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长达五分钟的纠结后,塞缪尔最终还是选择登上奥莉维亚的马车。
“说吧。”他面色不善,不情不愿的说:“需要我帮什么忙。”
奥莉维亚收敛起眼中玩笑的意思,脑中简单组织了一下语言,沉声道:“菲利克斯殿下……可能撑不过今年冬天,他想在……之前,最后见您一面。”
“什么?!”
塞缪尔激动站起,脑袋重重磕在低矮的马车顶上,巨大的碰撞声听得奥莉维亚心惊肉跳,生怕他漂亮的脑门会因此开个洞,比菲利克斯更早离开这个世界。
“嘶——”
险些撞出脑震荡的塞缪尔跌回椅子,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回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攥住奥莉维亚手腕,紧张的问:“菲利克斯殿下真的……真的已经撑不下去了么?”
奥莉维亚遗憾点头。
“为什么……”
塞缪尔松开奥莉维亚,整个人佝得好似一根快要被积雪压断的枯枝,他颓丧的抵靠在马车壁上,自言自语道:“他明明还那么年轻……”
奥莉维亚看着因悲伤和绝望而蜷作一团的男人,脑中不由浮现出了《Arcane》中黑默丁格那句“It's a sad truth that those who shine brightest often burn fastest(令人心痛的是,越是光芒万丈的人,往往越容易燃尽生命的能量)”。
“我……”塞缪尔双目无神的问:“我要如何见到他?”
“您曾在戴蒙特宫任教,宫内会有不少认识您的人,所以为了避免被这些人认出,您需要乔装成我的贴身侍女。”
奥莉维亚将提前制定好的计划向他托出:“我会以王子妃的身份去王子宫拜访法斯利姆,您则作为侍女随行,进入王子宫后您不可单独行动,需要与我和法斯利姆一同去探望菲利克斯殿下,探望时间不可超过一小时,说完想说的话,我们必须在当天就离开王宫。”
“必须当天就离开么?”塞缪尔悲伤的说:“您身为王子妃,应该可以在王子宫留宿,既然菲利克斯殿下的人生已经进入倒计时,我想多陪他几日。”
奥莉维亚心中的怜悯瞬间化为恼火,她抬起扇子用力在窗棂上敲了敲,好笑的说:“塞缪尔老师,我是看在法斯利姆的面子上才愿意搭把手的,并非真有一副圣母心肠。带您进戴蒙特宫已经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了,难道还要让我冒着暴露的风险一直陪您住在那吗?”
塞缪尔本就无神的双眼变得更加晦暗:“说得也是……抱歉,竟向您提出了如此离谱的请求。”
生离死别是许多人生命中的难以承受之重,奥莉维亚没有兴趣为难一个陷入绝望的人,只将他刚才那句浑话略过,硬邦邦的说:“如果您对这个安排没有意见,我会马上通知法斯利姆,尽快安排您和菲利克斯殿下见面。”
塞缪尔有气无力的回她:“好。”
考虑到马车上的贝拉克诺斯家徽太过显眼,奥莉维亚没将塞缪尔送至街区,临近街口就将塞缪尔放下,目送他高挑纤瘦的身影摇晃着消失在街口,奥莉维亚才长叹一声,调转马车回了家。
-------------------------------------
得到了塞缪尔的同意,法斯利姆那头很快就做好安排并确定下日期,奥莉维亚提前一天命马丁给塞缪尔和菲奥娜分别递了信,委托菲奥娜在进宫当日对塞缪尔进行乔装,然后由菲奥娜的马车将塞缪尔送入王城,和自己汇合后再一同进入戴蒙特宫。
事关两位王国王子,奥莉维亚不能让公爵府内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包括玛丽莲。
“玛丽莲,待会儿我出门之后你可以回家,就当今天是休假吧。”
正专心帮奥莉维亚梳头的玛丽莲停下动作,惊讶的问:“不需要我陪您一起进宫吗?”
