丰寿指着山坡上的某一点,说自己以后就住在那一带。万叶虽不知道他指的是哪里。还是直点头。
“阿万,你知道吗?村里的男孩都希望长大以后能当工人呢。当然那些成绩优异,考得上大学的人应该会去大城市上班,不过工人这一行,在本地可是很热门的,再加上又可以住进那些漂亮的水泥房子里,可就更抢手了,是不是?”
丰寿边说边走上山,万叶也跟上前去。
“我的养父也是工人。”
“你是说多田大叔吧,我认识他,他工作很卖力,是个很优秀的工人。”
万叶开心极了。接连点了好几下头说:“他在家也是个好父亲唷。”
“男人就该是这样。”丰寿小声地答道。
万叶纳闷地看了一眼丰寿,注意到他剽悍年轻的脸庞有点闷闷不乐。
“我老爸在我妈自杀后,就不行了。他本来是风箱炼铁坊的铁匠,十岁时拜师学艺。总算出师没多久。日本开战了,他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死里逃生,但我妈却上吊死了。他虽然回去炼铁,学的却是旧技术,根本摸不懂德国的熔炉,还嚷嚷着不屑碰那些新玩意,没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从此之后成天满腹牢骚。我真的很讨厌和老爸待在家里,我喜欢在厂里工作。”
“原来你父亲是铁匠啊……”
“是啊,……不过铁匠全是群废物!”
丰寿突然激动起来,用力踢着脚边的石子。或许是想到了跟不上时代、没出息的父亲,让他越想越焦燥。他铁青着一张脸。又说:“他们的手艺的确很好,却放不下身段,忘了自己只是受雇于厂里,我们这些工人就不同了。生产商品是我们的工作。不是去当学徒,我们到厂里上班,领公司的薪水。不过说到对熔炉的了解,比起山上那些整天坐办公桌、领高薪的家伙,大学毕业的技师,我们可是更清楚。我们和德国的机器一体同心,技术纯熟,简直就像跟着机器一起升天了。”
万叶跟着丰寿转向工厂。丰寿激动地继续说:“我敢拍胸脯大声说,我是赤朽叶制铁的工人,只要是熔炉的问题,全都包在我身上!现在这时代,还有多少人敢这么说?叫我和熔炉殉情我都愿意!”
万叶抬头望向天空。
今天,制铁厂也不断冒出阵阵黑烟,天空笼罩在灰黑的云朵之下。丰寿走进长型的工厂,向万叶讲解制铁的过程。看到丰寿,同样穿着黄绿色制服的工人们纷纷举手致意,靠过来招呼。丰寿亲热地点着头。介绍万叶。
“这是多田大叔的女儿,跟少爷结婚的就是她。她也是我们的伙伴,大家要多关照啊。”
“啊。是少奶奶啊!”
工人们连忙站直了身子。万叶觉得他们的反应不像是出自对经营者的敬畏,反倒像在看特地前来驱除怨灵的山女孩。
丰寿见到众人如此反应,气得把他们赶开。
“喂喂喂!大家放轻松一点,工厂和山上哪来什么怨灵?都已经是科学时代了,还光说这些!而且她也是工人家的孩子,和我们是一样的。对不对,阿万?”
“啊……”万叶点了点头,低头不语。不过工人还是站得老远,敬畏地看着她。
根据丰寿的讲解,制铁厂的作业流程可分成三阶段;一是将铁矿石送进熔炉的熔解作业,再来是将熔解的铁浆提炼成钢的制钢作业,最后是将钢铁加压成型的压延作业。他还骄傲地说,自己所属的熔炉班最危险,最多人放弃。所以工作也特别重要。
万叶看着丰寿年轻的脸庞,不禁脱口而出:“小心你的右眼……”
“右眼……?我会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丰寿不解地点点头。
出了工厂,巨大的熔炉映入眼帘,看到眼前那漆黑或猛的庞然大物,万叶再次感到敬畏。仔细一看,熔炉外有道供人攀爬的阶梯,一直延伸到顶端,就像澡堂的烟囱一样。万叶问:“阿丰。可以爬上去吗?”
