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不甘心这次惨败,他仅在谯县安稳了数日,又开始着手备战,又是招募新兵又是制造战船,重新操练起水军。可苦了那些刚刚逃归的残兵败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要投入新战斗,许多人还身在创伤病痛之中,也不得不再上征途玩命。
中原之地毕竟实力雄厚,短短两个月时,又聚集起六七万兵马,新造舟楫近千只。不过这次除了曹操本人并没有其他参谋将领看好,赤壁惨败教训不远,况且连荆州装备精良的大战船都不能得胜,就凭新造的这些小船,岂能逾越长江天险?但曹操仿佛陷入了魔障,一心要征服江东,挽回不可战胜的名誉,在一片争议和哀怨声中,大军自谯县出发,由淮水而下前往合肥。
正如大多数人预料,这又是一次损失惨重的出征,三军劳苦士无战心,完全是慑于军令的行动。而且江淮之地还在闹瘟疫,先前感染伤寒的士兵许多还未痊愈,如今又漂泊舟楫踏入险地,对于他们而言简直是生生踏入了鬼门关。自谯县出发伊始就有士兵因病死亡,情况愈演愈烈,船队几乎是一路行进一路往河里抛尸体。天气已经转热,大军所经之地都弥漫着腐尸的气味。这样疲病的军队又有何战斗力可言?淮水两岸的百姓也颇为震骇,唯恐曹操再抓壮丁以充兵源,纷纷逃亡他乡。
在付出了死亡近万的巨大代价后,建安十四年七月,曹操终于赶到了合肥。不过遗憾的是,他未到之前,孙权已带着军队撤回江东了。
孙权虽号称十万大军,实际上只有分派周瑜后剩下的两三万兵,能闹出这么大风波全是拜曹操落败人心不稳所赐。另外陈兰、雷绪等人叛乱也帮他助长了气焰,搞得江淮之地人心惶惶。合肥告急之际,曹操只勉强抽出张憙率千余骑救援,再加上汝南之兵也不过三四千,这点儿兵力根本不可能逼退孙权。危急时刻扬州别驾蒋济突发奇谋,命人伪造军中奏报,硬是把援军的人数夸大了十倍,声称有四万大军赶来救援,派人扮作传令之士分作三队假装赶奔合肥送信,故意引诱敌军截获。果不其然,伪造的书信落于孙权手中,得知四万大军来救孙权慌了手脚,料想曹操虽败实力仍不可小觑,唯恐有失退兵而去。
合肥城之所以能在围困中坚守百日,不仅是官员将士的功劳,也是已故扬州刺史刘馥的功劳。当年前任刺史严象被李术所杀,孙权又击杀李术,迁走大批江淮之民,刘馥受命时合肥几乎是一座空城,是他招募百姓恢复生产,兴办学校推行屯田,不仅兴修芍陂、茄陂、七门、吴塘等灌溉沟渠,还扩建加固了合肥城。而且就在他病势沉重即将去世之际,还特意安排官兵囤积粮草,准备滚石檑木,深沟高垒增强守备。若非刘馥深谋远略临终布置,恐怕合肥城早被孙权攻下了。
有惊无险度过一劫,自扬州别驾蒋济、从事刘晔以下,吏民士卒无不追念刘馥遗德,恸哭一片。历经万苦赶来救援的将士也松了口气,唯独曹操对这结果不满意,他还打算追击孙权再战长江。
中军帐一片肃静,所有将领、参谋以及扬州的官员都缄口不言,所有人都以无奈的眼神注视着曹操,宛如一尊尊泥胎雕像,就连军师荀攸、老友楼圭都不再说话。并非没人有异议,而是已经没人敢诤谏这位专横固执的丞相了。
其实只要迈出大帐一步,谁都能看出这仗没法再打。疲病交加的士卒都在痛苦呻吟偷偷落泪,士气已跌落到低谷。曹仁还在苦苦坚守江陵,抵御孙刘两家的进攻;于禁、张辽还在跟袁术旧部玩命;夏侯渊也在围追堵截庐江的叛乱部队。整个江淮一带就像条千疮百孔的破船,而曹操偏偏视而不见,或许他心里都清楚,却不肯接受失败的事实。
曹操手中紧紧攥着令箭,仿佛要把所有恨都积聚起来,他冷峻的目光扫过帐内所有人——没有异议,不敢有异议。他腾地站了起来,就要发布拔营南下的号令。
“报!”一个亲兵禀报,“蒋幹先生求见。”
曹操耐着心绪又缓缓坐了下来:“带进来。”
蒋幹趋步而进,只说了声:“参见丞相,在下复命。”就耷拉着脑袋往帐中一跪,等待曹操问话。
用不着问,看这模样就知道白跑一趟,碰了一鼻子灰。这种游说怎么可能成功,曹操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他微阖二目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说什么?”
