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几乎谈了个通宵。各人该做的事,虽未曾一条一条列出来,但大致都有了定规,亦可以说各人尽其所长,自告奋勇将该办之事,一项一项都认了去。第二天开始,各人归各人去安排,而第一件事是,由松江老大派人专船到嘉兴去迎接孙祥太。
接到上海,照“家门”中的情份,自然由松江老大招待。
接风宴罢,松江老大先说:“老大!明天晚上,我们小叔叔专诚请你。你把辰光空出来,不要答应人家的约会。”
“这,”孙祥太问道:“‘专诚’两个字不敢当。朱先生有啥事情,吩咐下来就是。”
“言重,言重!”朱大器从身上掏出一个帖子来双手递了过去,“孙老大,你一定请赏光!”
帖子是全帖。礼数如此隆重,定有所谓,而且可以猜想得到,不是很轻松的事。但江湖上讲究的是“闲话一句”,即今明知是“鸿门宴”。亦无退缩之理。所以孙祥太反倒不作谦词了:“朱先生赏脸,我不能不识抬举,准到!”
“好极。”朱大器又说,“我的意思是诚恳的,不过也不是虚客套。特地借老孙府上摆桌饭,为的是请朱姑奶奶也好作陪。说句好朋友托熟的话,我虽没有蒙‘祖师爷慈悲’过,其实家门的兴衰,我跟两位老哥一样关心。”
“这倒是真话。”小张接口说道:“门槛内外都是一样的,只要讲义气,做事不违背祖师爷的道理,哪怕没有‘慈悲’过,照我想来,祖师爷一定也会点头的。”
“是啊!”孙祥太感慨又生,“做人凭心!心不好,哪怕上过香、磕过头、当着祖师爷立过誓,一点用都没有。”
这话当然是指李小毛而言的,说下去诸多不便,因而刘不才将话扯了开去。追忆前一两年出生入死的往事,颇多可谈,而官军毕竟打得还好,东南半壁,恢复旧观,只是指顾间事。因而展望前途,又谈到彼此协力,重整家园,做一番事业的计划。这样越谈越起劲,也越谈越投机。大家都深深感受到朋友之乐,不知不觉又谈了个通宵。
孙祥太每天要打拳,要溜马,见天色将曙,便索性不睡,说是一个人要出栈房去走走。
为了尽地主之谊,松江老大便要相陪,小张与他住一家客栈,起居更当相共,而孙祥太一概辞谢,意思相当坚决。最后又说,是有事要办;要去看一个朋友。既然如此,不必勉强,各自归去睡觉。
只有小张不大放心,“老孙,上海只怕你还没有我熟。这一两年夷场上格外发达,新辟了好些路,绕来绕去,越发难走,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情意殷殷地:“好在我也不困。”
“不必,不必!我一个人去。”
“要嘛,关照栈房里替你喊一乘轿子。”小张问道,“你的朋友在哪里?”
“在——”孙祥太答道,“我晓得地方。你不必费心了。”
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要多说,就是自讨没趣了,小张只好听其自便。但回到自己房间,睡在床上,想想不免困惑,孙祥太的行动,似太突兀。这么早不是看朋友的时候,他这个朋友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又何必如此讳莫如深!凡此都不能不启人猜疑。
“嗐!”小张失笑了,事不关己,何苦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去花这种不相干的心思?这样一想,立刻便能丢开一切,翻个身恬然入梦。
睡了不知多少时候,朦朦胧胧听得有人在喊,睁眼一看,是刘不才掀着帐门站在床前。
“小张,快起来!”
声音中带关惊惶,再定神看他的脸色,亦复如是。小张的心一懔,睡意全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地来,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快去通知李小毛,叫他赶快走!”刘不才说道,“孙老大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地方,约好了人,要‘做掉’他。”
“这——”小张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为啥?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不要不相信。事情一点不假!”小张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我去通知他。不过怎么说法,你要告诉我。”
刘不才也不知该怎么说法,只能将消息来源告诉他:“是朱姑奶奶来跟我说的。朱姑奶奶是哪里来的消息?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想来你也晓得,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小张一面扣衣服钮子,一面答道:“这不用说,是松江老大告诉朱姑奶奶的。大概老孙约的人。跟松江老大也熟,消息的来源如此。不过我不明白,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香堂也开过了,为啥老孙气还不消,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那就不晓得了,现在也没有功夫细谈。事机急迫,你赶紧去吧!”
