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温太医前来禀告,说何良媛腹中皇嗣乃是男胎,玄凌并未多见喜色,按之前的旧例,晋何良媛为正五品嫔,封号则选了“如”字。
近几年,玄凌威严更胜,处事也更圆滑,称得上如鱼得水,他以文臣制约文臣,再以武将制约武将,把文臣和武将这两头平衡的很好,端得稳水,不顾此失彼……七月赵容华落水而亡之事,他已经查明情况,是如嫔所做。
如嫔一个宫女出身的妃嫔,竟然有那么大的胆子,指挥着身边的内侍把一位正四品的容华推入池中,且周围没一个人听到动静去救,等第二日赵容华的贴身宫女亲自去寻,才被护卫们找到淹死在水中许久的赵容华。
一个小小的妃嫔,仗着怀了身孕就能这么胆大了吗?真以为朕不会惩罚?还是说她背后有人撑腰……也对,一定是有人借着朕身边的人,在后宫搅动风云,否则明明发现不对,赶来行宫禀告的侍从们怎么会少了几个——玄凌惯是多疑,他觉得其中必有阴谋,以他的性子,第一步会装作不知,下旨把赵容华的死因定为失足淹死,再追封为贵嫔下葬,以此蒙蔽如嫔及其身后之人;第二步,继续宠着如嫔,还有写作保护,实则观察衍庆宫的动向,毕竟如嫔曾经是甄昭媛的陪嫁丫头;第三步,派人暗中调查后宫……玄凌有条不紊地下达了指令,要是有人在这段时间兴风作浪,下场一定不美妙。
晋封如嫔的旨意才发出去没多久,李长就急冲冲地进来了,玄凌皱眉问他:“慌慌张张的,发生何事了?”
李长喘了口气,道:“皇上,凤仪宫那位——暴崩了!”
“什么?!”
……
乾元十六年八月二十七日,皇后崩逝。
尽管皇后生前被幽禁在凤仪宫,且只有从八品更衣的分例,又被收走了当年封妃、封贵妃、立皇后的圣旨与后妃宝印、宝册,她依然是皇后,依然是国母,依然是皇帝的妻子。
听闻这个消息后,太后已经晕了过去。玄凌心急之下,派了十几名太医去颐宁宫诊治,他要亲自守在太后身边,并无暇顾及皇后的身后事。于是,云薇作为实际上的后宫掌权者,必须亲自走一趟。
从鸾轿走下,云薇着素服,发髻上簪了几朵白色绢花与银簪,就这样匆匆步入了萧条沉寂的凤仪宫。
自皇后十四年被幽禁,到如今也有两年了,期间的时光消磨着凤仪宫所有的生机,落叶无人扫,花树无人理,处处是萎靡不振的景象。云薇跨过高高的门槛,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绝望与死亡的气息……虽然玄凌下了命令,只让皇后用更衣的分例,但皇后到底是朱氏的血脉,到底是太后的亲侄女,从未有过亏待,竟还是衰败到如此地步。
云薇步入寝室,可见皇后的遗体已经被专人打理好了,穿着那套立后时的深青色翟衣,头上戴着九龙四凤冠,无比庄严肃穆,仿佛还留有些许的生机。
“传太医看过了吗?皇后娘娘怎么去的?”云薇低声问道。
这两年才奉命到皇后身边伺候的小宫女哽咽道:“葛太医看,看过了,说,说是心悸。”
云薇合眼,低低道:“到底为何会如此回事,仔细说清楚。”
“今早娘娘说身体不适,遣了奴婢出去寻葛太医,奴婢领命去了,等奴婢领着葛太医回来的时候,娘娘,娘娘她,已经,已经去了……”说着说着,这名年纪尚小的宫女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也许在这宫里头,除了太后,也就这个小丫头会真正为皇后伤心吧。云薇这样想着,不由叹了口气,“哭吧哭吧,到底主仆一场,也就重孝的时候能放声大哭了,宫里头规矩多,明明心里那么苦,却只能脸上带着笑,谁不可怜呢……”她的声音愈发低沉,到后面不再能听得到了。
云薇指挥着力气大的内侍们,把皇后装扮好的遗体平稳地放置入梓宫内,她再亲自视察了一遍,微微一愣,发现皇后枯瘦如柴的双手上依旧戴着那对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愿如此环,朝夕相见”。
她记得,当初皇后就跪在玄凌身前,那样的哀伤,却终究不肯死心。玄凌用这对镯子,以及一个注定兑现不了的承诺,紧紧地套住了皇后的真心,亦让皇后为爱发了疯,从第一次对长姐纯元下手,再到对宫里每一个怀了身孕的女人下手,皇后再也止不住身体里那颗疯狂的嗜血之心,最终东窗事发,图穷见匕,落得个人人憎恨、唾弃的下场。
可见,女人还是不要轻易动心,若不动心,被背叛的时候就不会感受到加倍的痛,以至于痛得失去了理智,成为心爱之人眼里的疯子。云薇心中叹息,移开几步,挥挥手让内侍们把皇后的梓宫移去延年殿暂安,再吩咐百叶去趟颐宁宫,看一看太后身边贴身侍奉的竹息、竹语和孙姑姑,哪一位有空的,恭敬请来凤仪宫,一起整理一下皇后的遗物,说不定太后会想要留下一些物件做念想。
……
还沉浸在晋封旨意的喜悦中的如嫔,没多久就被皇后崩逝的消息打了个透心凉。明明是她被诊出男胎从而晋位的好日子,凭什么老天爷会让她遇到这种腹中之子克死嫡母的事情,这样她的孩子出生以后,是不是就没有了那个位置的可能?
