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所有怒放的鲜花都会枯萎,所有旺盛的生命都将走向衰竭,辉煌如威瑟坦贝尔的一国之君,也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下午,迎来了他人生的终点。
最先收到消息的是王后露西安娜,原本专心研究花艺的妇人闻讯后一时没反应过来,拿着剪刀的手一阵剧烈颤抖,接连剪断了手中数朵娇艳欲滴的鲜花。
残留着香气的花瓣先是散落在她华丽的裙子上,而后随着她迈动的急切脚步,飘飘洒洒掉了一路。
离别之刻真的到来时,她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从容。
“王后殿下。”
听到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急促脚步声愈来愈近,守候在国王卧室外的老执事连忙拂去眼角险些落下的泪,支起佝偻的脊背,强作无事的向露西安娜行礼:“下午好。”
露西安娜无心回应他的问候,急切的问:“陛下怎么样了?”
“医生还在诊治。”老执事满面愁容:“看起来……不是很好。”
露西安娜提裙的双手不由攥紧,敛眉说:“我进去看看。”
“很抱歉,王后殿下,陛下有命令,在医生出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进去。”老执事一脸为难:“请稍等片刻。”
“以陛下现在的状态,还有什么好等的!”
露西安娜越过他伸手推门,还没来得及用力,门便自内打开,王室医生提着药箱正要往外走,见露西安娜迎面而来,下意识挪动步子挡在她面前,恭敬的说:“王后殿下。”
“陛下情况如何?”露西安娜紧张的问:“还好吗?”
王室医生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反倒提起了另一个人:“陛下想见王太子殿下。”
“什么?”
露西安娜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瞪着医生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气得笑出声:“我已经在门口了,你却说他要见另一个人?!”
王室医生面不改色,低头道:“请您恕罪,我只是如实转达国王陛下的命令。”
“那就去请吧。”
露西安娜绕过他径直向里走:“他不见我,我却一定要见他。”
“王后……”
医生还欲出声阻拦,老执事却眼疾手快拉住了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插手,以免给未来留下祸端。
国王已经弥留,王后却还要活很久,如果还想继续在王宫谋生,就要时刻给自己留后路。
没了医生的阻拦,露西安娜一路畅通的来到了国王的床榻旁,这个二人曾经共寝过千百个夜晚、从新婚燕尔走到同床异梦的地方,此刻只孤零零的躺着一位弥留且陌生的老者。
“亲爱的,你还好吗?”
这是露西安娜自乔琪娅过世后第一次以“亲爱的”来称呼国王,她心中埋藏多年的委屈、不甘、愤懑,都在看到眼前之人的落魄模样时得到了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伴随着撕裂般疼痛的快意,以及报复般扭曲的同情。
“是你啊……”
已经连睁眼都吃力的国王动了动眼皮,气若游丝的说:“出去……”
“不愧是你,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往人心口捅刀子。”
露西安娜冷哼一声,嗤笑道:“连临终遗言都如此恶毒。”
国王却并不回应,只重复说:“出去……”
“也是,这才像你。”
露西安娜眼角眉梢皆是嘲讽:“不过很遗憾,送你走完最后一程的恐怕是我,而不是你最偏爱的小儿子。”
“法斯……法斯利姆……”国王张嘴艰难念叨着儿子的名字,即使意识已经趋于模糊,却仍旧固执的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讽刺至极。”露西安娜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冷眼看着形容枯槁、嘴唇干裂的丈夫,语气比窗外的凛冬更加寒凉:“但凡你当初能把这份关心分一些给菲利克斯,我也不至于如此恨你。自从乔琪娅病逝,你的目光就一刻也未在我们母子身上停留,可我一句也没有抱怨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知道你怀疑我,怀疑乔琪娅的死与我有关,怀疑我会因嫉妒伤害法斯利姆。”
听到乔琪娅的名字,国王垂在身侧的干枯双手突然动弹了一下,他不再重复法斯利姆的名字,而是念起了乔琪娅的小名“乔琪儿”。
“很遗憾,她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露西安娜俯身凑到他耳边,恶魔般低语道:“你应该恨的人你自己,试图将纯洁的月亮据为己有,却因怀抱的爱太过阴暗,令皎洁月光被乌云掩盖,最终彻底黯淡熄灭的家伙,不配呼唤月亮的名字。”
