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薇明白了——经年累月的限制与打压,即使曾经热血激昂,也不免心生寒意。昔年万夫莫开的定勋侯,至今只守富贵的齐氏;当初意气风发的慕容氏父子,现在闭门谢客的慕容府;有用时是汝南王,无用时是庶人玄济;被卸磨杀驴的各家功臣……敢问国中,有谁再敢效命沙场?都只能埋头读书,以文取仕道了。
也就抚远将军因纯元皇后、凉州总兵因真宁长公主,能得玄凌些许的信任,而六哥他凭着一腔热血,被苏氏分支后,坚持孤身至今,独来独往,不与人交际,谨言慎行,小心恭敬,怕是会不得善终。
兄妹二人一时感伤后,苏恒迟疑道:“还有一事,我不知要不要告诉你。”
“六哥且说就是。”
苏恒道:“两年前,我迁升雁鸣关总兵,从京都一路赶去边境,发觉沿途关卡松懈,兵士懒散吃不得苦,便下令整改,狠心训练,又另设暗探,对互市边界暗中录入陌生面容,竟是追查到摩格的踪迹。”
“摩格?”云薇一怔,“他身为可汗,居然从赫赫大摇大摆地来我朝边界,看来是为了探查边关防卫的消息。”
苏恒冷声道:“若不是我掌控雁鸣关的时间短暂,定会把他拿下,而不是让他在大周境内来去自如!”
云薇疑惑:“六哥,你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吗?”
“不。”苏恒难得踌躇起来,“虽然没抓到摩格,但是我已经盯住了接引他进边境的十数个探子,还有当时他从赫赫进入边界,及在边界内游走的路径。”
云薇追问:“六哥,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小妹,你可知上京八景?”苏恒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云薇。
云薇点点头,道:“当然知道。”
上京地域偏北,自然不如南向的中京风光明丽娟秀、山水如明珠熠熠。然而也有十分出名的八景——“分别是万泉垂钓、天柱排青、辉山晴雪、花泊观莲、皇寺钟鸣、浑河晚渡、塔湾夕照、柳塘避暑。”云薇一一说来,最后补了一句,“尤以辉山晴雪最佳。”
苏恒却道:“风景最佳处,未必最得游人流连欢喜。”
云薇转念一想,道:“但凡世间风景秀丽奇绝处,往往在险峻处方能得见。而世人常常耽于安乐,畏惧险地,往往只肯口传其美名,而不肯亲身涉及。”她一笑,“六哥,辉山晴雪就是如此吧。”
苏恒眸中笑意一闪而过,道:“小妹说得不错。那辉山山脚人潮济济,而山顶却是人迹罕至,除了山路陡峭、寒风刺骨的缘故外,辉山还有样最可怕的东西。”
云薇好奇地问:“是什么?”
“寒蛇。”苏恒道,“没有到过辉山的人,是不晓得有这样可怕的东西。别的蛇一到寒冷处就要冬眠,可寒蛇却不是,依旧活动自如,而它也只能生活在冰雪寒地。寒蛇体形虽小,却有剧毒。若被咬中,轻则昏迷,重则便一命呜呼。”
“若是在冰天雪地里昏迷,又因为人迹罕至,那岂不是只能等死了?”云薇蹙眉问道。
苏恒颔首道:“没错,而且寒蛇的蛇毒一旦发作,除了会使人痛苦难当,还不会让人立刻死去,而是要折磨许久才能解脱。”
“这便是生不如死的正式写照了。”云薇幽幽叹口气,“六哥,你说的头头是道,想必是亲自去过辉山,甚至是亲眼看到过因为寒蛇蛇毒发作而被折磨致死的游人吧?”
苏恒避过云薇幽幽的目光,解释道:“去辉山之前,我特地问过当地的老向导,知道其中的危险,早就做好了准备才上去的,确保了万无一失。小妹,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
云薇斜了一眼苏恒,没再纠结苏恒以身犯险,转移话题道:“六哥,你在辉山发现了什么吗?”