是的,如嫔在痴心妄想。她心比天高,觉得她的孩子能有机会登上太子之位,未来更能被太子奉为太后——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勇气,大概是她和甄昭媛之间的秘密吧。
本来如嫔是想把看不上的赵容华,推下水淹死,然后在安昭仪生产之日报给玄凌,让玄凌因此厌恶安昭仪与四皇子,哪知没有成功,但所幸也没人发现是她命人做的事情。
只不过如嫔是设计别人不成,反而露了马脚又不自知,她心思不正,一直觉得安昭仪不如自己身份高贵,默默地记恨安昭仪。如今得了现世报,刚刚报了男胎上去,升了品阶,却迎来皇后崩逝的消息。
……
过了几日,太后终于能起身了,不顾病体,亲自去往延年殿悼念皇后。夏季渐渐接近尾声,余热尚存,蝉鸣依旧,只不过延年殿作为宫中后妃的停灵之处,总含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阴凉之气。
太后不禁咳了咳,越发老迈,沉沉问道:“皇帝打算如何安置皇后?”她虽因为皇后崩逝而晕倒,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即使是亲生儿子也不能窥见几分。
“皇上他——”云薇低眉顺眼地回答,“令丧仪视贵妃,葬泰妃陵。”
“哼!”太后对此很不满,“皇贵妃,你去告诉皇帝,皇后终究是皇后,怎能与妃嫔葬在一处。”
云薇心知肚明,这是太后对她的考验。太后故意说得直白,若是她直接转述太后的话语,以玄凌的性格,再如何忍得下杀了纯元的皇后,也会迁怒于她。若是她没有转达,那就是她的错,对婆婆不敬,是不孝;对太后不诚,是不忠。可若是她既能完美解决皇后的身后事,且不会使太后与玄凌离心,亦不会使玄凌迁怒自己,还能让太后满意,那么等皇后丧期满一年,她就能再进一步。
灵幡纷飞,香烛摇晃,满耳哀泣,天色愈暗,云薇沉思,她该如何去做,如何去劝呢?
……
皇后停灵的第七日,该是出殡的日子。玄凌终于改口,虽依旧命皇后丧仪视贵妃,却命人在泰陵附近圈了一块风水尚好的地,耗时一年有余,拔地而起,建了一座陵园。
次年,皇后的梓宫终于从暂安许久的延年殿迁出,由堂兄朱衡铭亲自奉往,葬入地宫。而礼部拟了几个谥号,玄凌圈了温裕二字。史称乾元帝继后朱氏为温裕皇后。
云薇还得感谢先皇——想当年隆庆帝发现养母昭宪太后才是杀害自己生母的罪魁祸首,碍于嫡母、孝道等礼法问题,隆庆帝只是下令把昭宪太后禁锢在颐宁宫,不许任何人去探视,这也断了夏家与后宫的牵连。待夏家倾覆,昭宪太后病逝,隆庆帝不愿让弑母凶手和生母一起与太宗同葬陵寝,故而在太宗陵寝附近,随意寻了个地,造了座陵园。
隆庆帝碍于礼法不能了结昭宪太后,还得给她安排身后事,真真如鲠在喉。而奉命造陵的工部体贴圣意,对这座太后陵园,不过敷衍了事,还没半年就建造完毕,匆匆将昭宪太后的梓宫奉入,称作昭宪后陵。
有先皇与昭宪后陵这个先例,云薇循循善诱。且说玄凌不愿病中的太后再为崩逝的皇后耗费心神,亦不愿与谋害发妻的继后同葬泰陵,故而松了口。这下玄凌同意了这样的安排,太后对此还算满意,他们母子二人之间的亲情并未有损,皇后的身后事亦顺利解决,云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
时间步入九月,桂花飘香,秋菊绽放。宫里头三位有孕的妃嫔,自是同居衍庆宫的甄昭媛与如嫔风头最盛。
甄昭媛是因为有才情又体贴,和玄凌说得来话。如嫔则单纯是因为男胎,她不懂诗词歌赋,有孕不能承宠,也不能跳惊鸿舞,和玄凌谈不了许多他感兴趣的事情,二人对坐无话,很是尴尬。
而本来还算得宠的许良娣渐渐失了圣心,宫里很多人都盯着她腹中的龙胎。若是皇子,她一个宫女出身,定是养不了的,要是能抱来抚养,玄凌也会多看皇子的养母一眼;若是帝姬——玄凌有七个女儿,皇贵妃膝下三女皆宠,淑和有太后娘娘,温仪、徽静的养母尊贵,静和病弱不起眼。没有意外,生母低微,小帝姬也会默默无闻。当然,许良娣自是盼着生个帝姬,这样就不会有骨肉分离的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标题-瘗(yì)玉埋香-指的是美丽的女子死亡。——《莺啼序》南宋·吴文英。
暴崩的意思是指帝王或帝后突然死亡,也指女性非经期而突然大量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