爱与恨之间的界限如此模糊,它们既是南辕北辙的两级,也是滋养彼此的温床,二十多年前,露西安娜满怀着对爱情与婚姻的期待走入戴蒙特宫,却在丈夫移情、儿子早逝后被掏空灵魂,成为这座宫殿里又一个枯竭于王后冠冕下的空壳。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拒绝乔琪娅的请求,同意帮助她和爱人离开威瑟坦贝尔;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向国王和家族妥协,拒绝用法斯利姆取代菲利克斯;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执着于“贤后”的美名,将经营人际的时间用来陪伴病弱的儿子……
一切是不是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您不该进来。”
冰冷的话语如冰锥,瞬间将深陷在泥潭般思绪中的露西安娜拉回现实,她回头看向说话的人,无甚起伏的说:“我来见自己的丈夫最后一面。”
“可您的丈夫并不想见您。”
法斯利姆停在距床榻三步远处,语气冷硬到像在驱逐:“请出去。”
“哈——”
或许是过去的回忆太过伤神,露西安娜仍旧未能从低迷的情绪中抽离,她并未像平时那般大声呵斥法斯利姆,指责他的傲慢和无礼,而是收回目光看向躺在床榻上的丈夫,沉声说:“你们父子果然很像。”
法斯利姆的目光瞬间变得阴郁。
“对偏爱之人极尽温柔,对不爱之人极尽残酷,既偏执,又极端。”
露西安娜哼笑几声,感叹道:“被你们爱着,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与你无关。”法斯利姆攥紧剑柄,咬牙道:“出去。”
“把你那身戾气收一收。”露西安娜睨他一眼,凉凉道:“狼崽子亮出獠牙想咬人,结局很可能是被掰断牙齿。”
“也可能是猎物被咬穿喉咙。”法斯利姆眼中带着狠意,“甚至咬碎骨头。”
“狂妄。”
露西安娜嗤笑道:“这个国家的毒疮可比你想象中要严重的多,三大贵族不过是裸露在表面的疮口,底下的脓血是连蛆虫都会嫌恶心的程度。仅靠你那颗赤子之心,改变不了这个国家的命运。”
“所以呢?”法斯利姆反问她:“因为无法根治,所以就要和毒疮一起腐烂吗?”
“不。”露西安娜自嘲一笑:“我生来就是毒疮的一部分,从未新生,又何谈腐烂。可你不同,你很幸运。”
她终于回头正眼看向法斯利姆:“你是乔琪娅的儿子,是瓦里叶唯一纯洁的花所留下的种子。”
法斯利姆感到十分莫名:“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对你的未来十分好奇。是在烂泥里开出花朵,还是在侵蚀之下腐烂,亦或两者都不是。”
露西安娜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国王一眼,而后决绝转身,径直向外走。
“只要不把爪牙伸向瓦里叶,接下来你做任何事我都不会过问。”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步子,偏头问法斯利姆:“还记得三年前和我打得赌吗?”
法斯利姆皱眉:“记得。”
“很好。”
露西安娜推门离开。
让我看一看吧,法斯利姆,你那座梦幻泡影般的空中楼阁,到底能在云端之上飘多久。
房门自外合上,卧室内归于沉寂,能听见的,仅有国王虚弱到几不可闻的呼吸。
“您找我。”
在露西安娜刚才坐过的凳子旁站定,法斯利姆俯视着干枯到令他陌生的父亲,平静的话语听不出喜怒。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
“法斯利姆……我的……儿子……”
国王试图举起左手触碰儿子,却发现能动弹的仅有手指,死别的绝望于这一瞬间席卷了他,两滴浑浊的泪自他眼角溢出,流过皮肤皱缩而成的沟壑,落在了儿子冰凉的指尖上。
“原来你也会哭。”
法斯利姆以指尖拂去国王眼角的泪,淡淡的说:“当初菲利克斯离开时你如果能像现在这样哭出来,我或许还会觉得,你是一个父亲。”
“菲利克斯……”
国王喃喃自语:“菲利克斯……我的……我的……”
“没错,他也是你的儿子。”法斯利姆嘴角浮起一丝讥嘲:“真是令人感动啊,国王陛下,你竟还记得他。”
国王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告诉你一个秘密。”
屈膝在床榻旁跪下,法斯利姆弯腰伏于国王耳旁:“你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母亲是王子宫里被你酒后侵犯的女仆薇薇,当年菲利克斯发现她怀孕,拜托我送她离开,孩子是她离开里格苏拉后生下的。”
国王原本屋里睁开的眼睛猛然瞪大,他张大嘴剧烈喘息,急切的想要说话,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我原本想为他恢复三王子的身份,成为和我一样的王位继承人,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法斯利姆冷眼看着即将窒息的父亲,紫色的双瞳中燃烧着黑暗的幽火。
“这个孩子会以大王子菲利克斯遗腹子的身份,以从‘父亲’那里传承而来的雷吉欧·菲利·兰德尔之名,成为这个国家未来的国王。你欠菲利克斯的一切,终将由他的‘儿子’继承。”
“呃……法……法……”
在数声残破的呼唤之后,国王呼出胸腔中最后一口气,彻底结束了自己与权利、阴谋纠葛的一生。
而威瑟坦贝尔也自这一刻,迎来了它的新国王。
“睡吧。”
一滴清泪自新国王鼻尖滑落,他伸出颤抖的右手轻轻合上老国王失去光芒的灰暗双眼,低喃:“晚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