“不用。”奥莉维亚戴上那天在波什首饰店里采买的戒指,一边心满意足的欣赏戒指上不算精致的珐琅百合花,一边故作轻松的说:“进宫后法斯利姆会陪着我,你就算一起去了也只能在会客厅等待,还不如休假呢。”
玛丽莲眨了眨眼,又激动又八卦的说:“您和王子殿下的感情真是越来越好了呢。”
奥莉维亚眉梢跳了跳,轻笑一声说:“好像确实是。”
久违的拜访王宫,奥莉维亚难得主动打开衣柜,找出了姐姐伊莎贝拉为自己定制的那套华丽生日礼服。
脱下睡衣换上亚麻质地的贴身衬裙,奥莉维亚艰难穿好紧绷的丝袜并提前换好高跟鞋,在玛丽莲帮助下裹好坚硬的胸衣,然后套上绣有精致山茶花的浅黄色半身衬裙,系上宽大臃肿的裙撑,一层层的将裙子系在腰上,最后才穿上有两条夸张荷叶边袖子的华丽外衣,结束掉一场痛苦的穿衣流程。
“真的不需要我同去吗?”
直到将奥莉维亚送上马车,玛丽莲依旧不放心,再次向她确认:“至少可以陪您说说话。”
奥莉维亚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下,笑着说:“放心,有人陪我说话的。”
玛丽莲这才放弃,无奈的说:“我知道了,有王子殿下在,确实不需要我担心呢。”
与心系主人的真·女仆玛丽莲不同,假女仆塞缪尔一颗心全都系在王子宫那位大王子身上,直到奥莉维亚的马车停到面前,他仍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整个人好似恐怖片里的NPC,蒙在一层致郁的阴影里。
奥莉维亚看着他,感觉自己要不了多久也得变emo。
“麻烦您了。”奥莉维亚礼貌的同亲自送塞缪尔进城的菲奥娜道谢:“过几天我一定登门道谢。”
“无需客气。”菲奥娜撩起帽子外的纱网,笑着说:“能帮助到您是我的荣幸。”
简单寒暄过后,奥莉维亚向菲奥娜道别,正式开始冲击戴蒙特宫副本。
“虽然您对戴蒙特宫可能比我更熟悉,但我还是要提醒您,进入王宫后您就是我的贴身侍女玛丽莲,必须时刻跟随在我身边,绝对、绝对不可以单独行动。”
见塞缪尔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奥莉维亚没忍住咂了下嘴,加重语气警告他:“如果您还存有一丝丝对法斯利姆的师徒之情,就请认真对待我的每一句提醒,好吗?”
塞缪尔这才抬了抬眼皮,点头表示知道。
奥莉维亚突然无比理解了那些被闷葫芦学生逼到抓狂的老师。
接下来的漫长路程里,她没有再和塞缪尔说一句话。
心累。
畅通无阻的进入王宫,法斯利姆早已等候在大门附近,奥莉维亚被他搀扶着走下马车,回头看向仍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塞缪尔,无奈的说:“下来吧,已经到了。”
塞缪尔这才像惊醒一般回过神来,他抬头看向车外,目光触到法斯利姆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竟僵硬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是啊,他怎么忘了,为了成全所谓的忠诚心,他当初残忍的抛弃了这个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孩子。
为了一个,舍弃另一个,自己和国王王后有什么区别?
“玛丽莲?”
奥莉维亚敲了敲车门,皱眉重复:“你该下来了。”
附近都是巡逻的王宫守卫,没有时间留给塞缪尔自我反省,他在奥莉维亚不悦的催促声中攥紧女仆裙,深吸一口气,起身迎着法斯利姆热切的注视走下马车。
“亲爱的?”
奥莉维亚展开扇子隔断法斯利姆的目光,轻抽嘴角小声提醒他:“请不要盯着我的‘女仆’看,很奇怪。”
法斯利姆连忙收回目光,挽住她抱歉的说:“抱歉,我有些大意了。”
“有再多话都请等到关上门了再说。”奥莉维亚紧紧偎着他,低声说:“塞缪尔个子比普通女仆高出不少,为了不引起注目,我们需要比他更显眼才行。”
“我知道了。”法斯利姆点点头,问她:“那要如何才能显眼呢?”
