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冷过往常。仲冬时节,拉美西斯大帝举办了奥塞利斯复活的庆祝仪式。庆祝了尼罗河的肥沃丰收之后,现在轮到战胜死亡的圣灵复生了,每一间神殿里都点了灯,象征着神明复活的永恒之光。
法老前往萨卡拉。一整天里,他先在阶梯金字塔前静思之后,又到贤君左塞的雕像前敬拜。金宇塔围墙内唯一一道开启的门,只有已故法老的灵魂,或者在位法老于其再生仪式期间,在天地众神的见证下,方得以进入。
拉美西斯虔心祈求已化身苍穹星辰的先祖,指引他安然脱离无形的敌人为他设下的险恶陷阱。四周光明、宁静的庄严气氛,使法老平静了不少,放眼望去尽是幻化的光影在宏伟陵墓中央的巨大石阶上跃动。
晚时,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 * *
凯姆实在坐不住办公室,连询问苏提也是沿着尼罗河边走边问。“你的遭遇确实惊险。能活着离开沙漠可真是不简单。”
“我的运气好,这出神明的保佑还要有用。”
“运气就像善变的女人,不能太依赖。”
“老是小心翼翼的却又很无趣。”
“艾弗莱是个超级流氓,就算他死了,你也不难过吧?”
“他跟亚舍将军逃走了。”
“可是不管警卫队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我发现他们很能躲避沙漠警察的追缉。”
“你好像一个魔法师啊,苏提。”
“这是恭维还是谴责?”“逃离亚舍的魔掌简直难如登天,他怎么会放你走呢?”
“我也不明白。”
“他应该会杀了你的,对不对?还有一点很奇怪。亚舍躲到矿区里去做什么?”
“等你抓到他就知道了。”苏提若无其事地说。
“金子是至高无上的财富、遥不可及的梦想。亚舍也跟你一样不信神,不过艾弗莱知道一些被遗忘的矿区地点,他告诉了亚舍。而有了金子,将军也就不必担心未来了。”
“亚舍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可是你没有想过跟踪他吗?”
“我当时受了伤,根本没有气力。”
“我相信将军已经被你杀了。你那么恨他,再大的危险也挡不住你。”
“以我当时的情况,这样的对手太强了。”
“我知道有时候意志力是可以支配躯体的。”
“亚舍回来以后,将会获得大赦。”
“他不会回来了,他的肉早被秃鹰啃尽,尸骨也随风飞散了。你把金子藏在哪里?”
“除了运气,我什么都没有。”
“偷金子罪不可恕,从来没有人能保住从山中窃取的金子。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交出来吧。”
“你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警察了。”
“我喜欢维持秩序。只要人事物备得其所,就能建立富强康乐的国家。而金子属于神庙,如果你把战利品送回科普托思,我会守口如瓶。否则你就是我的敌人。”
* * *
奈菲莉不愿意搬进奈巴蒙原来的官邸。因为里面留有太多晦暗的感觉。她宁可等着行政单位重新分配,何况她只是每晚在家睡几个小时,也用不着太大的房子。
就在她就任的第二天,便有许多惟恐受忽视的卫生团体要求见她。奈菲莉极力安抚大家焦虑与不耐的情绪。在考虑个人的晋升问题之前,她必须先顾及民众的需求,因此她让职员到各个村落去分送宝贵的水,接着查看了医院诊所的名单后,发现有部分省份非常缺乏医疗资源,南北专科与普通科医生的分配也不平均。此外还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就是必须应友邦之请求,调派医生前往医治一些名门显要。
奈菲莉开始衡量自己工作的范围,以便妥善安排。除此之外。她还要去面对宫里的医生们含蓄的敌意。这几个普通科、外科与牙科医生,自奈巴蒙去世后开始负责照顾法老的健康,他们自认为胜任愉快,也相信法老对他们极为满意。
下了班走在街上,她顿时感到疲劳尽消。路人,尤其是王宫附近的居民,几乎没有人认得她。一天下来,每个跟她说话的人都想考验她,经过这一番疲劳轰炸,她总算能轻松自在地散散步当苏提忽然出现在身旁时,她还真吓了一跳。
“我想跟你单独谈谈。”苏提说。
“帕札尔也不能听?”
“目前还不能。”
“你在怕什么?”
“我的怀疑太模糊、太可怕了……一出错就可能全盘失控。我想还是先跟你谈谈。你来帮我决定。”
“是关于豹子?”
“你怎么知道?”
“她在你的生命中占了很重的分量……你似乎很爱她。”
“你错了,我们的关系仅止于肉体上。可是豹子……”
苏提顿了一下。一向喜欢快走的奈菲莉也放慢了脚步。她听苏提要求道:“你把布拉尼被杀的情形再说一遍。”
“凶手把一根贝壳针插进他的颈子,由于部位精确而使他立即毙命。”
“豹子以巳首刺杀那个叛变的警察时,用的是同样的手法。那个人可是人高马大的。”
“只是巧合吧。”
“希望如此,奈菲莉,我真心希望如此。”
“不要折磨自己了。布拉尼的灵魂一直陪着我,如果你的怀疑属真,我一定会有所感应。相信我,豹子是清白的。”
* * *
奈菲莉和帕札尔之间从无秘密。自从他们因爱结合之后,默契便与日惧增,丝毫不受日常的琐碎所消磨,也不因冲突而破裂。这天深夜帕札尔上床时,无端把奈菲莉吵醒,她便将苏提的疑虑告诉了丈夫。
“他一想到同居的女子可能是杀害布拉尼的凶手,就深感愧疚。”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此疯狂的想法?”
