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颔首,道:“清河王去时乘坐的船只没有问题,回来乘坐的那艘船的船底木材并非用的铁钉钉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在水流喘急的河中行驶,生胶绳索非常容易断开,可见蹊跷。”
云薇道:“这我也知晓,是因为船停在腾沙江岸边时,被人调了包。”
“清河王既然前往滇南,我这个雁鸣关的总兵不会不知道,也曾派人去寻,又在沿途关卡设限,终于有蛛丝马迹。”苏恒下意识地摩擦着手中的茶盏,“自赫赫的摩格可汗上位,对我朝的态度表面上相安无事,实则暗地里遣了不少探子,分布在边境,尤其是在滇南,大周小半的粮草丝绸的在此地,又因边民多是外族及混血,当地官员常常更换,更不好掌控民情……”
“六哥,你的意思是清河王之事是赫赫所做?”
苏恒嗯了一声,继续道:“他们趁着清河王在水中奋力求生,至岸边精疲力竭之时,埋伏偷袭,又怕清河王醒过来的时候会反抗,强迫他服下十香软筋散,从滇南带往赫赫。”
“强行带走我朝的一品亲王,定有所图谋。”云薇沉思道。
苏恒抬眸道:“赫赫想要以清河王要挟皇上,借机控制滇南。”
兄妹二人对视,都心知肚明。一个亲王与大周的江山,孰轻孰重,皇上自是不会应允。就算是皇帝本人,万一被赫赫挟持出境,臣子们也会为了大周舍弃皇帝,另立新主。
云薇唇角一勾,道:“赫赫的打算注定落空,多半会想别的法子,不然这般费尽心机,实在不值得。”
苏恒亦目含笑意,道:“小妹聪慧。赫赫大概会在两军交战之际,绑了清河王作阵前人质,使得领头将领因此忌惮。”
清河王虽说与皇上是同父异母,但二人都在太后膝下长大,如同同母兄弟般,大周谁不知道清河王最得皇上纵容,若是有朝一日,赫赫绑了清河王做人质,就算是临阵将领也要思量一二。要是不顾清河王,一往直前,清河王为此而亡,皇上要是降罪怎么办?要是顾忌清河王,导致大军束手束脚,因此落败,皇上盛怒,又该如何?实在是进退两难。对于镇守雁鸣关的苏恒来说,来日遇上了,也算是个小难题。
若是苏恒为阵前将领,多半会示意清河王自刎,以此全了大义,免得大军踌躇,错失良机。要是清河王不肯就义,苏恒也会使计让清河王就义。在苏恒看来,谁都没有大周的未来重要,即使是皇帝本人。他苏恒忠的是国,而不是君。
云薇一歪头,难得俏皮道:“不过我见六哥神色,清河王肯定回来了。”
“哦?小妹为何如此说?”苏恒随着云薇的放松而放松。
云薇侃侃而谈:“六哥本领高强,即使不在雁鸣关几日,雁鸣关的事务也会井井有条,分毫不错。可我心知六哥心系边境,除了皇上的谕旨,绝不会无故离开上京。就我知晓的,雁鸣关还算风平浪静,皇上也没打算召回六哥,而六哥却回了京,又与我说起清河王,难道不是因为清河王安然无恙,甚至是由六哥亲自送回京都吗?”
苏恒抚掌而笑:“小妹说得不错,六哥甘拜下风。”他神色一敛,又继续说起赫赫之事,“其实他们还未出边境的时候,我就已经知晓了,不过为了熟知赫赫的路线,我便不动声色,只在暗中行事。”
“六哥,你是在赫赫布置了不少暗探吧?”云薇问。
苏恒点点头:“我还借着他们挟持清河王回程的时机,又放了不少人手,隐藏在沿途城镇,甚至是赫赫的都城藏京,我也放了些许人手,若是能……”他眸色深沉,眼底满是煞气与杀意。
“六哥,没那么容易。”云薇摇摇头,“若是能那么轻易的刺杀可汗,皇上早就派人去做了。”
“我当然知道。”苏恒闭了闭眼,缓了缓情绪,“我只是想到昔年大哥在凉州任知府之时,那一次险些得手的刺杀,有些失控了。”
刺杀还要从很久之前说起,苏忱在凉州任知府数十年,面对的不仅仅是边境百姓的穷苦,赫赫时不时的劫掠,还有来自各方的杀手。苏忱一腔热血,才在朝堂上闯出了名头,转头就自请去凉州,当时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说他年少轻狂,不知害怕,去了那里没多久,要么会屁滚尿流的回来,要么就在凉州尸骨无存。
苏忱刚到凉州的时候,赫赫才劫掠而去,已是尸横遍地、哀嚎绕耳的惨状,百姓被迫家破人亡、骨肉离散,触目之人皆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京都众人却是挥金如土、奢靡成风,如此落差,怎叫人不愤恨?