“没有比王子和未婚妻秀恩爱更显眼的事情了吧?”
分明是惹人害羞的话,奥莉维亚却说得格外淡定:“走廊那里人最多,所以等到了走廊您就抱我一下,那些仆人的关注点一定只会集中在我们身上。”
法斯利姆瞬间红了耳朵,别开眼睛不确定的问她:“可以么?”
“当然。”
抬眸见他的耳朵和脖颈都因害羞变红,奥莉维亚忍不住逗他:“不是都已经抱过几次了?难道现在才害羞吗?”
法斯利姆慌乱低头,舌头好似打结,磕磕巴巴的解释:“我……我是一时情不自禁……”
“那现在呢?”奥莉维亚将脸贴上他的肩膀,扇子般浓密的金色眼睫扑闪扑闪,坏心眼的问:“现在面对我已经不是情不自禁,而是无动于衷了么?”
“奥莉……”
红晕终于蔓延上法斯利姆雪白的脸颊,他抬起另一只手捂住通红的脸,烦恼的说:“请不要戏弄我。”
奥莉维亚轻笑出声。
自古宫闱最喜谈论的八卦便是男女之事,王子和王子妃亲密交谈的景象果然成了王宫仆从们最关注的点,上百双眼睛全都牢牢盯着谈笑风生的王子妃和被她逗到害羞脸红的王子,压根儿没人愿意分出精力给一个低头跟在后面的黑衣女仆。
“还以为要抱一下才行呢,看来王宫佣人的八卦程度比我想象中要高得多啊。”
顺利到达法斯利姆位于王子宫的书房,奥莉维亚摘下和衣服同色系的蕾丝帽子,一边用手帕擦拭脖颈处的细汗,一边用中看不中用的蕾丝扇子给额头扇风,好笑的说:“真是一场简单到好笑的潜入。”
“谨慎一些总没错。”
或许是慢慢习惯了奥莉维亚的调戏,法斯利姆的番茄脸终于恢复回原本的颜色,他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建设,然后果断迈步行至依旧低头不语的塞缪尔面前,恭敬的弯下腰,说出了那句在心中藏了多年的问候:“终于见到您了,塞缪尔老师,您最近过得好吗。”
塞缪尔不敢看他,依旧保持沉默,这份沉默有些过于长久,久到奥莉维亚耐心耗尽准备骂人,他才终于开口说:“我没脸见你,法斯利姆,我不是一位好老师。”
一位合格的老师应该要做到对学生一视同仁,从心中天平倾斜向菲利克斯的时候,他就已经失格了,哪里还有颜面应下法斯利姆这声“老师”。
“您是来这里开反省会的吗?”
受不了这师徒俩之间“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的拧巴气氛,旁观者奥莉维亚不得不扮演起黑脸的角色,她拎起扇柄好似教鞭一般在桌上“咔咔”一顿敲,无语的说:“既然已经偏心了,不如就偏心到底,现在后悔道歉有任何意义吗?”
话虽然不好听,但理是这个理,两个大男人可能是被她骂得不好意思继续矫情,便都收起了伤怀之情,开始讨论今天的正事。
“您今天会来的消息,我已经提前告知兄长了。”法斯利姆正色道:“等会儿我会和奥莉一起陪您去探望兄长,问候一结束我们就会出来,在门外为您望风,您可以说任何想说的话,无需顾虑我们。”
如果他心中对法斯利姆殿下怀有怨恨,借着见面的机会和塞缪尔串通,做出什么不利于法斯利姆殿下的事情,奥莉小姐,我和你就是威瑟坦贝尔的罪人。
尤里前两天说得话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奥莉维亚抬眸打量塞缪尔,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默默纠结等会儿到底要不要听一听墙脚。
毕竟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啊。
再一次踏上王子宫阴暗诡异的走廊,奥莉维亚的精神不适丝毫没有比第一次来的时候好,连她都如此不适,不想也知道塞缪尔的观感只会比她更加糟糕。
“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塞缪尔愤怒到连肩膀都在颤抖,咬牙道:“即使不能继承王位,也是这个国家的王子不是么?!”