“当然。”小张索性坐了下来,紧皱眉头,是用心思索的样子:“刘三哥,你跟我一起走。话有个说法,我们在路上商量。”
“一时也没有啥好商量的!如今第一步先通知李小毛避一避。我看就在朱素兰那里落脚好了。第二步该怎么走法?到了那里再商量。”
“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于是小张匆匆漱洗,与刘不才出了客栈,两乘轿子飞快地直奔大丰。下轿一看,便觉从伙计到小徒弟,神色都有异状,两人对看了一眼,各起警惕,说话要谨慎。
“敝姓刘。”刘不才先开口,“是朱道台派我来的,有笔生意是跟宝号姓李的朋友接的头。请问,他在哪里。”
“啊,啊!”帐台上走下来一个人,长袍马褂,像是大丰米行中有身份的管事,“刘老爷请里面坐。”
引入后进客堂,小徒弟递过茶烟,那人告个罪转到后面。
过了好半天,只见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面如银盆,眉发如漆,别有一种令人目眩的颜色,不用说,这就是粉面虎了。
“哪位是刘老爷?”她问。
“我就是。”刘不才点点头。
“这是我们老板娘。”管事的说,“朱道台作成大丰的生意,是我们老板娘亲自谈的。”
“是的。”粉面虎接口:“刘老爷有话,尽管跟我说。”
“好,好!我先引见这位,”刘不才手一指,“这位好朋友姓张,他也是那位李老弟的要好弟兄。这笔米生意,他是原经手。”
“原来是小张少爷!”粉面虎微蹙的双眉,顿时舒展,“既然是小毛的要好弟兄,那么,我说实话,而且还要请小张少爷费心打听。小毛出事了!”
刘、张二人的心,不由得都悬了起来。刘不才比较沉着,一面以手向小张示意,稍安毋躁,一面问道:“出了什么事?”
“十点多钟,小毛吃茶回来!走到弄堂口,遇见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拿他轧住,推在一辆马车里,往西面去了。至今没有消息。不知道到底为了啥?”
“有这样的事!”小张看一看刘不才说:“等我们去打听打听!”
“慢来!”刘不才说,“这好像是绑票!老板娘,你有没有报巡捕房?”
“没有。”
“为啥?”
“因为小毛没有喊。只说:‘有话好讲,有话好讲!’倒像彼此熟识似地,所以我暂且不报捕房。”
刘不才和小张都暗中心许,粉面虎毕竟还有些见识,处置得宜。就眼前来说,李小毛固然存亡未卜,而一报了巡捕房;李小毛就算死定了。说不定连尸首也无觅处——不是如此毁尸灭迹,孙祥太就要吃捕房官司了。
不过,这些想法,不便明告粉面虎,刘不才只问小张:“你们是老朋友,晓不晓得李老弟跟啥人结了怨容?总要寻出一个头绪来,才好下手。不然,上海这么大,人这么多,哪里去瞎摸?”
小张会意,他是有心如此措词,以防精明的粉面虎起疑。
因而也装模作样地皱眉苦思,想了一会才说:“我只晓得小毛从前‘在帮’,现在好像不是了。他们帮里的人,我倒认识几个,只有先找他们去摸一摸底。”
“是的!”粉面虎连连点头,“能托帮里的人帮忙打听,一定会有结果。我们就是一时找不到这样的人,小张少爷有熟人,那就再好都没有。请多费心!”
这是个很大的麻烦。李小毛吉凶莫卜,倘或已经死在孙祥太手里,就可能连那一万石米都落空。如果留得命在,又不知怎么才能将他救出来?刘、张二人一出大丰,先就在路边商议,决定分头行事。刘不才去通知朱姑奶奶,打听消息,小张回客栈看孙祥太,见机行事。倘或孙祥太不在,便到孙家会齐,商量下一个步骤。
说定了各奔东西。小张四到客栈,直奔孙祥太所住的房间,远远就听得鼾声如雷,问起茶房,方知是中午回来的。一回来就睡,鼾声至今不曾息过。
这倒有些莫测高深了——小张心里在想,刚刚杀过了人,心情难免小宁,不能这样恬然入梦。不过久走江湖的人,不同寻常,或者因为宿恨已消、心无牵挂,正好酣睡,亦未可知。
想来想去,无从判断究竟。也不能将孙祥太唤醒了,问个明白。既然如此,逗留无益,小张毫不迟疑地赶到孙家,进门一看,孙子卿夫妇、刘不才、朱大器都在,就是不见松江老大。
“松江老大呢?”他问。
“打听消息去了。”刘不才问,“孙老大怎么样?”