丰寿连忙摇头说:“太危险,太危险了!那是为了万一熔炉故障时检查用的。熔炉运作时,可千万不能靠近。人家常说,如果看到乌鸦停在熔炉上,那天一定会有坏事发生,因为熔炉运作时温度很高,没有人可以靠近,有乌鸦停在上头,就表示景气不好,工厂停工。不过赤朽叶制铁生意好得很,厂里还分成三个班,熔炉二十四小时都在运作呢,太靠近的话,会被烫伤的,绝不能靠近喔!”
就在丰寿再三叮咛时,一个工人跑过来。
“阿丰,社长到处找你,说你不知道跑到哪去摸鱼了。”
丰寿连忙看向赤朽叶大宅。
“糟糕!都是上山途中遇见你。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是我害的吗?为什么父亲大人又找你去?他好像常找你?”
“因为我和社长处得来呀。社长不像我爸跟不上时代,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当机立断让工厂迅速现代化。公司能发展得这么好,全是社长的功劳。”
“是吗……,原来父亲大人这么厉害啊。”
“那当然。今天我是来找社长讨论熔炉夏天产量减少的事,我自己跟社长订的约,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丰寿踩着沾满黑色铁屑的帆布鞋,赶紧上山去了。这天山风又吹了,万叶不禁瞇起眼睛。跑着的丰寿被山风吹乱脚步,一瞬间竟像是飞了起来。当时正值秋末,暗红色叶片从大宅壮观的院子、如风云般落在万叶身边,她在心中惊叹,这简直就像一场红色的雪啊。
万叶迎着风,慢慢走回大宅。经过接待室时,她听见赤朽叶康幸的声音,他和丰寿似乎开始讨论了。
接待室是大宅里唯一的西式房间,摆有皮沙发和一张覆有白蕾丝桌布的茶几。玻璃烟灰缸大得简直像帽子,花瓶里总是插着玫瑰花。
万叶走进后院,掬起一把假山瀑布的水送进口中,两人的交谈声陆续传进她耳里,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
“熔炉夏天产量会减少,一定是有科学根据的,社长您应该也知道的!”
“那当然。虽然阿辰动不动就搬出怨灵或阴魂来,其实大部分的意外用科学原理都解释得通。这些我都知道。”
“夏天之所以意外频传,是因为这一带气候的缘故。这里是红绿村,不是德国,当然可能发生德国不曾有过的意外。社长,您知道吗?山阴地方夏天湿气特重,湿气和风一起进入熔炉。虽然我没念什么书,但我一直都在熔炉旁边,我感觉得出来。因为湿气过高,熔炉发出悲鸣,才会萎缩。炉里的湿气过重才是夏季产量减少的原因啊,根本不是什么古代怨灵作祟,这不是娶阿万进门就能解决的。”
“可是……总不能把她休了吧。”
“如果你们休了她,我就娶她。”
“丰寿……”
“哈哈,开个笑话罢了。”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暂告一段落。
咕噜咕噜喝着水的万叶,一直侧耳倾听两人对话。听到小鸟叽喳鸣叫,回过神来才发现。脚下火焰造型的细沙被自己踩乱了。
万叶大感意外,她没想到工人竟也能像这样对社长畅所欲言。不过没有工人的帮忙,光靠经营高层的力量,工厂的确无法顺利运作。她的脑海浮现了年轻工人昂首阔步走在山下宵町大街上的模样。
接着又传来丰寿压低的声音。
“我们是战后的日本人。社长,战争已经结束二十年了。我们这一代是战后才懂事的,是新时代的日本人。我对夫人没有成见,只是我们不能再迷信了,应该相信科学才对。而且……”,丰寿更小声地说:“现在流行自由恋爱,我实在不懂怎么还有人奉家族之命娶亲,少爷也真奇怪。”
“嗯……,曜司很信任他母亲,他是为了讨母亲欢心,才接受阿辰挑的媳妇吧。”
“这不是很奇怪吗?话说回来,我想只要改良熔炉的送风机就没问题了,我会赶在明年夏天前完工,请社长全权交给我和其它技师处理。”
万叶听到丰寿起身告辞。她喝完水要回到屋里,才踏出脚步,庭院里吹起一阵风,一片红叶被吹落在小河里,像艘小船似的流走,万叶望着叶片漂去。这时已经听不见说话声,康幸和丰寿似乎已经离开了。
几天后。万叶又在吹着强风的坡道上和丰寿不期而过,两人边走边话家常,突然一部黑头车急驶而上,急促的煞车声划过耳旁。车子的后门打开,一只宛如亡灵般苍白的手臂幽幽地伸了出来。
手臂揽住万叶的腰,将她一把拉进车里。丰寿惊呼一声。车子迅速发动,继续往山上奔驰。原来是万叶的夫婿曜司,他歪头看着万叶,黑发垂在椅背上。万叶从惊吓中回神,问曜司说:“你出门了吗?”