“在辉山山顶的某处,突兀地立起了一座雪包。我命随从挖开,发现里头是一具尸体,因为天冷,面目清晰,是名中了寒蛇蛇毒的女子。”苏恒目光沉沉道,“我仔细打量,发现不是中原人该有的面容身量,反而有些像北地外族的女子,但因我并不精通验尸,故而让两个随从把这具尸体从山顶搬下,由当地官府的两名仵作验尸。”
“仵作们根据女尸的细节,发现死者三十来岁,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可以看出腹中是男胎,而且死者手上有茧,小腿肌肉的内侧结实胜于外侧。我朝向来是崇文薄武,除了军中将士外,甚少有男子学习骑射,何论是女子。唯有北地赫赫,无论男女老幼皆习武,他们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族群,死者身上的种种迹象,无一表明了死者是名来自赫赫的妇人。”
“又因为死者身上衣着富贵,披着的银毫狐裘毛色纯黑,半点杂质也无,毛尖的银灰也十分齐整,判定是出自墨狐。墨狐数量极少,它的皮毛做成的银毫狐裘好比我朝宫中所用的琼州贡品南珠,十分难得,只供赫赫的贵族享用。穿得起这种银毫狐裘的死者,必定是赫赫一族中,非寻常等闲的人物。”
云薇想起苏恒提起的摩格出入边界之事,立即道:“此女是摩格的妻妾?”她又想了想,“能陪着摩格冒险入我朝边境的,一定不是寻常姬妾。赫赫可汗的正妻称为大妃,大妃之下又设东西两帐阏氏,阙氏以下则是侍妃,再下是姬妾、侍婢,而在赫赫只有阙氏能被当做可汗的妻子。”
“摩格上辉山,自然不会是为了欣赏雪景。六哥,我听闻辉山山高百丈,在山顶北望,可以看见赫赫的大漠红日,南望则可遥遥看见中京无限山河美景。摩格或许是想借此眺望我朝地形,他刺探我朝之事,想要打探我朝边防,甚至以可汗之身冒险,像这么重要的事情,带在身边的女子肯定不会是寻常侍妃。”
云薇分析道,“我记得摩格身边的三位阙氏,西帐阏氏病逝,东帐阏氏朵兰哥出身高贵,最得摩格宠爱,诞下数子,而大妃娜仁孕有两子,虽不比朵兰哥受宠,却深得摩格敬重,只因她智谋不下于摩格的谋士。若我是摩格,我定会带上聪明的娜仁。他们二人本就是夫妻,再做我朝富贵人家的打扮,加上有探子接引,进入上京,更不会引起注意。”
“不错。”苏恒赞赏地瞧了一眼云薇。“摩格带上娜仁是相得益彰,夫妻二人同心协力打探消息,谁料天佑大周,使他在辉山失了大妃。”
云薇哼了一声,痛快道:“他们夫妻可谓是罄竹难书,屡屡设计赫赫铁骑掠夺边境,烧杀抢夺,又折磨百姓,使我朝边境民不聊生。失去了帮他出谋划策的娜仁,也算活该,只可惜摩格还活着。”
“我在暗中多方打听,终于知晓摩格夫妇上辉山的具体日期,除了他们,还有一对夫妻及一个侍女上去过。”苏恒沉沉道,“小妹,这就是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的事情。”
云薇不禁心跳加快,仿佛要知道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轻声问他:“六哥,你就说吧,让我心里也有个底。”
苏恒道:“这是我从当地的一个卖貂皮披风的贩夫那里拿到的。”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由帕子包裹着的金钗。
云薇拿过来一看,是一支赤金榴钗,瞧着手艺,应该是京中某个有名的首饰师傅做的,不过这支珠钗的样式,是许多年前的款式了,除了钗上的一双拇指大滚圆的明珠,拿去当铺也值不了多少银子。
“然后我把贩夫带去衙门,由专人画影图形,发现那对夫妻,和那个侍女的容貌……”苏恒皱眉说道,“我确定那名男子是清河王,少妇则是……”他停了停,看向云薇,“有三分像你。”
云薇一惊,半响说不出话。她所知道的,所认识的,与自己有三分像的,只有即将回宫的莞妃甄氏。可甄氏这些年不是在甘露寺代发修行吗?怎么就突然跑去上京辉山,还是与清河王一起。甘露寺的众尼都瞎了聋了,竟让这种事情发生……不,不对,云薇记得之前打探过的消息,甄氏因为咳嗽,被甘露寺的尼姑赶去了凌云峰,再也没管过甄氏。而之前甄氏与甘露寺众尼纠纷,其中有一条就是有男子常常去寻她。那名男子,云薇打听过,是温太医。
怪不得甄氏一入宫,指明要温太医看诊,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甄氏未入宫前夕,有人看到温太医还抱了家传的玉壶去甄府。可云薇清楚,在甄家出事、甄氏知道真相之前,甄氏只对玄凌柔情,看来二人之间是郎有情,妾无意。
云薇又想起刚才六哥所说的一对夫妻——突然想起了玄凌为甄氏庆贺生辰之时,清河王看向甄氏的目光,分明那样温柔似水、含情脉脉,原来如此!难怪当初甄珩遭管氏、倪氏诬陷,一向不与朝臣来往、两袖清风的清河王会为甄珩上书,清河王哪里是爱惜人才,分明是爱屋及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