“这就像噩梦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
“荒唐。豹子根本不认识布拉尼。”
“她也可能是受人利用。”
“是爱情的力量让她杀死警察的。”帕札尔很有把握地说,“叫苏提放心。”
“你好像很有自信。”
“我是相信她和他。”
“我也是。”奈菲莉认同地点点头。
* * *
皇太后的到来引起了接见厅一阵骚动。前来中请卫生医疗器材的省府首长,纷纷行礼迎接太后。
太后走到奈菲莉面前,拥抱了她,恭贺道:“这才是属于你的位子。”
“我还是遗憾不能到上埃及的村子去。”
“遗憾与后悔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为国家效力才最重要。”
“太后可安好?”
“非常好。”
“还是要做个例行检查。”
“既然你坚持的话。”
太后虽然年事已高,又曾病痛缠身,但今日气色确实不错。
不过奈菲莉仍请她继续接受治疗。
“你的工作可不轻松啊,奈菲莉。以前奈巴蒙做事总是旷日持久、草草了结,他身边的人也个个逢迎拍马。这群萎靡不振、心胸狭隘、观念保守的人一定会对你多方阻挠。你要知道,惰性是很可怕的武器,所以干万不能掉以轻心。”
“法老可也安好?”
“他在北方视察驻军。我觉得亚舍将军的失踪让他很烦恼。”
“他又向你说出他的想法了吗?”
“没有!否则我一定质问他,为什么要颁布那份遭人议论的大赦令。”太后叹了口气道,“拉美西斯累了,他的力量用尽了。就连大祭司们也都认为必须立刻举行再生仪式。”
“到时一定会举国欢腾。”
“而拉美西斯也会再度散发胜利之光。有需要仅管找我,现在,我们的联系可以说是名正言顺了。”
听了太后的鼓励,奈菲莉不由得信心大增。
* * *
女工下工了之后,塔佩妮开始检查工厂。只要缺了点什么,她那训练有素的利眼都能马上察觉;在她的地方,一样工具、一块布都不能偷,否则一被抓到就是严刑伺候。她以为只有严刑峻罚才能时时维持一定的工作品质。
忽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戴尼斯……你想做什么?”塔佩妮问。
戴尼斯关上了身后的门。他紧绷着脸,庞大笨拙的身躯缓缓向前移动。塔佩妮见他不作声,又问:“你不是说我们不应该再见了?”
“不错。”
“你错了。我可不是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
“你也错了,我可不是那种可以受人勒索的名人。”
“你不屈服,我就毁了你的名声。”
“我妻子刚刚出了意外,若非神明眷顾她已经死了。”
“这起意外改变不了我跟她的协定。”
“她跟你根本没有什么协定。”
戴尼斯猛然反手掐任了塔佩妮的脖子,然后把她压靠在墙上,威胁道:“你要是再继续骚扰我,下一个发生意外的就是你。我最痛恨你这种手段,跟我来这套,你是注定要失败的。别再找我妻子麻烦,也把我们的会面忘了吧。你若还想多活几年。就安分一点。再见了。”
他松开手后,塔佩妮连连喘了几口大气。
* * *
自从凯姆问过话之后,苏提就担心他派人跟踪。那个努比亚警察的警告可不能等闲视之,万一真被他逮着了,连帕札尔也救不了自己的。
幸好豹子的嫌疑已经洗清了,不过他们还是得瞒着凯姆偷偷地离开孟斐斯。想尽情享受这批可观的宝藏并不容易,非得有门道不可,因此苏提找上了几个专门替人处理并窝藏赃物的人,他们经营的规模还都不小。不过他当然没有泄漏秘密,只说有一大批货需要长途运送。
他觉得短腿倒是可以合作的对象,他既不多问,又爽快地就答应提供强健的驴子、肉干与水袋到他所选定的地点。千里迢迢把金子从洞穴运回大城里来藏匿,还要用金子买一栋豪华别墅。过奢华的生活,这需要冒多么大的风险啊?可是苏提却兴致勃勃地想赌赌运气。眼看财富在望了,幸运之神应该不会离弃他吧。
再过三天,豹子和他就要出发前往爱利芬工了。短腿给了他一块木板,只要循着木板上的指示前往一个陌生的村落,他们便能获得牲畜和所需物资。然后,他们再从洞穴中取出部分金子,带回孟斐斯,也许能在某个希腊人、利比亚人与叙利亚人交易热络的黑市中完成买卖。这黄澄澄的金子不但价格高,市面上更极为抢手,苏提相信一定能找到买主的。
这种事若是败露,就算不死也得关一辈子。但他若能拥有这埃及最宝贵的物事,他不就能摆筵席。请帕札尔与奈菲莉当座上贵宾了?到时候。他还耍将所有财物一把火烧了,好让火焰上达天庭告知众神,使人神尽欢。
* * *
首相满脸倦容,声间沙哑地说:“帕札尔法官,我找你是希望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犯了什么错吗?”