“是啊,刚回来。风很强,所以让你一起搭车回去。”
座位上堆满书本。看来曜司刚从镇上买书回来。一直要到很久之后,万叶才听曜司提起,那时期的他不太看小说,开始看起经营管理的书。万叶不识字,当时的她完全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书,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成山的书堆。
后照镜里,丰寿一个人走在坡道上,身形越来越小,小得像颗豆子。这对年轻夫妇没什么对话。车里非常安静,没多久,车子驶进了赤朽叶家大门,停在玄关前。
曜司抱起整叠新书下车。在玄关脱鞋时,他就像捧着过多零食的贪心小孩,书一本一本掉了下来,但曜司却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万叶只好跟在后头,一本一本捡起来。曜司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抱着一堆书。脚步蹒跚的万叶,露出微笑。
“万叶。”
“什么事?”
“我实在想不到自己娶了个不看书的女孩。别说看书了,你甚至还不识字呢。”
“我也……”万叶也觉得好笑起来。“我也没想到会跟个成天看书的人结为夫妻啊,我根本没见过这么厚的书。”
她和曜司将书搬进书房里,窄小的书房里到处堆满了书,曜司坐下后拿起书便读了起来,像被淹没在书海里一样。万叶悄悄起身离开。
她突然间想起几天前男人谈话的接待室。今天接待室里似乎没有人,她走进去,试着坐坐看沙发,入迷地看着桌上的玫瑰花。
房里摆着山猫标本,花瓶看似价值不菲;盖着蕾丝桌布的茶几上。摆了一个球状物,上头画着奇怪的图案,球下面还有支架。万叶碰了碰,发现这球还会转动。她像猫玩着逗猫棒一样,转着这个怪东西玩。这在这时,康幸匆匆忙忙拿着文件走进房里,正要坐下才发现万叶,吓得惊叫一声。
万叶也吓得跳了起来,忙低头道歉:“对不起,父亲……看到里面没人,我才进来……”
“没关系,没关系。”
康幸原想离开,却一时兴起想和这个怪媳妇说说话,于是又转回身来。他歪着头想话题,低声问说。“你……喜欢地球仪吗?”
“这叫地球仪吗?”万叶问。
“你不知道吗?”康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就是缩小了的地球啊。”
“地球?”
“你……你……你居然连地球都不知道吗?”康幸不禁哑然。
万叶向后退了几步,感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傻话,但她还是不了解康幸为什么这么震惊。
康幸推了推眼镜,不可置信地盯着万叶,想开口又闭上了嘴,一脸挫折地发出呻吟。
“简直比阿辰还夸张,你怎么连地球都不知道呢?对了,曜司!曜司!”
听见父亲的呼唤,曜司拿着一本厚重的书走进来。
“什么事?喊这么大声。”
“你的媳妇不知道地球是什么,我不知怎么跟她说,你负责把她教会吧。”
“不好意思。我太没学问了……”万叶惶恐地说。“虽然我念到中学毕业……但是上课都……”
万叶小时候比现在更容易见得到幻影,上课总是恍恍惚惚,几乎都没在听课。“科学”或“物理”这类现代名词全与她无缘,虽然这情形日后还是没有改变,至少那天她总算认识了地球的存在。曜司兴致勃勃地坐在沙发上,让万叶坐在自己腿上,伸出蛇般的细长手臂搂着她。
“真没想到我竟然会娶一个连地球都不知道的女孩呢。”
“曜司,快教她,只要你跟她解释清楚,这事就有个了断,这丫头才能变成认识地球的女人。曜司,快!”
康幸焦急地说完,不时扶着眼镜。双腿抖个不停。曜司一手抚摸着万叶的头发。另一手则伸得老长拨动着地球仪。他的手停在地球仪上某一点,指着一个细长的图案。
“这就是日本。”
“嗯……我不懂。”
“日本是个岛国,四周都是海,这就是日本的形状。”
“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地圆画在球上呢?”