“在呼呼大睡。”小张细说所见、所闻、所想,神情显得相当焦灼。
“看起来不像刚杀过人。”朱姑奶奶安慰他说,“你急也无用,快有确实消息来了!”
果然,话刚完,松江老大就已到达,带来了令人安慰的消息,李小毛只是被孙祥太软禁着,预备秘密带回嘉兴。
“这是为啥?”小张问说。
“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说吧!”松江老大慢吞吞地答道,“孙老大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杭嘉湖一带水路码头,眼看都要光复了,他要重整他这一帮,还有番事业要做。整帮先要整帮规,有李小毛这件事在,他做当家的,话就说不响了。所以,拿他带回嘉兴,想‘借人头’,立个榜样。”
“老大,”不等他话完,小张便抢着说。“你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吧!”
一向聪明机警,说话行事都很漂亮的小张,这句话却说得不甚高明,不但松江老大无以为答,连旁人都觉得要劝解都无从插手。
始终默默无言的朱大器,到这时候开口了,“小张,你不要着急,只要人活着,包在我身上,保住李小毛一条性命。”
他说,“这件事,松江老大很为难。说实话,就现在这个样子,能把底细摸出来,你如果是李小毛的朋友,亦就应该很见松江老大的情了。”
光棍一点就透。小张也发觉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不上路”,随即笑嘻嘻地兜头一揖:“松江老大,太熟了!我说话欠检点,你千万不要摆在心中!”
“言重,言重。不必再提这个了。”松江老大摇着手说;“倒是小叔叔,你有啥锦囊妙计,趁早吩咐下来,我们心里好有个数。”
“等下我一个人唱独脚戏,你们就当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倘或孙老大问到,你们尽管‘装胡羊’。不要紧,越装得没事越好。”
各人都将他的话体味了一下,虽有莫测高深之感,但莫不是这样在想:不管它!听他的话没有错!
***
上灯时分,孙祥太到了,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看上去是心情很舒畅的样子。
客厅中挂起明晃晃的一盏打气煤油灯,照得里外通明,灯下设筵,干湿果盘,早已摆好。主客一到就开席,孙祥太首座,其次是松江老大,再次是刘不才,孙子卿半主半客,末座相陪。朱姑奶奶起先不肯入席,后来是孙祥太说了句:“莫非朱姑奶奶真的当我客人看待?”她才坐在她丈夫肩下,帮着安席斟酒,做她“小叔叔”的女主人。
酒过三巡,厨子戴顶红樱帽来上鱼翅,朱大器便捧酒向上相敬,“孙老大、松江老大,这杯酒专敬两位。”他说,“自己人不用客套,老实央告,有件大事,非两位老哥点头,我不敢做。”
听得这话,孙祥太笑容顿敛,是极其郑重的脸色:“朱先生,你请吩咐!只要做得到,我孙某人不是半吊子。”
“多谢,先干为敬。”朱大器一仰脖子,将酒干掉。
孙祥太跟松江老大对看了一眼,亦都很爽快地干了酒,然后,孙祥太开言相问:“是怎样一桩大事?”
“杭州眼看要克复了。我是从杭州被围以后逃出来的;老百姓盼望的事,我最清楚。真正叫‘世上无如吃饭难’!盼望的是粮食。我想运一大批米到杭州城外,等官军克复,这批米从上海运过去,全靠两位老哥保我的镖。”
“我道啥为难的事。这个,一句话!不过,朱先生,”孙祥太很关切地说,“现在‘白粮’来路不畅,你筹划好了没有?”
“筹划好了!一万石。”朱大器若无其事地说,“多亏大丰老板娘帮我的忙。”
“大丰!”孙祥太将眼睁得好大,楞住了。
“是的!大丰。”朱大器若无其事地说。孙祥太想了一下,突然问道:“朱先生,你跟大丰的老板娘有交情?”