苏忱当即散尽钱财,也只是杯水车薪,他立志要恢复凉州的生机,又说动镇守凉州的总兵,也就是真宁长公主的驸马陈舜,重新整顿军队,且一起发誓,要让赫赫不能再肆意凌/辱大周的百姓。他们还与边境各州府联合,修整烽火台,以狼烟为号,互相帮助,使得赫赫再难侵扰。
种种政策,自是惹了赫赫的记恨,他们使了一条毒计,故意放走十数个之前从凉州掳走的孤儿寡母,以此降低苏忱的防备心,甚至使苏忱收养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孩童。
当时凉州纷乱,苏家上下皆是为苏忱忧心忡忡,可苏忱执意要去,却没把夫人和儿子带去,苏忱知道危险,不愿妻儿为了自己而受到伤害,故而只带了几个家仆赴任。苏忱走了许久都没有消息,好不容易来了封家书,却说的是,他遇到一个好不容易从赫赫逃回来的小孩,见他无父无母,心生怜惜,就收养了,希望夫人能理解,并请父亲想一个好名字,列入族谱。
看完这封家书,苏父心生不详,被赫赫掳走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怎么突兀的就能逃回了十数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寡妇与幼童,其中定有蹊跷,苏父紧急派了几个武功高强的家仆去凉州。
李月容出身武将世家,也会些武术,因为担忧夫君,便留了两个幼子托公婆照顾,骑了马要跟着去。而苏恒自幼固执,也闹着要去,不让就偷偷溜走,最后被大嫂发现,一众人重新整合,快马加鞭地赶去凉州。
要说苏忱没察觉其中蹊跷,那就是假的,只是他不愿意怀疑这几个孩童,他们本该在父母身边尽情撒娇,会遇到凶狠的赫赫是他这个做知府的没尽到职责,才使得他们被掳走,变成任打任杀的奴隶,如同牲畜一般,在羊圈生活……明明都是不及车轮高的孩子啊。
可谁能想到天真弱小的孩童,会有这般果决利落的手法,小小的匕首从衣袖飞出,刺入了从未防备之人的身体。鲜血不仅刺痛了赶到的李月容,让她坚决要留在夫君身边,为他防御突如其来的刺杀,亦使得苏恒年幼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立誓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大将军,为大周百姓筑起一道稳固的城墙。
“万幸大哥无事。”苏恒低沉道。
云薇见苏恒如此神色,起身走到苏恒身边,拍了拍苏恒不自觉握紧的拳头,她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六哥身侧,轻声道:“六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半响无语,云薇道:“六哥,赫赫狼子野心,既然敢在我朝境内劫走当朝的一品亲王,看来有恃无恐,可是会……”
苏恒松开拳头,道:“如今赫赫的这一任可汗摩格,蠢蠢欲动,其野心不下于他的先祖济格。赫赫与我朝自河池会盟后,已经有百年未曾有大征战,只秋冬两季劫掠边境……”讲到这里,他目露恨意,“明明落铁山附近设有数十个互市与茶马司,够他们衣食无忧了。”
“六哥……”云薇叹口气,又拍了拍苏恒的臂膀,以作宽慰。
苏恒道:“摩格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赫赫的元气正在恢复。而皇上……”
六哥的未尽之语,云薇明白。从太宗时,朝内一直是秉承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对周边小国、部落尽量笼络,纵使赫赫不如之前安分,开始劫掠边境,肆意烧杀抢夺,大周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西南之地,历代帝王都力图收复疆土,一统大周。最终,在乾元十四年,收复了西南。
那时的玄凌可谓意气风发,他曾认真地告诉云薇,赫赫对大周虎视眈眈,年年进犯边疆,扰得民生不平,是大周的心腹大患,他绝对不会放过赫赫,有生之年必定平除此患,不教后人为此再动干戈,他要留一个太平盛世给他们。
可是,经由汝南王擅权一事,玄凌难免对赫赫有所迁就,也有所放松,他许是忘了当初的豪言壮语,忌惮起平定汝南王之患的各家功臣。玄凌虽不动声色,却多有防备,借着新政,打压武将。
大周开国以来,向来是以文治国,限制将领兵权,玄凌此番举动不过是老生常谈,原本因为打压汝南王而获得机遇的各个武将,又变得黯淡无光了。玄凌自觉高枕无忧,开始沉迷声色,虽会遣清河王去滇南打探消息,预防赫赫生事,但也不再重视培养将帅,只一味整顿兵力。
沉默了一会儿,苏恒道:“摩格野心勃勃,不会甘心缩在北地,做一个部落的王。我预测,不出十年,我朝与赫赫必有一战。”
云薇蹙眉:“我朝兵力不弱,只是兵士再强悍,也要有将帅带领。六哥,除了你,朝中可还有用才之将?”她会有此番疑问,是因为担心六哥会落得个汝南王那般的下场,不,六哥可不是玄凌的兄弟,云薇怕六哥会落得个与汝南王同党的下场——斩首示众。
苏恒知道云薇的担心,对她安抚的笑了笑,道:“除了我,还有抚远将军和凉州总兵。”
“难道就只有你们了吗?”云薇愣愣问道。
苏恒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