“因为世界也是圆的啊,万叶。”
“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
曜司开始向万叶说明宇宙的诞生、银河的形状,甚至是地球的构造。他口沫横飞地展现自己丰富的学养,兴奋得呼吸急促。火红的夕阳射进接待室里,和灯光混合成一种暗沉的粉红色,房里的空气不可思议地渐渐潮湿起来。
康幸感到不自在起来,说了声“交给你了。”便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待廉幸的身影消失,曜司一边继续说明手一边解开万叶的腰带。万叶感到一阵寒冷,浅黑色的皮肤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伴随着知识,宛如赤朽叶家化身的曜司同时进入了万叶的身体。后院传来沙沙作响的雨声,空气益发潮湿,就连将世界缩成一颗小球的地球仪表面,也浮现了一颗颗水珠,滴答滴答落下。万叶终于知道“每天的功课”并不只是女人的义务。感受到那股伴随而来、有如浪潮般的苦闷快感。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世界知识的种种。就从曜司的唇间不断灌入万叶此刻一片空白又空洞的脑中。
这一天,万叶同时认识了“每天的功课”真正的意义,以及地球的形状是圆的。由于异常兴奋的曜司。迟迟不肯将万叶从每天的功课及地球漫谈中放开,等到他们离开接待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曜司若无其事地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书房;而女仆真砂则一如往常地露出大半个身体,躲在柱子后面。
万叶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来到后院,到小瀑布下喝水。她站起身来,像梦游一样,不辨方位地走个不停。她抬头望向天空,看见满天星斗闪耀,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只属于一个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她不停地颤抖,觉得很悲伤,同时又为了能找到身为女人的栖身之处而感到安慰。顶上的夜空,也让万叶胆怯,她一直以为夜空就像很高很高的天花板,就在自己头上,万万没想到天空竟然只是个无边无际的空洞。
终于来到后院的尽头,万叶推开木门往外走。夜晚的坡道两旁,处处可见施工中的四方形水泥块。从山上到山下,点缀着万家灯火。就像点了灯的雏偶木台一般。
万叶望着山下,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她想起从前年幼无知的自己,还以为世界是由阶梯组成的。
阶梯有上和下,每个下层的人都想往上爬。这就是战后日本的缩影。只要努力,就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未来将会大放光明。就算是为了子孙们,大家也要拼命往上爬。往上!继续往上!
万叶突然觉得害怕极了。世界根本不是可以一路往上爬的阶梯,这是当初只知道日本海、港口、村落和山上的万叶无法想象的。世界像球一样圆,因为是圆的,根本没有上也没有下,如果真是这样,真是这样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万叶不自觉脱口而出。“我们以为在向上爬,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在一个大球上头,结果跑了一圈,竟又绕回到原点。世界真是这种虚无的形状吗?啊!我好想见母亲!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在山坡上生养了好几个小孩的母亲,她会怎么说呢?”
婚后,万叶和多田家顾虑到彼此,再也没见过面,她想起养育她的双亲和弟妹,怀念不已。从阶梯的顶点,也就是赤朽叶家的大宅,可以俯视整个红绿村,看得见山间的大工厂、宿舍区,村里的农地,紧临从前风箱炼铁坊的大河,还有绵延的港湾城镇。再过去则是日本海。
从山上往下看,海平面的确呈现弧度,大海证明了地球是圆的。世界是圆的啊。不管大家怎么跑,或像万叶曾经梦过的那样——工人、穿西装的上班族和战后归来的男子,大家相信有光明的未来,浑身是劲地往上跑——可是绕了一大圈后,终究还是回到原点。万叶想起很久以前黑菱绿的哥哥死后被装进的木箱,每个人最终还是得回到那只悲哀的所在啊,难道我们终究哪里也到不了吗?
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万叶,畏惧着自己看到的那个虚幻飘渺的世界,一动也不动,流下了和海边女子不相上下的咸眼泪。
当时是一九六三年秋天,战争结束没多久,社会朝气蓬勃,仍是崇拜力量的时代。
貌似财神惠比须的婆婆阿辰发现万叶一个人在哭,走出院子来到她身旁。
“万叶,怎么了?”
万叶强忍着啜泣,将刚才在接待室里看到了地球仪,以及自己不知道世界是圆的事情告诉了阿辰,只见阿辰惊讶地回说:“地球是什么?世界是圆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怪梦啊?”
然后她挺着腰,面色凝重地将手搁在万叶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