“你对大赦令不满,又何必到处张扬,你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
“我若保持缄默就是欺骗。”
“你知道你这样做过于轻率吗?”
“你难道没有向法老表明反对的立场?”
“我是个老首相,而你是个年轻的法官。”
“我只是区里的小法官,我的想法又怎么会冒犯君王呢?”
“你曾经是门殿长老,要懂得内敛。”
“我下回的任命是否会以我的沉默为准则?”
“你很聪明,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一个怀疑法律的法官还有资格当执法人吗?”
“这样的话,我愿意放弃这个职务。”
“这可是你的生命动力啊,帕札尔。”
“我承认这样的伤口将无法愈合,但总好过当个虚伪的人。”
“你太过于严苛了。”首相摇摇头。
“这句话出自你的口中倒是一种赞美。”
“我一向不喜欢诌媚奉承,但我以为国家需要你。”
“为了忠于理想,我希望能找回金字塔时期的埃及,那个属于底比斯高峰的埃及,那个正义光芒不朽的埃及。在那里没有太赦。我若是错了,就让司法舍弃我继续前进吧。”
* * *
“你好啊,苏提。”
苏提放下盛满了新鲜啤酒的杯子,讶然高呼:“塔佩妮!”
“我找你找得好苦。这个餐馆这么脏,你却好像很喜欢。”
“你好吗?”苏提尴尬地问。
“你走了以后就不怎么好了。”
“像你这种美女是不会寂寞的。”
“你该不会忘了吧?你是我丈夫。”
“我离开你家时,就算跟你离婚了。”
“不,亲爱的,我只当成是你暂时离家罢了。”
“我们的婚姻只算是调查的一部分,大赦已经使这段婚姻失败了。”
“我是很认真的。”
“别开玩笑了,塔佩妮。”
“你是我梦想中的丈夫。”
“拜托你……”
“我要你立刻抛弃那个利比亚贱人,回到我们的家来。”
“太荒谬了!”
“我不想盘盘皆输。最好听我的话,否则你会后悔的。”
苏提耸了耸肩,仰头便于尽了一整杯啤酒。
* * *
勇士在帕札尔与奈菲莉跟前奔跑嬉戏。它直盯着运河水,却又不敢靠近。小淘气则攀在女主人的肩头。
“我的决定让巴吉很难过,但我还是要坚持。”
“你会到乡下去执业吗?”
“我哪也不去。我不再是法官了。奈菲莉,因为我反对了一个不公平的决定。”
“我们当初应该到底比斯去的。”
“其他医生还是会把你叫回来。”
“其实我的地位也很不稳固。皇宫的御医长由女性担任,许多重要朝臣颇不以为然。只要我稍有犯错,他们就会借口轰我下来了。”
“我要实现一个长久以来的梦想:当园丁。以后我们的房子,我一定会布置得漂漂亮亮。”
“帕札尔……”
“我们能在一起生活已经是无比的幸福了。你安心为埃及的民生健康努力,而我就来照顾花草树木。”
* * *
帕札尔并没有看错,确实是孟斐斯北方的圣城赫利奥波利斯的大法官所送来的就职通知。赫城并非经济重镇,城里只有几座神庙,环绕着一座代表太阳光芒的巨大方尖碑而建。
“他们打算让我到圣城去,专门处理宗教问题。那里一向风平浪静,我就不致于疲劳过度了。那份工作通常都是由上了年纪或体弱多病的法官出任的啊。”
“巴吉是为你着想。”奈菲莉认为,“至少,你保住了法官的头衔。”
“让我远离民生事务……真是用心良苦。”
“不要拒绝这个职务。”
“如果他们仍企图强迫我接受大脑令。我是不会待太久的。”
* * *
赫城住着一群编写圣经、仪式书与神话,以传承古人智慧的文士至于高墙围耸的神庙中,则有少数几名主祭官负责光之能量的祭典。
这座城安静极了,没有商贩也没有店铺,一栋栋白色的小屋里,佐的全都是祭司以及负责制造与维修祭把器物的手工艺匠,全然不受世俗尘嚣之拢。
帕札尔到了大法官办公室,两鬓斑白的书记官一面招呼他,一面嘀咕个不停,似乎颇为不耐烦。他看完通知书后,便自走了出去。这地方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与孟斐斯的喧哗吵嚷有着天壤之别,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这里也有人在工作、活动。
此时,来了两名带着短棍的警察问道:“是帕札尔法官吗?”
“你们要做什么?”
“跟我们走。”
“为什么?”
“是上级的命令。”
“我不去。”
“你反抗也没有用。不要逼我们使用武力。”
帕札尔中了圈套了。凡是与拉美西斯作对的人都得付出代价,他们给他的不是法官的职位,而是一方遗世独立的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