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渐老,上林苑中遍植的桃树与杏树早是繁花落尽,且有荫翠结子的征兆了。然而花景不谢,数千株名为“千瓣红”的复瓣石榴开得正盛。上林苑花季已过,苑中多为苍绿树木,无尽绿叶荫荫之中,燃起无数星芒样的火红,鲜艳若碎绸,半隐半现在丛丛或浓或浅的绿意之中,直如红彤彤珊瑚映三尺碧水,绚烂耀眼之极。
为着李长与崔槿汐对食一事,太后越发不待见莞妃,命她在衍庆宫静思己过一个月,专心抄写经书,又召了云薇过去,嘱咐她劝皇帝多翻真正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的妃嫔们的绿头牌,别老在有孕的妃子那里歇息,太后虽没明说,但分明特指莞妃。云薇有什么办法呢,明年才有选秀,她只能劝玄凌多去陵容、福贵嫔与怡贵嫔那里。
某日天朗气清,玄凌携云薇漫步上林苑。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一如往常般亲密,可无形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云薇一边欣赏风景,一边随口道:“皇上,若是颖嫔平安诞下皇子,可有何赏赐?”
“婉柔觉得赏赐什么为好?”玄凌反问。
云薇想了想,缓缓道来:“纵使宫规有言,宫婢入侍,止步嫔位,只是历来宫女出身的妃嫔,也只诞下一子,未有再妊,故而至终为嫔,直至新帝继位,或尊为太嫔,或尊为太妃。”她微微一笑,“虽说颖嫔是宫女出身,但素来恭肃小心,进退有度,对上恭敬,对下和善,又为皇上诞下庆福,早就享正三品贵嫔的待遇,要是生下皇子,不妨破例,升为贵嫔。”
玄凌沉思,云薇又道:“皇上,宫中难得有妃嫔接连诞下子嗣的喜事,可见颖嫔的福泽深厚,既是好事,破例又何妨。”再说了,玄凌为喜欢的后妃破例的事情还少见吗?其中,特别的要数已是废妃还能回宫并得宠的莞妃了。
“若论福泽深厚,谁能比得上婉柔你呢?”玄凌温柔地望着云薇,“朕还想再和婉柔生一个小皇子。”
云薇低头作羞涩状,心里却想着,不说妊生之事疼痛非常,五个孩子已经足够了,再多自己也顾不过来,宫里头那么多事,纷争总有,面面俱到太难,总不可能顾及全部。
又闲聊几句,隐约听见树影重重间有人在说话。玄凌止步,饶有兴趣地听着,云薇对后头摆摆手,示意宫人们藏好,保持肃静。
只闻少女的声音如黄鹂歌唱般美妙,却透着冷意:“难不成略平头整脸些的都要嫁与你那位皇兄么?我偏偏就不是。”
少女对面的男子没作声,有女子嗔道:“什么嫁不嫁的,女孩子家嘴里没半句遮掩的。”说罢,向男子笑道,“我家小妹在江州长大的,难免不懂宫中规矩,九弟不要见笑才是。”又促少女道,“还不见过九王。”
云薇听了这几句,就知晓原来是莞妃、甄三姑娘和平阳王三人,她兀的心里一跳,千防万防,也防不住偶然,只要玄凌与甄三姑娘在宫里,二人总是要见到的,只是可惜了太后与庄和太妃的一番好心。
甄三姑娘道:“也难怪王爷错认了我,想来宫中略有姿色者皆是受皇上雨露恩惠者,以致王爷如此猜想。”
莞妃闻得甄三姑娘此言露骨,不觉叱道:“越来越放肆了!”
平阳王倒不以为忤,只淡淡道:“那也得姑娘的确颇具姿色才可,若如东施黄妇一流,汾自不会揣测了去。”他紧接着促狭,“姑娘如此心高气傲,连皇兄富贵也视若无物,想来唯有六哥盛名才能入姑娘的眼了。”
甄三姑娘尚未出阁,听平阳王这话,不由恼得冷笑道:“怎么唯有皇室公卿的男子才是好的么?还是天下女子都要入了皇族之门才能安心乐意!莫说帝王将相,清河王好大的名头,我甄玉娆也未必放在心上。来日若有我看得上眼的,便是和尚乞丐也嫁;只是唯有一样,朱门酒肉臭,宫门宦海里见不得人的多了去了,我情愿嫁与匹夫草草一生,也断不入宫门王府半步!”
此话一出,云薇瞧见玄凌眼里流露出几分兴味。
又听得莞妃如今的掌事宫女流朱在一旁赔笑道:“三小姐必是吃了两口酒,现下酒劲上来了。王爷别见怪!”