朱大器还不曾答话,七姑奶奶先笑了起来,“啊呀,孙大哥,你这句话说错了!应该罚酒。啥叫啥跟大丰的老板娘有交情?”
一经点破,孙祥太才知急不择言,当然,这也不过开玩笑的话,他便笑笑答道:“我罚酒,我罚酒!”说着干了一杯。
经朱姑奶奶这样一穿插,孙祥太不再是那样面色凝重,而朱大器也就更容易说话了,“提到这一层,孙老大,我又要敬你一杯,打你的招呼。来,”他举杯说道:“请!”
这下,孙祥太不肯轻易接受了,不过话仍旧说得很漂亮:“不敢当!朱先生有话,尽请吩咐!”
见此光景,大家都有些替朱大器担心,因为孙祥太的态度有所保留,如果朱大器是替李小毛说情,未见得一杯酒,一个招呼就能了事。
可是朱大器本人智珠在握,毫不在乎,从从容容地说道:“我跟大丰老板娘先不认识。有次吃花酒,遇见个后生叫李小毛,他在大丰管事,托他经手,大丰老板娘才肯帮忙,后来听我们小张老弟谈起,才知道李小毛是你老哥逐出门墙的徒弟。照此说来,倒显得我冒失了。说实话,如果有第二处地方弄得到这一万石米,我一定不跟李小毛打交道。为来为去,为了杭州城里百万生灵,老大,请你成全!”
“朱先生,这话说得太重了,万万当不起。”
朱大器是用顶大帽子扣在他头上,老于江湖的孙祥太,即令愿意勉力抗起这顶大帽子,然而不能表示坦然不辞,因为那就狂妄得太离谱了,所以必得有此一番推托。可是这一来,下面的话就很难接了,说得轻,显不出殷切之意,说得重,孙祥太越发不敢承受,结果会形成僵局。
于是朱姑奶奶又开口了;“孙大哥不必客气!招呼打过了,自家人点到为止,多说不值铜钱。”
这是快人快语,朱大器紧接着便说:“我听七姐的吩咐,不再多说。自家人相处的日子还长,欠了孙老大的情,总有补报的日子。”
话就说到这里了。接下来便谈这一路运米到杭州,该如何部署,当然都是松江老大和孙祥太的话。且饮且谈,直到二更时分,方始散席。
这时候的小张很机警,托词有个花丛之约,告个罪先行离去,这是有意与孙祥太分道,好让他腾出身去办事。
果然,接下来便是孙祥太告辞。刘不才要伴他回客栈,孙祥太坚决辞谢,到底一个人去了。
等他走后不久。小张去而复回,一进门便说:“松江老大爷,你派人。打听了没有?”
“打听什么?”
“自然是李小毛的消息。”
“不必!”松江老大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说:“九转丹成的火候,就在这一刻,一动都动不得!”
一句话说得小张大有领悟,便即问道:“松江老大爷,那么你看我呢?”
“你回客栈睡你的觉,明天一早到大丰去看看。”
“好!我懂了。各位,明朝会!”
小张说完,翻身就走,回至客栈,先到孙祥太住处看了一下,房间漆黑,声息不闻,尚未归来。这原在意中,小张管自己回房,熄灯上床,心悬悬地只挂念着李小毛的吉凶,辗转反侧,不能入梦。
到了钟打两点,客栈里已经静下来了,却听得窗外有沉重的脚步声,突然停住,随即便是孙祥太轻声在喊:“小张,小张!”
这就有点意外了!记着松江老大的告诫,小张不敢造次,等将应付的态度想得妥当了,方始应声。然后下床,将洋油灯捻亮了,才去开门,同时揉着眼睛,表示刚从梦中被唤醒。
“两点钟了!”他看一看自鸣钟,然后看一看衣冠整洁的孙祥太,“你刚回来?”
“小张,我有句话问你。”孙祥太答非所问地说,“小毛跟朱先生打的交道,你晓得不晓得?”
这句话很难回答,深浅之间,不易把握,略想一想答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老孙何必问呢?”
“松江老大呢?”
“他是你们‘家门’里的人,怎么倒来问我这个‘空子’。”
“空子!”孙祥太苦笑了一下,“装佯吃相的空子好利害!