“周瑜不肯来。”蒋幹死死盯着地面,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曹操提高了嗓门:“我是问你,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蒋幹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公瑾对我说‘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郦叟复出,犹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幼生所能移乎?’”
“哼!苏秦之口、张仪之舌、郦食其复生都不能说动他,好大的口气!”曹操的火气上来了,“天下归一近在咫尺,难道你就没问问他,只顾知遇之恩骨肉之义,难道就不顾天下苍生了吗?他虽然暂时得胜,以东南偏僻之地独抗九州之大岂能久哉?”
“晚生问过,”蒋幹擦着额角的冷汗,“他只说了四个字……”
“讲!”
“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曹操已然坐不住了,焦躁地站起来,“为什么?他还要与老夫作对,这是为什么?谁给他这么大胆量!”
这个问题蒋幹自然无法作答,索性闭起嘴巴,装聋作哑。
曹操陷入偏执之中,满脑子都是自己曾经的辉煌武功,只觉五内俱焚,布满血丝的眼睛简直欲往外喷火。他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喘着粗气狂躁地踱来踱去,在军帐中央绕着圈子,一只手牢牢攥着剑柄,好像时刻准备杀人,另一只手神经质地颤抖着,就这样绕了两圈,突然狂吼道:“我本想打完这场仗,整治一个全新的朝廷,与民休息,与兵休息……可是孙权、周瑜这两个小儿,还有大耳贼……他们都是包藏祸心的好乱之徒!他们只知道纵横捭阖,只顾他们的野心,岂知治理天下之大道?战乱二十余载,多少生灵涂炭?他们哪个经历过先朝的昏暗,哪个曾为百姓造福?这二十年是我惩奸除恶,扫灭狼烟,安定黎民百姓!诛其凶,吊其民,如时雨降!天下一统舍我其谁……宵小竖子!他们都是混账……”
群僚见他怒不可遏,都惊得连连后退,有些人生平第一次目睹人发这么大火气,吓得腿都软了。所有人都低着脑袋不敢做声,大帐中唯有曹操那声嘶力竭的喊叫。
“四方有罪无罪唯在我,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为什么他们这些好乱之徒不罢手?还要让这乱世进行下去,他们到底是何居心……其心当诛!气煞我也……”
突然有个高亢的声音道:“丞相!属下有句话想问问您。”
众人皆是一愣,何人敢在这时候多言?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望去,但见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文士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曹操正无处撒火,侧目一看——和洽和阳士。或许貌丑是一宝,他面对这张丑得无以复加的脸竟没有发作,只厉声嚷道:“讲!”
“诺。”和洽底气十足,又往前蹭了几步,“在下斗胆相问,倘若丞相与孙刘相易,您又当如何?”
“你说什么?”曹操脑子太乱,根本没听明白。
和洽一句一顿又重复了一遍:“倘若丞相与孙权、周瑜之辈相易,他人占据北方坐拥强兵,您盘踞一地独力相抗。别人劝您以天下大势为重,劝您解甲归降,您会不会从善如流?”
曹操哑口无言,一霎时火气竟然全消了,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盯着和洽——当然也不会,想在乱世有番作为的人都一样,谁没有争的权力?谁又没有独霸天下的野心?昔日袁绍拥四州之众,一纸书信叫曹操迁都投降,他是怎么答复的?官渡之时袁绍以十万大军相摧,他是怎么搏斗的?如今孙刘两家和他当初一样,他反倒成了袁绍,十余万军队南下征讨最后铩羽而归!其事何其相似,又情何以堪?当年曹操嘲笑袁绍妄自尊大,傲慢轻敌,现在这些话都变成一记记耳光,反过来打到他自己脸上了。怎么会走到这个难堪的地步呢?
曹操清醒了,直到此刻他才算彻底清醒,才从战败后不切实际的妄想中走出来。他颤颤巍巍在和洽肩膀上拍了两下,既而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你问得好!哈哈哈……”说罢大笑着,踉踉跄跄出了大帐。
“丞相!丞相!”众掾属呼喊着要追出去。
和洽张开双臂把众人拦住:“别去!越劝越坏。还是让丞相自己想清楚吧。”
曹操离开大帐兀自笑个不停,笑自己愚蠢,笑自己狂妄,笑自己不识时务,笑自己跟袁绍一样无可救药。从征讨乌丸得胜后他就开始自我膨胀,小视天下豪杰,荆州来得又太容易,更让他不可一世,结果玩了个灰头土脸。怨谁?怨他自己。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他已经丧失了统一天下的最佳时机……
笑着笑着他渐渐冷静下来——满营士卒都茫然注视着他。这些可怜的士兵有的身受创伤,有的疾病缠身,即便无伤无病,辗转了这半年多也都瘦若枯槁精神萎靡,这还是当年威震中原的那支铁军吗?曹操笑不出来了,他愧对出生入死的将士,更愧对那些殒命沙场的亡魂。可这还不是全部,他有什么脸面回许都?他有什么脸面去见荀彧?有什么脸面再见那个傀儡天子?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费尽心机招揽来的各方名士?