平阳王则是拱一拱手道:“失礼,是汾小觑姑娘了。”
甄三姑娘心直口快,话一说完,又是气恼又是懊悔,一言不发,转身即走,流朱眼见拉不住,口中给平阳王赔罪,匆匆追了上去。
莞妃轻嘘一口气,温言道:“小妹素来口无遮拦,并非存心刁蛮,王爷勿要见怪。”
平阳王淡然一笑,再未说话。
等人都走了,玄凌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嬛嬛的小妹倒是有趣。”
……
过了一日,云薇与玄凌去颐宁宫探望太后。
恰好甄三姑娘从里头出来,只见她身着玉色绣折枝堆花的襦裙,浅浅的湖绿色窄袖重莲绫衣,臂间缠绕的披帛是薄薄一缕轻绡,绣着淡淡的一抹织金广玉兰花。浓密的发丝以十二支纯银发针牢牢束起,针尾皆埋在发间,只在阳光下才露一点银亮的光泽,简单的发髻上只有一只通体晶莹的碧玉凤钗,是一整块上好的通水玉雕成,十分明艳。她这样的韶华妙龄,这样的装扮最是清丽动人,直如芝兰玉树一般。
比起昨日的只闻声不见人,这是玄凌第一次清楚地看见甄三姑娘的面容,他目光缓缓一沉,整个人恍若出神离窍了一般,恍惚轻声道:“宛——”
云薇沉稳接口:“宛若天人。”她淡然一笑,“莞妃的小妹果真宛若瑶台仙子。”
流朱跟在甄三姑娘身后,看见帝后二人,先是扯了扯甄三姑娘的袖子示意,再行礼道:“奴婢拜见皇上、皇后娘娘,皇上、皇后万福金安。”
甄三姑娘看起来很不情愿,福了福身,淡淡道:“民女拜见皇上、皇后。”说罢,不再说话了。
玄凌不以为忤,只含笑问她:“你可是嬛儿的小妹?”
甄三姑娘冷淡地点了头。
还未等玄凌再出声,孙姑姑从里头出来了,看见此时的场景,眸中一凛,笑着下来打圆场,一边请帝后进去,一边给流朱使眼色。
流朱连忙道:“皇上、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让三小姐去通明殿祈福呢,良辰吉时可耽误不得,这就先走一步了,还请皇上、皇后娘娘赎罪。”说着,赶紧带着甄三姑娘走了。
玄凌神色恍惚,盯着甄三姑娘离去的背影,一直沉默到看见太后为止。
云薇缓缓跟着玄凌上了台阶,暗自思量,甄三姑娘长得有七八分像莞妃,莞妃有三分肖似已故的纯元皇后,那么甄三姑娘也有一二分与纯元皇后相像的了。何况,甄三姑娘还那样年轻,风华正茂更神似当年的纯元皇后吧。
……
没等莞妃知晓此事,急冲冲要把小妹送出宫去,玄凌就下了旨意,说怜惜莞妃与母妹分离许久,既然甄二姑娘已经在甄府老宅陪着甄老夫人,他特许甄三姑娘暂留衍庆宫,陪伴莞妃,直至莞妃生子之后。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没有诰封,不论罪臣血脉,不过一介布衣,又不是公主伴读,竟然奉旨进宫暂住衍庆宫,即使甄三姑娘没有那份心思,即使只是为了陪伴莞妃,也架不住外头议论纷纷。他们都说莞妃迷惑君心不说,还想把自己小妹推荐给皇上,企图姐妹共事一夫,霸占皇上的宠爱,云云。
隔了两日,玄凌赐下一对宫中新制的赤金并蒂海棠花步摇给甄三姑娘,这份突如其来的赏赐不仅是对甄三姑娘的注目,而且还带着他对纯元皇后的那份魂牵梦绕与情不自禁。
……
天气渐热,若无要事,历年都要去太平行宫避暑,今年亦不例外。太后多年未曾移驾行宫,念着难得身体顺畅,便松口同去。既然太后要去,三位太妃也跟着要去,连着和睦、予浩、予沐及一大帮乳娘嬷嬷等宫人。而怡贵嫔被太医诊出怀有身孕,是宫中第三位再次有孕的妃嫔,玄凌很是欢喜,下旨晋其为从二品昭仪。
一众人浩浩荡荡前往太平行宫。
自玄凌赏赐赤金并蒂海棠花步摇给甄三姑娘后,数日内陆陆续续地赐下两方李廷珪墨与几卷澄心堂纸,给甄三姑娘作画用去,连清河王与平阳王中意,玄凌一直没给的《秋浦蓉宾图》都赐予了。
本来众妃见玄凌如此,不免上了几分心,常常借故去莞妃的宜芙馆坐坐。然而玄凌来时也只偶尔唤甄三姑娘在前,静静看她烹茶、作画,常常一语不发,只像是远远赏景一般。当然,甄三姑娘更不会先去和玄凌说话,只管自己安静。众妃见此,也只好放一放心了。
时光匆匆,如此,半个月后,玄凌要为一直蒙冤的甄、薛、洛三族翻案。
说实话,起头的管、倪二族早就发落殆尽,推波助澜的方、胡二族零落成泥,唯独朱氏一族,虽族长无用、族人拖后腿,但是靠着太后的威望,依旧是大周最为顶层的贵戚之族。
玄凌既要翻案,总是绕不过太后的。
云薇对此很是诧异,玄凌素来孝顺,除了求娶纯元皇后之事,甚少违背太后的意愿,也总是为了太后对朱氏一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过,没想到他会因为莞妃与甄三姑娘对朱氏下手。
莞妃也就罢了,玄凌对甄三姑娘如此着迷,倒是令人意想不到,明明她的容貌不是最像纯元皇后的,性情脾气也不像,要更为英气直爽些。又或许,正是因为那独特于宫内后妃的英气,才使得玄凌这般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