我从‘门槛里’头栽到‘门槛外’头了。”
“老孙,”小张笑道,“你好像火气蛮大!为了啥?”
孙祥太又是苦笑,“我除了发发牢骚,还有啥法子。”他说,“不过,小张,你不大够朋友。”
“这句话我不受!”小张抗议似地说,“我做人最重朋友,特别是对你老孙。我只有对一个人不够朋友。”
“那个?”
“李小毛。”
“你现在也算对得起他了。”
这话就尽在不言中了。小张愉快地笑了。
“好了。恩怨了了,我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空!”
小张不大明白他的话。细想一想,可能是说,一个心爱的小太太当年上吊死了,如今徒弟也永断瓜葛,所以是“一场空!”
如果是这个意思,倒有话可以安慰他,“老孙,你至少交了朱先生这样一个好朋友。还有,”他说,“在江湖上落个义气的名声。眼看杭嘉湖光复,你重振威望,着实还有一步老运要走。”
这话说得孙祥太好高兴,“但愿如此!”他说,“朱先生我倒真佩服他。可惜他是空子,如果他在门槛里头,真正就是祖师爷有灵了。”
“这话怎么说?”
“这还不容易明白?如果我们帮里有朱先生这样的人物,光前裕后,祖师爷的香火,一定兴旺非凡。”
小张听他如此说法,也很得意,因为他之认识朱大器,是由自己这条路子上来的;当然觉得与有荣焉。不过,此时他却没有心思周旋孙祥太,而且夜也深了,尽自催着他去归寝,好静下来细想李小毛的事。
通前彻后想了一遍,越可确定李小毛为朱大器轻描淡写地向孙祥太说了一个人情,已经死里逃生。但话虽如此,不曾亲见,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天色刚明,便漱洗出门,迎着刺骨的晓风,直奔大丰。
大丰还未开门,不过小徒弟已经从后门出来买早点了,小张一把将他拉住,抓了一把铜钱塞到他手里说:“小倌,问你句话,你们店里昨天给人绑走的那个姓李的回来了没有?”
“你是问我们的跑街李大爷?”
“对了,李小毛李大爷。”
“回来了。”小徒弟答说,“昨天半夜里回来的。”
“那,”小张很高兴地说,“请你去叫他一声,说有个姓张的找他。”
“张大爷,我不敢!”
“为啥?”
“他,他在我们老板娘房间里。”
“不要紧!他听说我来,高兴都来不及,决不会骂你。或者,我就看你们老板娘,我是你们大丰的客人,有要紧话跟她说。”
小徒弟踌躇了一下,终于应承。等他入内不久,李小毛披着皮袍,一面扣衣钮,一面迎了出来,不曾开口,先使个眼色,示意言语谨慎。
因此小张站住脚不作声,李小毛抢上两步低声说道:“我只说是帮里的人跟我过不去;你托了朱道台拿我弄出来的。见了她,别的话不必多说。”
这是关照他,在粉面虎面前,不必揭露他与孙祥太的关系,小张点点头,表示领会,然后问道:“那么,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呢?”
“孙老头跟我说,是看朱道台的面子放了我。有人说,要在我身上‘留个记号’,孙老头说:算了、算了。要卖情面,就卖个全的。”
“没有‘吃生活’?”
“没有。”
小张笑道:“便宜你!”
“小张,我倒问你句话。”李小毛先打招呼,“问得不对,你不要生气。”
“说好了。”
“老孙怎么晓得我在大丰?是不是你无意之中泄漏给他的。”
“没有的话。”小张答说,“跟你打交道就对不起孙老头;我只有瞒着他,哪里会去多嘴?”