他已经迈出那可怕的一步,不再是司空,而是中兴建朝以来独一无二的丞相。君不君臣不臣,不清不楚不尴不尬,怎么办?按照既定计划代汉称帝?那他当的不是皇帝,而是窃国奸贼。他成了谋朝篡位之人,岂不是让孙刘成了大汉忠臣、正义之师?岂不是把铲除国贼的旗帜拱手送与敌人?岂不是和袁术做了一丘之貉?只要天下不统一,他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不往前走也不行,已经到这一步,还能后退吗?多少清算的罪名等着?又有多少攀龙附凤之人盼着?他想收手都不行。怎么走到这条绝路上来了?进退维谷……
猛然间,“骑虎难下”四个字映现在他脑海中,那是郭嘉病倒塞外山间,竭力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没弄清,现在终于明白了,但已经晚了,他真的已经骑虎难下了。
曹操仰天长叹:“若郭奉孝在,我焉能落败至此……”想当初,除了郭嘉,荀攸提醒他不要妄想一次瓦解孙刘两个势力,他当耳旁风;程昱告诫他切莫轻敌,他也没听进去。还有,贾诩所谓“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慰百姓,使其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使江东稽服”,这难道不是拐着弯劝他先定江夏后定江东,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吗?
这么多人都明里暗里提醒他了,他却执迷不悟。还有蒯越那帮荆州旧僚,他们与江东久打交道,纵然清楚孙权、周瑜是何等底细,可作为投降之人他们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一切都想清楚了,曹操追悔莫及。倘若以陆战先定江夏之地,而后再图江东,那现在的情势如何?如果事先详细观察地理,自汉水进军而不是贸然涉足长江,也未必会失败吧?即便到了乌林僵持之际,若谨慎戒备无轻敌之心,结果又如何?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已经败了,把这次惨痛的教训牢牢刻在心底吧。曹操伏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建安十四年七月辛未(公元209年10月10日),曹操下达了抚恤三军将士的教令,这不啻一份“罪己诏”,他终于肯接受惨痛的事实了,这也标志着此次南征的黯然收场:
自顷以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无基业不能自存者,县官勿绝廪,长吏存恤抚循,以称吾意。
此后的几个月曹操把兵马留驻,一者为休养伤病,二者扩建刘馥进行一半的芍陂工程,命令绥集都尉仓慈大规模开垦农田。这也算是弥补些民心吧。
江陵一线的防卫战打了半年多,曹仁尽了最大努力,却始终无法摆脱被动局面。周瑜派甘宁袭取夷陵,刘备率部绕至江陵后方,意欲断绝粮道,这仗越打越被动。更不幸的是,镇守汝南的大将李通带病救援曹仁,一路上身先士卒拔出鹿角,虽然赶到了前线却因病卒于军中,曹军不仅痛失一员重将,而且严重影响了军心。万般无奈之下曹操只能放弃,命令曹仁、曹洪、满宠大踏步后退,舍弃了汉水以南的所有地盘,把防御据点圈定在襄阳和樊城。
不少臣僚对此有异议,但曹操坚持这一决定。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一代统帅,只要脑子不发热,依旧有独到眼光。丢弃的地盘虽大,但那些地方都无险可守,而襄樊拥有汉水作为屏障,襄阳与樊城隔水相对,南北呼应互相配合,只要守住这个地方,就可扼住敌人势头。更妙的是,襄阳以西就是房陵郡。
房陵原本只是个县,《史记》称其“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因此而得名,此地原本在益州辖下,刘璋黯弱无能,其地落入荆州控制,刘表把房陵县和附近一带提升为郡,任命蒯氏一族的蒯褀出任郡守,曹操原打算撤换此人,但是赤壁落败情势不稳,像他这样任职多年的实力派就不敢随便动了。况且蒯褀与当地最大的土豪申氏家族关系融洽,有这样深厚的基础,干脆让他们继续盘踞此郡。曹操虽没见过诸葛亮,也没听说过什么“隆中对”,但他知道房陵郡是入蜀的唯一通道,有襄阳挡住这地方,再加上对蒯褀的重用,谁都别想谋取蜀地。
恢复元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曹操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是否有想不到的地方,唯有老天爷知道。
轰轰烈烈的南征彻底宣告失败,除了襄樊什么也没得到。十几万军队折损大半,统一天下的最佳机会失之交臂,曹操登基称帝的梦想也变得遥遥无期。城池舍弃了,士兵抚慰了,叛乱遏制了,一切恢复平静,但这并不等于战败的恶劣影响到此终结,恰恰相反,内部问题才刚刚显露……