“我也无法理解。”
法斯利姆神情凝重:“分明兄长才是她的亲生儿子,该被关在左边的是我才对。”
“谁都不该被关起来好吗?”奥莉维亚满眼无语:“那位殿下一开始就不该搞区别对待。”
法斯利姆和塞缪尔同时沉默。
走廊并不长,三人在走廊尽头左拐,本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结果入眼的却是一条比刚才更加幽暗的回廊。
“为什么不点蜡烛?”
奥莉维亚下意识往法斯利姆那边靠得更紧了点,皱眉说:“太瘆人了吧?”
“左边宫殿的佣人本来就很少,加上兄长几乎不能外出,侍从长和女仆长都觉得没有点蜡烛的必要,所以这里白天从不点蜡烛。”法斯利姆回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放心,很安全。”
奥莉维亚摇头:不不不,安全和瘆人是两码事OK?
考虑到病人需要多晒太阳,菲利克斯的卧室被安排在左殿采光最好的房间,房间门自内紧紧关着,仅有一个侍从守在外面,那侍从正在打瞌睡,脚步声快到跟前儿了才艰难睁开眼睛,睁眼看清来的人是法斯利姆,顿时吓白了脸,连嘴角的口水都来不及擦,立刻鞠躬行礼,战战兢兢的说:“法……法斯利姆王子殿下!”
法斯利姆没有余暇责备他的懈怠,只不悦的皱了皱眉,冷声说:“开门。”
侍从忙不迭将门推开:“殿下请进!”
随着塞缪尔跨入房间,侍从又十分自觉的自外将房门关上。
与阴暗、冷清的外部不同,菲利克斯居住的房间光线极好,屋内铺着柔软且厚实的灰色地毯,摆设也十分齐全,书架、衣柜、沙发、桌椅一样不少,甚至还有一个比法斯利姆房间更大的壁炉。房间最中央摆着一张围有深蓝色幔帐的大床,床边的柜子上除了各种颜色的药罐之外,还摆放了一束新鲜的红花雏菊,一看就知道是今天早上刚从王宫花园采摘回来的。
“兄长。”
法斯利姆不敢靠床太近,距离床还有好几步远便停下脚步,轻声问:“您醒了吗?”
或许是房间太过安静,也或许是法斯利姆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感染力太强,连奥莉维亚也不自觉放轻呼吸,生怕唐突到幔帐里那位弱不禁风的大王子。
“醒了。”
喑哑且虚弱的声音自幔帐内传出:“帮我把帐子拉开吧,法斯利姆。”
法斯利姆这才如蒙大赦,脚步轻快的走到床边,动作娴熟的拉起床幔并细心系好。
奥莉维亚毕竟是女眷,不好靠近,她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却不受控制的往床上瞟。
铺着好似过冬般超厚缎被的大床中央,青年消瘦的脸几乎要消失在枕头之间,他在法斯利姆的搀扶下艰难坐起,简单的动作却也激起好一阵咳嗽。
奥莉维亚无法评断他的容貌,一个瘦到脱相的人,如何能够评价美丑。
“你……”
菲利克斯抬起沉重的眼皮,向奥莉维亚挤出一个虚浮的微笑:“就是奥莉维亚吧。”
奥莉维亚受宠若惊,连忙提裙屈膝行礼:“很荣幸见到您,菲利克斯王子殿下,我就是奥莉维亚。”
菲利克斯微微点头:“我也很荣幸见到你,你和法斯利姆说得一样漂亮。”
奥莉维亚微楞,悄悄抬眼去看法斯利姆,法斯利姆却佯装没听到,别开脸躲过了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