“我想你也不会。”李小毛释然无憾地,而且也是脱然无累地,“孙老头说过了,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彼此不认识。
这样倒好,了我一桩心事。”
这表示李小毛虽在开香堂的时候,硬逃过一场大难,可是自知理屈情虚,所以一直有所畏惧不安。现在从孙祥太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便是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江湖上重然诺,孙祥太的这句话,在李小毛看来,无异皇恩大赦,他的感到快慰,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江湖道上也讲究情义,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到头来,毕竟是李小毛有负师门,而孙祥太丝毫没有对不起徒弟的地方。因而孙祥太可以有此表示,而李小毛却不能以被逐为快意。那样就显得太寡情薄义了。
小张本想规劝他几句,转念想想,又觉得大可不必。话到口边,便又缩住,随着他一直走到大丰后进,粉面虎住家的那座院子。
一进垂花门,便听得里间有堂客的语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昨天我们听人说起,有这样一桩怪事,都很记挂。
大家都晓得你待人厚道,虽然是伙计,也跟至亲骨肉一样,当然会着急。现在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这当然是指的李小毛。听到“虽然是伙计,也跟至亲骨肉一样”这句话,小张微微笑了,李小毛则略有些窘,想开口打断里面的话,却让好奇心重的小张摇手阻止住了。
于是听得粉面虎的回答:“我倒不是急别的,做生意人家最怕吃人命官司。他是大丰的伙计,如果得罪流氓,无缘无故送了命,哪怕是他自己不好,大丰到底脱不得干系。孙五嫂,你想想,人命关天的事情是好开玩笑的?”
“那么,是怎样出来的呢?”
“喏,就是我跟你谈过的那位朱道台,多亏他帮忙,也不晓得他有啥法力?就凭他关照一声,人就放出来了,汗毛都不伤一根。”
“伤了他,只怕你要心疼了!”孙五嫂格格地笑了一阵又说,“我们谈正经。朱道台要的米,我们实在凑不出——”
“孙五嫂,”粉面虎抢着说道,“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请你们帮帮忙。请你跟孙五老板去说,同行的义气、多年的交情,一定要卖我个情面。”
“实在是有难处。”接着,孙五嫂的声音便低了。
正说到要紧关头,小张和李小毛都屏息以听,却是什么都听不出来。好久,才听得粉面虎答道:“既然这样,那也好办。洋行里的船租归我负责,大不了我垫一笔款子出来,孙五老板分几期还我好了。”
“能这样,还有啥话说?事情你清楚了,只要洋行里去安排好,米就是你的。你事情也多。我不打搅你了。”
小张很机警,听到最后一句,将李小毛拉了一把,避到一边。等粉面虎送客出门,方始现身。
“咦!”粉面虎回身发现,诧异地问:“你陪张少爷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不曾看见。”
“你跟孙五嫂在谈生意,不便打断。”
粉面虎这才省悟,孙五嫂拿李小毛来取笑她的话,都已落入小张的耳朵中,顿时红晕满面,便以嗔责作掩饰,“你看你,张少爷来了,也不好好接待。”她向李小毛白了一眼,“家里有的是人,为啥不关照他们泡茶?也要赶快去叫面,这么早,张少爷一定还空着肚皮。”
“不忙,不忙!”小张急忙答说,“我是不大放心,来看看小毛真的回来了没有?现在可以放心了,我坐一下跟小毛一起去吃茶。请你不必费心。”
“那也好,外面吃得舒服些。”粉面虎话风一转,谈到米生意,“我跟孙五嫂说的话,张少爷想必已经听见了!做人总要识好歹,朱道台这样子照应大丰,他的事情就是我们大丰的事情。也亏得张少爷帮忙,不过你是小毛的好友,等于自己人,没有啥好说的。我只拜托张少爷带句话给朱道台,他要的一万石米,一半三天之内可以凑齐,另外一半,请他赶快去跟原主接头,如果话说不通,我们再想办法,总而言之,无有不好商量的。”话说到如此,真是仁至义尽了。想不到这个意外的波折,不但李小毛因祸得福,朱大器不过略施手腕,亦带来这么大的好处,真正是喜出望外。
因此,小张由衷地要恭维她几句:“老板娘,我实在佩服你!说真的,像你这样爽快漂亮的人,夷场上寻不出几个。”
“张少爷,你说得好。做生意讲究公平交易,做人总也要礼尚往来。大丰将来要请朱道台照应的地方还有,能够有机会替他当个差,应该要巴结。”粉面虎又指着李小毛说:“这趟的生意,他总算也出过力,朱道台将来高升了,好不好挑挑他,弄个芝麻绿豆官让他做做?”
“好了,好了!”李小毛从中打岔,“我又不是做官的材料。
这些话说它何用?”
当着客人抢白,粉面虎的面子有些下不来,小张是外人,不便插嘴劝解,只有将脸转了过去,装作听不见。
不过,这一来却使他更觉得朱大器说句话不错,既然跟李小毛复了交,就应当劝他上进。所以在安步当车到松风阁的途中,便吐露了肺腑之言。
“小毛!我看朱素兰这面,你只好对不起她了。”他说:“人生在世,不会一直扯顺风旗,也不会一辈子倒楣,总有几个可以翻身的机会。有人巴结了一生一世,巴结不出一个名堂,就因为不晓得啥是机会。有人呢,吊儿啷当,看起来没出息,偏偏爬起跌倒,跌倒又能爬起,这是啥道理?就因为他别处糊涂,机会一来,倒是眼明手快。小毛,机会错过不得!”
“你是说,眼前是机会?”
“是啊!你自己难道看不到?”
“我倒也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不过,不大识得透。譬如,朱道台能挑挑我,让我立个招牌起来,有素兰做帮手——”
“不要再讲素兰了!你抛不掉素兰就要失掉机会。”
“这话我不大懂。她碍着我啥?”
这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的不懂?而不论是哪种情形,都足以说明粉面虎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及朱素兰。意会到此,小张不免失望,甚至有些卑视。
因此,他的话就说得有分量了:“小毛,做人做人,人是要做的。你也总不能老是亏负待你好的人吧?”
这句话真是当头棒喝!李小毛仿佛半夜里胡思乱想,为名为利,热辣辣地丢不开的当儿,忽然听得深山古寺的一杵钟声,顿时尘念俱消,回头看一看自己过去的一切,惭愧得汗出心跳——可不是吗?师父待自己好,做下了对不起师父的事,粉面虎待自己好,却又在打算抛掉她了!
见他满脸胀得通红地,低下头去,小张知道他良心发现了,心里很感动,也很高兴,觉得正该把握机会,切切实实劝他一劝,所以很用心地想了一下,继续用极恳切的声音说道:“我刚才说,现在是你的一个好机会,不光是能够翻身,而且能够直得起腰来。这话怎么说呢?过去你有开香堂、请家法那件事在那里,大家对你总不免‘另眼相看’,现在孙老头说过了,从此恩怨一笔勾,从他嘴里说出这句话来,胜过我们千言万语说你的好。我们说你好,人家肚皮里在冷笑:这个家伙!只帮自己人,不讲是非。孙老头抬一抬手,就见得你不是啥十恶不赦的人,人家心里就会这样想:李小毛做人总还有可取的地方,所以他师父肯放他过门——”
听到这里,李小毛矍然而起,不断搓着手,那样子既兴奋、又不安,仿佛喉头有好些话堵塞着,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似地。
“慢慢,你听我说完!”小张也是说到紧要关头,怕话一中断,事后再补就不够力量,所以一面摇手,一面提高了声音说:“你为人到底如何?有没有可取的地方?就看你自己。
如果你讲信义,重情分,说你好的人多,说你坏的人少,那时候人家提到你的过去,又是一样想法:啊!李小毛人不坏啊!当初那件事,大概其中另有隐情,看起来恐怕他还是受了委屈。如果你仍旧毫不在乎呢,你倒看看,人家会怎么说:李小毛,哼!他也好算在人堆里排的?过去的不说,只说大丰的老板娘好了,人家怎样待他,他怎样待人家?这种人,忘恩负义,狗彘不食。罢了、罢了,从此不必提他!”
这番话真是畅所欲言,说得李小毛如芒刺在背,但痛虽痛,一颗心倒踏实了,“小张!”他大声说道,“你不必再说了。
我依你就是!”
“不说不成功!”小张志得意满地笑着,“不过你听了刺心的话,我都说完了,要说两句好话你听听。大丰老板娘实在很够资格,论貌、论才、论对你的情分,真正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姻缘。而且看她是福相,虽然早年守寡,收缘结果一定是好的。她好当然你也好,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
“说得对,说得对!我主意打定了,不过素兰那里要有个交代。”
“这你不必愁。有我!”小张很有把握地说,“决不会有啥麻烦!”
这是小张虚晃一枪,好教李小毛心无挂虑,其实他亦没有什么把握,所想到的无非一面多送朱素兰几文,一面托顺姐从中劝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